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城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镇,锡勒的军队就驻扎在镇里,镇旁边的数百里连绵雪山,上面隐匿的正是劫走锡勒粮草的匪徒。
一切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整个军营布局森严,气氛压抑,想来是因为长久不能成功的缘故,但营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锡勒军到底名不虚传,面对多日围捕都没有拿下匪徒的局面,几乎没有打击到士气。
锡勒的老将军忽荣羞惭地迎了出来——时至今日,他竟然还没有弄清山上的匪徒底细,现在他的顶头上司来了,只为了收拾他的烂摊子,他能不感到难堪么?
所有跟随璃浪而来的将领都各归其位,连我以为是璃浪贴身护卫的战青,都回了先锋营,我的军账,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璃浪的隔壁。
“王爷贵体驾临,末将本该准备洗尘宴才是……”
忽荣讪讪地望着面具后那双深沉莫测的冰冷眼眸,那眼中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却让他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生生出了一身汗。
“这等非常时刻,将军还是把心多往军务上放放吧!”
简单一句,璃浪拂袖而去,忽荣脸上青白交错,却不敢回嘴,他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岁,两鬓斑白,嘴上翘着两撇短白胡须,充满长年累月征战沙场积累的风霜威严,然而面对璃浪的无礼,不但丝毫不以为杵,还颇有畏惧的神色,可见璃浪在军中的威信之高,绝对不可小觑。
“你对他如此态度,恐怕不好吧?”
我追上璃浪,悄声问道,璃浪的表现可不够平易近人,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还以为璃浪是一个精于驾驭人心的元帅,可事实与我想象中完全相反,这样的人,能够让士兵为他死心塌地吗?
“不用担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璃浪微笑,“忽荣这个人,却是极有羞耻心,且忠心耿直,我那般说,也是为了刺激刺激他。”
我顿时无语,白替他担心了,眼前这位可是条人形狐狸,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这般傲慢的姿态,何曾在别的场合见过?
顶着一对黑眼圈,我本来还打算洗洗脸睡个囫囵觉,谁知道刚往褥上躺了下来,便被传令兵叫去了中军大帐。
一步踩进去,帐内人影僮僮,鸦雀无声,一张张脸俱扭过来看着我,其中有一路同行的将领,也有忽荣等我不认识的,我一怔,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但刚来就见识这么大的阵仗,难免有些诧异,脚下慢了一慢。
璃浪站了出来,摘了面具的脸庞笑容灿烂,耀眼得让众人不敢直视,那眸中射出的光芒却是无法忽略的。
“小姐。”玄衣走了过来,礼貌而恭敬地将我让了进去。
“各位将军在商量进军策略么?王爷不是刚来?看来锡勒的军事力量名扬天下,与各位将军的雷厉风行分不开。无忧佩服。”
我扬起笑容,笑着抱了个拳,江湖习气不改,却也够豪爽够大方,至少大部分将领这样认为,紧绷的脸上带了笑,看向我的眼光也添了抹善意,不再那么锐利,但还是有极少数的将领,眼光中充满不信任和警惕。
这其中就包括老将忽荣,他已经一扫方才的尴尬羞惭,那双不大却精光闪闪的眼,上上下下地刺探着我,尖锐得仿佛要挖出我的心一般。
“凤小姐乃是父王钦点的参军,富于才智,谋略过人,这次剿匪行动,我们很想听听凤小姐的意见。”
我往璃浪看了一眼,他举止自然亲切,话虽说得简单,却是为了让我在军中立威,看来对于我先前的一番小心思,他不但默许而且在以行动支持。
“‘凤’小姐?可是赤国凤家?”忽荣突然插嘴道,锋利的眼光霎时化作了一片雨丝,老脸上竟然泛起红晕来。
璃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微微颌首。
“不错,正是赤国凤家。”
赤国凤家,纵横江湖商场,名声虽响,却并不见得与各国内政有所牵扯,更别提军事高层了,唯恐避之不及,这忽荣忽然激动个啥?
这时,事情急转而下!
连一向胸有成竹自信从容的璃浪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天啊,是云葵郡主的女儿么?怪不得看着这脸轮这般熟悉……”
忽荣大步走向傻了眼的我,一把攥住我的双臂,眼睛瞪得如牛眼一般,竟然湿润了。
“郡主嫁人后就一去不回,咱们这些老骨头都在日日念着郡主,当年郡主可是咱们锡勒赫赫有名的马上巾帼,豪气爽朗,指挥咱们和燕国西国打了好几场痛痛快快的仗,再加上姑爷的奇门遁甲战阵助威,现如今我们站的土地都是郡主和姑爷收复的,虽说后来姑爷和大王闹翻了,不过大王既然任命小姐为参军,说明大王和姑爷和解了,这件事说出来大概没有什么了吧?”
忽荣一大串话说得面不红气不喘,可怜我和璃浪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突然发现了这么个天大的秘密!
又有一名白发霜鬓的老将走上前,面容颇有几分儒雅,带着怀念的微笑,仔细端详我的脸。
“像,真是太像了,鼻子嘴巴跟郡主如出一辙,眼睛却跟姑爷一模一样,当年大王和姑爷还是好朋友,大王携姑爷前来军营探望幼妹,没想到郡主对姑爷一见倾心,惊为天人,从此死缠不休,听说姑爷原是要出家的羽士,最后硬是被郡主留在了红尘当中,唉,这强留的缘分,便是幸福美好,也不过昙花一现,可怜郡主去得早,留下姑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大王却恼是姑爷没有照顾好郡主,一怒之下,给姑爷送了封绝交书,并命我们从此不需提郡主和姑爷的名讳。想来王爷没有听大王提过吧?”
璃浪缓缓摇头,眸中闪过一抹深思,到底是上位者,思考的角度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后来他告诉我,当时那一瞬间,他便将纳龙庭与他奉父王命潜入天日接近凤女的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对父王的意图隐隐了然。
我却没有想得太远,也是太震惊了,我爹就算说起我娘,夸奖得她仿佛天上仙女一般,却极少提到我娘的身世,我一直以为娘是孤儿,身后无亲无故,而且她去世时我还年幼,对她的印象早已模糊,只听竹邪和兰雍偶尔说及母亲的形象,也是温柔娴雅美貌纤弱的,此刻晴空霹雳,我满脑子混沌,只觉得这些话似信非信。
“你一点都没听说过?”
我盯着璃浪问,我不信邪,如果是真的,难道纳图贤一点都没有向璃浪兄弟俩透露?还是,璃浪又瞒了我什么?可是,如果是假的,那么联络整个锡勒的老将来撒这样一个谎,是不是也太不现实了……
看着我闪烁着怀疑的凤眼,璃浪缓慢地,温暖地一笑,神奇地传递出一股强大的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看着他的眼睛,浮躁的心头平静了下来。
“我是听说我有个战神般英姿飒爽的美丽姑姑,不过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父王每每提起她都会暗然神伤,所以后来我们渐渐也就不问了……”
“大王当年对郡主万般疼爱,郡主若不是嫁给大王最好的朋友,恐怕大王是不会让她离开锡勒的!”
忽荣感慨地道,那儒雅老将赞同地点了点头,帐内一片肃穆。
很多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纷沓而来,天下大势走向,爹早就给我们分析透彻,甚至细微到一个州,一个城,一个县的官政民情,兵防布置,可是,爹独独从未对我们三兄妹提过锡勒,很自然地,在我离开凤谷的那十年生涯里,听都没听过‘锡勒’两个字,那时候没感觉,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有些蹊跷。
还有,竹邪真的只是为了藏宝图才来锡勒的吗?兰雍为什么对于我和竹邪现身锡勒毫不奇怪?甚至还要把整个金凰令迁移到锡勒?
倘若,倘若他们是真的,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温柔善良的爹对锡勒绝口不提,表达了心中最大的愤怒,让堂堂锡勒王封锁消息,生生抹煞了一个活生生声名响亮的妹妹的存在?
如果我的娘真的是他们口中的‘云葵郡主’,那么纳图贤有什么意图?他明知这些和云葵出生入死过的老将定会认出我来,却不阻止我前来,难道是他拉不下脸和爹和解,现如今又必需凤谷的相助,所以才借这些大老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是想借我逼爹现身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云葵郡主,一个锡勒战神一样的存在,是那么轻易就能抹煞的吗?如果真的能抹煞,那这些老将眼底的湿润是为了什么?
蓦然间,我依稀想起,爹曾孤立在娘生前的闺房里,神情忧伤得近乎绝望,喃喃地说着什么——“葵儿,葵儿”……
是‘葵儿’么?
我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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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突然响起了震天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透过中军营帐篷的缝隙,映入众人震惊的眼中!
大帝隐隐地震动了起来,闷闷的轰鸣如滚雷一般,一枝枝蘸着松香的利箭飞向士兵们的头顶,好在这些人臂力不强,或者是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正统训练,这些火箭虽能点燃起一座座帐篷,却极少能够伤人,饶是如此,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让锡勒军经历了片刻的慌乱!
仅仅片刻,众原来的将领无须璃浪的命令,便迅速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娴熟沉静地指挥士兵避开对方的风头反击,同时,璃浪带来的那部分将领亦率领士兵紧急救火。
只有我,身后跟着紫衣和玄衣(他们奉璃浪的命保护我,我没有反对,这时候的我,确实没心思应付隐在暗处的危险),静静地立在一边,观看着这场看似凶猛的夜袭——如果这时候璃浪和众将领在举行宴会,纪律涣散,那么这场夜袭非得让锡勒损失惨重不可,可惜,对方算错了,锡勒军不但没有放松,反而在璃浪踏入军营的那一刻又加强了警戒,若不是我们突如其来的听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大秘密,就连这几十顶帐篷都不可能损失。
对方人数不多,只是一顿强攻,渐渐的攻击力已经变弱,大部分着火点也已经扑灭,喧闹的军营渐渐平静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
一道剑光带着黑影冲出,目标明确地向我扑来,玄衣见机极快,不待我出手拔剑迎了上去,紫衣亦迅速拦截住其余的刺客!
这边的打抖惊动了璃浪等人,远远地奔了过来——其实他们无须这般紧张,眼前根本就不用我动手,紫衣轻而易举地将那七八个人打翻在地,数招过后,那黑衣蒙面的少年便不敌,被玄衣一脚踢翻,锁住他双手,膝盖抵住他的背脊,迫使他痛得向后一仰,抬起了头。
我冷冷地看着他,伸手扯了他的头巾,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庞,明亮乌黑的双眼,在尚未熄灭的火光的映照下,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神色间,不掩稚气和鲁莽,我心头微微一凛。
其实,这个少年平日也未必是鲁莽至此的人,只是那人的话说得那么伤感,让他害怕了,失去理智了,他宁肯负尽天下人,也不愿让人伤她分毫,所以,他才做了这个不顾一切的决定。
“哼,贱人,明明是天日的人,却投靠锡勒,水性杨花,贪图荣华富贵,你有种把小爷杀了,不然小爷见你一次杀你一次!”他犹自嘴硬,满嘴不干不净。
我本来心情已经不好,闻言怒极反笑。
“就凭你这三脚猫的身手,也敢来刺杀我凤无忧,你若活腻味了,我倒不介意送你一程!”
“呸——”这黑衣少年倒也嘴硬,不屑地瞟我一眼,狠狠地呸了一声。
“说,叫什么?”
玄衣冷声问道,用膝盖顶着他的脊梁,毫不留情地遽然下压,少年的背脊立时发出‘咯咯’的声音,少年的脸色立刻惨白,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却紧咬着嘴唇,没有吭声,倒也硬气。
说话间,璃浪和忽荣等已经来到眼前,看到那少年,都面容一凛,忽荣手下一个年轻的将领指着少年惊讶地大叫——
“他就是那神秘匪领的两个助手之一,一直跟在匪领身边,武功阴损,一肚子阴谋诡计——”
“你才是匪领!”少年死瞪着那年轻将领,破空大骂。
年轻将领的话,落实了我心里的猜测,心头遽然被三九的严寒覆盖,冷意丛生。
难道真的是她?这么久没有她的消息,难道她真的背叛了我?
“忧儿——”璃浪望了望少年,随即蹙眉望向沉入深思中的我,无法忽视我脸上遽然一闪的阴郁和伤痛。
“璃,这件事你不要管,我保证不会再让此人给锡勒军惹麻烦,至于这山上的匪徒,别急,我原没想到是她,既是她,好戏不可不唱——这少年交给我,哼,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向我交代?”
伸手摸了摸酒壶,心定了定,我冷冷地望向少年。
“先把他囚禁起来,明日我去会会他们的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