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在千里之外接到皇后的亲笔书信,立刻意识到长安有变,她一路披星戴月地赶回去,太子在宫城高耸的城门下等她,接过她满是风尘的斗篷。
“母后在信中没有敢与你说太清楚,还担心你看不明白。”
九公主将马缰抛给禁卫,笑容也掩盖不了心里的焦灼:“母后从来不会与我写亲笔信,到底发生什么了?”
太子侧了侧身,示意她回宫:“曹德彰指使人弹劾长清子进献妖丹给父皇,奏折被我压下来了,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九公主愣了愣:“长清子得罪了曹德彰?”
太子摇头道:“你难道看不明白?我能被允许听政,是因为长清子说东宫稳则天下稳;李劭卿能在被父皇如此看重,是因为他进献了白鹿,而长清子说那是天降祥瑞;蔺既明也是因为引荐长清子入宫,所以才受封礼部侍郎,其余种种,更是不必说。倘长清子倒了,这一班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不会有好下场。”
九公主脚步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曹德彰发现长清子与我们有关系了?”
太子沉吟道:“不一定,如果我推断不错的话,这封奏折只是一个试探,想探探长清子的深浅。当然,如果能因此而扳倒他,那就再好不过,毕竟长清子对父皇的影响太大了,他甚至能左右朝政。”
九公主皱起眉:“李劭卿已经不被曹德彰信任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他在武将中脱颖而出,是因为长清子的话,那曹德彰此举未必没有顺带致死李劭卿的意思。”
太子点了一下头:“毕竟李劭卿现在在铁勒,就算曹德彰有心栽赃,父皇也会酌情考虑。”
九公主用力闭了闭眼,神色不安地抿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踟蹰了好久。
太子看着她的表情,温声道:“你有话想说?说吧。”
九公主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父皇如今的身体状况……究竟是什么样的?”
太子明显犹豫了一下,仓促地微笑:“还好。”
九公主摇摇头:“不会是还好,如果还好的话,你就不会因为曹德彰有可能要求,当庭为父皇诊脉而惊慌失措。”
太子低下头,道:“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出来呢?”
九公主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洪水猛兽:“我之前一直不敢相信,我觉得……你不会是这样的……”
太子的眼睛盯着地面上雕刻莲花纹的地砖,挑起唇角来,露出一个虚无的笑意:“如果不这样,你要让我怎么样呢?什么都不做地等待死亡吗?”
九公主猛地提高声音,喊了一句:“你!”又忽然意识到周围人多眼杂口杂,生生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铁青着脸向内宫走去:“太子哥哥请回吧,臣妹一路疾驰,身上疲乏,改日再来向皇兄请安。”
太子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拦住她,然而九公主看他的眼神幽凉,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只低声道:“有关皇权的斗争结局向来只有两个,你死或我亡。同样的,可以被我选择的路也只有两个,要么与曹德彰合作,在他的野心和*下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储君,甚至傀儡皇帝。”
他说着,率先提不离开:“文誉一路辛苦,早些安歇吧。”
九公主谁也没有见,回到曲台殿后,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便沐浴就寝,这一路上她体力精力都被严重透支,急需一个良好的睡眠来补充元气,然而却因为带着满腔心事入睡,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甚至数次被吓醒。
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当这个现实血淋淋摆在面前的时候,仍然不能接受罢了。
她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浑身冷汗津津地躺在榻上,只觉得身上无比疲乏,却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索性传人备热汤沐浴。
当年杭子茂不愿意她太多地牵扯进政治纷争,不论何事都煞费苦心地瞒着她,那时她还屡次因为被隐瞒而大动肝火,却直到现在才明白,无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她在热水中坐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向下滑去,将自己全部浸在水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与世隔绝。
心思因此而冷静,那些无用的情感、无助的凄惶一点点被压了下去,尽数抛在脑后,让她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指责和埋怨又有什么用处呢?更何况她也并非是干干净净的,在整个事情里,袖手旁观便等于默许,等于推波助澜。
九公主在水面下挑起唇角,对自己露出一个满是嘲讽的笑,听闻人死之后要下幽冥地府受审,按照各自的罪孽投入地狱中赎罪,她这样的,恐怕要下第十八层地狱吧。
她在第二天去面见太子,表情平静,眼神肃杀,方一进殿,便反客为主地挥退了殿中的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太子一人。
“蔺既明在广西的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应当查完了吧?”
太子坐在案后,眼神在她脸上来回梭巡:“查完了,是我让他留在广西的。”
九公主又问:“查出什么了吗?”
太子道:“柏大峥叛乱是早有预谋,他自七年前便开始筹划此事,通过徐雪松用重金贿赂朝中官员,尤其是曹德彰,换取广西数次增兵的机会,广西驻军里有半数是柏大峥招募的叛军。”
九公主点了一下头:“倭国那边,是怎么回事?”
太子冷哼一声,道:“徐雪松买通了负责朝贡的官员,搭上倭国商船这一条线,近而联系到倭国大名北条氏,与他们签订了条约,换取武力支持。”
九公主道:“那你压着这个消息,是什么打算?”
太子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个地方我们最少要拿住其中一处,才能保证立案不会被黑白颠倒。”
九公主皱眉道:“那么,你拿下哪一处了?”
太子摇了摇头:“一处都没有,虽然已经安插了人手进去,但远达不到万无一失的要求。”
九公主叹了口气:“来不及了。”
太子道:“你的意思是?”
九公主对他婉转一笑:“太子哥哥,来日倘若你继承大统,可否允我离开长安?”
太子顿了一下,慢慢点头:“可以。”
九公主的亲笔信在五日后送到广西,陈科派了心腹前去,以保证那封信的绝对安全,整个送信过程都是偷偷摸摸,就连蔺既明拆信都是三更半夜悄悄点了盏灯,憋被窝里拆的。
他这段日子在广西过得很滋润,该查的已经查完了,想拿到的证据也已经拿完了,太子又没有说让他回长安,只好在广西憋着,正好这地方山清水秀,带着周维岳玩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周维岳在查清徐雪松和倭国的来龙去脉后简直要气炸肺,他老人家带兵在浙江拼死拼活地打,后方还有人在上蹿下跳地捣乱,当即就上了封言辞激烈的奏折弹劾那个负责朝贡的官员,奈何人家背后有曹爹撑腰,任他千里迢迢递了四封奏折,硬是连皇帝的批语都没见到。
蔺既明别有用心地安慰他:“这事儿吧其实也怪不着陛下,如今陛下沉迷修道,平日奏章皆是太子殿下代为批阅,估计你的奏折,殿下他压根就没见着。”
周维岳这才想起来,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的通政司,早八百年就姓了曹,通政使王光禄在正三品的位子上坐的油光满面,生活美满,恨不得见到曹德彰就跪地喊爹。
他的折子,约莫还没出通政司,就被拿去垫桌脚了吧。
蔺既明揣着九公主的信去找周维岳,周维岳正在茅绍均屋里玩沙盘推演,他用身家砸出来的名医好药果然有效果,茅绍均恢复到现在,勉强能活动手指。
蔺既明关心了茅绍均的手,点头道:“恭喜维岳兄,不用拿养老婆省下来的银子去养茅总兵了。”
本来茅绍均作为曾经叛变的将领,应该下狱候审,但李劭卿在太子和九公主面前大大地夸赞了茅绍均一顿,把他硬生生塑造成了一个打入敌人后方的优秀斥候,太子和九公主深受感动,又去在皇帝面前帮他说了好话,才让他逃过一劫。本来报了必死之心的茅绍均意外捡回一条命来,高兴地找不着北,立刻就把这三人奉为救命恩人。
蔺既明故而不怎么避讳他,将九公主的书信拿出来,交给周维岳:“公主殿下的亲笔信,长安事变。”
周维岳现在听到“九公主”这三个字就有种奇异的感情弥漫心头,一来他听了一路九公主的英雄事迹,神慕已久;二来这还是李劭卿立誓要娶的女人,并且严肃警告过他朋友妻不可戏;三来据说这皇帝陛下还有意撮合一下他俩。
于是三种情绪交织起来,让他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还心虚地咳了一声,才伸手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