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自己这么近,近得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贾安柔的眼睛牢牢的盯住了文班主,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他依旧还是那样风采翩翩,即使岁月已经将他年轻的面容变得蒙上了风霜,可他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他,那般真实的站在自己身边。
用力的握着手里的帕子,贾安柔僵硬的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旁边的那些贵夫人们在说什么话,她只是抬着头,一双眼睛盯住那个曾经的侧影不放。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文班主偏过头来往她这里看了看,目光有一丝停顿,又飘忽着往一边溜了过去,这让贾安柔心里一阵慌乱,莫非她变得太多,以至于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秋华在旁边冷眼看着贾安柔的神情举止,心中已然有数,这文班主定然以前和贾安柔曾经有过往来,若小桃红是他的女儿,那淑华的爹也必然是他。小桃红现在还被那些老爷少爷们拉着不放,就听屏风那边各种猥琐的言语,听得秋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偏偏那个小旦和小桃红却一点都不以为然,两人正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嘴里说的话甜蜜蜜的,那声音似乎还会打弯,转着往人的耳朵里钻。
直到申时末刻,瑞喜班这才唱完戏,文班主带着戏子们从角门那边出去,雇了辆马车往西树胡同那边去了,回到宅子里边,将杨老夫人的大红封赏和戏子们得的打赏都拢到一块,盘算了下,竟然收了将近二百两银子。文班主见着这一堆银子很是欢喜,每人发了半两银子,生角和旦角给了一两,其余都交给吴香兰收了起来:“先收着,记得明日早上去集市里割几斤肉来,大家放开肚子吃一顿。”
吴香兰见了银子,总算是宽了心:“这京城真不比其余地方,在这里唱一场可比得上其它地方四五场还有多!”
文班主得意道:“你以为只有这一点?我见着有几位老爷都对咱们那小怜香和小桃红有意思呢,大白天的不好直说,只怕晚上便会送帖子过来!”
吴香兰听了脸色一变,揪住文班主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小桃红是咱们的女儿,她十三岁都还不到,你怎么能……”
文班主横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拨开,声音有些不耐烦:“吃了唱戏的这碗饭,迟早就出来做那暗娼的活,你还打算大小姐一般把她养大再出嫁不成?你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此时便想不开了!”
他的话就如一把小刀般割着人的心,吴香兰望了望自己男人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怅然若失的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文班主:“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然知道,所以这才不想让女儿走我的老路,现在咱们有吃有喝,难道便一定要将小桃红推出去卖给人家不成!”
“有人看得上小桃红便是好事,就看他可以出多少银子。在戏班子里清白迟早不保,不如选给对咱们瑞喜班最有利的一种!”文班主见着吴香兰眼里渐渐的透出了些水雾,不由得暴躁了起来:“你委屈什么,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这戏班子里边!”
到了晚上,有人拿了帖子来敲瑞喜班的门,文班主接过帖子一看,里边夹了一个纸封,打开一看,包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那送银票来的长随见文班主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抬起头来傲然道:“我们家老爷看上了小怜香,这五十两银子便是她今晚的度夜资,若是答应下来,我便去雇台轿子过来,抬她去别院,明日一早便将她送回来。”
文班主弹了弹那张银票,有些惊奇:“你们老爷就只出这点银子?京城里怕不是这个价儿罢?”
“这是给你们瑞喜班的,小怜香那里,就看她服侍老爷满不满意,老爷另外有打赏!”那长随眼神里有几分蔑视:“这戏子比青楼的姐儿又能身价高到哪里去了?五十两银子已经不算少了!”
文班主低头不语,想了一阵便叫人将小怜香唤了过来将这事儿告诉了她:“这五十两银子,你拿二十两,交三十两到瑞喜班,你若是愿意,便跟着这长随去老爷别院,若是不愿意,那我便打发他回去。”
小怜香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跟着那长随走了出去,文班主看了看那张银票,叹了一口气:“京城的老爷手也紧得很,还以为怎么着也该出一百两银子呢。”
再等了一段时间,又有个上门的,只可惜还是约小怜香的,文班主见着小怜香走俏,将价格抬高了些:“我们小怜香,卖艺不卖身,若是老爷一定喜欢,想要她陪,那我便还得好好的劝说她才行,只是这银子可不能少,怎么着也该一百两上头去,我们小怜香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长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去回了我们家老爷。”
望着那人转去的背影,文班主坐在桌子边低沉不语,多少年来这么过来了,从最初的惊慌不知所措,到如鱼得水,甚至盼望着有人暗地里送帖子过来约人。他的第一次给了谁?文班主闭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身子很丰硕,他怯生生的站在床边,瞧着那团白花花的肉,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可后来他慢慢的知道了这里边的诀窍,知道如何将对方服侍得舒舒服服,因着他能假扮出情意款款的模样,于那一方面又有自己独到之处,不少女子都为他倾倒,甚至还有闺中小姐不惜一切想要和他在一起。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虽然在这上边做得风生水起,可却还是砸到了这上边,杭州贾府的小姐缠上了他,甚至想要与他私奔,贾夫人扔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老班主,目光却瞥向了他,眼神冷冽:“你只不过是个戏子,我想要你死,很容易,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你们瑞喜班拿着这钱滚出杭州,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瑞喜班的老班主长叹了一口气,接过银票愁眉苦脸的朝贾夫人行了一礼,随后便带着瑞喜班离开了杭州。老班主也想过要将他赶出瑞喜班,可老班主的女儿吴香兰却哭哭啼啼的拦在他面前:“父亲,女儿已经有了身子,是他的孩子!”
一切就这样定了下来,老班主给他们简单的办了亲事,他继续是瑞喜班的台柱子,而且又多了几重身份:老班主的女婿、吴香兰的男人、小桃红的爹。岁月就如消失掉了一般,十多年转眼就不见了,现在的瑞喜班,老班主已经过世了,新班主姓文,班主娘子姓吴,他们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忆前尘旧事,文班主忽然心中一片空虚,这辈子虽然也不算白活,几乎没有愁过吃穿,也睡过不少女人,可究竟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见不得光,又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今日杨府唱堂会,除了一位夫人,其余人的眼睛都往小白玉身上瞅,他以前的光彩渐渐褪色。
他没敢仔细看,匆匆一瞥,只觉得那位夫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很是熟悉,她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莫非是在哪里遇到过的风流债?或许她还会找了过来罢?文班主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莫非自己在这京城还能继续有一段香艳的来往不成?
夜已深深,天幕上点缀着数点清冷的寒星,初三的夜里只有一线残月,就如九华帐上金质的弯钩,挽住天空上飘过的淡淡云彩,四周的一切都是那般宁静,只有那春虫蛰伏在草丛里,不时发出一丝颤抖的叫声。
碧芳院里一灯如豆,贾安柔愣愣的坐在灯下,那暖黄的灯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就如一尊庙里的泥金塑像。
“奶奶,夜深了,该歇息了罢。”桃花端着水盆从外边走了进来,见贾安柔这副神态,会错了她的意思,走到她身边小声劝道:“奶奶,你也想开些,爷和那杏花,也只不过是假凤虚凰罢了,别听杏花叫得欢实,究竟快不快活,那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贾安柔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将一双手浸到盆子里边,水不凉也不热,刚刚好,桃花拿起帕子替她细细的擦拭着手指,低头赞了一声:“奶奶的手指长,又细又白,看着跟嫩芽儿一般,比那二八女子的手指还要嫩呢。”
贾安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故意说好玩逗我开心!”
“奶奶,奴婢说的可全是真话,奶奶生得好,精心修饰了出去,人家都会以为你和三小姐是姐妹呢!”桃花笑嘻嘻的将帕子盖上了贾安柔的脸:“这眉眼精致得,谁看了不爱?奴婢们见着奶奶这模样,心里都羡煞了,只怪自己没福气,生不出一副好相貌来,只能看着奶奶的脸解解馋罢了!”
贾安柔听着心里舒服,微微一笑:“今日口里是抹了蜜不成?快些收了水盆出去,你也早些歇着罢。”
支了桃花出去,屋子里又空荡荡的一片,贾安柔的一颗心也空了一大片,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见面的那场景。他竟然不认识自己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抓住了她的心,自己难道变化有这么大?看着他目光瞥了过来,一心以为他会有重逢的惊愕,谁知他竟然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和旁的夫人说笑,仿佛她只是一个路人一般。
摸了摸自己的脸,贾安柔心里格外的委屈,桃花方才不还在夸赞自己美貌,就如那二八芳华的少女一般?为何他便要做出这漠然的神态来?或者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那不为人知的过往?贾安柔的一双手紧紧的抓住了衣襟,只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他就在京城,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却不能见到他,甚至不知道他落脚之处。贾安柔茫然的看了一眼四周,屋子里没有旁人,屋子外边有细碎的脚步声,可没有一个人是她能信赖的——林妈妈赶回杭州以后就撒手去了,这世间还有谁能替自己去打听他的住址,替她传递消息?
灯光越来越暗,似乎油已尽,焰火也慢慢的枯了下来,外边的树叶不住的沙沙作响,始于青苹之末的微风从雕花窗里溜了进来,灯花扭动着身子,挣扎了两下,就听极其细微的“噗”了一声,那朵淡黄的花终于熄灭,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