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经验告诉了我们,即使是铁面无私的法官,他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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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尹寿安就在集贤殿召见了这次贤良文学和孝廉的优秀代表,同时,他还把言官陈初同学也叫了来。因为,这次言官集体上谏痛骂昏君奸妃,陈初首当其冲,谏议书上还比上次多了几个字:“皇上您搞暗箱操作!打倒黑幕!”
于是,作为言官代表,陈初也被请来观礼贤良面试,监督皇帝选才。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二十余个被举荐者,依次对朝政得失和政治举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之后,六部派来听审的官吏就从中挑选出自己认为优秀的人才,各自领回去,先为郎官进入实习期,之后等他们熟悉了朝廷行政方式和事务管理后,再根据考察结果授予一定的官职。
到最后,殿上只剩下两个人了,其中一个就是六部谁都不愿意收纳的国舅爷——沈静之。沈静之如今已经按照当初预期的,长成了油头粉面、桃花勾魂眼的薄情郎模样,虽然眼见自己已经成为被嫌弃的对象,他却丝毫没有气馁,若无其事地抠着耳朵站在正殿中间,心想着反正自己已经走到上金殿面试这一步了,就算被刷下来,老爷子也没话可说了吧。
但是,沈静之如此淡定,其他人却没法淡定了。尹寿安藏在案几下的小手不停对着手指:咋办,好歹是姝姝的堂兄,不能就这么干晾着呀。于是,他抬头朝六部官吏望去,见他们依旧是不给面子地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中,只得叹一口气,求助地望向集贤殿的负责人大学士。
被尹寿安小狗般的眼神可怜巴巴注视着,没法再装淡定的大学士只得硬起头皮,出列应道:“集贤殿主要负责校勘经籍,誊录谕旨,需要能静得下来的学士,恐怕沈静之会嫌枯燥了点。”
“那目前校雠官的名额还有么?”尹寿安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对大学士委婉的拒绝之意已然听懂,但依旧不死心想再争取一下。
“皇上,臣才疏学浅,没法胜任校雠一职。”这时,非常识相的沈静之抢先一步拒绝道。闻言,大学士也不禁暗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如,就封沈静之为内廷郎官吧,让他能随侍皇上身侧,负责宫廷宿卫。”苏江左缓缓开口道,对沈静之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连连摇头,也罢,就给一个虚职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静之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于是,剩下的人又齐刷刷看向最后剩下的那名,本次卷考第一名的楚中天。跟沈静之的情况完全相反,楚中天被留到最后,是因为他实在太优秀了,对各种问题基本都能对答如流,而且还会武艺,因此成为了六部的抢手对象,悬而未决滞留到最后等尹寿安分配。
不仅如此,楚中天其实早在这次举荐前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但是,却跟他的才能无关。话说以前呢,楚中天其实在文学造诣这方面并不咋样,他是武行出身,不通文墨。有次来京城报名武举时,主考官喊了半天“林蛋大!林蛋大!”结果都无人应答,最后,大家才弄明白,原来因为楚中天写名字时歪歪斜斜,好好的一个名字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于是,所有人都喷饭喷水了。
打那以后,受到嘲笑的楚中天立志发愤图强,刻苦学习文化,钻研刑法律令,终于,在十八岁这年,他成功地站在了这里,也再没有人在他身后偷偷讥笑“林蛋大”了。
这件事尹寿安也早就从“八卦小精灵”小玄子那里当笑话讲给自己听了,但是,他现在看着楚中天,却不敢偷笑出声。因为楚中天的模样实在是太正义了,让人心生敬佩,不敢亵渎。但见楚中天负手而立,国字脸,浓眉毛,身材修长,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霸气,神情冷漠,面色淡然,对大家的谈话浑然不在意,似乎现在讨论的根本不是他的光明前途问题。
于是,尹寿安吞了吞口水,带着商量的口吻对楚中天道:“你想去哪个部门?”
“随便。”楚中天冷淡应道,面部肌肉仍旧保持着刚才的漠然表情,在四周个个都有可能是自己将来顶头上司的虎视眈眈下,没有露出丝毫怯意。
“这样啊。”尹寿安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缩回头想了想,又用软语商议道,“太傅说你对我朝刑律见解独到,为人正直,不如就去刑部吧?”
“可以。”楚中天光是嘴角动了动,脸上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不喜不惊的面瘫样,“不过,我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管制我。”
闻言,六部顿时一片低声哗然,这个人……也实在太狂傲了,刑部尚书原本得意高兴的脸色也立时垮了下来。
苏江左也忍不住揉揉眉心,对楚中天这一来就得罪一群人的耿直作风实在不敢苟同,于是,只得上前当和事佬,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皇上,大理寺的寺卿回报,最近有几个廷尉请假的病退的,人手恐怕不够了。”
“对对对,那楚中天你就去大理寺任廷尉吧。”尹寿安连忙点头,面露喜色,想了想,大理寺掌管重大刑狱案件的审核和对王侯百官的监察,闲时还负责修订刑律,正适合不擅长人际关系的楚中天。
一切处理完毕,尹寿安就连忙宣布解散,然后又唉声叹气地尾随苏江左和集贤殿的大学士,灰溜溜地继续前往集贤殿书院和弘文馆去视察今年太学生的功课情况了。
所以说,皇帝才真的是最最敬业最最辛苦的职业,不能早退不能迟到,一大堆人盯着你天天打卡上下班,想请病假还要被言官狠批、被户部翻白眼、被太医院唠叨,好不容易捱到退休下岗那天,自己也差不多是年老色衰了。皇帝唔易做啊唔易做!
而这边厢,楚中天从殿内退出后,其他人都兴高采烈地同六部上司有说有笑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这时,后面传来一声激切的呼唤,“大哥!”回头一看,却是言官陈初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跑到楚中天面前,陈初一脸喜色,额头上的汗水还来不及拭去,就咧嘴傻笑道:“大哥,恭喜你。”
楚中天“嗯”了一声,又背着手往前缓行,只是为了配合比自己矮胖腿短的陈初,步伐明显是放慢了些。集贤殿四周花木丛生,幽静安然,是太学生和大学士们经常校点书籍和畅谈文学的文艺沙龙大客厅。此时,大多数人都去集贤殿的书院集合了,所以一路行来,也没见到什么人。
分花拂柳,两个人安静地并排走着,忽然,陈初兴奋地开口问道:“大哥,俺爹俺娘还好吧?”
“好。”楚中天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冷淡腔调。
但是,陈初并不以为意,知道自家大哥就是这种脾气,又继续笑嘻嘻问道:“大哥一路上辛苦了吧?”
“不苦。”
“大哥刚才好威风啊,别人还都是实习官,可你就是直接当廷尉的正职了,俺早就说大哥将来肯定比俺有出息。”
“好好干,你也很棒。”
“大哥,我现在也是正式的言官了,皇上也夸奖我,御史大人说,年底就给俺升给事中。”
闻言,楚中天蓦地驻足,喉头发出一声轻微的类似笑声的响动,然后转身望向陈初,拍了拍他肩膀,“加油。”随后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虽然语气仍然是冷冰冰的关心,“宫中人多嘴杂,自己小心。”
陈初连连点头,楚中天又道:“娘给你做了几个大肉馍,烙饼我在应诏来的路上早就吃完了,等下午申时你退值后就来我住的驿馆取吧。”
“好,大哥是不是马上要去大理寺报道啊,真是可惜,还想着你能到俺那里住几天,我们兄弟俩好好唠唠嗑。”陈初无不惋惜地叹道。
“以后有机会的。还有,你也要注意言辞,你如今是言官了,一言一行是百官表率,不要一时忘形,又把家乡口音挂在嘴边。”楚中天伸出手,揉了揉陈初的头发。
“是。”陈初一个直腰,哈哈大笑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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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新进的二十余个青年才俊,三个月后,就逐一顺利地通过了实习期和考核,然后下放到各部和地方上正式任职。一直死气沉沉的老朽朝廷,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洋溢着蓬勃朝气和新生光芒。然而,这些新人新气象,也引起了部分老臣的不满,无论从处事方法还是观点理念上,双方都摩擦冲突不断。
身处青春叛逆期的尹寿安同学,不敢在明面上跟倚老卖老的大臣们作对,但是他在判定曲直时,却常常有意无意地向着青年官吏。而苏江左自然是忠君无二地站在尹寿安这边,只不过毕竟年长了四岁,处置方式就更圆滑了些,在老旧派和青壮派的阵营间,他多扮演红脸的角色和稀泥,因此,百官提到苏相时,还是颇给几分面子的。
而被大家一致公认为是大黑脸的坏人,那就非楚中天莫属了。他在大理寺任职以来,刚正不阿,铁面无情,甭管你是几品大员,只要触犯刑律了,一律六亲不认,把侍郎从轿子中当街拖下打板子的事都有。所以,大伙提到楚中天,楚面瘫,那无不是一个个恨得牙痒痒的。
这不,又一个倒霉蛋今日又被楚中天逮住了,大清早就被径直拖到了御前要求严惩。犯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悲催无比的沈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