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墨久若是动手,她便活不了,东风笑早已想得明了了,只是心中依旧有两件事,分外遗憾,分外悲凉:
一则,是十岁之后,不能再回古月,不曾在见到心心念念的父母……
一则,便是她死之时,玉辞,竟是不记得她的……
罢了,这一死,也是解脱了,不须得日日拼命……这一年本就算是多活的了,在这一年里,她何其幸运,能逢到玉辞,被他温柔相待。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肯将这当作一个美好的梦……
墨久看着她,看着她面上晦明变化,悲喜交叠。
面前的丫头瘦弱依旧,疲惫依旧,看着分外熟悉,就像当初他化名楚墨在血缨军营,看着她送密信归来,骑着马儿在月下飞驰,那身姿疲惫却又不屈,英武却又柔美。
他微微颦眉,几步上前,却是抬起手臂来,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东风笑一愣,若是从前,疲惫至极的她,势必会卸下所有的防备,丢弃所有的逞强,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只当那是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可如今的她,不再有避风港了。
她狠狠一咬唇,手臂猛地一甩,竟是硬生生将墨久搡了出去。
墨久被她狠狠一搡,竟是一个趔趄,随即一愣,继而低下头来苦笑。
东风笑瞧着他,反手攥紧了血缨枪比着他的颈项:“你我不共戴天,今日,你要杀便杀,你不杀我,我便杀你。”
墨久看着她的枪尖上闪着骇人的寒光,苦笑道:“罢了,笑笑,我今日……委实不过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是我东风笑当初痴傻,着了你的道;你应当说对不起的,是那枉死的血缨弟兄!”东风笑红了眼眶,狠狠道。
墨久闻言,唇角一扬,又是苦笑,面上一派颓然,他忽而反手从身侧摸出了一个包裹,垂了眸子,细心地伸出手去挂在她的枪尖上,仿佛丝毫不担心她一枪穿透自己的胸膛。
东风笑一愣,瞧着那包裹在枪尖上摇晃,而这个自己曾经深爱、如今痛恨的男人,看似疲惫地转过身去,身形渐渐淹没在远处阴翳的丛林之中,便是那月光,也照不到了。
她咬了咬牙,眼眶,竟是莫名地红了。
她明了,她早已不爱他了,可如今,竟也莫名地不那般恨他了,莫名地相信他此次并非设计于她。
收了枪,执过那包裹来,反手拆开来,却见里面,满满的是银两盘缠,一些药物,还有……一些当初他二人相好时,他知晓的,她欢喜的吃食。
东风笑愣了愣,心下五味陈杂,半晌,束好了包裹,回头又瞧向远处的城镇。
当晚,东风笑弃了盔甲,跳入了一辆商人的货车之中,侥幸混入了城。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小旅店,便打算在此处安歇一晚,备好行装,明日再四下行进。
她想着明天如何让军营里面的人知道自己的消息,又想着玉辞究竟是什么情况,可是一路以来的疲惫、一天的紧张已然让她无力多想,便这般缩在榻上,抱着枪便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却是被几声颇为诡异的鸣声吵醒的。
东风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听见窗户外似是有鸟鸣、翅膀扑腾之声,她愣了愣,继而一手执着枪,一手小心翼翼地开了窗子。
却见窗外,那只苍鹰扑腾着翅膀,还分外懂事地,小声地叫唤着。
东风笑一愣,这分明是他的苍鹰啊。
当初那临风放鹰的男子,清冷如谪仙,瞧着她的时候,却温柔如日光。
倏忽间,眼泪竟是啪嗒啪嗒落了下来,狠狠地击打着窗框。
她打开了窗子,抬起一只手臂来,让这鸟儿落上,又小心翼翼地将这窗子关上。
这鸟儿也是颇为温顺,进了屋子,便是不吵不闹、一声不吭了。
东风笑吩咐小二备好早餐送上来,因为本也不清楚苍鹰会吃些什么,便又特意找他寻了一把米和一些生肉,到时候便让它自己选罢。
便是这般匆匆忙忙用了早餐,东风笑定了定神,看着立在一旁的苍鹰,脑中却忽而一个闪念——如今时局尚紧,玉竹在那边应当是准备得更为完备,现在她是回不去的,而托人将信传过沂水去,显然也是不可能,可是……如若是这苍鹰呢?
它应当是可以飞过去的,可以帮她传信!
就像当初它带给她一张白纸一样。
只是怕……如若这鸟儿将信件传给了现在的玉辞?!
东风笑颦了颦眉,半晌心生一计——幼时她和阿枫玩耍时,曾经创过一种符号,便是一个圈,中间画一个勾,用来代替她的名字!
她飞快地寻了张纸来,在上面写了‘无恙,短期难归。’六个字,继而在下方画上了那幼时的符号,撕了一块布条,束在这苍鹰的腿上,继而比划加上言说,同这苍鹰说明送信的方式——只盼它能给送到沂水之北去,莫要让那边的人们惦念她!
说到最后,也不知这鸟儿是否动了,东风笑在心里也是自嘲了一句,如今,竟是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
她打开窗子,学着当初玉辞的样子,展开手臂,将这苍鹰放飞出去,继而定了定神坐回榻上,痴愣着想着,如今,应当何去何从。
是否,应当先行弄清这城中的局势?
过了一会子,穿好了一身平常的练武服,东风笑终于走下了旅店,向着这城中走去。
如今战火尚未波及到南乔,这城中依旧是一派繁华。
平心而论,因为南乔居于南方,天气相较北倾温暖的缘故,若是同等规模的小镇,南乔本应是比北倾的要繁华许多。
但是前几任南乔的皇帝,多是不安分的、穷兵黩武之徒,热衷征战,穷尽民力物力,更是将征兵、征物之事做到穷尽,故而眼前这个南乔的城镇,并没有它应有的繁荣。
恐怕,眼下南乔民生的凋敝,也是南乔皇帝始终不肯率先言和的原因之一。
而东风笑看到这一切,忽而想笑自己这一方昔日里妄自菲薄了,而丛健更是利用了大家心虚的这一点大做文章,以至于让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南乔本也是积贫积弱。
其实世间各事皆是如此,人们往往会无限地扩大自己内心的弱点,分外心虚,而与此同时,也恰恰忘了敌方的弱点,以此应敌,胜算自然会降低。
东风笑一面想着,一面在这城镇的大街小巷游走。
渐渐的,她也知晓,这座城,叫做‘荟城’,取‘荟萃’之意。
她一路走来看着南乔的百姓也是贫苦不堪,这城中有不少贫苦之人,有老人、有孩童、有壮年……
而她,面对这些敌国的百姓,竟也起了怜悯不忍之心。
是了,哀鸿遍野鸭鸣聒,满目白骨君王错!
南乔君主不仁不义,与这些无辜受累的百信,又有何干?!
纵使那南乔的铁蹄袭入她北倾肆意践踏,使国土沦丧,百姓命如齑粉,可东风笑依旧在心中想着,若有一日,北倾的军队能够进入南乔,定不会做南乔军队那般的勾当!
正思量,却忽而见到,城口的城墙上,已然多了一张晃眼的通缉榜。
东风笑一愣,忽而觉得心下一凉。
难不成墨久终究是算计于她的,以至于这般快,关于她的通缉令,便出现在了这一处城墙之上?!
她定了定神,身怀功夫,倒也不怕给人瞧见了,便咬了咬牙,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匕首,几步上前去,她要瞧瞧那通缉令上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却见那通缉令上,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头像,那女子的左眼角下方,有两个明晃晃的黑痣,不大不小,恰为点缀。
其他的,这画师笔力有限,便没有突出了。
东风笑瞧见不是自己,松了口气,依旧是按耐住了性子,小心翼翼地往下读着。
被通缉的人,叫做‘尹秋’,乃是一个名扬南乔北部的冷血女杀手,昨日傍晚,在这荟城之中发生了一起人命案,一位名叫‘蒋庆’的富商被杀害,而论手法论留下的讯息,皆体现出来,此案,正是尹秋所为!
得知这甚为危险的女杀手恐怕已经进入了荟城城中,四下的百姓皆是慌乱,只怕那一日,在睡梦中便被悄无声息地夺去了性命。
“这个女魔头怎么又出现了!前一阵子听过往的商贾说,她连着在平焦城杀了两个人,皆是一刀毙命!”一个妇女假意压低声音,说道。
这一句出来,众人的注意便皆被她吸引了去,而那妇女挎着个菜篮子,愈发兴奋了。
“听说第一个人是平焦城里面的一个辞了官的老爷,宅院挺大,人口挺多,可是不明不白,一声不响就死了!第二个人是平焦城里面一个刽子手,就是专门负责给官府杀判了死刑的犯人的。也是一夜之间被杀了,这两个人只间隔了一天,第一天死了人,通缉令挂出来了,人们还议论着,第二天便又死了一个!”
“那是怎么知道,这是她一人所为呢?”另一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