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似锦惊恐地望着姜辙, 她低声说:“你出去,你立刻出去!”
姜辙无奈地按着太阳穴,说:“我刚才只是随口乱说的, 那种事情, 我不会做的, 你放心。”
陈似锦摇了摇头, 她后退着慢慢地往门口走去, 说:“姜辙,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这类的想法。你果真是活得太欠意太无聊了,才会有这种想法。我无论你的打算是什么, 你千万别来招惹我,我不是这么好招惹的, 你不定要在我这儿栽几个跟头。”
姜辙的目光沉了下来, 他的瞳孔中翻卷起黑色的云雾, 他挑起唇线微妙地笑了一下,话中语气僵硬, 说:“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陈似锦眼睛睁圆了瞪着他:“你还希望我能帮你当作一个正常的好人吗?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把你往好了想?”
姜辙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了解我!陈似锦,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家的状况?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甚至还知道你和杭息的事!我和你的关系轮得到我去了解这些吗?你根本不屑于和我讲,可我还是知道了,因为我想了解你, 就像是想要了解我自己一样。我知道你的事情越多, 越知道你, 也越亲近你。”
他顿了顿, 似乎没有注意到陈似锦已经白了的脸, 姜辙执拗地要把他的话都说完,好像是在倾述一个他小心翼翼掩藏了许久的秘密。
“似锦, 你为什么要拒绝杭息?果真只是因为你们两人之间的家境相差太多吗?当然,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究其最根本是因为你在害怕,在胆怯。看看你现在过的生活,从十四岁到二十岁,到底是怎样坚韧的意志才能支撑着你?或者说,你真的如你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有主见,有想法,能干净利落地解决力所能及的事吗?我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还记得在我最开始来到学校时有一天晚上我们曾在教学楼碰面,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哭,是不是?你竭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满身盔甲的形象,不在乎爱情,也并不怎么在友情上钻营,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心无旁骛地为人民币奋斗又或者说是生活?”
“你闭嘴!”陈似锦看上去狼狈极了,她颤抖着泛白的嘴唇,两只手将自己环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捂着藏起来,右手的手指曲起,几不可见地抽搐着。她低声吼道,“你立刻闭嘴,从这里出去!”
姜辙寸步不让:“我说错了吗?”
陈似锦喘着粗气,她又想起了六年前,她站在姜辙面前,被他用名片挑着衬衫的两个扣子之间的缝隙塞了进去,她浑身发冷,那是第一次让她感觉自己是被人剥光了扔在大庭广众之下。而现在,把她剥皮挖心的仍是姜辙。
姜辙有句话说错了,陈似锦不是不期待爱情,她所期待的另一半是能容忍她的窘态,包容的棱角,能把她尖锐的内心慢慢地磨平。她也希望有一天能写出“岁月静好”这样的词,她同样希望有一天她能折下一支花装在带水的玻璃瓶上放在阳光底下,看着折出的彩虹的颜色。
可是,这个人不应该是姜辙。
陈似锦红着眼睛看着姜辙,她的眼睛带点湿漉漉的雾气,显得有些孤独无助。她努力地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指,平复着心里的悸动,仍旧是倔强的样子:“所以呢?”
“你看,我们才重逢多久,我已经这样了解你了。”姜辙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目光一直都专注地看着,似乎在思索着这是怎么回事,“而你,一直一直地想把我排斥在外。”
陈似锦讥讽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排斥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危险,能不管不顾地带人自杀的人,你叫我如何安心?我曾经也觉得你是个好人,和你亲近点也无妨,但后来是你一手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你怪我排斥你之前,为什么不先反思你的行为?”
“我的行为?”姜辙怒极反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只知道我和林先生吵架了,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吵!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打算好好地活了,那天却突然有了寻死的念头!但凡你稍微对我上点心,查查新闻,你就会知道我的亲外公是杀了我的亲妹妹的人!你就不会甩手就走,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姜辙越说越激动,他到最后眼睛赤红了一片,声音在颤抖着,甚至带上了哽咽。
“你以为我愿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陈似锦,你看看我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你听信了许多的传闻,知道我这个人不大可靠,是,那些事我承认我都做过,但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我打过姜轲,因为是他把亲生母亲的死亡原因告诉了我的外公从而间接导致了我的妹妹的死亡!我打过姜夫人,是因为她杀了我的亲生母亲!我高中打伤过同学是因为他欺负我的妹妹!我砸过酒吧,是因为……李俊波,那场火不是因为我起的,是他的哥哥要害他,提前就布置好的局,他的嗓子就是毁在了那个时候。”姜辙缓缓蹲下了身子,用手捂着脸,“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好斗的人,稍微不好了,就举着个拳头到处逞强斗凶,可是,我即使再像个斗鸡我又保护住了谁呢?”
陈似锦顿了顿,轻轻地问:“姜辙,你在哭吗?”
她蹲下了身子,和姜辙平视,又问:“你该不是在哭吧?”
姜辙把手放下,没有眼泪,只是眼里带了点血丝,他双手抱着膝盖,和她对视着:“早哭完了,在日本的时候,成天成夜睡不着觉,也没有事情做,就捧着酒在街头喝,边喝边哭。后来过不下去了,去打拳,被人在拳台上打得嗷嗷直哭,也是有的。”
陈似锦又说:“我需要安慰你吗?”
姜辙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他的确是觉得有些不大舒服,陈似锦竟然屡次三番地和他划开界限。他今天也是晕了头,一时之间冲动地把这些话都一股脑地倒了出去,就像是……一头哈士奇特意把伤口露在外头,然后甩着尾巴求安慰求亲亲……一点也不庄重。
“我猜是不要的。”陈似锦叹了口气,说,“姜辙,和别人交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只有给别人感受到了你的善意,才有可能接受到对方的善意,不然,难道我生活中碰到任何一个人,即使他穷凶恶极,我也要去体察他,去知道他的过往遭受了什么,然后同情他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而我不能因为那点可怜而原谅了他的可恨。”
姜辙固执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很可恨?”
陈似锦笑,她摇摇头:“不知道,以前也觉得你还不错,帮了我很多,但最近心里只能装得下你的坏处了。可能,我这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吧。”
姜辙小声说:“那天的事情,你不肯原谅我吗?”
“不是原谅不原谅,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你的情绪再波动一次,会不会又伤害到别人。你也说我胆子小,我也觉得我很惜命,我都活成这样了还不肯死,哪里肯轻易地把自己的小命折在别人的手里?”陈似锦犹豫了一下,“况且,那天你说的话,你不觉得也很过分吗?”
“我知道我很过分,那天的确是口出谬言。”姜辙诚恳地望着陈似锦,“我其实有想过如果我和你的位置对换,我成了你那样的处境我会怎么做,现在想想,我的确没有你有骨气。”
陈似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姜辙再度觉得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当然,这只是设想,或许如果真的对调,我比你更有骨气也不是不可能。”
陈似锦起身,蹲得有些久了,她起得又有些急,眼前一黑,金星闪过,她脚下一软,差点将身子往前倾,还好姜辙反应快,迅速地扶了她一把。
姜辙一直都知道陈似锦很瘦,却不知道陈似锦这么瘦,他的掌心底下,都是咯手的骨头,他不由地捏了捏,觉得应该找个时候,带陈似锦好好补点营养。
陈似锦忙把手抽了回来,说:“你晚上住哪?回市区要开很久的车呢,你先回去吧,我们家这样子,留你吃饭也没什么好的。”
姜辙长手长脚地在木凳上坐下:“不是说还要去修坟吗?”
陈似锦说:“等日头没了,天都晚了,你回去更不方便。”
姜辙说:“我住镇上的宾馆,十分钟,很够了。家里挺好的,你会做饭吗?”
“会是会,但我们家只有水煮青菜和腌萝卜,最多煎个蛋。”陈似锦面无表情地说。
姜辙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了两张红色的钞票递给陈似锦:“反正现在没事,我们先去菜市场买点菜。”他看了眼陈似锦,着重强调,“多买几斤肉。”
陈似锦紧张地咽了口唾液:“你能别这样吗?”
“在害怕?”姜辙手仍旧拿着钞票,挑起了双眉,“我是认真的,陈似锦,我真的再认真不够了。”
陈似锦知道姜辙是认真的,就算是花花公子,在追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再真心实意不过了。但她不知道姜辙的认真能持续多久,况且,她最害怕的是,姜辙现在这么了解自己,知道命脉,刚好可以对症下药,她就算再坚定,也终会溃不成军。
那个时候,她就完完全全输了。
陈似锦害怕,她瑟瑟地要把自己缩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惨象。
姜辙曲起手指往她脑门上一弹:“我有这么可怕吗?不要多想。”
陈似锦迷茫地望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我很奇怪?我想追个女孩子,我就奇怪了?”姜辙嗤笑了一下,他垂下的眼睑,阴影一片遮着,“似锦,我没有家人了,可是,我却想要一个家。”
陈似锦被“家”这个字一戳,不由地动了动。
“我从小就不受待见,姜夫人怕我被姜家的人发现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就找借口把我送到林家去。但外公外婆觉得当年姜夫人小三上位的事不光彩,连带着不喜欢我。后来,还是清儿带着我融入了那个所谓的家,外婆才慢慢地对我好起来,我才稍稍有了点家的感觉,那些事情一出,又没有家了。姜家,林家都把我流放了,我带着十万,被他们赶到日本去了。”
姜辙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勾了勾唇,但很快又挫败地平了嘴角:“我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自己的葬礼了,我口述,李俊波记载,东西都在他那里。有时候觉得活着活着腻歪了就死吧,我在二十六岁前,过得几乎都是这样的日子。而现在的我,很想好好活,说起来,我也要感谢你,告诉了我该怎么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