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奶奶,没了。”桃花跪在容夫人床前,头快低到了胸口,声音里有一丝丝恐惧:“痛了一个晚上,叫了一个晚上,今儿丑时没了的,落气前还在叫着让老爷夫人开恩,放过三小姐。”
微微的天光透过雕花窗照了进来,容夫人的脸上被日影照得忽明忽暗,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见着额头的皱纹比原先深了些。桃花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希望容夫人能说句话儿出来,究竟是办丧事还是悄悄的给埋了?
容夫人慢吞吞的伸出了一只手,疲惫的摇了摇,口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这事问老爷去。”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容夫人的眼角滴落,她真没想到自己疼爱的娘家侄女竟然是这样的人,做了这么多让人无法接受的腌臜事儿:给毓儿戴绿帽子、淑华不是容家的种、毒害丫鬟,甚至连嘉琪都有可能是她指使人下的毒手。这么多年来,她将一条毒蛇捂在胸口,自己却毫无知觉,任凭她在容家的园子里为非作歹。
桃花从磕了一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望了容夫人一眼,垂着手弯着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沈妈妈从里边悄悄的走了出来,拉住桃花的手道:“夫人现儿正在气头上,自然不会理睬这档子事情,你等老爷回来再说。”沈妈妈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三少奶奶对人其实是挺不错,只是没想到竟然做下了这样的事情。”
这些年来,沈妈妈没少拿贾安柔的银子,虽然昨日听着她做下的事情只觉得有些心寒,可一想着贾安柔平素对她满脸带笑,温和软款轻声细语,便也不觉得那般厌弃。看在银子的份上,多多少少也得帮她说几句好话才行。
随云苑里的梨花又开了,洁白的花朵在枝头晃了个不停,不时的还有花瓣悄悄的凋零落地,树下蹲了几个丫鬟正拿了篮子在地上捡着落花,这时门板儿被人拍响,外边传来银枝欢快的声音:“开门,我们家姑娘来看四小姐了。”
飞花走过去将门打开,就见银枝银花站在外边,后边跟着春华,带着微微的笑跨了进来:“你们家姑娘呢?在家里做什么?”
飞花笑着引了春华往里边走了去:“姑娘今日忽然起了些闲心,说要画几张衣裳样子送去珍珑坊呢。”
“她倒还有这份闲心。”春华急急忙忙的往前走了去,咬着牙齿恨恨儿的说:“也不知道先操心当下十万火急的事儿!”
飞花将内室的门帘掀起,春华探头往里边一看,就见秋华拿着笔正在写什么。她偏头钻了进去,走到桌子旁边将秋华手中的笔抽走:“你倒是有心思画衣裳样子,莫非你不知道碧芳院那个今儿早上没有熬得过去?”
秋华抬眼看了看春华,淡淡一笑:“我自然知道,所以才在这里画衣裳样子。”
春华好奇的看了看桌子上边几张纸,有一张上边已经画了一套衣裳,淡淡的素白颜色,裙裾上用水墨皴染出了一支兰花。“你素日里喜欢鹅黄淡绿,怎么今日却画起这白色衣裳了?”春华眼睛一转,心急的将秋华的胳膊拉了一把:“莫非你还想替她守孝不成?”
秋华平静的看了看春华的脸:“我有什么办法?虽然她作恶多端,可我猜祖父定然不会将她的罪状向外张扬,肯定会说得了重病不治而亡。她从名分上来说是我的继母,我又如何能不守孝?”秋华口里虽然说得风轻云淡,可心里却是恨得在滴血,多年的仇怨终于得报,可自己却还得为她守孝!秋华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深深的掐到了肉里边,自己昨日不能去大堂,要不是怎么着也得撺掇着祖父先让父亲写了休书再说!
春华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搭在秋华的肩头:“相信祖父该有稳妥的法子,自然不会让你守孝这么久的。”守孝可是二十七个月,差不多三年去了,秋华今年八月要满十三了,若是真要守满二十七个月,那她的议亲岂不是耽搁下来了?
将桌子上那衣裳样子拿了起来看了看,秋华摇了摇头:“没想这么多,走一步算一步,我也不想去为难祖父。我知道大姐姐是在想着我该议亲了,其实秋华觉得迟与早都没什么干系,现儿碧芳院那个去了,祖母病得厉害,恐怕最近不得空来为难我,我还想呆在家里将咱们的珍珑坊开得火热些。只是……”秋华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不甘心的神色来:“一想着是挂了给她守孝的名头,心里便憋屈得慌。”
“谁说不是这样呢。”春华也沉默了,两姐妹并肩站在窗前,看着庭前的梨花不住扑簌簌的从树枝上落了下来,满庭淡淡的芳香。
中午容老爷回府,一切事情都定了下来。
“悄悄将尸首运去咱们城西的田庄上,先用棺材装了停在那里,秘不发丧。”容老爷看了看容大爷一眼:“春华就要出阁了,不能为着这事坏了喜气。”
容大奶奶这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去,自得了贾安柔死了的信儿,她便全身都不自在,一想着办了丧事再办喜事,真真是触霉头!现儿听着容老爷这般安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究竟公公还是个明理人。
“本来要去族谱除了名字,可想着这事情毕竟也不光彩,族里问起缘由也不好开口,便让她得了便宜,在上边留个名字罢。”容老爷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恐怕全京城都在看长宁侯府的笑话。
“只是若她留了名字,秋华岂不是要为她守孝?”容大奶奶望着坐在对面的秋华,有几分着急的神色:“这孝期又如何能议亲?等守满二十七个月,秋华便已经十五了,算是大姑娘了!”
容老爷一怔,仿佛才想起这个问题来,望了望静悄悄坐在那里的秋华,心中也不是滋味,生母分明健在,却要给旁人守孝,更何况这个旁人是千方百计陷害她的对头?“秋华,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容老爷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只希望这个孙女不要提出为难他的事情来。想当年,秋华倔强着不喊贾安柔母亲,一直是称呼她三少奶奶,连一个称呼她都不愿意改,更何况是要替她守孝?
“祖父,秋华没有什么想说的,该怎么做便怎么做罢。”秋华站了起来,微微行了一礼:“这个孝字乃人间大义,虽然我不是三少奶奶亲生的,可若是我不守孝,旁人定会说长宁侯府的闲话,为了咱们府里着想,秋华愿意守孝。”
容老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秋华,你是个不错的。”
容三爷在旁边冷笑一声:“父亲,这种女人死了,我可不会为她守一年,我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容老爷听了这话气得板了脸:“你竟是连秋华都比不上!现儿当今皇上开明,早已提出守孝乃只是一种俗礼,不必拘泥形式,日常生活照旧,只是不得过分娱乐而已。秋华还要守二十七个月,你便连一年都守不下?”
容三爷哼了一声,虽然没有再说话,可看着他的神色依旧是不打算执行的意思,容老爷见他那模样,心里也是无奈,老三不为贾安柔守一年,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毕竟这事情不能戳穿,被人看出门道来总归不好,只能以后慢慢规劝他才是了。
“至于淑华,我想将她送去庙里当姑子,等挨过今年,再派个人去族里报信说她得了重病亡故,在她名字后边记个卒字罢。要不是接二连三的报了亡故,怕旁人会疑心呢。”容老爷耷拉下了眉毛,面无表情,心里在想着自己究竟太心软了些,下不了狠手让淑华去死。
昨晚与容夫人商量如何处置淑华这个事儿,容夫人虽然恨透了贾安柔,可毕竟淑华被她当亲孙女养了十多年,怎么说也有几分感情。躺在床上听着容老爷问起她的意见,她起先骨笃着嘴,闭着眼睛不说话,被容老爷催着问得着急了,手指抖了几下,嘴唇不住的打着哆嗦:“老爷,怎么着也得让淑华留条命儿。”
容老爷本也没想让淑华去死,见容夫人也是这意思,想来想去只有让淑华去做姑子这条路子了,淑华不是容家的骨肉,定然不能再留在容家,况且她本性又轻浮,还继续呆在这里,不知道又会有什么祸害。
听着容老爷说出这个决定来,秋华垂下眼眸,心里想着,这怕是淑华最好的出路了,亏得祖父心肠软,若是遇着了那强横的,一碗毒药灌下去,小命早就不保了。当下容老爷便叫管事婆子将淑华带了出来:“淑华,你本不是我容家骨肉,自然不能再留在府里,你出府以后无依无靠,不如去碧云庵做姑子罢,刚刚好你娘才过世,你去庙里为她持斋念经超度也是应该的。”
淑华惊骇的看了容老爷一眼,去碧云庵做姑子?那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日子?一想着自己黑亮的头发再也不能有,钗环首饰一样都不能沾,每日里穿着缁衣坐在蒲团上,青灯古佛的过了这一世——这简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容老爷面前,抱着他的腿哭喊了起来:“祖父,我不要去碧云庵,你便让我在容府做个丫鬟罢!”
容老爷此时却是铁了心,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冷眼瞅着淑华在哭闹不休,淑华哭了好半日见容老爷不为所动,又爬到了春华面前,连连磕头:“大姐姐,我不该存了心去觊觎大姐夫,淑华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心思,绝对会对大姐姐一心一意,你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大姐姐,你便替我向祖父说句好话儿罢!”
春华坐在那里,见淑华这模样着实可怜,但一想着前日里头她诬陷许允袆夺了她的清白,要死皮赖脸跟去镇国将军府做小妾,心里便一阵气恼,所以转过脸去不搭理她。容老爷见淑华实在吵得不像话,厉声呵斥旁边的仆妇:“还不快将她送了出去?记得塞了嘴,路上不要让她发出声响来!”
几个婆子得了容老爷的话走上前来按住淑华:“三小姐……文姑娘,恕我们不客气了。”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淑华扯了起来,塞了块帕子到她嘴里。容老爷拿出了一张银票来交给为首的婆子:“这是长宁侯府给碧云庵添的香油钱。你见了碧云庵的庵主便说这个是我们容家一个下人,最近得了失心疯,总以为自己是容家小姐,所以只能将她送到庵堂里来,看佛祖的法力能不能让她这病好起来,和那庵主说清楚,可不能将她放了出来,免得发病又祸害旁人。”
管事婆子接过银票,应诺了一声,几人拖着淑华便走了出去,淑华拼命挣扎,无奈怎么能和体格粗壮的婆子们抗衡,就见地上一条灰色的划痕,淑华终于被架着出了大堂。
容大奶奶望着几个身影慢慢远去,牵了春华的手站了起来:“公公,媳妇要去清理下春华的嫁妆,就先走了。”容三爷一脸不快的跟着容大奶奶和容大爷走了出去,大堂里边只剩下了秋华和容老爷坐在那里。
“秋华,守孝这事,委屈你了。”容老爷望了秋华一眼,满是歉意。
秋华笑着站了起来:“祖父,其实此时守孝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就只怕宫里的太后娘娘会下旨免了我守孝的这事儿呢!”
容老爷一愣,见着秋华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含笑望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个孙女实在太聪明了,似乎看事情比自己都要远了好几步。三皇子殿下今年十七,再怎么着这两年也该选皇子妃了,若是能以这守孝的名头避了过去,未免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