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会宴中-上

立冬以前,昌平食邑上有人献了一批冬菊,移栽后枝叶长得极好。而就在几日前,这批菊花有了初绽的势头,公主邑司令检验一番过后,认为花势、色泽乃至香气俱是上品,便上报给了公主。公主身边的人也算机灵,不等公主下令,便请缨到司天监打探数日内的天候变化,同时还向上林署确认了一件事——冬菊在小宴之日正好盛开。

小宴最终被改成了赏花宴,规模大了不少,客人也多了不少佳人俊杰。

薛源托了父亲的福,也成了宴上俊杰中的一员,但他这会儿还不大想见识九皇子,便牵着妹妹的袖子在园子里闲逛,尽力避开他人。待到周围见不到人影了,他才叹了口气,满眼愁愁地望着甘棠,到底说不出话来。甘棠被他那么一望,本身还是孩子心气,顿时觉得平时爱调皮的薛源有些莫名其妙、乃至讨人厌,便趁着周围没有其他人,皱起小脸、乱摇头道:“薛大郎,有什么话直说,莫憋在肠子里!”

薛源正满脑子想着昌平公主邀他二人的用意,一会儿释然,一会儿烦恼,不得安稳。他是不信自己真托了父亲的福才收到了邀请——眼前一同受邀的甘棠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虽贪玩,却不至于猜不出公主邀请甘棠的用意。甘棠生在废后案前一年,出生不久便与生父母分别,被薛家收养。废后以前,有御史弹劾他父亲收养表侄女:“非同宗昭穆”,反被其他御史凭着律法里说的“养女不罚”反驳、再连带大小罪状参了一本。案发后,针对太子和薛家的谏言和弹劾接踵而至,这回却是圣人亲口驳回才消停了下来。甘棠身世特殊,圣人又有意庇护,最好的方式大概就是为她和哪位利益相当的皇子皇孙定亲——权衡之下,九皇子便是最优人选。

想到这里,薛源已经能想通很多事情:昌平公主幼时岐嶷端审,沉敏善断,极受圣人宝爱;近年却有几分骄奢放逸的意思,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即便如此,圣人对公主的宠爱却是不减,破格在公主出降前封了百户。想来公主如今行事,也指不准带了几分圣意。

若圣人有意促成,薛家怕是不好推辞。只是不知那九皇子,失魂了十几年,如今才学、人品何如?薛源难受地闭起眼睛,所有烦恼只化为一句话:“一会儿见了九皇子,你若是觉得不喜欢他,便教大兄知道。大兄日后好……好……挣个大功,让你也能嫁个自己喜欢的人!”

甘棠天生聪明,这两天瞅见薛源忐忐忑忑的样子,早就知道汉家(注:皇室)邀请她可不是为了什么好事儿。她也不是没猜过薛源说的意思,只是想着父亲必然会拒绝,自己又何必担心?她只拆台道:“阿兄若有这么大的志气,为何昨日又逃课?”

紧接着兄妹俩又闹了起来,压低声音你一句我一句,直到见到他人,才变脸般露出一副微微笑的脸,好似这才是两人一贯的风范。

逐渐走着,两人见到了女孩儿们簇拥起的一个男孩儿,他穿着一袭白衣,用料超出庶人许多。薛源迅速地判断了男孩儿的打扮和周围人的态度,认为他便是今日宴会的主角,于是径直走去,低头做了一个礼。

那白衣男孩儿便是穿着男装的党玥了。她在这儿站了有大半个时辰了,这个位置连通庭园入口,又是景色上佳,很容易便能使她遇见今日的客人。

这会儿党玥正在和昌平的玩伴们聊天,偶尔与客人交际前还会受些指点。自那日初见,每隔一日都有人迎她去同公主作伴,因此很快便和昌平的玩伴们熟络了起来。有了这群朋友,党玥多少减少了在大陈生活的焦虑,比如昨日见面时,她们还在帮党玥预习在赏花宴上结交他人的方法。

党玥注意到薛源,正打算上前两步,忽地听见一位娘子小声提醒道:“公主说了,九郎可与薛家郎君多说些话。”

党玥微微点头,默认来者是哪位权臣子弟。稍稍整理了衣冠,才跨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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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这几天,党玥已经掌握了陈朝的结识陌生人的套路。她和薛源自谦来吹捧去,说了好些客套话,这才意识到对方并非出自权族。不过党玥并未完全放松,她想起方才的提醒,自信地站直了身体,带着些许的笑意听薛源介绍他身后的妹妹。

方才已经扫过一眼薛家妹妹,如今再望过去,又令党玥心中暗叹。薛家娘子样貌精致、鼻梁挺翘,发髻葱郁浓黑,睫毛如春花般发越条畅。她还是孩子的年纪,姿态却已经有了标准士族女子的大气和贞正,浑身上下只有那双写着孩童灵性、流光闪闪的眼睛透露了她的不安分。小友眨眼睛的时候,就像用鸦羽拂过一片映着许多天星的湖水,总能洒出几分灵气来,愣是让党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甘棠教党玥盯得不自在,忍不住瞄了过去,谁知第一眼看到了一张略微干燥的嘴巴,却让她好奇心大盛。她观察、思考,那唇上涂着淡肉色的润唇脂,却是遮不掉底下的发白和燥涩,这人大抵有一段时间没喝过水了。这宴会是为牵线而设置,眼前皇子怕是从开宴起就站在这儿结交客人。她毫不关怀皇子疲惫与否,只是不解汉家为何要如此急促地培养他。

此刻,薛源留意到了皇子目光中的欣赏。余光瞥向妹妹,她也凝望着皇子,若有所思。他忽地想起爱情传奇里主角们初晓情窦的样子,心中有些莫名的黯然,胡思乱想着:若这两人未来能情投意合,今日带妹妹来也不亏。随后,他的脑中闪过了几个幻想的画面,妹妹头戴花树冠出嫁,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童子管他叫舅父……短短几瞬内,他已经从甘棠出嫁想到了外甥之官。

明明还在和九皇子对话,薛源却是走了神。不经意间已经丢了稳重,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皇子的事情。

党玥还记得女孩的提醒,专心致志地和薛源聊了起来。至于薛源接连不断的话,她也只当薛源外向健谈。

也不知过了多久,提醒党玥的女孩领着一位托举盘子的婢子,一前一后地走向了两人。女孩挑了个时机,插进了难得的话缝里:“九郎可是在这儿聊了不短时间了。二位郎君是要在这儿用些小饮,还是到坐榻上去?”

薛源赧然,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太久问题。他惭愧道:“是某失虑了,还请九郎先到帐幄中休息。”

党玥得了解脱,感激地望向了那女孩。女孩却是笑眯眯地瞥了一眼身侧,只见方才中途行礼退下的甘棠正躲在她的手臂后边,小心地探出头望了一眼,刚好对上眼神后,马上又缩了回去。

这妹妹甚是可爱,党玥忍着没笑出来。她悄悄在腹部处做了一个叉手礼,希望薛家的妹妹能看到,接着与众人离开了。

甘棠和张家大娘子留在了园内。人们散去后,张娘子一把手捉住了甘棠的小脸揉了揉,笑道:“你可真有福气。”

阿兄拐弯抹角地问了这么多问题,作风鲁莽,显得薛家对九郎君有意思似的——甘棠既不愿做他人的饭后谈资,又不愿薛源继续丢他俩的人,便中途退下,借用“谈话已久,勿使劳累”的名头,找了场上最亲近的张家阿姊帮忙。阿姊听在耳中,却是以为她对九郎君有意、才怜惜郎君辛苦了。

甘棠倒也不生气,反而柳暗花明一般,琢磨起了阿姊口中的“福气”二字。乍听之下,阿姊是以为薛家有意荐女,又觉得她对九郎君有意,因而觉得她有福气——但是,阿姊身为公主和九郎君的玩伴,又怎么可能轻易说出福气二字?

果然,不过半弹指,阿姊便像放松了一般,小声感叹道:“真是缘分俱全。”

如此,甘棠便确定了汉家的意思,回家后和父亲提一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