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波冲击太过生猛, 直接导致我愣了有半个时辰。
我初步推断,沐澈这个在意必定跟我想的不一样,因为, 根据种种迹象分析, 他同情我的成分居多。比方说, 同情我家贫, 比方说, 同情我情场失意,又比方说,他在同情我的过程里, 一颗慈悲佛心油然而生,所以, 我总结, 这个在意可以当做怜悯来看待。只是, 事情的进展远远超出了我的思量范围,而我的初步推断, 在这世上仅存了两秒,就被我爹那张嘴给打乱了,并且,在打乱的同时,还不忘狠狠损了我一把, 但我不怪他, 首先, 他是我爹, 真要同他对着干, 我没这个胆量;其次,毕竟他不是在针对我, 有时,除了我娘,他连自己都不放过,都要损。有事没事找我畅谈,其言,找相公,假若你找个好看点的,拉着小手出门,在你衬托了他的情况下,还要被人指指点点。假若你找个不好看的,他衬托你,瞬间拉高了你的水准,即便被人看做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你高兴,他也会高兴,毕竟,哪有那么多鲜花愿意插在牛粪上,是不?话说完,他还得意的很,告诉我,这是经验之谈。
那会初听时,我被震得哑口无言。
我自认为心很宽,一些小事从不去计较,但这次出于结论被爹打乱,我自认很宽的心始终不能释怀,接着,从申时等到酉时,再从酉时等到戌时,等到爹准备趁娘醒着同她唠唠情话时,我跟在爹身后干咳了咳:“咳——爹呀。”
爹止住步子,侧了侧身:“有事?”
我再咳了咳:“就申时,在伍素那会,你从外面回来时碰上他了吧?”
爹好像一副没有明白的样子:“碰上谁了?”
我挠了挠眉,说:“就沐澈,沐捕快呀,你同他说上话了?”
不想问得那么透,于是改用旁敲侧击,这样顺着问下去,就能在不经意间,慢慢把沐澈那会回应爹的话给刨出来。
月光似水,在我期待后续的小眼神里,爹向着我这样说道:“沐什么?没碰着。”
我:“......”
我想,那个在意果然是怜悯,我想,爹是爱我的,他定是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为了不让我失落,竟如此淡然睁眼说着瞎话,我想,这还真是父爱如山呐。
想了这么多,我释怀了,便心情还不错地去睡了。
六月二十九,天气晴好,算了算日子,我已经躲了沐澈三天。
其实,说躲并不尽然,毕竟,伍素的大灶离不开我,同样,我也离不开大灶,谁让我热衷于这份事业呢。因此,为了它,我不得不早出,能多早就要多早,早到天麻麻亮,街道空无一人。晚归,能多晚就要多晚,晚到确保某人已经回了家,我才会从厨房出来,再以极快的速度打烊溜回家。
我真不是在躲着他,顶多就是有点怕见着他罢了。
那天我的确已经释然,只是隔天醒来又恢复到了原样,甚至更为严重。
对沐澈,我很恼,恼的是那天他撂下的那句话,明明觉得莫名其妙,可却又让我耿耿于怀。
他为什么会在意我?
喜欢?
我闹不明白,想了一个晌午,问题无果,但菜倒是烧糊了不少,爹气得对我横眉竖眼。
刷着锅,我松了松眉,按理来说,他在不在意,喜不喜欢,都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但我这样刻意躲着他,便显得好像有些关系了。我并不在乎,就是怕万一他是真的喜欢我,自己没办法回应,这样见着面反而尴尬,又怕万一是我想多了,他的在意是出于怜悯,这样我的心情就会很复杂,好歹我是只僵尸,不想被人同情。于是,想来想去,还是暂且躲着他为上上策。
下午,由于我心不在焉又烧糊了几道菜,导致备着菜快要不够用了,我走不开,只能劳烦爹出去一趟,可当爹黑着脸要走时,我心里一咯噔,因为要是爹走了,我便不得不离开厨房去端菜算账,想要极力挽留,可被他怒目一瞪,我便不敢吱声了。
娘心疼我,让我歇着,只管端菜算账就好,大灶由她来站着,我很感激,要不是怕爹回来打我,真想同她再换上一换。
我很怕见着沐澈,躲了三天,假若真这么巧,这会碰上了,我都不晓得要如何寒暄。
门帘前,我惴惴不安,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这样反反复复,我犹犹豫豫拨开了一些帘子向外看,只有几个食客,并未发现沐澈,算了算时辰,也对,这会他应该在当差。放宽了心,我气定神闲走出来,招呼了刚好入店的食客,上了菜,闲闲地往柜台旁一倚。
就这样在招呼上菜算账里循环了好几个回合,我不免开始琢磨,爹这趟也用了太久吧?都快要两个时辰了,还没见回来。
越想越着急,越等越担心,他这么大头狼,被人拐骗了倒不要紧,就怕他脾气上来了,拦都拦不住。
我站在门外两面望,里头的客人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在看我爹,都快要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客人边吃边笑,道:“还怕他丢了不成?”
我扭头,回以微笑。
不怕丢了,就那鼻子,隔得再远,都能闻着我娘的味回来,就是怕他会闯祸,这点老不让我省心。
就伍素开张这些日子,他战绩累累,就像,为了省些脚力不去郊外,他竟在夜里拔了王贵府门前的树,扛回家,当柴火烧。但,听闻那树是王贵爷爷小时候种下的,到了现在,刚好百年,我表示让他把王贵爷爷还回去,他表示,这树种出了界,谁拔归谁。无法说服,只好趁着他找斧子的空隙,用了毕生的劲,把树给扛了回去,就为这事,他起码有五六个时辰没有理睬我。
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朝客栈里看了看。
秦乔乔要嫁人了,有天溜回家时听人说的。男方提了亲,秦家也应下了,算了八字,合得不得了。
我真不明白,感情是由什么构造的,有时要不得,有时丢不得,有时又嘎嘣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我叹了口气,低下头,鞋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灰,踢了踢门槛,瞬间,灰尘四扬,盯着看,一时起了玩心,连踢了好几下,正觉得挺有意思,突然听见有人笑了一声,抬头一看,爹没等着,却等着了沐澈。
我赶紧转身,想要回到里面去,沐澈将我拉住。
我回头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我甩了甩手,他一动不动,我再甩了甩,他手里还紧了几分,我快哭了:“你拉着我做什么?”
他笑着道:“那你不就跑了吗。”
来往行人将我们看着,有些不自在,便道:“我哪有要跑,还得干活呢。”顿了顿,又道:“你找我有事?我不跑,在这听着行不?你先松开,叫人看见了不好。”
他松开拉着我的手:“你好像在躲着我?”
我假装听不懂,否认:“没有呀,我为什么要躲着你?”
他微微挑起眉:“是因为......”
我截住他的话:“不是。”
沐澈笑:“不是?”
我窘死了,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要没事的话我就进去了。”
隔了一会,在我快要转身时,他叫了一声小莳,接着又问:“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被吓着了,愣愣看了他好一会,我回答:“不可以,不行。”
他好像愣了一愣,但未出声。
我豁出去了,索性道:“你别喜欢我,反正我不会喜欢你的,我喜欢姑娘。”
半响,他出声:“喜欢姑娘?”
我点头,真诚补了句:“漂亮姑娘。”
听我说完,他想了一想,道:“那天在布庄......是因为......”
话题转得太快,但我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连忙打断,极力否认:“不是,不是,那天我是上火了,才会流鼻血的......”再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种不打自招的感觉,立刻觉得好丢脸。
正当窘得要死时,有人匆匆过来,我看过去,是王良,未等我开口,王良道:“不得了了,你爹叫人打了。”
我不可置信:“啥?他叫人打了?”
王良喘了口气,理了理:“不对,不对,你瞧我,一着急说错了,不是他叫人打了,是他把人打了。”
我从不可置信到一脸愕然,抖着嗓子问:“他,他打谁了?”
王良为难道:“常府的公子,常沭。”
我愣了愣:“常沭?”
骗过了娘,撇开了沐澈,跟着王良向酒楼去了。
出去买个菜把人打了,被打的还是常沭,我真快哭了。
到了酒楼,那老板见我如见救星,忙领着我朝二楼某间雅阁去。
常沭站在离门挺近的地方,我快要到门口时就看见了,好些日子未见,他变化很大,不是指样貌,而是身形,消瘦了许多,面色稍稍苍白,除此之外,额头有伤,那个小酉扶着。
我有些不安,怕我爹真下了重手,便麻烦了。
前脚刚迈入内,后脚小酉冲着我扯起了嗓子:“你可算来了,瞧把我家公子伤得。”现在跟以前不同,他只管顾着常沭就好,对我丝毫不用客气。
我走到常沭跟前看了看他的额头:“还有没有伤着哪里?”
就在他动了动唇时,爹从一旁走过来,气急了:“我哪有伤着他!!”
他这嗓子一吼,吓得小酉挪了挪身子,我随处扫了一眼,这才看到缩在常沭身后的女子,若是我没记错,她应该就是往后常沭那位秀外慧中的媳妇了。她害怕极了,好像快哭了,或者是,她已经在哭了。
再扫了一眼雅阁里的乱七八糟,又扫了一眼爹,我寻求答案。
爹道:“我不过掀了个桌,是他自个没站稳。”
小酉回嘴:“你一进来就莫名其妙骂我们家公子混小子,还莫名其妙掀桌,我家公子要是不躲着点,还不晓得要伤成什么样子呢!这事你道歉都不算完......”
常沭打断他:“小酉。”而后看着我道:“我没事。”
小酉显然不服气:“公子呀。”
常沭只是看了他一眼:“行了。”
爹冷冷道:“混小子,你这叫心中有愧,到头来自作自受。”
我扭头,磨牙忍着:“回去吧。”
爹无视我,冲常沭粗着嗓子,道:“我早看出来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前阵子还跟前跟后,隔了多久,就给我见异思迁,我可没那么会轻易饶过你。”
里里外外,议论声,嘈杂声,我不想看别人瞧我的眼神,只能低着声对爹道:“回去吧。”等了等,我压低了声音:“求你了。”
离开雅阁时我向常沭道了声谢,首先,他没有同我爹计较,其次,没有把我告发了。
磨磨蹭蹭回了伍素,娘问你俩脸色咋不好,爹只是恶狠狠看了我一眼。
到了晚上,娘喝过药睡下,我端空碗从里屋出来的时候爹坐在厅内,瞪着我,等我从厨房出来,爹站在院子里,瞪着我,并命令道:“过来。”
我过去,他对着我长篇大论,说来说去,就是常沭见异思迁,负了我。
我摇头:“他没错,是我不喜欢他了。”
爹瞧着我:“你不喜欢他?不喜欢那天你哭什么?你别为他说好话,分明就是他不要你了,他以为自个是谁,我姜伍的女儿还轮不到他来欺负。”
我云里雾里的:“我什么时候哭了?”
“就你没采着药扯谎那天!”
“我没哭。”
“我是你爹,我还看不出来!!”
“我没哭!那是被雨打的。”
爹怒道:“放屁!你当我瞎子吗?!!”
我被他凶得一愣一愣,哑了半天,弱弱道:“他真没欺负我,而且,这样不挺好吗?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他吗?”
爹道:“我不喜欢他和他不要你这是两码事,你不要他和他不要你也是两码事。”
我忍了忍:“你这叫蛮不讲理好不好,我再说一次,不是他不要我,更何况我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幡然醒悟了,我要同他解除婚约,在不久前,我也已经同他解除了婚约,他现在同我没有一点关系。”
爹表情怔了一怔:“已经解除了婚约?是那女人强迫你的吗?”
我提高了一些声音:“不是!我都说了,是我不想同他在一起了。”
“可你哭了。”
“我没哭!”我高声道:“我真的搞不懂你,明明那么不喜欢他的,明明那么不希望我同他在一起的。你同娘说,想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我以为你明白的,可到头来,你还是不明白,还让我这么难堪。”
想到先前在酒楼里,我气急了,低着头,这时,爹的声音慢慢进入耳内:“难堪?当我的女儿让你这么难堪吗?”
“对,没错,这一切都让我很难堪,甚至,连成为你们女儿这件事,也令我很难堪。”
接着,在看见娘站于厅前时,愣了好一会,我才完全回过神来,然后,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止不住的厌恶。
一直以来,我都想要变得强大,因为有想要保护的人,所以不得不强大,强大到有足以保护她的力量。
然而,也正是这个想法,我时常被压得无法动弹,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对着镜子,看里面描绘出来的样子,久而久之,我开始厌弃,厌弃这与生俱来的一切,厌弃我是镜子里叫做姜莳的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