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似锦和陈母同住一间平房, 只在房间的对半用木板隔开,留了段空间挂上了碎花的窗帘,窗帘用了这些年已经脏了, 摸上去腻腻的。陈似锦的小床挨着墙角放, 上面已经铺好了晒过的被子和枕头, 软软的蓬松的。在她对面的墙上贴着放的是一张折叠的桌子, 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许多的琐碎的东西, 有断了齿的梳子,中间裂开的镜子,一个塞满了发圈的小黑纸盒子, 两只杯子,一把水壶, 一包只剩了几张的餐巾纸, 以及半个切开的西瓜。
陈母洗干净了手, 从厨房里拿了菜刀过来,很小心地切, 每片都把握好厚薄,然后将剩下的大半捧到了陈似锦的手边,说:“大热的天气回来,先坐下歇歇,吃片西瓜, 东西我过会儿来收拾吧。”
陈似锦正把书包里的笔记本, 法条, 书本拿出来放在了床上, 手一顿, 目光转到陈母的脸上,半年未见, 不知不觉间她又老了很多,纵然平日里再没用,可那也是自己的妈妈,此时却脸带着讨好的笑望着自己,心中也是蓦然一酸,她叹了口气,说:“你也多吃些,这西瓜是……”
“你大伯的女婿今天来看我,当然也没这个好心,只是又和我说上回的事,大概也猜到了我不肯,就承诺拆迁得到的钱还了债后再给我们二十万。他还说这样已经算好了,我们家地小,赔不到多少钱,多得的那点钱算给他们的利息了。”陈母见陈似锦接了西瓜,便有些雀跃,搬了条木凳坐在一旁和陈似锦说,“我又没有这么傻,他这明摆着是来骗我的,我怎么可能上当?我也就听听着。他就带来了这么一个瓜,我切了一半,另外一半搁在厨房里,我们晚上吃!”
陈似锦拿着西瓜的两端,手一掰,成了两半,她顺手就递给了陈母一半,说:“妈,我和你实话实说,拆迁对我们家来说算不上完全的好事。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了,沙坪这边的房租一个月不带独卫是一千二,而你还要去菜市场买菜买米,租房里做饭烧菜用的又都是电,我粗粗估计了一下,这样一个月下来你的生活费大概是三千。”
“所以呢?”陈母小心翼翼地望着陈似锦,语气忐忑不安,“可是,这是一定要拆的啊,我们也是有赔偿的。”
“是有赔偿,但不多,我们的房加上地里的田,我估算了一下大概两百万多三百万不到。不仅是地少,而且家里只有两个人,再算人头也没多少。”
陈母笑了一下:“两三百万也很多了。”
陈似锦拿出笔记本,翻了几页,说:“是很多了,这辈子能挣出这笔钱的人少着呢。但如果我们真要在城里正经小区买房,这笔钱也就刚刚好,之后还有装修费,物业费,水电费,还有你两千块的生活费,这对我来说太吃力了。爸爸挣下的家产,撑了我们这么多年,也只剩下了大概十万的样子,这笔钱,不能轻易动。”
陈母说:“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不去买商品房,买民房。”陈似锦看着笔记本上做下的笔记,说,“我已经看中了三套,不过还没去实地看过,我们挑个时间去。因为之前已经有人住了很多年了,算二手房,所以大概二三十万就够了。里面的装修都是现成的,我们换下家具就好了,而且我看中的这些,在镇上临街,可以对外租房,也可以把一楼通了做商铺。唔,有两栋就在我下公交的那个小镇,还有一栋稍微有点远。”
陈母不掩盖失望:“所以,我还是不能做一个城里人?”
陈似锦说:“我们这边被开发了,小镇也远不到那边去,就算真不能开发,那也没有什么。这边一开发,总会带动小镇的经济发展,你就当投资。”她说完,顿了顿,忙拿起手机拨打了前些天在二手房交易网站上看到的房主的电话。
陈母还想开口说话,但那头的电话已经接通了,陈似锦拿着手机出去了,陈母张了张嘴,却在瞥到女儿头上的白发时猛地闭上了嘴。
陈似锦这通电话打了有小半个小时,果然与她所料般,因为陈家村拆迁的消息放出去了,小镇上的房价也顺势涨了一波,她前几天才看到只要二三十万,现在在问已经要近五十万了,陈似锦忙和房主约好了看房的时间,这才收了手机打算往屋里走去。
“陈似锦,我在这儿。”
陈似锦回头望去,惊得快把手里的手机摔在了地上。院门外,姜辙站在那儿看着她笑,他这一路过来,太阳照着,素来白净的脸上已经是绯红一片,额头上也不再光洁,望着是油油水水的一片。这样的他,看着很往日里总端着点风度的样子很不相同,可是陈似锦从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畅快的笑意,他的桃花眼弯弯,眼尾翘起,嘴角上扬,竟然露出了一个很细小的酒窝。
原来他是有酒窝的吗?
陈似锦毫无印象,她甚至不知道原来姜辙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
“你……”
陈似锦的震惊在持续着,她甚至回过头打量了眼自家的三间平房,似乎是再一次确定这儿究竟是不是她长大的家。
“我可以进去坐会儿吗?”姜辙接着说,“太阳太毒了,晒得我难受,想喝点水。”
到底来者是客,陈似锦也不好意思挂下脸来拒绝,便说:“院门开着呢,你进来就好,我给你去倒水。”脚已经跨进了屋子,踌躇了会儿,又转过身来,说,“你就在外面坐会儿吧,里面不是很方便,就不要进去了。”
“似锦,是谁在外面说话?”陈母出来,正巧看到姜辙擦着汗进来,一愣,“这是谁啊?”
陈似锦说:“额,这是我大……”
姜辙截在她话的前面,先向陈母递过去一长考究的烫金名片,礼貌地说:“阿姨你好,我是似锦的朋友,也是她请来的律师,是特意来帮你们解决家里的债务纠纷的。”
陈似锦一惊,陈母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立刻把姜辙热情地迎了进去,连连说:“那就有劳……”
“姜,我姓姜,单名一个辙。”姜辙似乎没有看到陈母的窘态——她明明手里拿着名片,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哦,姜律师,这儿坐,往这坐。”
屋内一览无余,姜辙当然是看到了陈似锦的小床以及已经打开了的行李袋,以及已经拿出来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叠好的衣物,最上面的是她的小衣物,姜辙只看了一眼便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陈似锦慌忙冲进来面红耳赤地把东西收拾起来,陈母拉过来一条木凳给姜辙坐下,她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尴尬。
“姜律师,我听说律师收费是很贵的,你也看到我们家是这个样子……”陈母讲话期期艾艾的,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做个不用为钱财发愁的富人,可是现实中的窘境只能让她活得小心翼翼。
“阿姨尽管放心,我和似锦是朋友,哪能收朋友的钱?”姜辙说,“况且,您的案子不难解决,哪天我和他们谈谈就好了。”
陈似锦往卫生间绞了块干毛巾过来递给姜辙,听他已经说完了家里的案子,竟然问起了她们拆迁后的打算,陈母这个人的无用便体现在了此处,姜辙这一问,她竟然就毫无戒心地和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气得陈似锦又不好发作,只能出言粗鲁地打断:“姜先生,擦擦汗。”又对陈母说,“妈,你煮点开水,我出了好多汗,过会儿送了客后想洗个澡。”
姜辙听出了她话里送客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依旧假装没有听懂,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着汗。
陈母“哦哦”两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又猛然回头说:“今天姜律师来了刚刚好,你爸爸的坟还没有修呢。”
“什么?”陈似锦不觉扬起了声音,“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要修缮的吗?”
“我找不到人帮忙啊,你说我们家这样的情形,谁肯上门来帮忙?”陈母大约觉得被女儿在外人面前高起声音说教,丢了面子,也不自觉地把声音抬高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总要把事情做好,是不是?”
陈似锦急了,姜辙这几日的示好已经让她不自在了,现在又忽然巴巴地找上门来,更让她对他避无可避,躲都躲不及,实在没有这个脸还上杆子让姜辙帮忙修坟。况且,姜辙虽然不认姜家了,可到底沾了个姜字,让他却给爸爸修坟,真怕爸爸在地下躺着也要被膈应到。
“叔叔那里,我的确该去一次。”姜辙沉声说,“阿姨放心,等日头不这么大了,我就让似锦带我上山去看看。”
等陈母走了,陈似锦沉着一张脸:“你当真?”
“我去坟前磕头赔罪,让叔叔在天有灵,不求原谅,只愿他能听一听我的忏悔。”姜辙将擦完汗的毛巾折叠整齐了,抬起眼眸看着陈似锦,“况且,你家的确缺个干苦力的男人,如果我不去,你当真要让你爸爸的坟就这样塌着?”
“我也可以做啊,不过就是把黄土砖头磊上吗?”
姜辙说:“别动!”
陈似锦被他一吓,果真不动了,见他起身,听他说话:“又长白头发了?”
姜辙的手伸了过来,陈似锦知道他要做什么,一缩头躲开了。姜辙的手便悬在了半空中,他半晌,嘲讽似的一笑,捏着手指缩了回去。
陈似锦长出了一口气,她的眼睛四下瞟着,在思考该以什么样的借口把姜辙支出去,她果真是不习惯也不喜欢他介入到自己的的私人生活空间。
姜辙却笑了,冷冷的,像是冬天里冰住的河,卡擦卡擦地裂开,满心以为是春天的痕迹,却是冰窟的阴谋诡计。
“似锦,你躲什么躲啊?如果我真想要,你躲得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