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几张食床并作一块儿,男女分坐两边有说有笑。今日宴会的风格风雅而轻松,几个奏曲的伎乐在边上弹着应景的曲子,榻上的贵人用开水浇淋碗中的花苞使之盛开,又有不少客人从园中兜转回来了。
党玥被迎到了东侧的首座上,正好挨着中间主座上的昌平。公主见了她,先是冲她一笑,接着微微举起手来,她身后的婢子便取来了一壶饮料。
一碗温梨浆喝下去,党玥终于解了冒烟般的渴。午时的小食还要一会儿才能送来(注:午餐问题见作者说),不过她还不是特别饿,所以就先与人们聊了起来。
有些男孩座位偏后,又看他们聊得尽兴,竟忍不住下了坐榻,凑到了大伙儿身后,好听得清楚些。今日宴会轻松,陈人又不好讥讽瓜田李下,正因为此,才有了此时男女同现赏花宴、还能一同畅聊的场景(注:男女社交问题见作者说)。
正当一人提起南方新流行的文章,一位宦官来到了昌平面前,他神色紧张,似有急事要报。离座的宾客们自觉行礼退下,或回到座上,或站在某处观望。
听完宦官的报道,公主神色肃穆,也没有诘问什么,只是下了几道得宜的命令,宦官和宫人们随即四散。
党玥在一旁听着,自然也得知了事况。她望向公主,公主微蹙眉头,默默解释道:“大兄近来忙得紧,回复我时并未完全推辞,我却以为他是不来了。事发突然,今日或许要受些束缚。”
党玥答道:“但听阿姊的安排。”
不一会儿,太子将至的消息被正式地通报了进来。众人有的从座而起,有的退至某处,纷纷低头作礼、迎候储君。
步入帐中,那位头戴进德冠、身着紫袍的男子一眼扫向昌平与党玥的位置,接着环视帐内,像是探究什么似的,朗声道:“诸位免礼!还请继续享宴。”
此时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敢落座,其中一对来不及分开的兄妹中,便有一人暗悔着方才来寻妹妹、此刻不便回去了。
太子认出从表弟薛源,又见到一旁的女孩儿——此前罕有机会见到的表妹,心中一动,健步向前,几步便来到了兄妹面前。他像是忘了和薛源打招呼,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那个女孩,饶有兴趣地端详了她低垂的面容。最后,他欣喜、沉稳而坚定地喊道:“表妹!”
甘棠蓦地抬起头来,心里一片吃惊。分明是初次见面,太子为何待她如此亲切?却不奇怪太子特意来找她。
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甘棠马上低头作礼道:“殿下。”
听见甘棠的声音,太子像是极高兴。他先同薛源、甘棠二人套了会儿近乎,又询问了甘棠学业上的进度。甘棠初次见到地位如此高的人物,况且又失不得礼,于是强作镇定,认认真真地作答了。太子不作评价,又考校了甘棠几个问题,这才欣悦地夸了一句:“表妹聪颖志学!”
甘棠带着被认可的兴奋,沉住气说了些自谦的话语。一旁的薛源却是浑身发麻,惊疑着太子的行事。
太子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他背起手,朝着党玥的方向大步走去,留下身后心思各异的薛氏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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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入帐后,先与薛家兄妹说了些话,又用他清亮的嗓音赞扬了薛家的妹妹。党玥原先不解张家娘子的提示,如今心里也有了些头绪。她注意到太子朝她走来,自知利益相当、难以躲避,深呼吸了一口,便主动走出几步,向隔了几步的太子低头行礼。数秒,她才缓缓站直了身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太子的回应。
这位储君的做派倒是不似俗人,他见了党玥的模样,先是突然一笑,接着开口吟了一首绝句——“平易近人,对仗工整。”党玥内心评价道。即便未见到写下的文字,党玥已经在太子作诗之计,听懂了他的心意和态度。
这首诗大抵是太子的即兴诗,首联用比拟的手法赞扬了赏花宴和宾客,尾联则以待琢的良玉比喻党玥、感叹自己得以发现这块璞玉时的慰藉。九皇子过去受限于失魂症无法学习精深的知识,如今又是刚刚才清醒,故而太子并未在诗中运用什么深奥的典故,只用了简明易懂、恰到好处的比喻。在党玥看来,这便是太子有意修好的证据了。至于太子在诗中奉承她的话, 她只当做是太子明面上有意结盟的发言。
帐中的人们大抵都听懂了这首诗歌,却只有寥寥数人敢在此刻给出评价或建议。太子的心地像是极开阔,他听完那几人的评论,一面道好,一面道谢。等几人乐呵呵地把诗修该好了,太子才靠近了党玥,笑着道:“九郎病愈是大好事,阿兄何其高兴。你如今虽是十二岁,做许多事却是一点都不晚。少年么,还是应当有志气觅封侯的。”
说罢,太子眼中光彩闪闪,倒是和薛家妹妹的眼神有几分像。
“多谢殿下,九郎定会多加努力!”党玥垂下眼睛,暗自决定要打听太子与薛家的关系。
太子笑笑,接着来到了东侧的首座,意欲坐下。站在一旁的昌平突然有了动静,她不缓不慢地走至东首座,作礼道:“还请大兄坐在主位上。”
“我本就是突访的客人(注:称谓问题见作者说),怎好意思坏了主宾的礼仪?”太子说道,却还未坐下。
“儿家是女弟,又是臣子,怎敢与太子抗礼呢?”昌平再度作礼,接着补充道:“还望殿下能入主座。”
太子挑起了眉毛,匪夷所思地笑了一声,来到了宫人们将将收拾好的主座上。
昌平公主与西侧首座的女孩儿打了招呼,又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那女孩点点头,将自己的茶碗拿到了一旁的空台面,待公主坐下后,自己才跟着坐到了一旁。
其他人也跟着回到了座位上,主动说起的话题也从南方的好文章,换成了京师流行的宴乐。众人不再肆意走动,或中途离座游园、赏花。
过了一会儿,午餐用的小食也被陆续呈到了台面上。小食本是规格较为平常的食物,放在公主的宴会上却是费了些心思,光是做得精致小巧的饆饠便有羊肉、松茸、河虾、渍果四味(注:饆饠引入后指夹心面点。史料记载有樱桃、蟹黄、野菜、菌类和羊肝等品种)。肉品只有用小张薄饼半卷的烤羊肉,分别点缀着椒豉、醋葱丝、细橙皮碎和胡麻盐,搭配醋渍芹菜和热拌的菠薐菜,味道甘美而清爽。
从第一道菜刚上桌,党玥便感受到了昌平所设菜品的魅力。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尚未封王的她只能随后宫尚食局的菜单吃东西,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直接指示。陈朝饮食的典型菜谱如橙醋鱼脍、白卤羊肉、酒蒸驴、羊脾就饼等,并不一定能满足她的胃口,她更愿意吃些鸡汤白菜、酸汤鱼、菌菇糯米烧麦之类的食物。昌平设下的菜品虽和现代菜品有一段差距,却在外观、呈菜方式和口味上给了党玥极大的心理刺激,令她暗自在心中为早日封王出阁设下了目标。
诸位宾客见到食床上的精致菜品,无不是为其夺去注意,心中暗叹菜品的精致和巧思。见到菜品,东宫却是稍稍皱眉,一语不发,而他的神色变化,在众多注意着美食的宾客中倒也没被发现。
酒足饭饱后,竟是上了一道轻高面甜点(注:印度),表面淋了一层玫瑰和婆罗门蔗糖制成的糖浆,内里又有酥酪的香味,一口咬下去,竟又流出酸甜芳香的奈(注:绵苹果)果酱来。党玥吃到这里,忽地想起现代社会中的果酱蛋糕和印度糖奶球,不自觉猜想宴会背后或许有哪位穿越者在指导。
这顿饭彻底让众人从太子的突然到访中放松了下来,除了不再走动,人们之间又各自讨论起了或正经、或不正经的话题,宴会又变得轻快了起来。
太子轻呷了一口酒,轻轻说道:“你这次替圣人行事,怎做得如此明显?”
昌平本在笑着听稍远一位少年对他家人所作诗歌的评价,听见太子的声音,由不得一愣,微微撇过脸去,似是不以为意般,微声道:“大兄说笑了,什么行事?阿耶有意保护薛家表妹(注:嫡母表亲)。她若要婚嫁,我汉家就是最好的人家。儿家不过是遵照阿耶的心愿行孝罢了。”
说罢,她转回头去,坐在对面的党玥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话。她心中一酸,很快又被某种使命感盖过去,铁了心一般望着远处的说话人。
太子嗤地一笑,也没问怎么就选了九郎,只道:“公主竟比寡人更与三哥亲近!”
圣人排行第三,子女们时而以三哥称之。昌平听了他的嘲讽,顿时闭上眼睛,幸在养气功夫稳妥,她才不抖不颤、四平八稳地回了句:“阿耶同样爱太子人人皆知,何苦说这些酸话?”
太子似要说什么,马上又闭口了。他也闭起眼睛,遮掩起目中流露出的鄙夷,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女弟竟会说些君父才能说的话来教育我了。孤真是失敬、失了体统!不如让贤给哪位兄弟,或者——求圣人改立一位女东宫。”
“如今盛世太平,若求家国安定,阿耶立嫡长是天选之意。何况阿耶甚爱太子。”昌平已然沉住气,面对太子的酸话,她什么气也不发,只论事实。
“哦?妹妹本生母生的几位兄弟,怎就不如你懂事?”
昌平闭口不答,仍在养气。太子突然站了起来,睥睨全场,道:“诸位,孤是偷闲而来,不可因宴乐而耽误了职责。我先行一步!”
于是,主座因此变得空荡荡。昌平在食床下抓紧了拳头,可分明已放下对太子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