小狐狸忙上前为柳媚儿松绑,替她揉揉那勒得青紫的手腕脚腕,扶她起身缓缓地行了两步。
“蛟儿……”柳媚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当了二叔公据理力争时的勇气丝毫皆无,看到亲人一般满怀委屈破堤而泻。
红衫儿见媚儿张臂欲抱又迟疑的样子,面颊上挽起灿若春花的笑靥安慰说:“是要我再把尾巴借你抱抱?”
调皮地转身变做那火狐狸,跳进柳媚儿的怀里,两只小爪搭扣在柳媚儿的削肩上,探出湿滑的小舌头在媚儿的脸颊上舔舐那咸涩的泪水。
媚儿紧拥小狐狸在怀中,脸颊贴在他一身光滑的皮毛上轻蹭,无比的温暖。
黑暗中的安慰,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足以告慰那颗孤独的心。媚儿多么希望此刻拥她在怀里的是丈夫元朗,她枕在元朗那宽宽的肩头,尽情感受那分安全。但是,元朗并没有出现,整整一夜,元朗在哪里?难道夫妻多年,他也相信二叔公的鬼话,相信她竟然同一个小货郎做出败德之事?或许,元朗此刻躺在红杏的床上,听着红杏伶牙俐齿尖酸刻薄地挖苦她如何在背了夫君偷野汉子。
“吱吱吱吱”,墙角的小老鼠们扰乱了媚儿的思绪,这些老鼠似被打搅到美梦,出来抗议。
柳媚儿吓得打个激灵,本能地向回缩蜷起双足,抱在怀里那一团毛茸茸的小狐狸却已经从她怀里蹿出,对了墙角那些鼠虫呲牙咧嘴的“吱吱”回叫几声,一群欺软怕硬的小老鼠吓得嗖的一声溜回洞里不见了踪影。
小狐狸跳回柳媚儿的怀里,安抚她说:“姐姐抱住蛟儿睡一觉,这房里潮冷不如蛟儿身上暖和。”
柳媚儿哭笑不得,拥着一张生活的狐狸皮入睡自然是暖和,可她哪里有心情去睡。
“蛟儿,若真如你所说,红杏是和那货郎合谋来害我,怕是姐姐要沉冤莫雪,被沉塘淹死,或被族人羞辱后打回娘家。”柳媚儿愁眉深锁,搂紧小狐狸,小狐狸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尖端的那撮白毛轻拂媚儿的脸颊,以示宽慰。他不知道人间竟然也如此人心险恶,如何那个红杏好吃懒做还要来害勤劳善良的媚儿姐姐。
“姐姐,如果明天真相大白,姐姐就可以洗脱罪名是吗?”小狐狸问。
柳媚儿叹息一声:“既然她们是蓄谋已久,哪里会轻易招认?若是红杏承认了是她在设局害我,同样要被叔公痛责羞辱一顿休出元家,她岂肯善罢甘休?”
看了柳媚儿惨然的目光溶入那柱苍白的月光中,清婉哀怨的样子没了白日在田间明媚开朗的笑容,小狐狸说:“姐姐在这里睡上一觉,蛟儿去寻那货郎和红杏来为姐姐澄清冤情。”
媚儿彻夜未眠,她扒着那道门缝向暮色笼罩的祠堂庭院中翘首期盼,盼望小狐狸的归来。
她怕蛟儿再有闪失,该不会同初遇在雨巷时一般,身负重伤被人追杀。
焦虑的等待中,鸡叫了,那划破静夜的鸡鸣声连做一片响起后,天边出现鱼肚色,渐渐地,祠堂院落阳光满地。
媚儿坐起身,整理一下凌乱的鬓发,将那段小狐狸解开的绳子系在脚腕上,又绕上那捆缚住臂膀的麻绳,仍是忧心忡忡地期待小狐狸的消息。
柴房的门大开,刺眼的阳光灼得柳媚儿无法睁眼,定睛再看时,她已经被家丁推去了祠堂正堂上。
“柳氏,你寡廉鲜耻,同人通奸,速速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二叔公申斥道。
媚儿缓缓抬起头,倔强的目光射向道貌岸然的二叔公,坚持道:“离地三尺有神灵,媚儿的清白苍天可鉴!”
二叔公嗤笑一声,指了柳媚儿对身后的诸位族中长辈道:“看看,看看,巧舌如簧的小娼妇,不给她些颜色看看是不行了。”
大喝一声:“来人,请家法!”
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元光祖慌张地提醒:“二叔,媚儿一女流之辈,如何才问了几句就动大刑?”
二叔公义正词严道:“都是你治家不严,才令此等败德的女人乱了门风,有辱元氏祖宗声誉。”
旁边有可怜媚儿的长辈劝道:“大房元朗的媳妇平日也是个贤德的女人,不似做出此事的人,不如待等擒来那奸夫审问再定。”
柳媚儿已经被家丁拖住胳膊按倒,一个挽了袖子的家丁在风中舞舞荆条发出嗖嗖的骇然的响声。
“动手!审她,让她招供!”二叔公喝道。
堂上没人敢再做声,二叔公是族长,他的话在族里掷地有声。
“嗖”的一声,荆条抽动风声,打在媚儿的左肩,媚儿一声惨叫,就觉得肩头火辣辣皮肉绽开一般,眼泪在眶中打转。
如何众人不相信她的清白?二叔公如何就如此武断,只凭撞见那小货郎牵她的手轻薄就断定她同小货郎有奸情。红杏,歹毒的红杏如今不知道在什么角落窃笑。
“住手!”元朗大步上前夺过了家丁手中的荆条,这举动令媚儿和众人都是吃惊。
阳光浴在元朗的身上,如披一层淡金的光芒,此刻元朗的身影如此高大,令媚儿一改平日对他的印象。关键时刻,元朗果然没有负她,元朗是相信她的清白,元朗站出来维护她了。
媚儿感到一阵心悸,一阵由衷的感动,那感动中带着一丝蜜意,喉咙甜甜的,虽然干涸,但是余味甘醇。
依赖的目光仰视着元朗,带出温然的笑意。
却见元朗沉阴着面容,手中的荆条高高举起,说了声:“不劳旁人,元朗亲自动手!”
仿佛晴天中一声霹雳,顿时阴云滚过媚儿的面颊,惊愕中就觉一鞭抽在了后背上,疼得她周身发抖,惨叫一声,猛回头看元朗,元朗咬了唇面无表情。
此刻媚儿的心彻底凉透,元朗哪里是来救自己,怕是来向族长邀好,来同自己划清立场,来将她这“□□”正法。失望随着荆条抽在身上和那声声讯问声,逐渐化做愤怒跳跃在媚儿的眼中,当愤怒变成无奈时,媚儿忍住了□□,默默地承受。她暗恨自己瞎了眼,如何一心地爱上了元朗,原本以为天下任何人会怀疑她的清白,元朗不会。但是她如今知道错了。一个巴掌拍不响,红杏的诡计定是要有舞台才能演的,而元朗和二叔公等自以为是的元家男人就是观众。
日头升起来带着潮热,空气憋闷,媚儿一天未进食,体虚乏力昏倒在地。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众人嘈杂的议论声,二叔公提议说:“若这贱人嘴硬,明日就送押她去官府。怕到了官府剥了裤子当堂打板子,她定然供认不讳!”
好歹毒的主意,媚儿听到公公元光祖的阻挠声,但也有赞成的附和声。
神志清醒时,她又被关押回柴房。
潮湿的柴房门缝透出夕阳的余晖,洒在冰凉的地上没有一丝暖意。
媚儿想到二叔公那可怕的提议,想到押去官府大堂以秽乱之罪未审就要先被去衣受杖的侮辱,怕是生不如死。小狐狸,小狐狸去了哪里?
媚儿慌忙爬去门旁,顺了门缝向外望。
“媚儿,媚儿,听得到吗?”女人的声音。
柳媚儿惊愕了,祠堂重地不得有女人擅入,如何能进来女人?
再仔细听,竟然是婆婆的声音。
“娘,媚儿在这里。”柳媚儿泪如泉涌,看来还是婆婆疼惜她。
门缝边婆婆艰难地伸进三根手指,媚儿一把抓住,如溺水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惶然地问:“娘,你怎么来了这里,快回去吧,不要让人撞见生事,媳妇没事。”
“媚儿,不妨事,是你二奶奶好心,偷偷放我进来,带些吃的喝的给你。”
一个饼子从门缝塞入,媚儿一把接过来大口地啃。
“媚儿,水,这里有水。”婆婆伸进一根竹管,媚儿心领神会地凑了嘴过去,清冽的井水润入喉咙,那一定是家中那口老井里打上的水,带着那令人回味的甘醇。
“媚儿,娘的话,你可是要听?”婆婆犹豫地问,媚儿停下啃在嘴中的饼子,呜呜地应了声。
“媚儿,你可是不能去官府,元家丢不起那个脸,元朗也丢不起那个脸。你想想看,你男人入秋就要去考乡试,若是中了举,家里曾有个不守妇德被送去官府当了众人褪光衣服打板子的女人,他日后颜面何存?如何做官?”
婆婆翁氏一番语重心长哭诉的话语令媚儿心颤,这些话恰点到她的痛处,背上的伤隐隐作痛。
若将此案移交官府,怕是难免一顿羞辱。
“此事或许你有些冤枉,或许是一时糊涂,婆婆都不想深究。只是如今那奸夫寻不到,证据确凿,送去官府你占不得丝毫便宜。怕到了那时候,就是元家不将你沉塘,你在堂上羞也羞死。不如你早早地招认,你二叔公那里,二奶奶给你求情,留你一命,休你回娘家,也不必挨板子钻狗洞,如何?”
柳媚儿听得心如死灰,原来婆婆和二叔奶此来是这个目的,是来当说客的。
二叔奶看似慈眉善目,但远远不像媚儿想的简单。初到元家时,媚儿糊里糊涂地称二叔公的妻子做二叔奶,逗得族里的长辈大笑,后来媚儿也没改口,就将错就错将“二奶奶”叫做“二叔奶”。不想今天二叔奶带了婆婆来劝她招认奸情,想将此事草草了结。
“媚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从二奶奶见你头一面,就喜欢得不得了。你可是想想,那官府哪次审理通奸败德的案子,那满城的浪荡子不去那里起哄看热闹,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家,羞死呀?”
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也吃不下,小老鼠大胆地凑到她跟前,同她分享那饼子,媚儿任它们趁火打劫而去。
“媚儿,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你二叔公结案,你就按你婆婆所说招供就是。”
脚步声远去后,柴房内渐渐笼罩上黑暗,今夜没有月光,漆黑一片,也再不见小狐狸归来,柳媚儿心若止水。
第二日清晨,又是个晴朗的天。
媚儿被拖出了柴房,来到祠堂大厅前的庭院里。
两排太师椅上满座了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地上跪绑着一位浑身打颤的灰色短衣的男人。
媚儿揉揉眼,跪在地上的竟然是那小货郎!
惊愕得张口无语时,二叔公冷笑道:“柳氏,奸夫已抓到,你可还有话说?”
“小货郎,把你适才招供之言辞再重复一遍,若有隐瞒,休怪老夫动大刑!扭你去官府打板子。”二叔公摆出那副凶狠的样子,显示元家族长的威风。
小货郎磕头求饶连连说:“我招,我都招,是元家的小媳妇勾引我的,她要和我好,她说我长得俊,人也比她男人温存体贴,床上的功夫也比她男人好强上百倍。”
柳媚儿羞得满脸通红,气恼得对这无赖无可奈何。
厉声质问道:“我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都不认识你,你如何诬陷于我,败坏我的名节?”
“住嘴!住嘴!”二叔公喝止着柳媚儿不许她多言。
周围的长辈摇头叹气,议论纷纷,有人在感慨世风日下,有人责怪元光祖治家乏术,一时乱做一团。
“你何时同这□□勾搭成奸?都私会媾和过多少次?”二叔公气得大骂,对了小货郎吼问,手指柳媚儿浑身发抖。
柳媚儿也是气得浑身颤抖,二叔公这是栽赃!
正要斥责揭穿小货郎是和红杏串通来害她,可转念一想,口说无凭,她哪里有什么凭据?
小货郎侧眼扫了一眼柳媚儿,摇头道:“小人不认得这位娘子,这不是那日买脂粉的娘子吗?”
柳媚儿暗惊,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小货郎居然说不认识她?如何他肯吐露实言?
“大胆!大胆!你才供认了私情,如何翻供?”二叔公和诸位长辈都被小货郎搞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小货郎忙解释说:“和小人相好的那位元家少奶奶,她叫红杏,生得比这位夫人貌美,也妖娆些。”
一句话满堂震惊,整个通奸案奇峰忽转。
柳媚儿也被意外的变故骇住,小狐狸那夜曾点破玄机,说是红杏勾结买通了小货郎来陷害她。小货郎本和红杏是一伙,如何反来指证红杏?
在场众人如坠云雾山中,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二叔公吩咐一声:“带红杏!”
过不多久,红杏被带到祠堂,云步轻移,提了淡粉色如桃花般轻薄飘动的裙摆,垂了头来到祠堂,一副温文尔雅娴静如花的举止。
“小货郎,你说的可是这个红杏?”二叔公问道。
小货郎偷偷瞟了红杏一眼,都不及细看就连连点头称是:“就是这位小娘子红杏,小人和她在那死巷子拐角的破更棚里私会相好过多次。”
红杏听罢脸色大变,惊骇的目光扫了一圈堂上的长辈,张口结舌地吱唔了片刻,泪如泉涌大骂道:“你……你血口喷人!我哪里认得你?”
“信口胡言,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你是不会招供了!”二叔公一挥手,两旁包了黑色头帕的家丁提了两根粗粗的棍子凶神恶煞般冲过来。
小货郎神色慌张地忙给二叔公磕了个头叫嚷着分辩道:“红杏的左乳外侧有颗黑痣。”
一句话又是满堂哗然。
柳媚儿在一旁跪坐在自己的脚腕上,忍着身上伤口的隐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情节跌宕起伏的捉奸大戏,如何一夜间演变到眼前的地步?
听了小货郎的指认,红杏又急又气,哭着矢口否认,一边乞求立在一旁臊得满面通红扭过脸的丈夫元朗说:“元郎,求你,元朗,奴家冤枉。”
媚儿见元朗面如土灰色,缄默不语,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红杏,旁的不说,这小货郎你过去可曾认得?”二叔公逼问。
“认…… 认得,他是红杏的寄名干娘牛氏的儿子,红杏见过他一两面。”红杏结结巴巴解释。
如今是引火烧身,红杏气恼地瞪了小货郎丢了几个眼色,小货郎不敢抬头,叩头连连说:“老爷饶的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都是红杏勾引小人的。小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受了红杏的钱,也贪恋她的姿色。送进怀里的美人,还有钱拿,却之不恭呀。小的这才鬼迷心窍听了红杏的指使去栽赃这位少奶奶。红杏说,事成之后,就可以同我长相思守。红杏还骂他男人是个窝囊废,屋里屋外,床上床下都无能;还骂元家的老太太是老糊涂。”
堂上的人面面相觑,红杏气得踢打了小货郎发疯地骂:“他血口喷人,我没有同他干那没脸的事!媳妇冤枉!”
红杏慌得解释,二叔公指了红杏骂:“□□,从你进元家门,就觉得你目光不正,是个狐媚子。你勾搭野男人,还诬陷主母,你……你寡廉鲜耻!”
红杏浑身是口也有口难辩,小货郎一口咬定是受了红杏的买通和逼迫威胁才不得不同她勾搭通奸。
二叔公干咳了两声,正襟而坐,大声宣布:“元氏四十九代孙元朗之小妾红杏,不守妇德,秽乱成性,与市井走卒勾搭成奸。如今人证赃证俱已查实,将红杏重责四十大板,装入猪笼准备沉塘。”
红杏一听颜色大变,气得歇斯底里地对小货郎哭嚷道:“我给你钱,无非是让你去轻薄柳媚儿做给捉奸的二叔公看,你如何反来诬陷我。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柳媚儿也给了你钱,买通你来诬陷我?”
堂上的人呵呵地笑了起来,摇头无奈,红杏急得捶胸顿足,无法解释一切。
小货郎这才磕头道:“大老爷们可是听清楚了,小奶奶自己如实招认了。小的是贫贱人家,见钱眼开。小奶奶买通了小的去帮她做戏陷害那位大奶奶,小人只有从命。”
堂上众人才恍然大悟,纷纷指责红杏用心歹毒。
柳媚儿也被这突来的变故惊住,小货郎吐露了实情为她洗去冤屈本是件好事,总算是没有让她冤沉海底。
但是转念一想,不由得好奇小货郎如何会出来指证红杏?小货郎如何会良心发现改了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