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青衣不曾想到,一条相貌堂堂的虬须男子,居然竟是一个女子假冒乔装,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又复觉古怪。
想了半天,又缓步回到草屋里,拾起那女子遗落的人皮面具。
只见那面具,做工极为精巧,就连上面的虬须,根根都是真人的胡须制成。
当下放入怀中,又走到老汉的尸体前,蹲下身,用手慢慢的抚上老汉圆瞪的双眼,心念突然一动,一把扯开老汉胸前的衣襟。
却见老汉的胸骨塌下去一大块,塌陷处,清晰印着一个纤细掌印,明显是给那女子,用阴毒掌劲震裂内脏而死。
铁青衣心中升起一股愤恨:“好歹毒的婆娘,竟连对付不会武功的老人,也使得这般毒手!”
站起身环顾四周,铁青衣又略一沉吟,去墙上取下油灯,扔在墙角的一堆茅草上,闪身出屋。
走不远处,他身后火光才起,茅屋顷刻间烧了起来。
这时,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响起,铁青衣颇觉纳闷,时值中夜,有人夜笛,必是雅士,当下循着笛声寻去。
又走了一段路,笛声渐渐清晰,铁青衣低头细听,那笛声,音波轻柔婉转,时而低沉幽怨,时而高昂玄妙,令听者心胸回荡。
铁青衣自小受师傅影响,他师傅文武全才,无论琴棋书画,样样堪称一代宗师。所以,铁青衣于音律方面,不但精通,且造诣颇深。
听那笛音轻柔低回,有如雏凤低鸣幽谷,玄妙之中又似乎润含着无限凄哀;
激昂处,又如龙在渊,如虎在巅,似金戈齐鸣,动人心魂;
幽怨处,直如少妇夜啼;动情处,仿佛旷女怀春......
铁青衣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不虞在这荒郊野外的洛水河边,居然还有这等高人雅士。
正行间,笛声倏住,忽闻有人朗声道:“笛调竟突有豪迈慷慨之感,必有英雄窃听,不知何方高人驾临?”
铁青衣一抬头,如水月光下,只见洛水岸边,停泊着一条画龙雕凤、气派非凡的游船。
只见船上灯火通明,却罕有人走动,显得有些清寂。
船头一名蓝衫公子,踞案独坐,一手持笛,一手正举杯小酌,意境悠闲。
铁青衣抱拳道:“欣闻妙音,以致误入此处,不曾想扰了兄台雅兴,真是唐突之极。”
那公子哈哈一笑,朗声道:“清风明月,如此良辰美景,佳客夜仿,不胜荣幸。咱们也不必效仿,尘世之繁文缛节,尊驾何不移步,上船共谋一醉?”
铁青衣赞道:“好一句‘不必效仿尘世之繁文缛节’,就凭这句话,也值得铁某和你痛饮几碗!”身形微微晃动,一跃上船。
船头灯光明亮,映照这公子一身蓝衫,年纪也就二十七八岁,鼻梁高挺,高额凤眼,生得长脸阔眉,头戴一袭青黑色的展脚幞头(注:幞头,亦名折上巾,又名软裹,一种包头的软巾),相貌英奇,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持一管银白色的玉笛,随随便便坐在那里却气度不凡,隐隐然有一股王者之风。
铁青衣猛然间也不由为此人风度所折,暗暗喝彩:“好个风姿脱俗的人物!”
那公子亦见他上船时的一跃,看似轻松平常,实是极其高明的轻功身法,又见他仪表不俗英气俊朗,眼中掠过几丝惊讶,放下酒杯,站起身道:“贵人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
铁青衣哈哈一笑,拱手道:“兄台刚才有言,不必效仿尘世之繁文缛节,为何又如此客气?”
蓝衫公子也是哈哈一笑,说道:“公子气质卓然,倒是在下迂腐了。贵客光临,理应贵待,请舱里叙话!”
铁青衣也不客气,当先直入船舱,但见舱内极尽豪华宽敞,仿佛王侯贵族之厅堂,一应摆设应有尽有。
二人刚刚坐下,蓝衫公子双手轻轻拍了拍。一阵环佩叮当作响,厅门口珠帘掀处,八个雪肤玉貌的纱衣少女,杏眼含媚,柳眉斜飞,手中或端精美菜肴,或持杯拿盏,脚步轻盈,足不染尘般走至厅中心,一字排开,亭亭玉立,齐声叩拜:“参见少主。”
铁青衣不虞蓝衫公子派头如此之大,他自幼孤苦,虽后来得遇名师胸罗万有,但几时曾见过如此艳妮排场,一时措手,反而略显局促。
蓝衫公子见状,挥手笑道:“有贵客在此,尔等且先退下吧。”众少女放下杯盘,唯唯诺诺而退。
蓝衫公子先替铁青衣斟满一杯酒,举杯道:“请。”
铁青衣一饮而进,笑道:“在下长居山野,不惯声靡之乐,一时失态,兄台莫笑。”
蓝衫公子摆手道:“公子此言差矣!我辈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固然快哉;但娇艳盈前,歌舞成对,何尝不是人生得意之事?”
铁青衣连饮几杯,狂态复萌,大笑道:“是极,是极。人生正当如此,来,来,喝酒,喝酒。”
铁青衣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自出师门,一路游荡,除了见到南宫鹤略感投缘之外,其余同辈的江湖中人,都不放在眼里。
但今夜偶逢的这蓝衫公子,月旦人物,眼光之犀利,谈吐之不俗,不由令人油然而生结纳心意。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声,相互谁也没有过问对方姓氏,却都颇有知遇之感。
酒过三巡,蓝衫公子双手轻拍,方才退出去的少女闻声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蓝衫公子手持玉笛,放在唇边轻声吹奏,为首少女和着笛音,曼声吟唱:
人生愁恨何能免?
消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怀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铁青衣听她唱的正是那地狱门李龙子的先祖,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子夜歌》词,这少女虽年纪轻轻,却深深吟唱出,词中世态炎凉之辛酸惆怅之味。
尤其唱到最后两句词时,优美柔润的歌声中,充满了愁烦和凄然之感。仿佛作词者的满腹感伤和对故国的无限留恋之情,俱在她这一唱中吁出。
铁青衣击节赞道:“好词,歌也唱得好,不过多了几分英雄迟暮的悲怆,一个人沦落于卑微困苦之地,除了愤慨抱怨之外,便整日的尽思昔日之辉煌,苦恼现状之哀愁,不思怎样才能改变环境以求进取,未免缺少了一份好男儿慷慨豪迈的英雄气概。”
“说得好!”蓝衫公子起身持杯,大声道:“公子这番话不仅令在下惭愧,恐怕先祖有灵,也要羞惭的无地自容!”
铁青衣一愣:“先祖!”
蓝衫公子举杯道:“公子莫笑,此词正是敝先祖所作,天下间也唯有公子的精见,最为符合李某心意,我敬公子一杯!”
铁青衣霍然起身,脱口道:“你是李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