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唤“屠卧云”的少年当先站起身来,引了宁儿与燕起向山囿处行去。
正逢夏日时节,昆山上青草直有半人高,树木也多是高大挺拔。三人再向山上行不过两盏茶光景,便见山坳后一处庐屋显现在眼前。那庐屋之前是个不甚大的院落。走近些便听闻有鸡畜之声隐隐传来。那少年在院外站定,倏忽回过头来,质朴面庞上一副诧异表情,张口问道:“大哥,你……你们是来寻……”
燕起点首道:“我们来寻拓跋庸师父。”
屠卧云怔愣片刻,一张麦色面容上忽地显出凝重表情,更似带了几分敌意,硬声道:“你们来寻师父作甚?”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院中一道洪亮声音蓦地响起——
“卧云,同你师兄一起进来罢!”
小院里辟出了一洼小小菜畦,一旁的圈中还有几只肥白的猪只,数只花色母鸡正在院落中咯咯叫着,黑豆般的小眼睛盯住进入院落的燕起三人……一个身量十分高大的老人,手中端了盆子,正站在满中望着三人呵呵而笑。
这老人便是燕起的恩师,拓拔兄妹的父亲,拓拔庸是也。宁儿凝目看去,却见拓拔庸五官硬挺,虬须皆白,一双豹眼中目光甚是凌厉,望之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畏惧之心。但即便是站在这样简陋的小院之中却丝毫无法阻挡拓拔庸浑身所散发出来的凌人气势。那是几经沙场带来的摄人风骨,是千军万马立于前也可波澜不惊的气度。
见了进入院中的三人,那老人笑容尚未敛去,一双浓眉骤然一轩,忽地将手中那盆子向宁儿迎面掷来!宁儿心下一惊,已向后退了一步,身旁燕起探臂一揽,将那盆子拨去一旁,屠卧云早已一跃而起,将那盆子接在手中。这边厢拓拔庸身形忽动,已向燕起当胸拍来一掌!燕起探掌自下而上斜斜撩起,“砰”地一声,便与师父拓拔庸对上一掌!两人双掌一触即离,拓拔庸伸脚挑起地上一根粗棍,拿在手中虚晃一招,便又攻了过来。燕起却不躲闪,揉身再上,两人转眼又斗在一处。
宁儿秀眉微蹙,转头望向身旁的屠卧云。屠卧云手中端了那盆子,一双大眼紧紧盯住斗得正酣的两人,口中似乎喃喃念叨着什么。忽听拓拔庸猛地一声吆喝,已与燕起分了开来。
“好小子,功夫倒是还没荒废!”拓拔庸将那棍子掷在地上,走上几步,大掌拍在燕起肩头,又道:“你回来看师父,为师高兴得很呐!哈哈哈哈!”
燕起微笑道:“师父别来无恙。徒儿已成了亲,所以这次带了宁儿一同回来。”说罢携了宁儿的手,便要向拓拔庸拜倒。
拓拔庸受了两人一礼。凝目看了看宁儿,见这女娃子见到自己伊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便毫不掩饰地望着自己,他笑了一声道:“好好,师父礼也受了,你们二人一路从赤瞿而来,现下且进屋去歇歇罢!”转头又对屠卧云道:“卧云,杀两只肥鸡,给你师兄和小嫂子接风!”
屠卧云“嗳”声应了,抱着盆子跑了两步,忽又回头问道:“师父,方才师兄用来挡去您那招‘蔽日千光’的招式是什么?”
拓拔庸闻言摆手,笑道:“快去做饭,老子吃饱了便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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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与燕起随了拓拔庸进得屋内,庐屋虽小,却也是五脏俱全。不多时屠卧云从厨间端了饭菜上来,粳米肥鸡并一盘绿油油的时蔬。拓拔庸从里间拎出两大坛酒来,拍开了泥封,倾入四只粗瓷大碗中,端起一碗来,大声道:“来来!尝尝我自个儿酿的‘三碗倒’,味道断不会比皇宫里的仙琼玉酿差!咱四个先满饮了这碗再说!”说罢,他当先仰头将一碗酒浆饮尽。燕起与屠卧云也仰头饮酒,宁儿虽自小被莫昊远养在深闺,却到底也是将门之后,这一碗烈酒饮了下去,只娇红了一张嫩脸儿。拓拔庸眼见宁儿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当下竖了大拇指,道:“我看你这丫头倒是不错,配得上燕儿这小子!”
宁儿将那粗瓷大碗放了,抿嘴笑道:“在您眼中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便是好女子么?”
“可不是么!老子生平最讨厌扭扭捏捏的娘们儿,你这丫头,不错!不错!”拓拔庸说着连连点头。
“若是如此,那山野村间的农妇愚女,便都是可与您的‘燕儿’匹配的好女子了。您对世间女子的评定,当真狭隘得紧。”宁儿口中说着,便向燕起瞥去一眼。燕起摇头一笑,伸手握住宁儿放在裙上的柔荑。
“这……”拓拔庸一时无言,顿了一顿,大手在桌上拍了一拍,又道:“你这丫头,好歹我也是你夫君的授业恩师,怎地如此对待我老人家!”他口中说着这话,语气里却半点责怪之意也无。
宁儿站起身来,将那四只大碗又倒满了,嘻嘻笑了起来,道:“老爷子,你别生气啦,宁儿给您赔不是。这一碗,宁儿替夫君敬拓拔师父。燕郎曾对我说,您便如他的亲父一般,想来若没有您,夏国便无今日的启泰帝澹台燕起。宁儿既嫁作澹台家的媳妇,便是澹台家的人,宁儿在此,多谢师父对燕郎的养育之恩。”她一言说罢,便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拓拔庸坦然受宁儿这一敬,由着她将那一大碗酒喝干,面上笑意越发深了,却并不言语。
向拓拔庸一亮碗底,宁儿又将那大碗注满,端起来再道:“这碗,宁儿还是要敬拓拔师父。燕郎的武艺得自您,若无这一身傲人武艺,他也断不会去冀阳……那便、那便也不会遇见宁儿……所以这第二碗,宁儿便多谢您对燕郎的授业之恩。”
粗瓷碗中的酒液涓滴不剩,宁儿执碗的素手却微微轻颤了起来。她一向酒量不浅,当初与姬风初识之时,三人在客战中那一次畅饮却未叫她醉倒,但这“三碗倒”却是劲力十足,看来拓拔庸给这自酿的酒取名确是贴切。
燕起见状,忙柔声道:“宁儿,莫要再喝了。”口中说着,便欲将宁儿手中瓷碗拿下,不料却被宁儿伸手轻轻拂开。
“燕郎,我对拓拔师父倾敬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师父,当是不醉不归才对。”她口中说着,便将那大碗再次注满,道:“这第三碗么……我便要代远在煌国的舅舅,敬拓拔师父一碗。”
在座三人闻言皆变了面色,燕起蓦地将宁儿手中空碗夺下,伸臂揽住她纤腰,沉沉低声道:“宁儿,你怕是真的醉了!”
"不妨事。”拓拔庸摆手,而后默默将那碗中的酒浆仰头一饮而尽,忽又“嘿”地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好!好!你当真是莫昊远养的好甥女!莫家的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