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日子没有任何消遣,霍遇呆了不过几日便烦闷了起来。
村子不大,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的存在,柒云村也可以说是寡妇村了,每天都有死了丈夫如狼似虎的妇人来小南瓜家门守着,对他指指点点。
村中也有底子好的妙龄少女,但比之他往日的那些姬妾可真是差远了。闲暇时他便怀念起了自己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各路国色。
小南瓜在院子里铺果干,见霍遇蹲在门庭前晒太阳,有些委屈。
都是男子汉,怎能他什么都不做?
“哥哥,你也来帮帮我。”
霍遇瞧也不瞧他一眼,“我伤着呢,干不了活。”
“你就是不想干活。”
“是啊,我就是不想干活。”
小南瓜气得无语,两颊鼓囊囊地瞪着霍遇。
中午娘亲回来,他偷跑过去问母亲:“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走?”
小南瓜的母亲是个娴柔又带点傻气的妇女,觉得儿子问出这样的话太过无礼,把他拉到私底下教训了一顿。
小南瓜受了一顿打,再也不敢对霍遇有意见。
他因霍遇挨打,负着气,夜里忍不住问他:“你离家这么久,你娘亲不想你吗?”
“我娘他早死了。”
“……那你兄弟姊妹呢?”
“有个阿姐,也死了。”
“那你爹呢?”
“他儿子多,疼都疼不过来,哪顾得上我?”
小南瓜想了想,“你是不想回家,所以赖在我家是不是?”
霍遇语塞,他哪来的家?关外的马儿逐水草四海安家,他唯有玄铁骑可容身。
关外老马有走不动的那天,他的这天比自己预想的更早到来。
“我媳妇在家等我呢,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
“媳妇”两个字让这臭小孩害羞得不行,他偷偷摸摸害羞一阵,又问:“你媳妇有很漂亮吗?”
他有过两位名义上的妻子,有过自己也数不清数量的枕边人,却没有一人真正有过百年之约,能相携到白头。
“嗯。”
小南瓜突然反应过来:“哎……不对,你不是有妹妹在家里等你吗?”
卿卿定好好回蜀都的日子去看时安,在那之前用手旁的枝条编了藤球留给孟九。孟九不舍地呜咽了几声,她只能说去去就回。
见到时安时,她心里忐忑不安,这些日子她该陪在他身边,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既愧疚,又不安。
薛时安依旧一副闲适模样,身着不染尘埃的白衣,手握一卷书,天下事皆与他无关。
知她今日要来,薛时安早已泡好一壶热茶等她。时候不紧不慢,火候也刚刚好,她得以喝上一杯热茶驱寒。“给你备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好歹也是陛下认的干女儿,是有头脸的,怎像个村妇一样。”
“我这样子已经不能更坏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明天夜里我动身回洛川,你若不愿留在这便和我一同回去。”
卿卿眼睛一亮:“我们要回去了吗?”
“锦绣阁多日无人管束,家中生意也快要荒废了,该回去了。”
“孟九或许还等着我,我得回去告别。赶夜路,明夜一定能赶得回来。时安,若经过瑞安……可否回去看一眼?”
“瑞安是你我本源,路径时,自然要回去的。明日蜀都城门外,戌时,过期不候。”
卿卿连连点头:“我会准时赶到的,一来一回,怎么都能赶到明天戌时前回来。”她无比渴望离开这个地方,永安、或是洛川,回哪里都好。她想要离开战场,离开这个万人坟。
年幼时形影相伴,如今却一次次离别,离别地太久,彼此都已经麻木,只残余一份如同老夫老妻的默契,知道晨间离别,定于寒夜再相逢。
人生一遭,知心人易得,难觅同心同路之人。
卿卿和薛时安都明白,他们心在异处,但却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归往同一个地方,故此他不会抛下卿卿,卿卿也不会抛下他。
人的耐性比狗差了许多,孟九能日复一日把等待当做使命,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却不行。
一场战事落幕,便要迁向新的战场。乌兰江以北已尽归邺土,冯康汲冉不辱使命守住以乐陵为战略点的东部地区,和霍骋取得联系,双方各率玄铁骑向南丰山汇合,玄铁精锐再次合体,只是少了主帅。
他们都跟随霍遇多载,与其说是老将,倒更像和他一起成长过的同伴。敬他,也懂他。
玄铁骑擅夺人主帅,乱敌阵脚,却从不会因失了主帅而停止作战。
战场上唯一的报仇方法,是取胜。
孟峦受皇命所托,为三军主帅,就连太子行事也得经他考量。孟峦迟迟不渡江,不仅玄铁骑不满,赫连昌和太子那边也怨声四起。
霍骋沉不住气质问他:“现在只要渡过江,要擒拿孟束老贼就是瓮中捉鳖!你还在等什么!”
“渡江之后呢?硬拼?他们占据地形优势,可以无尽后退,我们只能守着几艘船,在江上漂浮,你们王爷难道没教过你,打仗的输赢并非以最终结果而论,而是牺牲少的才是胜者!若只拼人头,我们行军还要什么攻城术,要什么计谋!”
他当年在断魂坡与霍遇拼死一搏,全军覆没,教训深刻入骨,如今再也不敢靠一腔孤勇贸然行事。
彼时年少气盛,一心想建功立业,没有后顾之忧。可如今他有妻子姐妹等着照顾,也该顾惜这条性命。
不是必死之战,除了硬攻,尚有其它解法。
孟峦坐在案前垂首,嗟叹连连,“如果是你们王爷,他会如何做……”
霍骋也沉默了,如果是霍遇,也不会贸然过江。
孟峦苦思半天,终于想出对策,立马下笔写下奏折派人送往朝廷。若是霍遇,他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用攻城术,而是攻心术。弃甲曳兵的队伍,攻城术只会让他们更加团结奋勇,此时打散人心,才是万全之法。
他们通常将江对岸看做孟束的阵地,怕他退守腹地,拉长战线,却忽视了整个江北中原都是他们的腹地,论粮储兵援,皆强于孟束。
霍骋此时也顿悟了:“若是王爷,他不会打过江,而是让孟束自己送上门来。”
卿卿将孟九的习性列了出来交给看管的士兵,那士兵挠头傻笑:“姑娘是被咱们孟九给骗了,这坏狗啊平时可没这么娇贵的。不过你放心,我是专门驯狗的,孟九是我带大的,一定照顾好它。”
“那你可知孟九身世?”
“嗨,当年孟九还是我带给王爷的。当年我们去西域,满地都是拿羌狗做交易的,王爷看不上那些狗,后来我们在酒家休息,王爷被酒家养的狗崽子咬了一口,酒也没喝成。晚上的时候王爷带哈大哥去酒家偷狗,打算把这狗崽子给埋了,我是养狗的人,看不下去,就求王爷留下孟九。谁也没想到以后这个狗崽子越来越惹人疼,本事也越来越高,孟九是我们玄铁骑的大功臣,更是王爷的宠臣,谁敢欺负它那就是不想活命了。”
和一只狗较劲……卿卿忍不住笑出声,只有霍遇做得出这种事。
她蹲下身子,抚摸这孟九:“好孟九,我受不了苦,就先回去了,咱们永安府再见。”
她顿了一阵,擦了把泪,又道:“如果我不见了,你也会这样等我的对不对?”孟九微微呜咽一声。
她嫉妒起了霍遇,有怨苍天如此不公,霍遇草菅人命,坏事做尽,身后却仍有兄弟和忠犬不离不弃,甚至叫所有人都等他。
真是个坏透了的人,明明与人无关,却硬生生挤进别人的心里,不论是好的位置还是坏的,他总是想尽办法占据一席之地。
送卿卿回蜀都的车夫在半路放慢车速,卿卿在马车里睡醒过来,撩开窗帘,外头月色稀疏,暮色将沉,时候已经不早,她拨开门帘问:“什么时辰了?”
车夫回头道:“酉时末,约莫要戌时了。”
“能赶到蜀都吗?”
“下了山就是。”
她隐约觉得线路不对,便说:“这条路似不是常走的那一条。”
“咱们来的时候走的山路被官府封山了,这个去蜀都西政门的路。”
她虽心有疑虑,但这车夫是时安身边的人,她这一路都是由他护送,当不成问题。
她的悬着的心随颠簸的马车上下左右晃动,离她的家乡似乎只剩一步之遥,这一步,却往往让人心慌。
人常说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般感受了。
不知她幼时在家门前种下的槐花种子是否已经生根发芽,长出枝叶,不知城门前的护城河是否清澈如故,不知瑞安城,还有无人记得孟家那位常常骑在父亲脖子上的三姑娘。
从北至北邙山脚下的刺马镇,南至乌兰江畔的白柯子镇,从未觉得“家”这个字如此贴近她。
她乞求神明,剩下的路,就平安顺利一些罢。马车进城很顺利,守城的士兵甚至没有盘问,酉时还未过去,夜里街市无人,从西城到东城的路上畅通无阻,卿卿心里盘算着时间,酉时才过去一半,时候还很充裕。
“姑娘,咱们到了,请您下马车吧。”
车夫为她揭开帘子,夜色浓郁,抬头却不见巍峨的蜀都城门,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一间间闭门的商铺。
身后溘然亮起火光,灯火阑珊处,只传来一声轻蔑且轻狂的“卿卿。”
“卿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