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远、安茗和陈明达、安小萍是在邻省机场分的手。杨志远和安茗飞往沿海,陈明达和安小萍飞北京。
一营三连的老兵很多来自贵州、四川、湖南一带,坐火车比飞机方便。胡总尽管在贵阳,但因为可以和战友同行,他也决定坐火车离开,他特意提前和杨志远告别。昨天傍晚六台车回到了省军区招待所,大家在省军区招待所吃完晚饭,一大半的老兵向自己的陈副团长敬礼,踏上归途。
都知道这一别,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今昔何年,也不知是谁开口唱起了《送战友》这首歌,一时间车上车下齐唱: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陈明达站在车下,向车上的战友敬礼,一直目送着运送战友的中巴车离开,陈明达的手还是迟迟不愿放下。相见总是让人快慰,分离总是让人感伤,那一刻的将军,看着战友们离去,心里同样是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寂寞。
对于是否去沿海去见生母和亲哥,安茗是既想又怕,那一夜,安茗在床上都是辗转反侧。杨志远还能不懂安茗的心思,他一大早就让潘兆维副司令帮忙退掉了两张回本省的机票,改飞沿海。陈明达爸爸对此很是赞同,说志远,你做的对,落叶都需归根,何况是人,安茗是该回故土去看看了。
陈明达军务繁忙,此次能抽出时间本省、邻省的这么走上一大圈,实属不易,他和安小萍自然是直飞北京,一家人于是在机场候机室分手。
杨志远和安茗乘坐的飞机先行出发,安茗扑在安小萍的怀里久久不愿离开,俩人的眼睛都是红润的。女人以女人的方式分别,男人有男人的方式,杨志远向陈明达道别,说:“爸,我们走了。”
陈明达笑了笑,说:“志远,从今天开始,我就把安茗真正交给你了,你帮我好好照顾她,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情,你就让着她一点。”
杨志远点头,说:“爸,我会的。”
陈明达说:“有空就回北京来看看。”
杨志远说:“这是自然的。”
陈明达拍了拍杨志远的肩膀,说:“你看这候机区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走吧,这母女俩,你要不说走,她们岂会舍得分开。”
杨志远一想也是,和王秘书握手告别,说再见。提起行李朝里走去,安茗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通过验票口,上了机场的接送车。
一营三连的官兵,多为湖南、贵州、四川子弟,其他地方的人相对较少。这次随陈明达远赴边城小县去祭扫战友的68人中,并无沿海籍贯的战友。杨志远考虑到沿海人生地不熟,他和安茗到了沿海肯定是一抹黑,不方便,杨志远为节省时间,思来想去,在机票订好后,还是给蒋海燕打了个电话。
通普高速开工后没多久,马少强东窗事发,蒋海燕因为给姜慧送《百鸟朝凤》的事情受到了一丝牵连,通普高速开工,高速公路服务区的事情自然需要及时跟进,蒋海燕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和省高速公路建设开发总公司和乔治的资方代表衔接。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原来有马少强这层关系,蒋海燕在本省经营得风生水起,可马少强一出事,交通线几乎全军覆没,蒋海燕在本省就变得举步艰难。她所在的财团,在本省经营多年,投入不小,自然不能说撤就撤。杨志远是周至诚的秘书,位不高权很重,在杨家坳和她蒋海燕就多有联系,杨家坳土特产产品展示馆也是建在她蒋海燕经营的服务区里,杨志远这一层关系,蒋海燕不可不想到。
杨志远和蒋海燕交往已久,对蒋海燕还是几多了解,其人虽为女性,但行事风风火火,果断,能力更胜某些男人一筹。其人并不坏,但杨志远对其的手段确实不敢苟同。现在商界有股不正之风,任何事情都喜欢用钱开道,钱权结合,寻求财富增值最大化。蒋海燕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自然对此得心应手。杨志远在杨家坳的时候就和蒋海燕有过这方面的探讨,杨志远认为作为商人,首先讲究的就是遵纪守法,正直正道,生意方可长久。蒋海燕却是不以为然,笑杨志远太迂腐,说商人无非就是让资本最大利益化,人家要,我就给,各取所需,互为交换。当时谁都说服不了谁,只能暂且罢战,各自按其风格行事。杨志远后来离开杨家坳到了省长身边,和蒋海燕还是有些联系,大家偶尔见个面,吃顿饭,叙叙旧。马少强当时还不曾出事,蒋海燕自然不需杨志远帮忙,只吃饭叙旧,倒也相交甚欢。
蒋海燕还能不知道杨志远的性格,找杨志远办事,自然不敢使那种送《百鸟朝凤》的俗招,她知道杨志远重情,她就叙情。蒋海燕原来跟省交通厅签的诸多合同,虽然有商业贿赂的因素,但也不能说双方所签的合同形同废纸,毕竟像高速公路服务区此类合作项目,它都有时效性和延续性,还是有法律效应,不能说废就废。
既然不违反原则,该帮的杨志远还是得帮,杨志远对蒋海燕的唯一要求就是,在本省从商不能再搞又拉又拢又送这一套,不然最终只能是害人害己。杨志远给交通厅和乔治打了两个电话,问题得以迎刃而解,蒋海燕该补签的合同补签,该补交的款项全额补交,虽然蒋海燕的财团有些损失,但总的来说,利大于弊。
杨志远今天一早给蒋海燕打电话,蒋海燕一听杨志远要到沿海,自是打心眼里高兴,说:“志远,你什么时候到,我来接你。”
杨志远说:“你就算了,找个司机带路就成。”
蒋海燕说:“那哪成,说出去,我蒋海燕在商界也不用混了。”
杨志远一到沿海省城机场,一出抵达大厅,就看见蒋海燕笑容可掬地站在出口。大家热情握手,杨志远把安茗做了介绍,蒋海燕一听杨志远介绍安茗是他的妻子,顿时哇哇直叫,说:“志远,这也太不够意思了,结婚了也不告诉我,怎么?怕我蒋海燕送不起贺礼。”
杨志远笑,说:“谁不知道你蒋总的礼重,我就怕你一出手又是什么《百鸟朝凤》。”
蒋海燕呵呵一笑,说:“结婚这种事情,送《百鸟朝凤》不应景。”
杨志远笑,说:“那送什么?”
蒋海燕笑,说:“要送自然是《龙凤吉祥》了。”
杨志远哈哈一笑,说:“敢情蒋总还知道旧瓶装新酒。”
安茗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问杨志远《百鸟朝凤》是何物,《龙凤吉祥》又是什么东西。杨志远笑,说:“蒋总的《百鸟朝凤》那可了不得,湘绣,不用丝线,用金丝,‘腐’你没商量。”
安茗一听,笑,说:“蒋总,此等利器,你还是送别人得了,我家可受不起。你真要是送我们这么个东西,挂哪?见不得光的东西,用金丝绣的又能怎么样?藏在家里,好像没那必要。”
杨志远直竖大拇指,说:“老婆,你这话太对了,精辟。蒋总,你真要送什么《百鸟朝凤》《龙凤吉祥》,给我们家安茗做抹布,擦桌子,我想我们家安茗还嫌太硬,我看蒋总还不如送一卷手纸实在,大家憋急了的时候,手纸可就比金丝湘绣实用多了。”
蒋海燕直笑,说:“志远,少肉麻了,开口闭口‘我们家’的。我真是奇了怪了,你这是从哪找来这么一位既漂亮又贤惠的贤内助。不得了,了不得。”
大家说说笑笑,此时已经到了机场停车坪。杨志远心想,安茗是陈明达的女儿,蒋海燕在本省经营这么久了,她会不知道,只怕未必。到底是财团,有钱,蒋海燕这次来接杨志远的是一辆奔驰雷霆9座车,司机打开门,蒋海燕知道杨志远此行不是来度蜜月,肯定有其他缘故,问:“志远,上哪?”
杨志远把陈明达给他的纸条交给蒋海燕,蒋海燕一看,说:“这两个县,属同一市辖。相隔不算太远,说吧,先上哪里?”
杨志远说:“两个地方同等重要,到哪都是一样,就看怎么顺路。”
蒋海燕于是一指其中的一个地址,杨志远一看是方明爸爸的老家。心想先去老家看看也好,让安茗先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免得猛一见生母,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志远说:“蒋总,借你的车和司机用用也就是了,你就不用陪了,大家自行其是如何?”
蒋海燕如何会肯,说:“怎么,嫌老姐我碍事?”
杨志远笑,说:“是有点。”
蒋海燕哈哈一笑,说:“就是嫌碍事也是碍定了。到了沿海,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司机早把车开上了机场高速。沿海这些年发展迅猛,早就与当年陈明达到沿海时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当年陈明达到安茗的老家坐汽车走山路,起码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此次杨志远他们却没费什么力气,全高速,四车道,杨志远他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到。杨志远不能不感叹,沿海的经济实力到底是比本省强,本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是贯通了两条高速公路,沿海的高速公路却已是四通八达,非常了得。
杨志远叹服,说:“什么时候,本省的经济能赶上沿海省就好了。”
蒋海燕笑,说:“志远,贵省的经济日新月异,发展势头迅猛。我相信用不了几年,肯定可以达到沿海现在的水准,但是要赶上沿海省,我看只怕还有些困难。”
杨志远笑,说:“蒋总这话倒也属实,本省在发展,沿海同样也在发展,但该追的还是得追,该赶的同样得赶,你追我赶,才有奔头。”
下了高速,拐上一条省道,省道虽然不及高速,但也是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乡野之中也是如此,水泥沥青路,四通八达。当杨志远感到大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之时,安茗的老家也就到了。
还是那个小渔村,但与将军的讲述,早就不相庭径了。一条笔直的大街从山上直达渔村的小码头,大街的两旁是清一色的依山势而建的小楼房。
所谓近乡情怯,安茗一踏上故土,看着眼前的场景,脑海中使劲地搜索,看自己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丝儿时的记忆,可时光荏苒,年幼时零星的记忆早就被时光消磨得一干二净,安茗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安茗站在街口,茫然不知所从。杨志远看了安茗一眼,安茗布衣牛仔,海边的风吹拂着安茗的发,碎碎的,有些凌乱。杨志远看着此时茫然若失的妻子,有些小心疼。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安茗的手,说:“安茗,走,我们找个人问问吧。”
安茗点点头,顺从地跟在杨志远的身边。仨人朝街边人家走去。杨志远他们站在街口驻足观望良久,早就引起了乡亲的注意,三人往海边走,马上就有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盘问。杨志远问:“请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方明、王秀梅的名字?”
村干部困惑,说:“方明?王秀梅?我们村的?没有听说过!”
杨志远一想,此人三十岁左右,尚属年轻,对于那段历史只怕知之不多。杨志远说:“那么这个渔村姓方的人多不多?”
村干部说:“我们这个村百分之八十都姓方,方姓在村里是大姓,我就姓方。”
杨志远心想既然如此,安茗的老家在这肯定错不了。杨志远问:“那你有没有听说十几年前,这里曾经有过一名参加自卫反击牺牲的烈士。”
这等事情,村干部倒是有些印象,点头,说:“是有过这么一个事情,但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得问问村里的老人才行。”
杨志远说,“那能不能麻烦你带个路?”
村干部说,“你们是——”
杨志远说,“我们是方明烈士的后人,特意来老家拜望一下。”
村干部一听,既然都是方家人,保不定还是亲戚,顿时很是热情。立马带着杨志远三人去找村中的老人询问。安茗什么都没说,任由杨志远作主,只是紧跟在杨志远的身边。蒋海燕其实并不知道杨志远和安茗到这个小渔村来是为了何事。现在一听,敢情杨志远他们到渔村来是怀旧是寻根。杨志远与沿海没有一丝渊源,蒋海燕知道的清清楚楚,唯一的可能就是安茗了,可安茗姓安,也不姓方,蒋海燕一时还真没看明白。
听说这两个举止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是方家后人,村里老人全都围了上来。沿海多方言,老人说的就是地方方言,杨志远和安茗听不懂老人们的话,老人家同样对普通话一知半解。蒋海燕和村干部就当起了双方的临时翻译。听说杨志远他们打听的人是方明烈士,老人们都点头,说知道,当年打越南牺牲的。再一听杨志远和安茗是方明的后人,老人们都摇头,说不像。
海边之人日晒雨淋,长年跟大海打交道,皮肤都比较黑,个头也不高,哪像杨志远和安茗,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明媚动人,哪里有一丝村中人的影子。老人们问:“你们是方明家的小子还是闺女?”杨志远说:“这是方芳,我是方芳的丈夫。”
老人们一听名字对得上号,知道杨志远他们八成是真。马上有方家人跑去喊来一老人,来人为方明爸爸的大哥,方明爸爸为方家老三,杨志远和安茗得叫其为大伯。
大伯年近七十,他看着安茗,说:“你真是老三家的闺女?”
安茗点头,说:“我是方芳,我四岁那年被方明爸爸的战友领养。”
这等事情属于私密,外人不可能知道,安茗这么一说,大伯自是信了。
大伯注视着安茗,越看越像自家老三,顿时老泪纵横,说:“闺女,你可千万别怨我们老方家,那时的日子都苦,养不活啊,要是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把你送给人家。”
安茗说:“大伯,我谁都不怨,我现在就想看看方明爸爸住过的老屋,老屋还在吗?”
大伯说:“在。”
大伯在前带路,杨志远他们仨人跟着其后。走过码头,离海更近,远处一排排的网箱从海滩向海中延伸。杨志远一看就知道,此类网箱以箱养扇贝类海产品为主,这么看来,这个小渔村的发家与箱养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说杨家坳的成功有他杨志远的因素在里面,那么看到眼前的场景,杨志远明白农村发家致富的根本原因还在于要给一村一县之农业经济找对路子。
老屋在这条新街的下方,下方因为离海更近,如今已经荒废了。石头堆砌的房子,许多都已经败落了。方明爸爸的老宅在一个小山坡上,房子还在,虽然经历这么些年海风的吹打,保存的也还算完整。
杨志远陪着安茗屋里屋外地走了一圈。安茗走到屋前的一块大海石前,有些儿时依稀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显现。安茗坐在海石上,抱膝,下颚顶在膝盖上,目光望向不远处那片湛蓝的海。
海浪翻滚,打在悬崖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海的气息。
大伯见此情景,说:“要不你们先在这里看看,我先去通知家里做饭,等下再来找你们。”
蒋海燕做的翻译,杨志远忙说:“大伯,您不用客气,我们坐会就走。”
大伯急了,说:“这怎么成,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得吃顿饭再走。”
杨志远一想也是,于情于理得在方家吃顿饭才是。他点点头,说:“好,大伯,那就麻烦您了。”
大伯说:“来的都是客,何况你们还是我们老方家人,客气个啥。”
大伯看了安茗一眼,见安茗坐在海石,早就已经忘我,大伯不想打扰安茗。大伯跟杨志远说:“那好,你好好陪着方芳,等会饭做好了,我再让人来叫你们。”杨志远点点头,大伯于是兴冲冲地走了。
杨志远和蒋海燕站在安茗的身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蓝色的海面,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