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媚儿在房内追打着四处乱蹿的小狐狸,小狐狸倏然地钻去床下不肯出来。
柳媚儿正欲拿根竹竿去打它,门忽然开了,红杏扭摆着水蛇腰进来,慌得柳媚儿手中的竹竿落在地上。
“妹妹进屋如何不敲门?”这是柳媚儿头一次气恼地责备红杏。
红杏不请自坐,端起小狐狸舔过的茶碗悠然地喝口水说:“姐姐,元郎说,姐姐这里有只婆婆昔日送给姐姐的白玉护身符,是从送子娘娘庙请来的。平日不曾见姐姐戴,不如暂借于妹妹用用,也好为郎君早生后人。”
柳媚儿眉头紧蹙,如今红杏更是得寸进尺。
可是投鼠忌器,毕竟红杏身后还有丈夫,心中无奈,却又不甘咽下这口恶气,想去取了那玉佩给红杏,心里又不甘心。那还是她嫁入元家时,新婚第二天一早给舅姑敬茶时,婆婆亲自为她佩戴的。
“姐姐舍不得?”红杏笑嘻嘻地问。
柳媚儿所答非所问地抢过红杏跟前的水杯说:“哎呀妹妹,什么水你就喝。这杯中适才落进一只苍蝇,我才夹了出去,没来得及倒掉,怎叫妹妹喝了去?”
红杏怔在那里,目露惊慌,慌得捂住嘴,一阵干呕冲出了门。
柳媚儿撞上门,偷偷缩脖一笑,从来不曾如此痛快淋漓。
小狐狸从床下溜出来,坐在床头摇身变做红衫少年捂嘴窃笑。
“坏东西,你可笑的什么?”柳媚儿同红衫儿逗笑一阵,低头发现桌上落了一方绣帕,是红杏仓皇逃走时落下的。摇摇头拾了帕子向红杏的房里走去,怕她再折返回来撞见小狐狸。
小院里寂静,天才擦黑,地上散着小草吐绿和新发嫩叶的清香。
白天的小雨润酥了土地,带着一层土腥的气息。
柳媚儿来到红杏的房外。
碧纱窗上灯影悄然,料想此时元朗还应是在书房攻读,不会在红杏房中。
想到红杏刚才肆意地闯入她房间的劣行,媚儿促狭地想戏弄一下红杏,以其人之道去推开房门吓一吓她。
门是虚掩,轻声推门而入,沙沙的脚步声迫近四角垂了香囊的斗帐边。
靠墙的床在微微地颤,床帘抖动,难道红杏的五脏庙呕吐一空后仍在翻江倒海?媚儿心里反生出些愧疚,到了床边撩开床帐说了句:“妹妹,姐姐给你送……”
一声尖叫从帐中惊起,一个枕头重重砸在媚儿头上,吓得媚儿手中的物件掉落。
元朗的头从帘子内探出,露出赤膊羞红了脸咆哮道:“进屋不用敲门吗?”
眼泪涌上媚儿的眼眶,元朗是文弱书生,平日温厚,从未如此发火。
帐内传出红杏嘤嘤的娇柔哭声,柳媚儿慌得转身就跑,疾步冲回自己屋中,后背撞紧了房门,惊魂未定,呜呜的哭了起来。丈夫不知道如何变成如此绝情?越想到刚才丈夫对她种种的冷落,媚儿哭得越是心伤。
“这种见异思迁的男人不要也罢!”愤愤的声音,一只手悄悄搭在媚儿肩头,传来温声劝慰:“你哭又有谁见到?哭给我看不成?”
柳媚儿抽抽噎噎回头,身后立着红衫小狐狸,灵秀的眸子中不言自语,关切地望着她。
柳媚儿揉着眼忍住泪摇摇头,坐回到床边,泪眼望着红衫儿,委屈得又想哭,抽抽噎噎地对红衫儿说:“你变回小狐狸让我抱抱好吗?就算你报答过我了。”
她曾经养过只猫,毛茸茸的毛金黄色,油亮细滑,那感觉也如抱着这只小狐狸一般。
脸贴在小狐狸的身上蹭腻,直哭得头昏目眩,小狐狸才偷笑着问:“我可以变回去吗?”
柳媚儿笑了推开他。
红衫儿张口吐出那蕴含奇光的红色宝珠,满屋泛了奇异的光彩,握了珠子对了天看了看笑得打迭,邪气的面颊带了嘲弄问:“你猜,红杏为什么讨你丈夫喜欢?”
柳媚儿心里好奇,但她喜欢丈夫。也知道狐狸精定然在迷人的方面有奇招。
“红杏的前世是个猫,因为一天无意喝了我娘的狐狸尿,才变得如此风骚。”
“呀呀呸,没个正经!”柳媚儿堵住耳朵不听他闲扯。
红衫儿贴在柳媚儿身边,白净的面颊透得清晰,肩头碰碰并肩而坐面含娇嗔的媚儿逗她道:“谁个骗你,这火龙珠是天上王母所赐的宝物,能观得过往五千年,今世的各个角落。你若想斗得过那妖精,就也喝我的尿罢了。”
柳媚儿笑望着小狐狸,手伸去抓住他身后摇摆的粗粗的大尾巴。
“松手!”小狐狸惊的叫。
“叫我姐姐,就饶过你。”柳媚儿破涕为笑,已经不似先时的伤心。
“呀呀呸!本殿都有近三百岁,才修行成仙。该你叫本殿祖宗才是。”柳媚儿哪里肯,握了狐狸的尾巴说:“若不叫,就把你扔去打黄鼠狼的夹子上。”
小狐狸千般不愿意,也只得勉为其难叫了声姐姐。
“这种男人可有什么值得可惜,休了他罢了!”小狐狸忿忿道。
媚儿无奈地望着他那赌气的小模样摇头。狐仙哪里懂人间的规矩,从来只有男人休妻,哪里有女子休夫的道理?况且,放手谈何容易?她和元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想到这里心头怅憾。
“我真没有哄你。我们大狐国的祖先是商朝纣王的王妃九尾狐仙妲己娘娘,所以我们这些后人就随了商纣王姓殷姓。我的名字叫殷蛟,有名有姓,不要称我‘狐大仙’,难听。”
小狐狸说:“阿爸阿妈喊我‘蛟儿’,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大狐山大狐谷,是一个狐狸王国。我阿爸阿妈是狐狸国的国王和王后。因为我们祖先妲己娘娘是被大周的周武王姬发所灭,我们大狐国痛恨周朝“姬”姓的人,所以就吃‘鸡’。”
听了小狐狸的解释,柳媚儿才明白小狐狸的来历,仍是半信半疑。
反是为自己的遭遇感叹。
“其实元朗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爹爹是他的师父,我们从小一起玩大。嫁到元家的头几年我们也很是好。只是……”柳媚儿垂头无语,咬了唇道:“都是红杏那喝了狐狸尿的贱人。”
揉揉眼睛咽了口泪笑笑起身,将一块儿织锦毯子铺在门边,对小狐狸说:“你睡在这里,不许靠近床。我们有言在先!否则凭你是谁个,揪了尾巴扔去河里!”
小狐狸缩卧在毯子上,枕了自己粗粗的尾巴卧在门边睡下。
柳媚儿垂下帐子,辗转难以入睡,掀开帐子帘再看小狐狸,竟然盖着自己的厚厚的毛尾巴睡得正酣,尖尖的嘴叼着自己的白色的小爪,小模样真是乖巧。
柳媚儿记得表姐守寡在家,曾对她讲,自姐夫过世后,表姐就养了只狗,天天抱了小狗儿入睡,仿佛如自己的儿子一般。现在,她丈夫还在,她却是守了活寡一般。好端端书香人家的女儿,嫁入元家竟然成了村妇一般无二,真是可叹。难怪小时候母亲极力制止父亲教她读书习文,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字不识会些女红反是更好。
第二日清晨,媚儿去给公公婆婆请安,却见元朗跪在庭院里。
院里一株玉梨树花开正盛,风送处瓣瓣香飘如雪。
落英满地的花瓣如一铺了一方雪白色的地毯,元朗就跪在树下的落英中,一袭白衫如雪,头上扎一方白色巾帕在风中微飘,清瘦的身姿飒飒在风中显得形孤影单。剑眉深锁,带了倔强和隐隐哀愁。
媚儿立住足,昨夜还被元朗奚落欺辱,今日他却跪在了这里。
心头犯了促狭的笑,莫不是元朗一早良心复发,跪在这里给她请罪?
缓步来到元朗身边,他竟浑然不觉。
媚儿心生狐疑,昨夜对元朗的怨愤,如今化作了怜惜。
婆婆过来,唉声叹气道:“朗儿,你如何如此的倔强。好歹就依了你爹爹,不过是一篇文章。你不写,你爹爹定不饶你。”
媚儿惊愕的目光望向婆婆,婆婆摇头道:“都这么大了,再当了你媳妇的面被你老子打一顿,面上可是好看?”
媚儿周身发冷,不知道元朗又如何忤逆了公公。
元朗自幼性情温和,不与人争斗红脸,侍奉双亲也是极其孝顺。只是他心中自有根准绳,若是触及到准绳,他定然会如平静的大海骤然杨波一般令人惊骇。
媚儿见过几次元朗的固执,怕是他认准的事,就是被公公家法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会退步半分。
“娘,所为何事呀?”媚儿试探问。
“那个镇上的郑老爷,就是近来替镇上捐了一座生祠给九公公魏忠贤的那个郑老爷。他家的二公子看中了归隐回乡的谢老爷的千金芙秀。可是谢家听说那二公子不学无术,就要以文招婿,出了道题目,要求亲的后生们做一篇‘片溜儿’文。”
媚儿不解地望着元朗,元朗哭笑不得地更正道:“娘!那是‘四骈六俪’的‘骈文’。您不要总是一口一个‘片溜儿’文,都是媚儿平日做多了片溜儿汤!”
媚儿恍然大悟,忍俊不禁。却原来是要写骈文。骈文也称“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全文都是双句为主,对仗考究工整和声律严格,更要是辞藻华丽。这种文体多是华而不实,所以后世不常用。但骈文极考文人的文章功底,不是常人所能做。元朗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难怪郑家求到了元朗身上。
“管它‘片五’‘片六’的!那郑家是非谢小姐不娶,就拿一对儿白璧做谢礼,外加一百贯的大钱做谢礼,求元朗代为写这文章。你爹见不是什么难事,也被那郑家的管家恭维得昏了头,一高兴就应下了。”
听了婆婆说到这里,媚儿惊得“啊?”的一声叫,问道:“娘,这样岂不是作假,谢小姐就要糊里糊涂嫁那个郑公子了?”
见媚儿也是偏袒元朗,元夫人懊恼地嗔怪:“媳妇,你当是明大理的,家里就你孝顺懂事。”
话音未落,公公蹒跚了步子来到庭院,喝了声:“都闪开,我看他骨头有多硬!一篇文章都要忤逆,日后还能指望他为父分忧?”
不容分说抡了拐杖劈头就打,竹杖落在元朗身上,噗噗作响,元朗痛苦地扑倒在地,又执拗的忍痛跪直身子,又一棍打在腰上,元朗的眉头凝结,痛苦的豆汗落下。
此刻,媚儿才发现元朗书呆气呆得可爱,是是非非面前,看似淡泊一切的元朗却是极有分寸信守。
他不爱财,也不会趋炎附势,是个喜怒由心的人,有时候有着孩子的稚气,那天真的稚气却埋在一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的面容中。
竹杖打在元朗身上,元朗痛楚委屈地抽搐薄唇。媚儿反是觉得腰腿疼痛,仿佛打在了她的身上。
如此僵持,元朗定然不会退步,公公也不会善罢甘休。
媚儿慌忙去拦住公公举起的棒子,央告道:“爹爹息怒,就是打死了相公,文章也做不出。不如媳妇好好劝他,定拿了文章给爹爹。”
元光祖这才叹气停手,转身回堂。
簌簌的梨花落下,如花雨笼罩小夫妻。
媚儿蹲在元朗的面前,元朗却鄙夷的扫她一眼侧过头。
“天下的才子不只你元朗一个,你不写,那郑老爷家自然区托别的才子写。天下的文人不是都如相公有钢骨,那时岂不害了谢家小姐?”媚儿循循善诱一般,元朗冷冷道:“娘子是劝我屈从于爹爹的棍棒,违心做那斯文败类?”
媚儿被元朗的呆气逗笑,温然笑了摇头道:“非也!文是要写,不过要暗中点拨谢家,此事于中有诈。”
元朗这才望着妻子,似乎媚儿总是有高招绕道而行。
十分简单的事,在元朗的眼中却只有直来直去的路,媚儿无奈摇头。
为他研磨铺纸,元朗在庭院中提毫临风,仰望天井中一抹蓝天。梨花撒下,沾在洒金的云宣上,元朗成竹在胸,落墨挥毫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媚儿轻声诵读,朗朗上口,词藻精致,不由叹服。心想,若是谢小姐读到此文,定然羡煞,一定想招行文这人为乘龙快婿。
风波平息,元光祖叱责了元朗几句,收走了文章。
媚儿回房央告小狐狸:“你且设法帮我去向谢家报信,让他们有所觉察,不要中了郑家的诡计。事成后,自当你报答了我。”
小狐狸架着伤腿在空中轻晃,仰躺在床上斜睨着媚儿酸溜溜道:“这个呆头鹅,竟是呆得有几分可爱。大节不辱,也难怪你对他牵肠挂肚。”
小狐狸去送信,媚儿拿出跌打药酒去照看元朗,元朗却漠然道:“放下吧,我自己来。”
“你自己如何上药?”媚儿嗔怪。
元朗稍作迟疑,媚儿叹息:“我去喊红杏或娘来帮你。”
“媚儿!”元朗喊住她,眼神中带了羞怯,转身解开衣衫。
忙碌一天,小狐狸成了事归来时,媚儿已经捶了腰回房准备歇息。
“姐姐可是想同丈夫重修旧好?”小狐狸睁开一只眼溜看着她,问得认真。
柳媚儿揉了泪眼无奈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痴情女子负心汉。”小狐狸抱怨道:“谁让本殿应了你一个愿望,也罢,本殿就帮小娘子收回元朗的心。”
柳媚儿哪里肯信他,啐了一声骂:“若是爱喝狐狸尿,你自己去喝罢了。”
“姐姐莫闹,姐姐须是依计行事,若有违逆,本殿再也不帮你。”小狐狸翘了嘴认真说,不似玩笑。
柳媚儿想,他不过是个小狐狸,哪里懂得人间男女之事,摇头还是不信。
“若说元朗亲近小妾,疏远姐姐,多是姐姐咎由自取!”小狐狸叹气连连。
柳媚儿心头不服,讥讽道:“是男人都喜新厌旧,男人宠爱的是‘小妾’,疏远的是‘发妻’,不如你将我和红杏易位,我也不要这个‘大房’的名声,索性做了‘妾’去!”
见柳媚儿赌气的样子反有了几分娇嗔的可爱,小狐狸化做红衫儿倚门而坐,点拨说:“此事都是姐姐自己疏远了元朗,怨不得她人。你自听我的话,元朗自然会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