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喘了一口气,‘他’离开时的话还在耳边徘徊,抹煞不去。
“便是在幻境里,也无法让我出手伤你,你说,我对你,是不是没救了……”
这是我埋藏心底最深的渴望,抑或真的是,那遗留在我身上的他的情思?
甜蜜涌过,剩余的便是心酸无限。
他不该,不该啊。
又或者说,澈涟疯了,应龙疯了,所以这苍茫天下,注定要落入理智到冰冷的他手中?
澈涟不该默许应龙潜入危机四伏的锡勒,应龙也不该为了澈涟冒险找我,明知我和澈涟已经没有可能,我不知道他想成全的到底是我,是澈涟,还是他自己?
可是,我却又明白应龙的苦心,这时候的澈涟,恐怕是从来都以大局为重的沉稳的应龙都难以接受的吧?
苛刻到极限的生活,战场上毫不留情的挥杀,澈涟分明是要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可是,他不该,不该把我也逼上这条绝路!
于公于私,扣押应龙对他来说都不是一个好办法,他此刻,根本不宜和天日撕破脸皮,而应龙作为天日影帝多年来的替身,自然在来之前将一切可能发生的都计算到了,在澈涟的大业至关重要的时刻,他至少必须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才会来锡勒找我,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锡勒的新王,曾经的琉璃公子,竟是这样一个完全不按理出牌的人。
孤身而来的兰雍嘲笑地望着应龙,什么也不说,恍若看戏一般,再锡勒王宫中轻轻淡淡若闲庭漫步,融化了一层孤傲的坚冰,然而只有清楚他本性的我,才明白,越是风淡云轻笑容和煦的他,越是愤怒到了极处。
想来他来之前也是没想到,总以为这一趟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迎刃而解的小事,却因为应龙的加入,而变得扑朔迷离,反而让璃浪成了最终的赢家。
因为,那时候的我,只有一条路可走——留在锡勒,作为交换应龙的条件。
应龙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看着嘴角浮出优雅得体微笑的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打击他至重的事实——如果没有他的到来,一个深不可测的兰雍加上一个古灵精怪的我,压根就不愁从锡勒脱身,可是正因为多了一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他,反而困住了我们的翅膀。
而将一向精明透彻的应龙骗倒的,怕是他那颗真正时刻为澈涟跳动的忠心吧?我也许不是一个讲究忠孝节义的人,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并敬佩这样的人。
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一卷一卷精美的羊皮纸,绘着锡勒全部王公大臣部落首领家的千金闺秀,送往他的寝宫。
他忙碌地处理着政事,看都不看,一律交给我处理,我也不客气,于是那个寒冷的冬春交际,他寝宫内的炭炉几乎没有消耗多少木炭,单是用这些易燃的羊皮纸就绰绰有余。
如果连这起码的信任都没有,我又拿什么借口待在他的身边?
那时候的我,出奇地冷漠,便是锡勒王百般逗我,也不能再换出我的一丝笑容,直到最后,锡勒王讪讪地放弃,目中透出一丝内疚。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内疚,我也不是困守竹笼的金丝雀,锡勒王错了,他也错了,我有一双强劲的翅膀,只等一个风和日丽的时机,冲开脆弱的竹篾,一举冲向蓝天!
假如,假如应龙没有出事,那我现在会在哪里呢?
只要我想,我可以产生一万个优势成为他唯一的后,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彻彻底底地得到他珍贵的心。
他的笑容,他最后放我离去时苍凉而理解的笑容,在我心底留下了一个沧深的漩涡,时时刻刻在吞噬着我产生的哪怕一点点的快乐和幸福。
爱情的相守,真的有那么难吗?
眼前的梨林渐渐向两旁滑开,白雾向两边散去,可我的眼前依旧一片朦胧,面庞冰冷湿润,为什么呢?这样脆弱的人,是我吗?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梨林那头缓缓走来,沉稳的声音中透出淡淡的怜悯。
“小姐果然与众不同,这情丝幻境,一向对女子最是有效,女子感情充沛,最难割舍情爱,因此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走出过这里,小姐快刀斩乱麻,情深而不盲目,这般轻易地穿过幻境,可说是第一人了。在下佩服,”
“哪里,我能堪破情关,却没能堪破桃先生的谋关,到此刻,我才明白,先生到底是哪边的人,这点才智,不提也罢。”
我伸手抹去脸上未干的水痕,挺直脊梁,微微一笑,凤眼潋滟迷离,却不知自己这强撑的坚强,在对方眼里掀起了怎样的惭愧,一封添油加醋的书信飞往那遥远的北方,成功地搅乱了一颗胸有成竹的心。
“哦?不知凤小姐有何看法?”桃裳微微一笑,黝黑的面庞,神情从容而内敛,语气清和低沉,眼神沉静。
“想来,你应该是北方的人吧?只是我有地方想不通,还请桃先生为无忧解惑。”
他轻轻一笑,伸手示意我说下去。
“北方善陆战,先生与南家却是以水战闻名,先生到底生来便是南方人呢,还是后来凭着一股作气努力而取得今日的成就?”
若是后天的,那我便是输了也认了,若是先天的,那么……
“你其实是想问,我是真正的内应,还是背叛了越国?”他听出了我的话意,却也不恼。
我挑眉一笑,纵是泪痕斑驳,也不愿输了这先天的气势。
“不,我只是想知道,当年我出手救人,是不是多此一举?”
“这个,说来话长,小姐若是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如何?毕竟,拙荆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举步领路,似乎也不怕我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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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岛不止岛形似月牙,就是上面的建筑,也呈月牙形排开,月牙两头是桃南两家人的住处,月牙最粗的中央,正是桃、南两家的主议事厅。
所有的建筑都是建在月牙岛正面的半山腰上,走到山脚,只见两根巨大的石柱撑起了整个前廊,九九八十一步台阶,笔直陡峭,通往高处,气势磅礴的屋檐上高高地悬着金底黑字的大匾——金易堂。
如果不是我在林中与桃裳的一番谈话,我会为这么庄严的地方有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感到好笑,可是因我心中已经有底,反而发怔——连这样的地方,都沾染了他的气息,那么他的触角,在南方到底伸到了怎样的一个及至,不甘不服的我,是不是始终都掌握在他的手心,从来没有逃脱?
这样看似势均力敌的战争,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先机?
我在这风格宏伟熟悉得完全没有江南婉约气息的建筑面前停下脚步,桃裳意态淡然地跟在我半步之后,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淡淡地为我解说。
“尊上在十年前便布置了这里。”
我微微苦笑。
“原来,这里,才是他掌控整个南方战场的最佳后方,枉澈涟在前方辛苦打拼,竟然不知道他的胜利品很快就要易主,他的高瞻远瞩,真正让他的对手心寒。”
“也让我们由衷敬服,难道小姐不认为,只有这样的主子,才能真正实现天下一统的愿望,让百姓从此过上真正太平安康的生活?”
“仁者见山,智者见水而已。”明知他口中的尊上是谁,我依然勾起嘴角,不咸不淡地道。
桃裳默然,眸底闪过一缕赞赏。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被情爱冲昏头脑,顺着桃裳的话认同下去,而是清楚地站稳了自己的立场,淡定从容,便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也是从这时候起,桃裳开始认同我,认同我不止是一个江湖闻名的奇女子,更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
这样的女子,适合站在尊上身边。
主议事厅厚重的大门下,桃琅和南隐笔直地站在两队劲装人马的前面,一个白衣飘飘,笑容灿烂,精致若一尊易碎的玉娃娃,一个灰衣老成,略显稚气的面庞上却带着完全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冷淡,桃琅望着远远而来的我,笑得嘴巴裂到耳朵后,南隐的眸隐着浓云,看不清楚,但在接触到我询问的眼神时,还是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色。
我心头顿时一松,南隐这小子,比桃琅可靠多了。
“隐儿的父亲另有任务,如今不在岛上,我让隐儿率领他的家臣前来迎接,希望凤小姐不会觉得我们怠慢了才好。”桃裳显然看到了我和南隐之间的互动,想到了什么,向我解释。
“无忧一介江湖女子,劳桃先生相迎已经是受宠若惊,又怎敢惊动南大候爷?况我与南隐这小子认识,有他在旁,倒也自在。”
“这两孩子,多亏小姐时刻照拂,否则也没有如今的成就。”
桃裳平静的语调终于多了一丝感慨和真心的感激,以他武人的眼力,又怎能看不出桃琅和南隐的今非昔比,那看似孩童般的外貌下透出的张力就是连他这个老江湖也感到压迫,这毕竟是他的孩子呀,取得了如此成就,他能不感到骄傲吗?
如果说前次我对桃家的帮助只是人家的顺水推舟之举,实际上毫无收获,那么这次的无心之举则真正让桃裳记下了我的一个人情,只是他若知道竹邪是怎样训练桃琅和南隐到达这样境界的,嗯,为了我在月牙岛上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全,我还是三缄其口吧!
“哎呀,阿爸,你去迎接她怎么弄得这么晚,阿娘都等急了,偏你又不让我们和你一起去!”
桃琅甩下众人,连蹦带跳地窜到我和桃裳面前,仰头看着桃裳,至于我,他只需平平地就能对上我的视线,唉,郁闷,这孩子的成长怎么这么快?当年我似乎也没这么能长啊?
桃琅粉雕玉琢的小脸红扑扑的,在阳光下如玉的脸上的一层绒毛被涂成了金色,仿佛是阳光下最饱满最鲜嫩的水蜜桃,水汪汪的大眼睛晶亮如宝石一般,再找不到比他更可爱更无辜的孩子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竹邪最满意的赤凰令第一杀手。
如果不是他的意思,而他也同意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进入赤凰令,可是,现在想来,这也是他的预谋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教授南隐那样的知识也就不足为奇的了……
我低头沉思的表情落入南隐的眸中,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隐忧,不过当然没有落入我的眼中。
“嘿,姐姐,快来啊,我带你去见我娘,她一直在等着你——”
桃琅拉起我的袖子往上拽,我微微仰头看去,台阶高耸,两边的人自动分成两边,躬腰,让出道来,静默而肃穆。
“请!”桃裳举手,退后半步。
还没有等我们踏出一步,不远处的码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