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邯城之前,程孤涵从一户人家高价购得一匹浑身乌脏的白马,逢值兵荒马乱时节,更无处去寻膘肥体壮的骏马,能买到一匹已属不易,程孤涵虽有几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况且看这马口龄虽幼,体态不甚肥硕,但神态间倒也是有几分神骏之色。宁儿见了这白马心下喜欢得紧,围了这马左转右转,却忽地扭头对程孤涵道:“有了马,我们明日便可到宛城兵营了罢?”
程孤涵点头,伸手又指一指那马,道:“你可会骑马?”
“嗯。”
宁儿颔首应道。她舅父莫昊远是沙场猛将,宁儿自小虽被养在府中,但一身骑术却是舅父亲授。只是她个子娇小,如今没有上马石,叫她哪里跨得上马去?程孤涵见她那番模样,张口道:“宁姑娘若不嫌弃,还请与我共乘一匹罢。”
宁儿微一沉吟,道:“也好。”
说罢程孤涵纵身上马,他稳稳跨坐在白马之上,俯了身对宁儿伸手道:“来罢。”
宁儿递过手去,却不料程孤涵已使力将她提抱起来,将她放在身前坐了。一双大手从她腰际两侧伸过,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那马腹,一声吆喝那白马便撒开了四蹄奔出这邯城去了。
一路之上两人都未曾再有交谈,白马奔起来却出乎意料地迅速,夜风拂在宁儿面上,伴着马蹄踢踏,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一下下也重似擂鼓。
白马脚程极快,一夜不停歇地疾驰之后,天明之时,坐在马上的两人已遥遥望见远处连营。营中校场高高的旗杆之上,一面绣着一团烈火纹样的暗红绲金大旗,正迎了风猎猎而展。
“是他了!定是他了!”宁儿一见那大旗,心中更是焦急。
程孤涵当下催一声马,不多时便已到得兵营之前,翻身下得马来,却见宁儿不待他搀扶便也紧接着下了来。她忽地小小一声低呼,却是因双腿一夜未动,又酸又麻,几乎站立不住。程孤涵伸手堪堪扶了她,却听一声吆喝——
“你们是什么人?!”
宁儿抬头望去,却见两个执了锋利长枪的兵卫已站在身前,忙道:“两位大哥,劳烦你们向炎阳王通报一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见王爷有何事?”兵卫之一打断宁儿的话,厉声问道。
“听说燕起他受了伤,我、我想探望……”
“大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直呼我们三王子名讳!”另一名兵士大声呵斥,又道:“此地乃是兵营重地,不是寻常人等可来之地,你二人且速速离开,不然可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宁儿上前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那守卫一把推开,程孤涵忙扶住她肩头,一晃眼间身形快似鬼魅,下一瞬便听见那守卫哀嚎呼痛之声。
竟是程孤涵已大力捏住那人推搡宁儿的手,
另一人见同伴受制,慌忙欲回营搬救兵,程孤涵见状,只伸脚一绊,那人便倏地扑跌在地,程孤涵冷笑道:“素闻炎阳王治兵严谨,怎么,手下却都是这般欺负女流之辈,不辨是非之人么?”
一言才毕,忽听一人道:“阁下何人,竟管起我军旗下之事来了?”
说话间,一个身着轻甲的青年从兵营中步出,一见程孤涵与宁儿二人,目中猛地掠过一丝精光,这青年正是军师拓跋泽。
程孤涵哼了一声,放开那无礼兵士,走到宁儿身畔,见她无事,便回头对那青年道:“这位莫姑娘与炎阳王乃是旧识,还请兄台代为通报一声。”
“莫姑娘?”拓跋泽闻言,双眉猛地蹙拢,慢慢又问道:“这位姑娘,姓莫?”
“正是。”宁儿应声,眼见这青年面上表情倏地变得深不可测,宁儿心下有几分害怕,但却还是走上几步,疾声问道:“我在路上听人说燕……炎阳王遇人偷袭,身受重伤,可是真的?!”
拓跋泽却不回答,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一脸风尘仆仆之色的宁儿,顿了一顿,道:“不才拓跋泽,正是炎阳王军中军师。你二人这便随我进来罢。”
说话间反身进了兵营。
宁儿也不多言,当下忙与程孤涵进了兵营。
方行十余步,便听身后兵营栅门轧轧声响,忙回头看去,却是有人将那高大栅门闭合了!程孤涵心中微惊,转首向宁儿看去,却见她浑然不觉般跟着那拓跋军师进了一间营帐,程孤涵微微一顿,便也跟了进去。
拓跋泽将二人安置在帐内,命人送了茶水上来,这才道:“二位且休息一番,饮些茶水,我这便去主帐中向王爷禀报。”
说着转身又欲出帐,宁儿忙起身道:“拓跋军师,我可否跟你同去?”
拓跋泽闻言转身,眸子扫过宁儿满是关怀之色的小脸,这才道:“也好,那就请姑娘与我同去罢。”
“宁姑娘……”程孤涵唤她,宁儿却回头冲他微微笑道:“程公子且在这里等我,可好?”
程孤涵微一沉吟,点头应了。
拓跋泽带了宁儿便往主帐行去,两名兵士守在主帐之外,见得拓跋泽到来,忙低头行礼,拓跋泽低声问道:“拓跋军医可也在帐内?”
那兵士回道:“回军师,拓跋军医正在为王爷换药。”
“好。”
拓跋泽微微笑了,对身后两步之外的宁儿道:“莫姑娘进去罢,王爷就在这主帐之内。”
宁儿心中挂念燕起,并未去注意拓跋泽面上高深之色,当下施礼道:“多谢军师。”说罢忙掀了帘进去那主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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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里,拓跋明慧正细细在燕起左肩的那道深深伤口上重新摸上伤药,见燕起的肩头轻轻一缩,明慧柔声问道:“燕大哥,伤口可还疼吗?”
“嗯……只是这一道伤罢了,怎会疼这么久。”燕起答她。
明慧突地轻轻笑了起来,道:“我记得小时你和我哥哥顽皮,偷了我爹爹的战刀拿去摆弄,被我爹捉住一人赏了十下板子。哥哥哭着讨饶,爹问你知错了么,你却不肯答话。爹生气了罚你紧闭,我夜间去给你送吃的,问你可还疼,你便硬声硬气跟我说‘男子汉的屁股是铁做的,打几下又怎会疼?’”
燕起闻言也呵呵笑了起来,目光从军册上转了开,对明慧笑道:“这么久以前的事情,你却还记得,小慧你这丫头,你真是跟你哥哥一样喜欢嘲笑我……”
“我哪有嘲笑你,”明慧柔婉的脸上满是暖浅笑容,“燕大哥,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小慧都记……”
宁儿设想过很多种她和燕起重见之时的景象,她想他也许没有受伤,正在这主帐之内处理着军务,见到她,他也许会气她当初在解剑山庄不告而别,但他肯定会原谅她,顶多只假意对她大声呵斥几句;她也想过,他也许真的是受了伤,正躺在床榻之上,面容虽然有几分苍白却难掩他凌人气势——就像、就像在即墨侯府里时一样,他受了伤,却还知道吓唬她甚至对她呼来喝去的……
然而,然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由苗疆千里迢迢赶来,经过那许多揪心熬骨,相思难描的日夜之后,再见时,他却已对别的女子笑得温柔惜存。
她怔愣地看着主帐那方的两人,紧紧地看着,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慧终于注意到帐帘之旁那怔立的小人儿,“咦?你是谁?”
宁儿却像没听见一般,她看着坐在桌案之后的男人也转过脸来,却在看见她的时候倏忽敛了笑容。
“燕起……你好不好?”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接着,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清醒了过来。
她看着那原本坐在案子之后的***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他还是那样高大,仅仅裹着白色绷带的精壮身躯依旧散发摄人的气势。
她想再同他说些什么,但那句“你好不好”出口之后,她却真的哽住了,喉头似乎被堵住,她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
燕起走到她面前,浅色眸子里有着簇簇火焰。他当初没有想到,她会不顾他的话,执意跟了姬风离开解剑山庄,远远地逃开他,只留下那四句要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诗。他如今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寻来这兵营见他!
他垂首看着她,面前的宁儿瘦了许多,原本明艳娇灿的容颜,却因为风尘仆仆而黯淡下去。那小巧脸庞上的疲惫之色,怎样也掩饰不住,下巴瘦的尖尖的,那双唇儿也抿得有些泛白……甚至原先那双天真明澈的大眼睛里也添了几许成熟忧思。短短两月余的分别,他的小宁儿在长大了。
唯有额心那枚朱砂痣,依旧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