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直到周五,吴梦梦仍旧执着一颗窥探姜老师之盛世美颜的小心心,在陈似锦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把狗仔偷拍的教程亲手呈到她的面前了。
陈似锦很无奈,只能在出门前拎着吴梦梦的耳朵警告她说:“如果我被发现了,绝对会把你供出来的。”
“如果是在严刑逼供之下……”
“如果在严刑逼供之下,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姜老师你是如何强迫我的,我内心是有多不愿。”陈似锦放过她的耳朵,背着包甩上门就走了。
姜轲的办公室占的是原来彭老师的位置,陈似锦对这儿熟得不能再熟了,轻车熟路地敲了敲门,门没有关严实,她也就开门进去了。
两扇铝合窗户大开着,办公室清一色的蓝色窗帘被安安稳稳地卷了起来,徐徐的风送着蓝天白云进来,连放在窗台上的两盆盆栽都格外有活力地郁郁葱葱着。
姜辙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放着的电脑已经黑屏了,只有底下的提示灯闪烁着跳动。他握着一只白色骨瓷的茶杯在喝茶,面前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书的边角工整如新。
他放下茶杯,清淡的目光在镜片后一闪而过,之后涌上的又是如深渊般不可窥探的浓黑墨色。
“姜老师。”陈似锦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本来就有些尴尬,当她发现办公室里只坐着姜辙一个人的时候,这尴尬就更为尤甚了。
“唔,来了。”姜辙顺手把手边的书签夹进了书中,然后把书按照大小规整地放入立式书架中。
“坐罢,给我看看你的笔记。”
“哦,嗯。”陈似锦早就准备好了,听他一说,立刻就从书包里掏出教材和笔记本递给姜辙。
姜辙没有看教材,掀开了笔记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已经卷起毛边的纸张捋平,用手指压着,这才开始看。
陈似锦有些窘迫。
姜辙今天打扮得很轻爽,穿白色的衬衫,外头披了一件驼色的小夹克,配着那副长相,当真是符合“斯文败类”四个字。但这样的人,举手投足间,与其说是精致追求完美,倒不如说是带着一副与生俱来的傲慢。
她与姜辙时至今日只见了三回,但每一次,都会让陈似锦觉得姜辙是一个不容易把人放在眼里的人,不是说他刻意地忽略,而只是单纯地觉得没有一人能让他上点心,这种无意才是最大的傲慢。
陈似锦从书包里把手机掏出来的时候,深以为然地觉得大概就是这种梳理淡漠让她觉得姜辙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很像,但两人也只是很像而已,姜辙的气质是内敛的,如果看不仔细,大概会觉得他是个比较温和的人。而那个人所有的都是外放的,毫不遮掩的张狂。
大概不是同一个人吧,虽然他们都姓姜。
她把手机放在桌子底下,只把摄像头翘出桌面,眼睛不住地向下瞟,努力地对焦找脸,既然都在拍了,当然是要拍得清晰上照了。
“把照片删了。”陈似锦刚刚按下了快门键,姜辙头也没抬就说。
“哈?哦哦。”陈似锦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像模像样地要删图,但手指头虚虚一晃,就给吴梦梦发了。
姜辙终于抬起头了,他推了推架在如刀刻般的鼻梁上的眼镜,藏在后头的双眸笃定自信。
“把两张图片都删了,趁在别人看到之前。”
陈似锦没成想他居然来这个都发现了,双手合十刚巧把手机扣在了掌中央,抬手放在鼻尖,祈求说:“发都发了,老师,撤回不合适,同学们都很好奇您的样子,想要提前熟悉一下您呢。”
姜辙居然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说:“一面对老师说敬语,一面偷拍老师,这好像更加不合适吧?”
那勾嘴角实在太短暂了,但陈似锦向来会看人颜色,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也敏感地察觉了,在心中咋了下舌,觉得他居然这么快就能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实在太不正常了,实在与自己对他的认识太不符合了。
陈似锦手中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四五下,不用看就知道是吴梦梦发来的,这小妮子估计在看到老师的真容后发疯了,连发了四五条消息来表达内心的兴奋。陈似锦都懒得也不敢点开来看,吴梦梦会说出怎样的话,一个寝室出来接受同一种文化熏陶的,她还能不知道?
“看来看到了。”姜辙眉尖蹙了蹙,慢条斯理的话语中听不出多余的感情,“不要外传,我怕麻烦。”
“哦,好的,老师。”陈似锦低下头忽略吴梦梦的消息,只简单地发了三个字‘别外传!’。
姜辙把书本合上,右手顺势便扣在上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书本封面。
“平时看什么书?”
“文学历史类的,额,专业的话就看教材和课件。”
姜辙啧了一声:“这水平。”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只是很随意的一个点评,可是从他口中说出就有了满满的恶意。
陈似锦再次肯定了姜辙在心中的第一层形象,无论怎样这都不是一个讨喜的人。
“历史类的书籍,”姜辙接着问,“看中国法制史,或者外国法制史吗?”
陈似锦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姜辙对这个倒没有半点意外,只是拉过鼠标,点亮了屏幕,嘀咕了一句:“看来要重做课件了。”
陈似锦有些奇怪:“彭老师之前没有和您沟通过吗?”
“没。”姜辙回答,“不然要你来干什么?”
陈似锦被噎得没了话,低头无聊地摆弄手机。
姜辙说:“把学姐的课件给我一份。”
陈似锦犹豫了很久,才想起这位代课老师是彭老师研究生时候的师弟,倒的确是要称呼一句学姐的。
陈似锦说:“用什么传给您呢?”
“企鹅号吧。”姜辙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开了指纹锁,点开企鹅号的页面,递给陈似锦。
陈似锦一手一个手机,拿着扫二维码,很快就通过了好友申请,之后就是修改备注名了,本来是能一气呵成的事情,等她看到姜辙的昵称时却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陈似锦本来悠闲轻松的心在瞬间被天上千钧的陨石砸中,不由分说地冲着地下几千米去,上头是陨石值几吨,下头是引力多少,两边都沉甸甸的,只有中间一颗灰扑扑的心还在苟延残喘。
“姜辙……老师的企鹅号是自己的名字吗?”
“嗯。”
“老师是杭城本地人吗?”
“嗯。”
“老师家里是开娱乐公司的吗?”
“有一家。”
真的是他。
多年前绝望的冬日午后,姜辙手插着裤袋,另一只手的指间点着一支香烟,他就这样随意慵懒地站在一帮人的面前,桃花眼微微向上挑,眼底阴郁得可怕。
他对陈似锦漫不经心地说:“别记错了,我是姜辙。”随意地就像用小费打发一个战战兢兢服侍了许久的服务生,指间里随便漏出点什么东西对于别人都应该是一种恩赐。
陈似锦时至今日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背着双肩包,站在摩天大楼前,地板被刷得光洁照人,略一略低头就能照得出局促的脸以及寒酸的打扮。
她那时候多傻啊,她居然会对他说:“我不找你,你只是个学生,解决不了,我找你爸爸。”
姜辙嗤笑了一下,桃花眼微妙的弯了弯,眼底仍是沉郁的黑色。他屈指弹去烟灰,把烟衔在嘴里,咬着说:“找我,还能给你个几十百来万的,找我爸,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剩下的陈似锦已经记不真切了,从角落里扫落出来的记忆包裹中最后的一个画面是姜辙把自己的名片夹在了陈似锦的身上,真的是身上。那时候的陈似锦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衫,每一个扣子都规规矩矩地扣了起来,但是姜辙却偏偏用自己的名片拨开了第一颗扣子和第二颗扣子中的衣襟,露出了陈似锦里头的白色小吊带衫,他清清楚楚地啧了声,然后把名片的一半塞在了里头。 wWW⊕тtkan⊕C〇
姜辙曲着手指敲了敲露在外头的一半,然后桃花眼略略向上一斜,说:“别忘了,找姜辙。”
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碾了碾,灰色的烟烬从破开的烟纸散了出来,呈在众目睽睽之下,风一吹就没了。
十四岁的陈似锦揪着双肩膀的带子,拳起捏紧的手几不可见的微微发颤。她的眼圈倔强地红了边角,四周吵吵闹闹的,是姜辙的手下和跟来的社会新闻记者起了冲突,没有人注意陈似锦,可她偏偏觉得自己就是那枚烟蒂,被碾开了外皮,剩下的都被袒露在外,战战兢兢地被人打量,供人评价。
时隔六年,陈似锦和姜辙分坐在办公桌的两侧,一个是代课老师,一个是学生,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心平气和地谈着要做的事情,然后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暗自给对方做了评价。
哪里能想到,两人相识在前,结恨在前。真不晓得天上的神仙在安排命数的时候是脑子抽了还是特意排出一场大戏来解闷,偏偏又要把他们凑在了一处。
姜辙的注意力都在课件上,理所当然地不会去关心一直都没有动静的陈似锦在干什么。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认真的时候眼睛里居然真的有光在闪烁。
陈似锦对着他,用唇形说:“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好像这样能让她稍稍解气一点,可是分明的,陈似锦能感觉到陨石最后又动了一下,彻彻底底把心压成七八瓣,需要好生拾掇才能再次勉强拼凑回来。
姜辙问:“课件呢?”
真奇怪,明明内心是如何的山崩地裂海啸风卷,可是面上除却裂开的那道小口子,让陈似锦没忍住用唇形骂了姜辙外,再也没有什么踪迹可以让旁人推敲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了,老师。”陈似锦把姜辙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轻轻推了回去,“需要我把您拉到班级群里吗?以后您传课件,发通知都可以方便些。”
她四平八稳地说着,平静如初,只是右手曲起手指不自觉地扣着手机屏幕。这是陈似锦在情绪出现无法预测的大波动的时候,下意识的行为,倒不一定会敲扣东西,只是右手的食指必然是曲着的。
因为她记住了,那个男人在张开臂膀跳下楼的时候,右手手掌上缺了一根手指。因为她记住了,姜辙在那时候正是曲着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名片塞了进来,手指非常漂亮,可是陈似锦有时在梦中看见的却是白骨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