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摈弃天下

唐夜与刘景大军追来时,刘景并未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花无多,只以为她是吴翌的近身侍卫,显然身受重伤已被吴翌弃了,士兵上前探了一探,发现还有气息,便回报给刘景。刘景刚想命人将花无多拘了,便听身后唐夜道:“把她交给我。”

刘景瞥了他一眼,问道:“他是何人?”

唐夜道:“故人。”

刘景微一蹙眉,便大声道:“继续追。”

刘景急于率军继续追赶吴翌,自始至终因地上那人身形不似吴翌,一眼也未曾多看。

唐夜下马扶起了花无多,探了探她的脉搏,便将她抱放在马上,与跟在身边的方圆一同将她带走了。

唐夜与方圆并未带花无多折返刘景军中,只在山中扎了帐篷为花无多治伤止血。花无多两日后方才醒转过来,见身边之人是唐夜,不禁也吃了一惊,而后便道:“谢谢。”

唐夜“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夜晚山中微寒,他生了火堆,静静地为她熬着药,火光印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她与他之间默默无声。他们原本是指腹为婚的夫妻,却因后来种种变故成了今日这番模样。她与他在一起,从来都是她多话他少话,而今她也少了话,变成了没话。这已是唐夜第二次救她,上次在下枫谷一战中,也是唐夜暗中救了她,刘景当时身负重伤无暇他顾,事情便交由他全权处置,也是他暗中换人戴上元白的面具被当众处死。

当药煎好,唐夜倒入碗中递给她时,她接过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唐夜望着她,她目光触及,方即移开。

喝完了药,她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他淡淡道。

“你当初既然不是为了许倾城,又缘何退婚?”曾经不敢问的事情,如今也能心平气和地问出口了。

静默了一会儿,唐夜道:“你既然逃婚,便是不想嫁给我,既然如此,我便如你心愿。”

“你竟如此善解人意。”她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

唐夜忽道:“难道你想嫁给我?”他问得极为平淡,平淡到花无多怔了怔,而后笑道:“你我当初并不相识,你不想娶我,我亦不想嫁给你,而今亦然。我今日一问,也不过是想知道当初我的逃婚之举是不是也正中你的下怀,其实,你原本就不打算娶我,对吗?”

烧断的木枝咔嚓一声轻响,在暗夜中显得很是清晰。他面色随着火光忽明忽暗,似蒙了层薄雾,令人辨识不清,半晌方道:“对。”

花无多一笑,道:“这次我们去上党,是不是你发现了我的踪迹,猜到翌也在,所以联合刘景在中途设伏?”

“是。”他平静地答道。

“是雪域天丹,是你给我吃的药引来了小白蛇,对吗?”花无多再无法平静,有些激动地追问道。

“是。”他再次承认了。

“果然是你……”她颓然苦笑,不禁摇头道,“你怎么会在我身上下这种药,难道很久以前你便没想要放过我?……”

唐夜沉默不语。

她忽然想起一事,神情激动道:“当初我和刘修在庐州被皇后找到,也是你……?!”

唐夜道:“是。”

见他答的如此干脆,她反而一怔,想起自己与刘修当初的点滴,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堵在胸口,原本苍白的脸色越发无色。

唐夜忽道:“不仅如此,我当初还想杀了你姐夫李慷,坏了方、李两家联姻,将你打落山崖的黑衣蒙面人也是我派去杀吴翌的杀手。”

她一怔,怅然道:“既然如此,你今日虽救我一命,我却也不欠你什么了。”

唐夜淡淡道:“你本就不欠我。”

她忽觉得很累很疲惫,闭上了双眸,将头伏在双腿上不再言语。

夜晚,林间。星光洒满大地,篝火炽烈燃烧,火光映在彼此脸上,闪闪烁烁,仿佛诉说着彼此的心事。

唐夜拿出长箫吹奏起来,又是那首再熟悉不过的曲子。曲毕,花无多悠悠叹道:“又是这首曲子,转眼已有两年没听过了,可惜没有名字。”

唐夜道:“当时没有,而今我将它取名为《思念》。”

花无多闻言一怔,便听唐夜又道:“这首曲子是我娘亲生前所作。”

花无多道:“你娘亲倒是个才女。”

他微微颔首,似忆起自己的母亲,目光变得柔和:“我娘亲出身高贵,与澈王之母是亲姊妹,她不仅会谱曲更擅长书画,她看似温婉实则性情刚烈,当初我姑姑背着她与父亲私下定下你与我的亲事,我娘亲便反对得极为激烈。”

花无多问道:“你娘亲为什么反对?”

唐夜平静地道:“因为我姑姑所爱之人是你的至亲。”

其实早在他说起忘忧来历之时,她便隐约猜到了几分,这一刻得到唐夜亲口证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唐夜姑姑唐倩为了配忘忧不惜性命,她的爱极端而惨烈,为她与唐夜定下娃娃亲原因想来也不会简单。思及此,她忽然明白了唐夜此言的另一层含义。他自幼便也是不喜她的,所以才有后来的悔婚。

她幽幽望着火堆,想起她与唐夜的恩恩怨怨不由得苦笑,人生似乎总是活在一个个环中,解开了这环却被另一环套住。想到这些,心下微感怅然,忽而想起了公子翌,一股说不出的柔情填在胸口,不知他现下是否已然平安,他可又欠了自己一条命呢,他欠自己的,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既然还不清,就让他用下辈子一并来抵债好了,她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这时忽听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花无多闻声抬头,看到一人由远及近而来,待到近处方才看清,竟是公子语。温语当年虽与吴翌十分亲近,但因其父之故,终究投靠了刘修。

如此深夜又是荒郊野外,忽见温语独自一人赶路,花无多疑惑甚多。

温语迎着火光而来,待到近处一眼便看到了未戴面具的花无多。他先是一惊,而后一怔,神思有片刻恍惚。

他骑马奔到近前,翻身下马。望着花无多,他一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只沉沉唤了一声,“无多。”他还是喜欢叫她花无多,而不是方若兮这么陌生的名字。

花无多自然听出其中含义,公子语还当她是同窗,一时有些感慨,却心中温暖,笑问道:“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语闻言,目光一暗。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唐夜,他躬身一揖。当初在南书书院读书时,众人便对唐夜十分崇拜,即便均是同龄人,却对他存了几分恭敬之意。而今温语对唐夜亦是这般想法,“毒王”唐夜,在他们看来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唐夜只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沉默不知不觉蔓延,令人觉得有几分压抑。花无多心神恍惚,竟也没有吭声。

良久,温语忽然道:“翌死了。”

原本拢着柴火的花无多忽然一怔,仿佛觉得自己幻听了。

温语继续道:“翌临死前,他对我说……”

花无多麻木地坐在火堆边,她茫然地望着温语,仿佛开口说话的不是他,而是她的错觉。

温语眼中似有水光,咽下一抹痛楚,他平静缓声道:“翌说,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和你在一起。”

“你说什么?”花无多在笑。

温语一哽,大声道:“我说翌死了!”

花无多全身一震,继而摇头失笑,道:“语,即使你讨厌翌,追随修,也不能骗我说他死了。”花无多在笑,“语,我们同窗时间虽然不长,你也不能这么骗我!”

“我不是,我没有!翌的确死了,他真的死了!我亲眼看到,他死了!”温语蓦地站起身来,神情万分激动。

“语!”花无多突然大吼一声,温语一惊。她僵硬着脸色,凌厉地望着他。半晌,她忽而换了笑脸,似怕自己太大声惊到温语一般,小声哄劝道:“语,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语,别开玩笑了。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会怪你骗我的。以前的同窗,我最喜欢你的直言快语了。语,只要现在你说自己在开玩笑,骗我玩的,我不会怪你的,真的。”

温语一怔,目光闪过悲痛,缓缓道:“无多,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的尸身此刻就挂在魏城的城墙上,已经挂了两天了。”他边说边流下了眼泪,用长袖拭去。

“不可能,那日他明明已经走远了。”花无多摇头否认。

“他又回来了,他回来是为了你,他怕你死,他害怕失去你。他说,他不能言而无信,他再不能丢下你,他说,他宁愿和你一起死。”说到此处,温语似能感同身受般哭了起来。他边哭边道:“那日他回来寻你,便遇到了刘景的军队,他被团团包围,刘景当即下令命弓箭手射杀他,死活不管。事后,他被运到魏郡交给澈王处置,我看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对我说,他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说,今生不能与你白头到老,来生定要与你携手不弃。他死的时候面带微笑,口中还喃喃说着,这江山有你才如画。他临死前手中紧紧抓着这幅画。”温语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花无多,是一幅染了血的画。温语道:“我看了一下,这画画的是你和他在书院,我怕刘景收走,就偷偷收了起来,原本打算留作纪念。如今在此见到你,还是还给你吧。”

空气似在此刻凝结,暗夜变得寂静,只除了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时间悄悄流逝,温语擦了擦颊边泪水,见花无多始终不接画,便抬头向花无多看去,只见她此刻目光呆滞,毫无焦距,似看着他手中的画,又似没有。他轻轻唤了声,没有反应,他大声喊也没有反应,她就这样呆呆的,双目无神地望着他手中的画,任凭温语如何呼唤都没有了反应。

就在温语束手无策彷徨担忧时,却忽然看见花无多微微一笑,鲜血自嘴角缓缓溢出,竟闭上了双眼,无声地软倒在了地上。

唐夜将她抱起,探向她的脉搏,不理一旁公子语的焦急询问与方圆望着他的复杂神色。

暗夜中,昏迷的花无多突然惊醒了过来,她全身颤抖,踉跄起身,冲出帐外就跃上了马背,拍马绝尘而去。

随后追出的方圆看向唐夜道:“少主,我们……”

唐夜道:“我们跟去。”

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根本没睡着的温语痛楚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翌,你我同窗一场,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两日前,他得知刘景抓了吴翌入魏城,便偷偷寻了机会去牢中探望,直到看着吴翌在他面前闭眼微笑着死去。

他心情十分低落地将此事禀奏了澈王刘修。刘修听闻吴翌死讯时微微一颤,这时,在一旁的谋士张轩却兴奋地建议将吴翌的尸身挂在魏城城墙上一振三军、二慑吴琪之军、三溃西京侯之势。

听到这个建议,他极力反对,言吴翌毕竟是皇族,虽已身死,澈王也不能做侮辱皇族的不仁不孝之事。却被张轩以极为怀疑的目光讥讽,说他是吴翌临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

他闻言惊怒,言及吴翌是自己同窗,临死前见一面有何不妥。

张轩却似抓住了他的把柄般,道:“听说你在书院时,便与吴翌极为亲近。”

张轩所说是不争的事实,若不是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他必定追随吴翌。就在他口不成言时,他看到了刘修怀疑的目光,他忽觉任何辩驳都没有了意义。刘修这种目光,已不是第一次。

那是两个月前,他忽然收到家书,得知家父病重,心急之时便与澈王告了假回家探望老父,并衣不解带地日夜侍奉在父亲床前。没过几日,父亲病逝,他又忙着父亲的丧葬之事,在父亲的灵堂前守了整整七日。在安葬了父亲后,他与朋友饮酒时,酒醉无意中言及自己若不是为了老父,也不会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句话,让有心人听了去,辗转被刘修知道,那时刘修就是用这种目光望着他。

而张轩,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令他难堪,背地里还腹诽他,不过是因为他在编写《江山美男志》时,被张轩知晓,张轩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百般讨好他,想让他将自己的名字也排在里面。张轩其貌不扬,他不愿做违心之事,让自己花了十分心血写的著作失去了权威性,便没有应之,张轩自此便开始嫉恨他。

他深深一叹,蓦地睁开双眼,起身收拾行装,毫无留恋地上马而去。他已看清,也已明白,他终究不适合这乱世之争,还是寻一僻静处安度终老吧。

公子翌的尸身在大风中如断线的木偶无力摇晃,枯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眸再不见往昔风采。

魏城下,寒风萧瑟,风过,沙粒吹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城墙上的刘军挺立于风下,驻守魏城坚若磐石。

而今成王尸身就在城墙上,更增强了他们取胜的信心。

却在这时,士兵们同时在风中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即便白日听来也令他们悚然而惊。

他们举目而望,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白衣女子,疯了一般由远及近迅速而来,眨眼间已到城下,却在靠近城墙的那一刻倏然停步。她高昂着头,痴望着城墙上的尸身,半晌都未动一分。

她面色苍白,神色凄厉,发髻散乱,衣衫随风张狂飞扬,大风吹开了她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美得惊人!

这一刻,所有城墙上的士兵均看得怔住。

风中,她站得笔直,眼中只有被吊在城头随风无力摆荡的那具尸身,是他吗?为什么看不真切,她不相信。他说过,祸害遗千年;他说过,要死也定要死在她后面,因为要先看着她死;他说过,即便是死也要死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又怎么会这般凄惨?她不相信,她要上前看个真切。

呆滞半晌的守城参将李为,忽然发现那女子一纵跃起飞过了护城河,正如箭一般向城墙飞来,脑袋轰的一声,仓皇指着女子,大喊:“放箭!”

弓箭手被这声大喊震醒过来,慌忙举箭射向女子,一阵乱箭,生生将女子逼落到了城下。

城下,女子仰望着城墙上的尸身,身子晃了晃,虽未中箭却似已站立不稳。

她看清了,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一瞬间,她胸口似破了个洞,空荡荡的,再也补不全。

她再一次不顾一切地飞身而上,却又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箭挡住了她的去路,将她逼退。手臂被箭头擦伤流出血来,她似毫无所觉,一抬头,再次冲向城墙。

守城参将被城下女子的疯狂模样惊住,调派了更多的弓箭手上了城墙。片刻,已有百只箭羽同时对准了城下女子。

她再次跌下城墙,一支箭插在她的肩头,她却不管不顾,望着城墙上的尸身和无数瞄准自己的刺目箭头,忽然仰天嘶喊:“刘——修——”

却在这时,得到奏报的澈王刘修大步登上了城墙,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守城参将李为看到他刚要躬身行礼,却已被推倒在一旁。他一眼看清城下女子,似猛地一震,一挥手大声道:“全都住手!”

城墙上的弓箭手听令,均放下了手中指向女子的箭。

城下女子伫立在风中,单薄的身子踉跄摇晃,似已站立不稳,肩头和手臂的鲜血染红了白衣,刺目鲜明。她似控诉似埋怨似痛恨,指着城墙上的刘修,一字一句道:“他已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辱他?他虽是你的敌人,却也是我们的同窗啊!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纵然死了,纵然死了……”说到此处,已嘶哑不成言。纵然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她忽然跪了下来,向刘修磕下头去,他听到她嘶哑的声音,“刘修,把他的尸身给我!刘修,我求你,我求你!”每说一个“求”字便磕一次头,每磕一次头便说一个“求”字。

隐约间似有什么在这一刻崩塌,她从未求过自己,也从未这般求过任何人,她的骄傲即便面对他另娶她人时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他知道她有多骄傲,可如今却为了吴翌这般恳求着他。原来,她心里最在意的是吴翌,是吴翌啊!想到此,嫉妒啃噬着他的心,一寸一寸,令他失去理智几近疯狂。

刘顺已认出了城下之人,见刘修此刻神色彷徨,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城下女子一声声哀求,求的是敌军成王的尸身,毁的却是一直以来因她而痛苦,不停折磨自己的王上。这一刻,刘顺的恨意达到极致,转身便对城下女子大声道:“城下妖妇,成王已死在我王上手中,你此来不过是自寻死路,想要成王尸身……”他的话尚未说完,已被刘修一掌打飞出去,撞在身后城墙之上,口吐鲜血不止。

城墙上一阵慌乱,刘修狠戾地看向刘顺,却见刘顺在笑。刘顺挣扎着爬起身来,似笑似哭道:“王上,为了刘家,为了这些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断不能心软。请王上三思!就算此刻你将刘顺打死,刘顺也断不能让王上因她而一时心软,毁了王上大业!”刘顺匍匐在地,因身受重伤而口吐鲜血抽搐不已,却仍坚持着一寸一寸爬到了刘修脚下,死死地抱住,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守城参将李为单膝跪下,重重道:“王上英明,成王尸身断不能在此时归还。”

城墙上的士兵一瞬间也跪下齐声道:“王上英明。”

这时,澈王妃齐欣与其他闻讯赶来的众位将军也上了城墙,齐欣看了一眼城下女子,但俯身跪拜下来,掷地有声地恳切道:“王上,吴翌尸身是打击吴家军最有利的一招,如今吴家军十万兵马即将兵临城下,为王上大业,为刘氏一族,为众位为王上拼战沙场的将士,望王上以大局为重,断不能将尸身给了那人!”

其余众将也纷纷跪下请命,当中亦有包括公子紫阳与公子诓等人的身影。

齐欣又道:“这一年来,她与吴翌朝夕共处,二人想必早已两心相许盟定三生,她如今不顾生死也想要回吴翌尸身,心里早没当年对王上的情分了,王上断不可为了某日旧情,不顾大局,请王上三思!”

刘修眼中的疯狂一寸寸暗了下来,直到沉寂为一潭死水,已因齐欣那句两心相许盟定三生打了死结。

城下,一声妖妇,早已喊醒了花无多。

她缓缓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挺立于风中,却仍显得那般单薄而无助。

听清了城墙上所有人的话,她蓦地狂笑起来,声声道:“刘修,还记得吗?大明湖畔,我们曾一同承诺过,要记得那日的日出,若谁死了,那么活着的人就要替死了的人记得。刘修,刘修!你听着,翌死了,我死了,你就要替我们记得,那是誓言,终身不能悔改!”言罢,她再次冲向了城墙上的尸身,义无反顾不死不罢休。

望向再次飞向城墙的她,刘修目光痛得瑟缩,一把取过了自己的黑白羽翎箭,断了箭头,搭了弓上,拉满,三只无头箭同时朝她的方向射出。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她一箭都没有躲,三支箭带着莫大的劲力毫不留情地射入了她体内。

还记得在庐州竹海他们亲手盖的小屋前,他能同时射三箭时的兴奋与她的手舞足蹈。彼时,他在她眼中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修。她为他骄傲,为他而觉得幸福。他说:当初在书院的比试,若再来一次他必然能赢。她听后不仅不生气还替他开心,内心还暗自藏了几分得意自豪,因为他是她的修。因为他说,他是为了她而苦练,因为那样才能保护她。

眼见她一箭都不躲避,生生受了他三箭,重重地跌落出去,在地上拖出数丈血迹,直到撞到巨石上方才止住去势,再无飞上城墙之力。他闭上了眼睛,生生断了手中的弓和箭筒中所有的黑白羽翎箭,箭尖刺破了手掌,满手的鲜血也察觉不到疼痛,直到全部断了,弃于地上。

从此,他再不用箭。

她仰躺在巨石上,鲜血从嘴角溢出,身上的箭伤是那么的痛,痛得她只看到满眼刺目的红。

她想要坐直身体,却一次次力不从心地倒下,她想笑,出口却变成了咳。她抬起手臂,握住了胸口那只黑白羽翎箭的箭尾猛地拔出,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尽了衣衫,绘成了忘不去的恨。

他闭上眼,压下口中的血腥之气,转身踉跄下了城墙。

若不是你心中最爱,那便恨吧。他如此告诉自己,却只觉眼前一黑,一脚踏空,跌撞在城墙下。有人过来搀扶,却被他狠狠推开,却再也压不住口中的血腥之气,生生吐出口血来。

旁边有人惊恐地叫了声,“王上。”

他抬眼看向公子紫阳,道:“无碍。”推开他,正欲起步。

却在这时,突听城墙上刘欣大声道:“弓箭手准备!”他一怔,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骤然袭来,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听齐欣似用了全身力气喊道:“放箭!”

一瞬间,他停了心跳,“不要”二字惊颤地脱口而出,无力又惶恐,轻易便被离弦的箭声淹没吞噬。

他疯了一样跃上城墙推开众人向城下望去,却看到了一个永远身着黑衣的人护在了她的身前。

是唐夜。

恍惚间看见无数支亮晃晃的箭头全都飞向了自己,她躲不开,也不愿再躲。箭声破空而来,划出铮然之声,她丝毫也不觉得害怕,望着城墙上那不复往昔飞扬风采的尸身,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闭上了眼睛,扬起一抹笑意,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满园盛放的菊花中,他闲适地坐在亭下看着书,听到脚步声,回眸望向了她。

她伸出手去,动情地唤着:“翌。”

唐夜与方圆几乎与花无多同时赶到。

唐夜以为刘修并不会伤害她,可他错了。

他看到花无多跪下向刘修卑微地乞求,他听到花无多说起大明湖畔往事的凄厉笑容,他亦看到刘修向她射出的三支箭,她不仅没躲还迎了上去,当上百支箭头同时射赂她的时候,他甚至看清了她满足的笑容。他想都没想便飞身扑了上去。方圆伸出的手也只抓住了他衣衫的一角。

面对花无多难以置信、惊呆的面容,他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眸中闪过一抹柔光,那是一抹从未对世间任何人展现过的柔和,却仅仅在这一刹那面对着她,绽放。

他闭上了眼睛,松懈下来的身体依靠在她僵硬的肩头。这是他第三次救她。也是最后一次。

曾经……

每晚,他都会跃上房顶吹箫,他的箫声是一种指示,让棠棣的人知道他的位置。自从第一次开始,陪伴他,听他吹箫便像是成了一种习惯,每晚他都吹箫,每晚她都会坐在他身后,听他吹箫,而后睡着。

可惜那晚对面来了个不请自来之人,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撑多久。听到身后浅浅的吐气声,他放下嘴边的长箫,转头,望了她一眼,只一眼,便转过头去,微一沉吟,便无声无息地起身,自行回屋歇息去了。

那夜,月亮就在眼前,出奇的明亮和美,他睡不着,便坐在屋内擦拭着长箫,忽然听到院中有异响,听声音应该是屋顶的她醒了过来,顺着虚掩的窗缝,无意中看到她在院中玩起了他有意不曾让人打扫的落叶,一个秋天的落叶,已累积得很厚。夜色下,一袭红衣的她,脚踏鹿皮短靴,在地上施展着轻功,旋转,移步,落叶在她脚下凝聚而后散开,铺展于地,似形成图字。而她却站在中央,头顶月亮,月光下掐起了腰,仰天大笑,样子竟是那般张狂得意,却诡异地没发出任何声音……那模样……让他顿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一会儿,见她走进了房里,四周也没了声响。沉吟半晌,他终于推门走了出去。站在方才她无声大笑时所站的地方,向地上看去,只见地上有序铺展的落叶已被秋风吹散了些,但仍隐约可猜出地上落叶铺散开来所写的字。

幸福。

直到那一刻,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伫立在这个位置,不知不觉间直到晨曦。

而此刻,风早已将“幸福”二字吹散。

那是他此生从未抓住过,也不再能抓住的东西。

曾经……

当他自黑暗中睁开双眼,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她苍白无生气的脸,紧紧环抱住他的手臂,有着他从未感受过的执着和守护,弱弱渡过来的内力,是她临死前也不放弃的坚持。他心中在微微悸动,因从未有过。异常明显而无法令他忽略的悸动。

她说:“我还不想死……啊……”

他其实知道他们不会死,却不告诉她。

她说:“昨天我背过你,今天换你背我。”

他试图甩她下去,她却死扒着不放,仿佛被逼无奈,他背着她走。心中却涌起了不熟悉的欢喜,那是他第一次背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他偷偷流泪,那是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伤心,心忽然沉了下去,因为知道,那悲伤是为了谁。而让他们分离的人却是自己,他矛盾着,复杂着,到了京城,当她说要走时,他毫不犹豫地先行离去,他以为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他再不会与她有交集,可她的身影总会不期然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他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明明可以不去刘修的喜宴,可一种莫名的牵念让了出现在了那里。她的伤心,他全看在眼里,在她揭穿身份的一刻,令他震惊的不是她的欺骗,而是,她竟是他指腹为婚的事。

那是,他此生有机会拥有却也不能抓住的东西。

错过了开始亦错过了结局,靠在她的肩头,他浅浅笑了起来,闭上了眼睛。

他从未笑过,从未。

方圆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重重地跪在地上,望着唐夜的尸身,眼中空洞无泪,似看不惯他身上的一根根刺,麻木地伸出手去,握住唐夜背后的箭羽,猛地一拔,而后又握住另一支……

直到拔完所有的箭。满身满手的鲜血,他方才站起来,挟起昏死过去的花无多及少主唐夜瞬间远去,天边破空传来绝厉的誓言,“我方圆对天发誓,棠棣必为少主唐夜报此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唐夜猝死的消息传回唐家,当唐家之主唐卓山看到唐夜千疮百孔的尸首时,悲痛欲绝。唐夜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这个儿子不仅长相出众,对他孝敬,还博学聪颖,每当有人提起唐家、提起唐夜他都甚感骄傲。这个儿子仿佛一则传奇,在江湖中有着不败的地位,也标榜着唐家在江湖中不可动摇的地位。想起自己为了妹妹一意孤行给他定下方家这门婚事,才导致他今日为了方家那个祸水女儿不顾性命,死得如此凄惨,他越想越是内疚。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却在酒后,无间中看到自己的妻妾因唐夜猝死不仅不悲还偷偷暗喜的神情,他悲怒之下杀尽了自己的所有妻妾,而后消失于江湖,从此不知所终。

自唐夜死、唐卓山消失后,唐枫接管了唐家,成为唐门之主。天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唐枫就是曾经血洗江湖的杀手无间,唐家才是杀手组织棠棣真正的幕后黑手。此时,接管棠棣的却不是唐枫,而是方圆。原本与刘家有亲戚关系的唐家,也因唐夜之死而变成了仇家。

城墙上的齐欣听到了方圆破空而来的恐吓,她不仅毫无惧色,还微微地笑了。想起半年前,她入宫面见皇太后刘雅,太后拉住她的手道:“修对女子一向淡漠甚至有些排斥,这与他小时候的一段经历有关,你也不必挂怀。他毕竟是个男人,还正值年少,你可以试些其他办法,刘家的香火便靠你了。”

齐欣道:“是。”

太后点了点头,招了招手,一个婢女递过来一包东西,皇太后取过来,递给齐欣:“修最近勤于政务,我听宫中御医说他近来睡眠不太好,偶尔还会做梦头疼。这是迷迭香,对他有些助益,你可以点在他的屋里,你拿着。”

齐欣垂下目光,道,“多谢太后赏赐。”

太后道:“今日哀家有些累了,你下去吧。”

齐欣施礼道:“是。”

当晚,刘修亦被太后唤去,留在宫中用了晚膳,回来时已近子时,已然有些醉了。太后灌了他不少酒,刘顺扶他下车时,虽见他神色清冷,脚步却有些虚浮,了解他的刘顺便知道他已经醉了。

回了自己的寝房,刘顺伺候他更衣,他挥退了刘顺,倒在床上便欲睡。

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暗香,很好闻,他缓缓欲睡时,可越发觉得口干燥热,他扯开了里衣,丢在一旁,可燥热越发厉害,身体里流窜着不知名的情愫。这时门打开,复又关上,有一个脚步很轻地走了进来。他微微睁开眼,夜明珠被纱覆盖,幽幽的暗光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形,他有些看不清,微微晃了晃头,复又看向那人。她身着白色薄缎,头发披散在肩后,低垂着头,玲珑的曲线令他脑袋轰的一声,他越加恍惚。那女子缓步走了过来,一步一步,他缓缓挣扎着起身,似看到了竹屋外,那个刚刚泡完

温泉向他笑着走来的女子……

他看不真切,再也等不及她一步步走向自己,一把将她拖过来,昏暗的夜明珠映在她的脸上,他颤抖地抚摸她的脸,似遥远而痛苦的思念。每晚他都会梦到她,而今晚的梦尤其真切,尤其难耐。

女子轻轻一颤,手指抚摸到他裸露的胸前,他闷闷哼了一声,似有些疼痛难忍,突然将她抱住,压在床上。

他炽烈的唇压在她的唇上,辗转吸吮。房里淡淡的暗香,似有若无,令他炽热难忍,身下的女子似一缕清甜甘露,令他狂躁不安。这是梦吗?他已弄不清楚了,他扯掉了她身上的衣物,火热的身躯覆上身下有些颤抖的娇躯上。

齐欣有些害怕,又有些企盼,这是刘修第一次这般主动亲近她,她颤抖着,任由他狂乱地吻着自己,感受到了他的急切和焦躁。身体的贴近,炙热的气息纠缠,交叠的双唇,游移的双手,令她忍不住轻轻低呤。她听到刘修克制又狂乱的暗哑声音,“我要你,你是我的!”

她轻轻一颤,难掩心中的战栗。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无比美好。从拿到这香时,她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迷迭香,但当刘修抱住她时,她内心是何其的喜悦。她的夫,她的天,她爱刘修,从第一次在大明湖畔见到他起,她便被他吸引。吴翌的纠缠令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有美貌,她值得获得世间所有男儿的倾心爱慕。

刘修在进入她身体的刹那,令她疼痛,她微微挣扎,却也同时感觉到了刘修的安抚,一瞬,她放松了下来。因为他的爱怜,当他完全占有她时,她有些迷乱,正有些不知所措,便听到刘修嘶声轻喃,“无多……”

他终于放开了她,翻身沉沉睡去,迷迭香缓缓燃尽,只留一缕香尘,在屋中缭绕不散,凝成了她刻骨铭心的恨。

她怎能放过她?她一定要杀了她!

公子翌死后,年迈的西京侯得知消息后便一病不起。西京侯一生只有两子,大儿子早亡,二子吴翌虽非自己尊重却等同亲生。吴翌寄托了他一生的希望,吴翌之死如利刃入喉。他痛苦难当,虽病重却还欲披挂上阵报杀之仇,可惜,却在未出征前病故于府中。临死前,他将女吴多多与兵权交给了吴琪。

在此之前,同年四月,宋家军大败刘谨,晋王一蹶不振,宋家军借势挥兵北上,长驱直入,拿下江陵等地。六月,宋家军在洛阳李家的帮助下攻入洛阳,直逼东郡。

与此同时,宋子星收到密报、成王吴翌死,尸身悬挂于魏城之上。宋子星闻讯大惊,暗领数十骑马不停蹄夜奔向魏城。

同年六月,成王吴翌死后,北王吴琪在低迷了一段里间连战连败后,却与宋子星私下见了一面,而后似突然醒悟了一般,整合了因吴翌身亡西京侯病故而士气低落的吴家军,倾全力与刘景决战在东郡。大战后,东郡几乎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刘景惨败,终究死于吴琪之手。

刘景战亡的消息传回京城,原本回吴翌身死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中的刘家全然震惊,皇太后与刘国丈甚至夜不到寐,寝食难安。

自晋王大败,刘景又亡,洛阳、东郡连续失守,刘家雪上加霜,俨然大势已失。

自棠棣少主唐夜身亡后,唐家与让家决裂,棠棣杀手更是倾巢而出,没日没夜地袭击魏城澈王刘修府邸,不仅暗杀澈王和澈王妃,还暗杀刘修手下得力的几员猛将,甚至一些杀人不眨眼的死士连府中的无辜的丫环和仆役也不放过。如此,日夜不停,整个王府所有人整日提心吊胆人心惶惶,许多人受不了偷偷自府中跑了。

皇太后闻讯,急忙从京城调派了数名江湖高手到魏城,保护澈王与王妃安全。但即使如此,数名高手也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而今,魏城外三十里,除北王吴琪的军队外,东南方向宋家亦来,将魏城团团围困。北有吴琪,南有宋子星。围困刘家目前唯一一支主力军,刘修。

一连数日,刘修无心政务,躲在屋中,不吃不喝。任由谁呼唤哭诉都无用,包括王妃齐欣。

门窗紧闭,刘修手中拿着一束断发,反复地摸着,望着透过窗棂射入屋内的光线一点点出现,再一点点消失,如此反复。

经多日打探,探子回报,方若兮已经亡故。据探子说,她的尸骨埋在了一处名曰竹海的陌生之地。探子说,竹海在哪里,他从未听说过。

他听到这个消息,久久没有反应,而后万念俱灰般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管什么杀手,不管一切。

他沉浸在思念中,思念着她,痛苦并刻骨铭心地思念着。

她死了,死在他的手里。那三支箭,她一箭都没躲,不仅没躲还有决迎上去。她是故意的,她早已不想活。她想死在自己手中,她的尸骨埋在了竹海,并未和吴翌埋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埋在竹海?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那个有着他此生最美好回忆的地方。他想,她心里终究是有他的,她是爱她的,而她死在了自己手里,竟死在了自己的箭下。

他反反复复地想,不停地想。

日复一日,他回忆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时而微笑,时而失神,他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

直到吴琪挥军玫入魏城,他都未曾走出房门一步。

吴琪大军攻打魏城时,齐欣再也忍不住,命人撞开了他的房门,却发现只三日的功夫,房内的他已憔悴得不成模样。

齐欣站在门口,震惊得连迈入屋中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自知道方若兮已死,只三日,他便憔悴成这般模样,言若兮在他心里竟那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她早已心知肚明,却一直难以接受。

她缓缓迈入屋中,她不愿相信,她哭倒在他脚下,逼问他:“方若兮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吗?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她听他喃喃道:“她的命,比我自己的也重要,我为了能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屈服于姐姐,娶你为妻。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在我的箭下,我亲后杀了她,我曾经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缓缓地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倒了杯酒,而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下,齐欣知道那是什么。正惊呆时,听他道:“吴琪不会放过我和你,你快走吧。”

齐欣闻言,不怒反笑道:“不,我不走,我既然嫁给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不苟活于世,我又岂能独活,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她……我一直知道……”说到此,齐欣眼中已有泪光,似千般委屈却又万般无奈,均化作一声叹息。她亦拿起桌上的酒壶颤抖着为自己倒了一杯,一仰头,饮下。而后一阵哀伤,眉间隐有万丈光芒,她带着些许自豪地轻轻笑道:“但与你并肩打天下的是我,站在你身旁默默支持你的是我,与你结发为妻的也是我,就算黄泉路……伴你左右的也只会是我!”

刘修微微一颤,低声道:“你又何苦?”

火光越发逼近了月华殿,殿中烛火几乎燃尽,夜如此沉,却又如此亮,亮得刺眼,亮得悲凉。

齐欣淡然笑道:“修,这一世我们不能偕老,盼来世我们早些相遇相识。你不做王侯将相,我不做世家美人,不再生逢乱世,只做一对平凡夫妻,平安一世,白头到老,好吗?”千般期许,万般哀求,她哀怜地望着刘修,心中渴望着……

可得来的终究只是沉默。

她痛楚万分,想起一事,苦笑道:“吴翌临死前曾说了些话,并托温语转告方若兮,此事我一直瞒着你。”

刘修微微一怔。

“吴翌临死前的话,我也听到了。”刘欣叹息一声,继续道,“他说,直到临死这一刻,他才发觉,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和她在一起。他说,今生不能白头到老,来生定要与她携手不弃。”察觉到刘修和身体一瞬变得僵硬,她依偎得更近更紧。怜惜着他的痴情,痛苦着他对自己的无情。

吴翌的话如一支箭狠狠地刺进了刘修的心,直到此前,他仍嫉妒着吴翌,便是死,他也没资格对无多说出同样的话,终究,没资格。

火已烧进了大殿,灼热令他闭上了双眼,似看到吴翌临死前对无多说的此番话的心情和姿态,历历在目,痛不欲生。

毒已入心,痛彻心扉,齐欣忍不住微微颤抖,却仍努力坚持,尽力忍耐,颤抖着轻声道:“修,而仿,我想与你说同样的话。此生此世,我从未后悔嫁给你,在我的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也是能和你在一起。”

身边的女子紧紧地依偎着自己,即使是死也不离不弃,即使明知心中无她也只存着微薄的念想,只盼着许下来生,而他……嘴几张几合,始终难以成言。

恍惚中,似看到城墙下,她奋力拔出插在胸口的箭,喷涌出的鲜血染遍衣襟,怨恨地望着自己。

他嘴角溢出了鲜血,缓缓流淌入脖颈,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便是来生……来生……他悲痛到了极致,缓缓闭上了双眼,从此再未睁开。

泪流满面的齐欣,已然在他身边不动。

澈王与其王妃死后,杀手组织棠棣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当吴琪面对滚滚大火的魏城刘修府邸,听士兵说澈一一及澈王妃在里面饮鸩自尽时,他淡淡地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已经听不见的刘修听:“无多并未死,那不过是我与宋子星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修,虽然我恨你,恨你将翌的尸身挂在城墙上,恨你狠心伤了无多,令她在生死之间徘徊,但如今我方才明白,你爱她之心,不比任何人少。”

不过短短一个月,公子琪已然变了模样,消瘦而憔悴,却多了从未有过的刚毅与凌厉。

魏城破。

半个月前。

宋子星带着昏迷的花无从来见他,求他为花无多医治。

当日,探子回来报,吴翌身死,花无多被刘修射杀,连中三箭,身负重伤,后城墙上数箭齐射,唐夜挡在她向前,二人均当场身亡,尸身被唐夜的手下带走。

听到这个消息,他脑中嗡嗡作响,他们都死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自处。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是他深埋在以底从不曾……

当宋子星抱着花无多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眼前看到的女子是真的还是假的,生怕伸手一触便凭空消失了。那种幻象,欺骗过他太多次。触手湿润令他颤抖,她竟然还活着。

同年六月,一女子骑马奔入营地,手中抓着一封书信,神情愤怒而紧张。

她奔入军中,寻到主帐位置,不顾士兵阻拦,直直冲入帐中。直到看到屋内坐在床边的男子,她先是一怔,急声道:“哥,你真打算带着她远赴天山求医?你若是走了,宋家怎么办?我怎么办?帐外这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军,士兵又怎么办?你为了她丢下我们全然不顾了吗?哥,你明知道她心中最在意的不是你,你为何还要……”

来者是宋家大小姐宋子音,半个月前,她执意跟随其兄宋子星星夜赶来魏城,只因,她得知北王吴琪亦在魏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只知道,他在魏城,而她这两年中越发对他相思刻骨,她拒绝了无数个求亲者,只因想亲口问他一问。没想到,在她支支吾吾尚未说明要付出的理由时,兄长已然看穿一切地同意她随行。

他们一行数十人轻车简从,没日没夜地奔波了一天两夜,刚到魏城外,便看到了十分惊人的一幕。

方若兮,这个谜一样美得令天下失色的女子,这个哥哥放在掌心疼宠,甚至日夜忧心害怕失去的女子,竟满身是血地躺地魏城下,只为了要回成王吴翌的尸身,而“毒王”唐夜插了满身的箭,惨死在了她怀中。

那一刻,她与哥哥都已明白,方若兮对吴翌,岂止是同窗之情,就算刘修,也比不上吴翌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那一刻她亦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在得知成王死讯后不顾一切地跑来魏城。

宋子星闻言未置一词,此刻,他想的不是这些,他想的却是唐夜死后仍挂在唇边的笑,那笑深深地扎入他心底。

当他自失了方寸的方圆手中要回她时,她已气息微弱,手却始终紧紧地抓着唐夜腰间的长箫,如何都分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将那柄长箫一同随她带走。

当大夫诊断她已万念俱灰不想活下去时,他痛到不敢相信,心都空了。

无论她心里有谁,他都不在乎,可当得知她要死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为了她,他可以低声下气地去求精通医道的吴琪及当月王吴鼎,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即便是迷唾手可得的江山。

叔父说对他失望至极,竟然为了个女人放弃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权势、地位,叔父说这天下什么女人没有,要找出比她漂亮的又有何难?他只笑不驳。

叔父不是他,江山、权势、地位的确是每个男人一生乐此不疲的追求渴望,能达到最高点,的确令他血脉贲张。可这一切终究抵不上可能失去她的痛苦,为了她,他愿意放弃这原本可得的一切。因为在他心里,她是最重要的,胜于这江山,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从来都把最重要的东西紧紧地抓在手里。

后世或许会有人笑他宋子星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个胸无大志的窝囊废,但他宋子星只有这短暂的一生,若然少了她相伴左右,若然此生最重要的东西都丢了,他还行政剩下什么?

权势、地位、江山与她之间,他选择她,义无反顾。

宋子星淡淡地对宋子音道:“如今局势,四川唐家虽支持我们,但刘修残余多为吴翌、吴琪同窗,多有降靠吴琪。若宋家与吴兵对峙,胜负对测。多年来,百姓饱受游离战乱之苦,早已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江南本为富庶之地,也因我们宋家征战多年富庶不在,百姓生活难以持续,我们都不想再打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哥,你不要骗我,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也看得清天睛形势,吴琪自吴翌身亡便无意争霸天下,刘修、刘景已亡,刘谨等已不足为惧,而今皇位对你来说可谓唾手可得。”宋子音有些气恼地指着床上昏迷的方若兮,道,“你却甘愿为她放弃这一切,哥,我真的不明白,她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尤其,尤其我听大夫说,她因腹中中箭,今后很可能再不能生育,你是家中唯一男丁,你难道……”

“别说了,我意已决。”宋子星面色一沉,打断了她的话。

“哥,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宋子音犹自不能相信。

宋子星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花无多,轻轻抚上她的发丝,道:“我本无意这江山这天下,之所以去争去夺,只不过想证明我宋子星可以做到,如今我已做到,我此生无憾。放弃这一切,的确不容易,可我意已决,你多说无益。我做这些,不尽然只为了她,也是为了宋家,为了你。”

“为了我?”宋子音有些惊讶。

宋子星道:“你将嫁给吴琪,成为未来的宋皇后。”

闻言,宋子音惊怔当地,半晌,方才讷讷道:“吴琪不会……”

“他已同意。”

闻言,宋子音先是一惊,而后又羞又喜,还有点儿捉摸不定的暗恼,转念之间却又摇头,道:“但是,叔父?!”

“他已同意了。”宋子星道。

“他怎么会同意?”宋子音再次惊讶。

宋子星道:“我无意称帝,这天下终究是吴家的,只有他最合适。”

“可是……”宋子音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宋子星半晌,听宋子星道:“我知吴琪,他心思缜密,心胸宽广,是个君子。他已亲口答应将来会真心待你,娶你为妻,立你为后。妹妹,宋家今后的兴衰便看你一个的了。宋家军三十万我已有安排,从今往后只听你一个人调遣,若你愿意将其交给吴琪,哥哥也不反对。只是如有万一,他待你不好……”麻木地接过哥哥塞在她手里的兵符,后面的她再没听进耳去。因为她突然想起了昨日在魏城湖畔无意中听到的声音,那人说:“你若活着必定最想看到她幸福。”那声音有些嘶哑,染尽悲伤,“如果他真能带给她幸福,我坐上那个位置又如何?”当时她未能听出是何人,而今突然明白那竟是吴琪。

宋子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直到坐在自己的绣床上,紧握手中的兵符,忽然流下泪来,哽咽着问自己:“为什么,大哥,她可以让你放弃那么多?为什么,你们都会愿意为了她,舍弃自己最珍视的江山甚至性命?为什么?”宋子音穷其一生也想不通,同样是女人,同样的年纪,为什么那个不像女人的女人,甚至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会得到如此多人的宠爱。

次日,宋子星带着花无多赶天山寻梁王求医。梁王一生淡泊免得,只钻研医道,其子吴琪也深受其父影响,酷爱医术,只是又因自幼认识了西京候二公子吴翌,二人不知怎么,一见如故,自此狼狈为奸成为狐朋狗友一连十数载。吴琪深受吴翌影响,温文尔雅中又有几分纨绔公子的习气。吴琪医术均习自其父,梁王医术举世无双,吴琪因吴翌之死,有些心灰意冷。只对宋子星道,这天下若然还有人能救活她,非他父王无二。只是他父王长居天山,此去数百里,虽有吴琪所开药方暂且续命,但以方若兮目前的状况,路途遥远颠簸,恐怕还未到天山便已……方若兮活下来的希望实在渺茫。

宋子星临走前,吴琪问他:“她若未能撑到天山,你有何打算?”

宋子星浅浅笑道:“你将再见不到我宋子星。”

一个月后,宋子音嫁给了吴琪,宋家军归至吴琪麾下。半个月后,吴琪率军攻入京城,小皇帝于乱中猝死,权倾朝野数十载的刘家全族被灭。

十日后,吴琪顺利登机称帝,宋子音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已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宋皇后在一如午后端着膳房刚煲好的补汤走入了皇上的书房,见皇上不在,便放下手中的汤碗,一抬眼又看见挂在墙上那幅古怪的画。

她一直很好奇这是一幅什么画,一直挂在皇上的书房,却始终是卷起的,皇上更是不许任何人看,甚至打扫灰尘都是自己亲自动手,看画卷翻动的程度,想必是经常打开来看的。

她还记得,有一日她来到书房,正看到皇上凝望着那幅画,眼中的温暖笑意,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忍不住,她趁皇上不在,偷偷将其展开,竟看到一副极为古怪的画像,画中有两人,两个书生模样打扮的男人,一个掐着另外一个的脖子。她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已故的成王吴翌,而另外一个虽不认识,却下意识让她想起了一人……

三年内,宋皇后相继生了两子,母凭子贵,稳坐中宫。叔父宋演于前年去世,自此,宋皇后将手中兵权悉数交给了当今皇上,宋家仍然盘踞江南,富贵至极,可惜却因后辈中再无宋子星那般英杰人物,又因宋皇后的压制,宋家子孙尽数远离庙堂,虽富贵却无荣华,从此成为真正的江南世家。

而宋子星,自那日后,与方若兮消失了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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