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母亲突然造访苍慕,不知所为何事?因为心里也怀着许多疑问,薄媚便跟延俊去了。
路上听到城内各方都在调集军队,延俊身后似乎也带着一队人马,心下的疑惑便越来越重。而自始至终没有见到慕侯夫妇。不对,是没有听到。而他们平常很是惶恐,一有风吹草动,必定会来请公主示下。
“延俊,这是怎么了?苍慕与哪国起了战事?”
“这……”延俊犹豫了一下,“公主还是先去见过夫人吧,夫人会同您说的。”
难道是周边大国来犯?这么突然且紧急,不仅慕侯无暇分身,连乐邑也惊动了。嗯,没错,母亲八成是担心她的安危,才千里迢迢赶来接她。哎,母亲也真是的。
“对了,你来时见到伊祈了么?”
“没有。”
“慕广韵呢?是不是出城迎敌了?”
“或许。”
这个延俊,越长大越没劲了。薄媚不再问了,只感觉眼睛一阵一阵地发痛,按了按头上帽檐挡住烈日光线。不知怎的小腹也跟着隐隐作痛。大约是天癸要到了?上一回是什么日子来着她有点记不大清了,想着等眼睛好了看看记忆簿小副本里的琐事纪日。
出城门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空气里都是死气沉沉。没有人出声,却分明能感觉到是严防死守。城里乱哄哄一片,城外却有些寂静。
向东行了几里,耳畔传来厮杀声……不像是两军对阵,而是单枪匹马迎战千军万马——一人的嘶喊淹没在金戈铁马中,显得单薄无力却视死如归。
很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可是眼球稍一转动就痛彻心扉,更别提睁开。只能揣度——大概是敌军不自量力,现已被苍慕和乐邑联手围剿殆尽,只剩了这战场中负隅顽抗的个别人。
啧啧啧,真是惨烈。叹了一声,已有人颤巍巍抚上她的眼睛。她吃痛躲开,却听到娘亲带着意外和狠厉的声音:“我的孩子,是谁伤了你的眼睛?”
原来她所乘的车子已经穿过战场来到了乐邑一方的观战台,许久没有听到娘亲的声音了,乍一听还是很想哭的。薄媚唤了声“娘亲”,顿一顿,道,“没谁伤我,是孩儿自己不小心,风刮起新瓷窑里的烟灰,迷了眼。没有大碍的,过些日子便好。”
“真是自己不小心吗?”母亲叹一口气,摩挲她脸颊,满是不忍,“也罢,这里千般不好,媚媚,你这就随娘回去,我们乐邑有全天下最好的医人,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不能留下一丁一点的病根。”
薄媚知道她是又想起自己头上的伤了,转开话题,问说:“这是与谁作战呢?怎的还要娘亲亲自带人来坐镇?”
母亲沉默一阵,淡淡道:“媚媚,是娘看人不准,让你误嫁了歹人。今次回去,就让父皇宣布你与慕广韵的婚事作罢,改日再择一门佳婿,这普天之下,定有良人肯好好宠爱我的女儿。”
薄媚愣怔:“孩儿不明白。”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下令,召集众诸侯国讨伐苍慕。这侯爵的位子,慕庄别想再坐!”
薄媚还没想明白,就听脚下一副苍老卑微的声音苦苦哀求:“姬夫人开恩!老夫教子无方,定当押孽子来向公主负荆请罪!但孽子到底是个任性的孩子,心性顽劣,却并无忤逆之心。还请夫人念在苍慕与薄野几百年交好,且开国以来始终忠心辅佐的份上,网开一面。”
“别再辩解了慕庄,你的儿子不仅窝藏怀有反心的死刑逃犯,还欺辱慢待岁黓公主。他想做什么?这罪名,你说大是不大?你当天家的尊严,是这么好侵犯的么?别说既往不咎,你与你那混账儿子,根本该死!”
“夫人!”慕庄的声音仍是不愠不火,却也带了几分铮然,“苍慕乃西原首屈一指的大国,人口土地皆是蝼蚁小国的百倍!我国多年向乐邑进贡精良铜铁器具,且以大国之姿为汝镇守西原。夫人确定,要为了区区小事降罪于吾儿,甚至与苍慕反目么?”
“哦?”姬夫人笑道,“你威胁我?”
“不敢。”慕庄低眉顺目,“只是希望提醒夫人,眼下虎狼蛰伏,天下暗流涌动,请夫人转告陛下,万事权衡利弊,不要因小失大。亡我不难,只是亡我只后,天下格局又将如何?”
“好你个慕庄——”
“娘,”薄媚却大梦初醒,幽幽打断了身边的唇枪舌战,“娘,你告诉我,底下作战的人,是谁与谁?”
问出口的同时,却听到了一声钝钝的轻响,“噗”,仿佛连带着布料的肉体被金属利器刺穿。手上一热,溅了滚烫的液体。
薄媚垂了垂头,却发觉自己看不到。母亲不回答她,她便猛地起身,向前方道:“延俊,你告诉我,被围困的是谁?!”
“是我。”慕广韵的声音传来,带着不肯承认的虚弱无力,“今日殊死一战的,是我,与汝肮脏的薄氏天下!”
薄媚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姬夫人冷哼一声:“大胆狂徒,还不认罪?”
“我何罪之有?”慕广韵淡漠回应,凛然风骨,仿佛冰寒中开出的高洁之花,让薄媚都不由得相信,自己果然是肮脏的,整个天下都是肮脏的,唯有他,此刻的他,不染纤尘。薄媚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仿佛这就是最后一眼,再不看,就要看不到了。她抬手扯掉眼上的白纱,不顾撕裂的痛,毅然睁开眼睛。
母亲惊恐地唤她,她置之不理,一步一步上前。
阳光刺目,起初是一片白茫,让人眩晕。接下来伴着剧痛,眼中渐渐可以视物,模糊的、蒙着污浊血色的,俊美无暇的他。
千人围困中,慕广韵一身孑然,素衣白裳,手执寒剑。剑锋滴落淋漓鲜血。执剑的手臂上,一枚羽箭无情地贯穿。那只衣袖,血染如花。
他正看着她,面无表情,却让人无比心寒。那异常平静的目光中,仿佛带着深入骨髓的厌恶与痛恨。他动了动嘴唇,不卑不亢,说的是:“放了夙白。”
薄媚凛然一惊,觉得心如刀绞。分明对眼前之人没什么印象,尤其记起与他貌合神离的夫妻生涯后,更是毫无感情可言。此刻,却为着他的目光他的语言惊心动魄。
……这是怎么了?
姬夫人已经紧张地赶过来,拉住魔怔了似的步步逼近战场的女儿,颤着手去接薄媚眼中决堤般流下的鲜血……或是血泪?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向左右吩咐:“快,快找太医来,快!”意识到这是在郊野,又道,“马车!回京!”
“交出夙白!”慕广韵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薄媚想回头去看,却被姬夫人拖着离开。而且视线里越来越昏沉,几乎连天与地都分不出了。
听到慕庄的低吼:“不肖孽徒!你生来就是为祸国殃民的么?为了一个罪女背弃家国天下,我真是白养了你!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慕庄的儿子!来人,不惜代价,将世子拿下!押送乐邑!”
身后传来“铿锵”声,短兵相接。原来轩丘城中召集军队,也是为了捉拿慕广韵。他孤身奋战,果然是背弃了家国天下了。
薄媚拖住母亲不肯走,说:“娘,把夙白还给他。”
“媚媚,他辜负了你……”姬夫人迟疑了一下,轻轻覆住她的眼睛,叫她闭目休息,转向战场,道,“好,你要夙白是么?来人,把夙白还给他!”
薄媚极力睁大眼看着,却只看到军中扔出一团血肉模糊的衣物,淡紫的轻纱绢缎,正是夙白的衣服。慕广韵几乎是愣怔一下,方才伸出手去接。却终究伸的晚了,衣服落了地,染了尘。
他缓缓跪在地上,剑杵进土壤,捡起那团衣物,看了一看,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狠狠闭目,揉进怀里。
“娘……”薄媚有些茫然,“你真的杀了阿白?”
“她该死。”那样冷漠,那不是她的娘亲。
“她是阿白啊……”
“她该死。”
“可是她是阿白啊!”薄媚忍无可忍,喊出了声。然后一阵风略过身旁,迅雷不及掩耳,慕广韵已经飞身而来,剑尖直刺姬夫人胸口,毫不留情。
但闷哼声响起,受伤的却不是母亲,而是慕广韵。延俊的剑,穿胸而过;山坡上的弓箭手,万箭齐发。他成了血色斑驳的靶子。
“夫人……”延俊请示接下来如何。
姬夫人只淡淡的两个字,冷若冰霜:“斩杀。”
“是!”
“谁敢动他!”薄媚却突地大喊,甩开母亲的手,转身奔赴慕广韵跪倒的地方,“有我在,你们谁敢动他!”
姬夫人没来得及反应,她已跑到慕广韵面前。
“嗤——”的一声,胸口窜入凉意,很快又变得火热。薄媚懵懂地低头,极力眨眼,想让眼中的血水赶快流尽,好看清此刻的画面。却力不从心。只得将眼睛拼命睁大,再睁大,用力地去看,这才看到,凄寒的剑锋刺破了自己素黄的衣,刺破了胸膛,死死地嵌在血肉里,甚至能感觉到它随着心脉微微跳动。而执剑的手,指节修长,苍劲秀美。顺着斑驳的手臂看下去,慕广韵跪倒在地,一手执着此剑,一手紧攥夙白生前的衣物。他吃力地抬头盯着她,满目可怕的冷漠,薄媚还是从中看出了厌恶与仇恨。仇恨浓烈起来了,像是即刻会以她为捻,狠狠燃烧。
薄媚有些茫然,下意识对他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害死夙白,也不是我说出她的行踪,真的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问,她却急着想解释。
刺伤公主,更加激怒了姬夫人。她立时下令,将慕广韵碎尸万段,并举国之力,踏平苍慕!
薄媚没迟疑多久,便夺过慕广韵手里的剑柄,飞速转身,护在慕广韵身前:“有我在,谁敢动他一分一毫!娘,你叫他们退后!否则,孩儿就刺穿自己的胸膛!”
姬夫人深知女儿死倔的脾气,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连说“好好好”,便迅速召唤乐邑精兵停手退避。“媚媚……”她小心翼翼地唤她,“娘不动他了,娘听你的,乖,不要碰那柄剑,到娘这里来,娘带你回家……”
“不……”薄媚一步一步后退,退到离慕广韵更近的地方,挺身相护,以保证暗箭若想伤他,必然要经过她的身体,然后冷冷摇头,说,“我是苍慕的世子夫人,我便有职责保护苍慕的周全。娘,我要你撤兵,立即撤兵!”
“好好好,撤兵,撤兵!傻孩子,放下剑,到娘这里来……”
“我与苍慕同在,你发誓,撤兵后,再不侵犯苍慕!”见延俊伺机要来劫她,赶忙将胸口的剑锋又向深处刺了两分,“不要逼我,娘,你知道的,我不会屈服!”
姬夫人终究拗不过爱女心切,竟真撤兵千里。
回身看时,慕广韵已经倒地不起,奄奄一息。想去扶他,一弯身,长剑坠地,鲜血从胸口汩汩涌出,这才感觉到痛了。勉力推了推慕广韵,看到他的手中仍旧紧紧攥着夙白的血衣。
他爱她到何种地步呢?真是令人心痛。
薄媚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眼睛又被漫天漫地的白茫笼罩。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具半冷半暖的躯体。彻骨的寒冷,仿佛置身于皑皑风雪中。
这感觉……好熟悉。
梦里桐花落了,雪白雪白的,铺就了梦里的千年深雪。
“……”有人唤她名字,明明清晰极了,却总也听不真切。唤她什么呢?
是谁在唤她?
有人在弹琴,断断续续,撩人心弦,遥远得仿佛天外。她叹一声,望穿秋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