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南下一路,所到之处皆有人接待。行到淇水边上,洛川刺史说是五月画舫开幕,船上尽是美人,他便打算留了下来。
因是洛川,有一人不得不会,夜里太守府设宴,洛川名士皆来为晋王接风。
霍遇便是在此与薛时安相见的。
薛家和穆家为洛川两大家族,皆有代表前来赴宴,穆家因之前被皇子纷争所牵扯,气焰大不如前。
薛时安垄断淇水南北的米粮供应,控制淇水水路,更是洛川儒学新贵,势力不容小觑。
这样厉害的人物,听名声还以为是个年迈大儒,见面方知是为举世无双的俊美郎君,近观姿容修美,远观人若霁月清风,唯一可惜,是他得靠着轮椅出行。
薛时安与霍遇理应是仇人见面,但真见面,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都是腹肚吞满权术之人,喜形不于色。
霍遇远远看见薛时安,疾步而来,作揖答谢:“此次北伐匈奴,薛先生慷慨解囊解我燃眉之急,日后薛先生若有所需,尽管跟本王开口。”
薛时安在轮椅上给他行礼罢,道:“王爷乃时势英豪,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小生之幸。”
太守王朗见二人相谈甚欢,奇道:“原来薛先生与晋王殿下竟是相识。”
“薛先生乃淇水名士之首,本王自然知晓先生。今日与先生一见如故,恨不能彻夜把酒言欢。”
朝廷上下都知道晋王的脾气乖戾,能与薛时安把酒言欢实则出奇。霍遇近侍哈尔日是邺人直肠子代表,总觉得和一个书生说话屈辱了自家主上,在底下与人抱怨道:“一个瘸腿书生,哪来这么大架子?”
薛时安面对晋王,却是不卑不亢,他眼神清冷,叫人说不出究竟来,“在下不才,多写王爷厚爱了。王爷所赠厚礼在下已收到,感激涕零,日后定当尽微薄之力,效忠朝廷。”
你来我去,旁人听得乐呵,其实句句带针刺,只是旗鼓相当,不分输赢。
宴罢,霍遇留下穆潇,命霍骋带他去见穆琼。
兄妹重逢,少不了涕泗横流一番。夜里霍遇回寝,穆琼忙擦去眼泪,他玩味地审视穆琼的泪眼,抬起她的下巴,“旧情人重逢,哭什么?”
“妾没有哭泣,王爷误会了。”
“你现在不哭,到时候回了永安府,和五哥相见,不还得一通哭?”
穆琼恭顺跪于榻上,任他作弄,“妾自被延术所侮辱,便已将成王忘了,殿下为妾报仇,妾往后,一心向着王爷。”
穆琼与卿卿眉目确实相似,但□□大不相同。卿卿从未对他这样恭顺过,其实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将她驯服。
“你向着我最好,不向着我也罢,安生点就好。”他的手满满摩挲穆琼耳畔,喃语道,“女儿家,争不过命的。”
穆琼见他眉宇疏朗,知他心情不错,起身道:“妾为殿下更衣。”
他双臂张开,任穆琼解开他腰间系带,去解暗扣时不慎将他腰间佩环松开,香袋坠地,声音钝困,穆琼忙弯腰去捡,霍遇快她一步,将香袋捡起,系于腰间。
穆琼接着为他解衣袍,又装作漫不经心问道:“可是那位姑娘之物?”
“本王身边的姑娘来来去去,你指哪一个?”
“孟姑娘。”
“此香袋是本王母妃所赐,与他人无关。”
“是妾多嘴了……”
“好过镇日死气沉沉,本王最不喜欢安静。”
穆琼在延术那里受了一遭罪,性子倒变得讨人喜欢了。霍遇记得她从前,温柔淑婉,若有男人在旁,都不敢吭声。
二人交颈而眠,更深时,霍遇被梦惊醒,提了剑出去,外面霍骋正候着,见到他恭敬行礼,他问说:“几更天了?”
“三更。”
霍骋这孩子是他在河北战场上捡来的流民,在身边带大,性格执拗了些,却因像他自己少年时期而得他喜欢。
霍骋今年一十七,已是他身边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霍骋紧抿着唇,与他年少时完全一个模子,他拍拍霍骋脸颊,“别总绷着脸。”
霍骋咬牙不语,似在隐忍什么,霍遇笑了:“有什么直说。”
“王爷,你为何要对薛时安那般礼让!”
原来看到今日霍遇对薛时安的态度,不仅哈尔日生气,他也生气,只是他年纪小,又性格内敛,一直忍在心里。
“他一个瘸子,本王还能把他怎么样?洛川是人家的地盘,我不得讨好一些?”
“可……”
“你们倒是忠心,个个看不得爷受委屈,但这可不算是委屈,回到宫里,憋屈的地方多了,这还没回去,老五就急着给我下绊子,你们若因这点小事就觉得不平,日后还如何辅佐本王?”
霍骋跟随霍遇,应该说是命运的选择。能留在霍遇身边,他也是历经了九死一生。许多时候霍遇所做之事让霍骋不解,比如射杀卿卿。但他的毅力狠心无不使自己五体投地。有一年战于凌江,他们的船被敌军打翻,万人去,千人还,不见霍遇身影,生还的千人本已打算投江殉葬,正要入水时,水波涌动,水里冒出一个黑影,他长发掩面,浑身尽湿,铁甲只剩几片鳞片粘在身上,若一只水鬼。
原来他是趁夜游到了对岸,斩了敌方水军将领,事毕被发现,敌人将他锁在水下,他借力折断自己筋骨,才脱逃。
他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以他们这帮兄弟才死心塌地跟着他。
霍骋已明白,一个人可以有很多面,对于祁人来说,他凶残无度,对朝臣来说,他蔑视朝纲,但对他们来说,他是唯一的将领。
然而对于霍遇而言,这种忠心在战场是是利器,在朝堂上是掣肘。
生而于世,没一件事不烦心。
“霍骋,备马。”
霍遇连夜前往穆府去见穆潇,穆潇起夜,见床头两个黑影,吓得魂飞魄散,霍骋掌灯,他看清来人,颤微微指着霍遇:“王……王……爷怎么进来的……”
穆潇平时也不是个遇事慌张的人,但穆府戒备森严,实难闯入,霍遇二人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那天外来客。
“本王来只想与你确认几件事。”
他虽受惊,但很快恢复镇定,“王爷若有要事相商,待穆某整理仪容再议。”
“不必。”霍遇给霍骋使了个眼色,一抹锋利银光迅速闪过,落在穆潇脖子上。
“去年九月你到北邙山来,可是为了引起本王对孟三姑娘的注意?”
“我……”即便他想否认,脖子上架着的短刀不允许。
“本王当然不会杀你,刀子用来吓你罢了,只是你若不实话,本王明天就去告诉你的大哥,你为争家业,与薛时安合作在自家生意里使绊子,你老父还在床上呢吧……”
“你已夺我妹妹,还想如何?”
“你们引出孟三姑娘,她自己是知还是不知?”
“卿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
霍遇蹙了眉头,原以为她是自愿的,如果真是那样,她也不算个傻的,结果到头来,她是彻彻底底被薛时安利用。
他默了一阵,又想起方才穆潇对他的称呼,怒道:“谁准你这样叫她?”
这一生冷斥,把霍骋也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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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肖仲乂同游,旅途添了许多乐趣。肖仲乂熟知每一地的历史典故,而他的书童乐虎,人虽不起眼,却知道好多轶事,惹得卿卿和乌云连连发笑。
有了主仆二人的作陪,呼延徹省了不少心,他有意让肖仲乂以后帮点卿卿,便一路负责主仆二人的吃住,肖仲乂显然不是愿平白受人恩惠的人,便答应以誊抄汉学经典为报酬,赠与呼延徹。
又过了几座城池,乌云因舟车劳顿闹困,卿卿晚饭没吃几口就陪她回驿站客房休息,呼延徹送饭给她,她摆手,“无心吃了。”
此次南下,呼延徹对卿卿刮目相看,其实他一直认为汉女娇柔,可这一路上,卿卿也没少吃苦,她除了想家时眼泪多些,从没说过累。
卿卿打趣道:“你真当我是千金小姐啦?战俘营里出来的,怎么也不是个娇贵的。”
若她原本是低贱出身,倒也没什么可怜惜。
呼延徹的手覆上卿卿肩头:“你是我族贵人,很珍贵。”
卿卿回头看着他:“像盂楠花一样吗?”
“像盂楠花一样。”
“你别骗我了,你们根本没人见过盂楠花。”她非嗔怪,言语间倒也体谅他的谎言。
呼延徹朗声大笑:“我何故骗你一个小姑娘?”
卿卿怕他吵着乌云,去伸手捂他的嘴,呼延徹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放心,你若能叫得醒她,算你厉害。”
“你真的见过盂楠花?”
呼延徹正要答她的话,乌云猛得起身,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见桌上放着粥,乌云就赤脚下床去喝粥了,一碗粥咕噜下肚,她感叹道:“看来再困,还是得吃东西的!”
卿卿和呼延徹相视一笑,卿卿道:“改日再问你。”
行路途中,他们的行礼都越来越少,唯肖仲乂的行囊愈发沉重,乌云好奇地问他书童乐虎:“你家公子背囊里都装了些什么宝贝啊?”
乐虎见肖仲乂不在,敲敲说道:“你们别看我公子现在是个酸腐书生,以后一定是位大文豪,这一筐篮都是他所著文章。”
乌云不知文章内容,但想到一个人能写这么多东西,那也十分厉害了。
卿卿想得更多一些:“你公子既然是个文人,怎么此行不见你们带着藏书?”
“哈哈,小姐不知了吧,我家公子临走前请了走镖人护送家中所有藏书,为此卖了家中老宅才凑够给镖局的银子。”
“可你公子不还没有谋得官位么?若就此断了后路该如何?”
“你们能想到的我家公子还能想不到吗?他早有筹算,虽说我家公子有谢大人的举荐,但若是不讨中正官的喜欢,那也是白瞎,我们在永安府举目无亲,也不能赖在谢大人府里。不过据打听啊,祭酒秦大人的家弟,洛川薛公子是个大善人,他在洛川设有锦绣阁,专为落选学生提供读书住宿的地方,三年内费用全免。”
卿卿没有主动把乐虎口中这位薛大善人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位玩伴联系起来,但乐虎接下来说的话,令她神色瞬变。
“洛川都有俗语,时安造金山,这时安,就是薛大善人的名字。”
卿卿手里的筷子都惊掉,她的反常引起乌云关心,“你怎么了?”
她拾起筷子,逼着自己镇定,“这位薛公子,也是我要找的人。”
乐虎不知个中缘由,问道:“不知小姐和这位薛公子是何关系?”
“远房的亲戚。”
乌云不解:“为何哥哥姓秦,这位大善人又姓薛呢?”
乐虎正打算卖弄,不料卿卿先开了口,“他们父母早年和离,哥哥跟随母亲改嫁,弟弟跟随父亲。”
乌云想起自己家的弟兄即便相处在一起,亦免不了同室操戈的命运,这对兄弟却可以齐心协力,不觉感叹:“原来如此,那这兄弟二人共行善举,也是兄弟情深呐。”
怕泄露卿卿身份,乐虎在的时候乌云没有问她和这薛时安的关系,只剩她们二人时她才问:“你和那薛时安,又如何认识?”
“他父亲是我家后院的账房先生,他的伯父在淇水一带做着买卖,想来他们是去投奔了他的伯父。”
乌云握住卿卿的手,紧紧一下,又松开,“那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你要找什么很危险的人,原来竟是个这么了不得的人。”
“他若是个卖货郎,我去见他倒也没什么,可他身份今非昔比,更是朝中要臣的家属,我……怕是又得去添麻烦。乌云,此事先别告知你叔父……”
“你不想他知道你去找你的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竹马,莫要胡说……他,是个很复杂的人,你叔父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也知道我叔父会担心……卿卿,你跟我们回燕然山吧。”
“燕然山再美,却不是我的家,我败了我们孟家家声,虽只有绵薄之力,也要尽力去挽救一下,才不愧对我父母。”
西南的孟束、收留孟家余戚的薛时安,还有她或许仍有生机的二哥,那些等待孟家给他们答复的门客,她都要一一亲自确认了。
既然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再将自己的生死交在任何人手里面。
乌云瘪嘴,眼中是浓浓不舍:“卿卿,我舍不得你。”
她们年纪相同,性格又是那么相合,士为知己者死,女儿家何尝不是?女子没有男儿那般拥有广阔的施展抱负的空间,一生无非守着一间房,一个男人与孩子,更难遇到知己,所以一旦相遇,就是弥足珍贵的情谊。
卿卿抱住乌云,“你叔父嫌我爱哭,以后我也不哭了,只要我完成了这些,就回燕然山,你叔父赶我我也不走。”
乌云连连点头,“你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