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古老的石板桥泛着青光,新鲜的流水吟着歌谣,不知疲倦的日头循环往复,老朽的木屋懒散地饶舌。白发青丝穿梭石桥弓起的脊背;竹篮土布游走在桥的两岸。精致沧桑的屋角悬着一串串火红的灯笼,烛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浮现的时候完成交接仪式,在黎明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夜间华丽的火红外衣,此刻亦是它们美丽的睡衣。黛瓦白墙映衬着头顶辽阔的蔚蓝。墙内是朴实的纳西人家,藤椅一把,竹凳几只,院内花花草草恣意舒展着筋骨。满脸稚气的儿童,憨厚地睁着乌溜溜的眼眸,打量着来往的游客。
顾歆舒在青石板路上缓步前行,撑着闫涛蔚随兴买于她的花纸伞,仿若江南雨巷那位美好忧郁、如烟似梦的丁香姑娘。看她纤纤十指,轻轻抚过微凉的高墙,嘴角微凝,眼中便如江心白雾,迷离袅娜。看她悄悄捏了兰花指,轻轻提起裙摆,拾级而上,风情万种。看她兴致忽起,拿了小摊的民俗饰品,如小女儿一般修饰鬓髻,笑靥如花。
她在看景,却亦是他眼中的景,如同这丽江古城,一样的醉人心脾。
他带她摆渡丽江,小船吱呀,飞鸟喳喳。木桨拍起浪花吟歌,倒影双人成画。他故意摇晃,引她惊叫连连,花容失色。她纤手弄水,泼他眉眼生露,点点晶莹。
他带她踩水车,水声轻扬,浸湿笑颜惊世。
他带她品苦茶,看她秀眉轻蹙,连连吐舌。眉眼间难得的俏皮。茶摊边有乌巴嘤嘤,古老遥远的歌子将她的淡薄的目光一点一点揉软。
他带她品尝纳西小吃,看她食指大动,吃相毕露。丽江粑粑、鸡豆凉粉、桃仁白菜、彩虹洋芋……看她难以招架、频频投降,眼角尽是娇嗔,怨他存心要把她养成小猪。
丽江古城里的酒吧街,被一米阳光开掉半条,夜幕降临的时候,整排高高的红灯笼将古巷照得幽明通透,走在人来人往中,觉得时空变幻,像回到了前世。他款款执起她的手,灯红酒绿中眼眸两如星辰。酒液缓缓流过齿颊,没过喉咙,一路点燃身体里的激情。他带她翩翩起舞,目光不曾有半寸离开。
灼热的吻落在她眼角唇畔,便又是一夜缠绵。芙蓉帐暖,春光无限。
每一日每一日,时光安静泄去,心底沉淀的痛苦彷徨渐渐变得隐约。只是她眼角依旧有浓浓的疑惑。他看得真切,却什么也不解释,温柔而霸道地将她紧揽怀中,低吟如歌:“安歇吧,明日带你去个地方。”
美丽静谧的丽江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美丽的纳西女子开美久命金和朱补羽勒盘深深相爱,却遭到男方父母的极力反对,伤心绝望的开美久命金殉情而死,朱补羽勒盘冲破重重阻挠赶来,已是阴阳两隔。悲痛之中他燃起熊熊烈火,抱着情人的身体投入火海,双双化为灰烬……开美久命金死后化为“风”神,她在玉龙雪山顶上营造了一个情人的天堂:没有苦难、没有苍老、无比美好的玉龙第三国,专门诱惑失意的情人步她的后尘。后来,在丽江玉龙雪山顶上,每到秋分的时候,上天就会撒下万丈阳光,在这一天,所有被阳光照耀过的人们都会获得美丽的爱情和美满的生活。这招来了“风”神的嫉妒,因此,每到这天,天空总是乌云密布。人们的所有梦想都被那厚厚的云层所遮盖。风神善良的女儿,因为同情渴望美好生活的人们,就在那天,偷偷的把遮在云层里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幸福的阳光剪下一米,撒在陡峭的悬崖峭壁上的一个山洞中,让那些爱情的勇者,让那些对爱情执着同时又不惧怕困难和危险的人们,可以在那天得到那一米阳光的照耀,而因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便是一米阳光的传说。
顾歆舒凝立崖上,听闫涛蔚娓娓道来,看他眉目间缱绻的向往和感动。她不曾想到,他竟有如此柔软的内心,如这世间的痴男怨女,亦会相信尘世间的美丽爱情。
远处是大片温暖的阳光,头顶却只有乌云滚滚。她仰起头凝视灰白的天空,微微噙了嘴角,语音婉转:“可惜秋分早已过了。”
他亦浅笑,深入大海的眼眸牢牢攫住她的视线:“在清冷的玉龙雪山顶上,终年云雾缭绕,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天气,阳光也很难穿透云层,即使是在秋分这个日月交合同辉同映的日子,也只有在特别偶然的时刻,才能看到有一米长的阳光照在山顶,而神灵会在那一刻赐予人间最完美的爱情阳光。也曾有痴情男女,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从这里纵身跃下。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她亦是唏嘘:“尘世间的爱情本来难求,又何必强求。”
“小舒。”
她怔了片刻才回应他。这些时日他一直这么唤她,令她难以适应的亲密。
“我们来约定。”
“约定?”
“你相信么,我愿意为你从这里一跃而下,至死不悔。”
她淹没在他眼中汹涌袭来的深情中,一时无法自拔。移不开双眼,唯有慌乱嗤笑:“别开玩笑,闫涛蔚。杨迈迈看着你呢。”
“迈迈早已经点醒了我。我从来不去想,为什么那么想要占有你;为什么很随意就会为你打翻醋坛子;为什么看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为什么明明可以不要你插手却还是要给你安排任务,好把你揽在身边。没错,最初我只是把你当作是何家讯求我帮忙的贡品。但是顾歆舒,你实在是太过厉害的女子,竟然让我从一尝美味的食客渐渐沦为隐君子。我欣赏你的聪颖,怜惜你的付出,心疼你的遭遇,痛恨你的倔强。日复一日不自觉沉醉在你的世界里。你以为你的世界只有你自己,却不知早已关进一个我。你是如此特别的女子,早已令我如痴如醉。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的小舒。”他站得离她有一步远,笔直而挺立。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不仅用嘴,还用眼睛。他那么深沉专注地望着她,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刻进她的眼里心底。
她的眼底却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恐,仿佛听到这世上最残酷的秘密,只是摇头,缓缓地、坚定地摇头。
这世上最令她趋之若鹜的便是爱情。爱纪晓阳,却换来刻骨铭心的欺骗。爱何家讯,却从一开始就注定有缘福分。她已经遍体鳞伤,经不起哪怕再多一丝的折磨。爱情于她,注定是场奢望。
而眼前是闫涛蔚,她不敢相信不能相信的男人。心有玲珑七窍,狡猾深沉如黑暗深渊的男人。
两年,她在他身边安心地呆了两年,仿佛终于找到一处能够避风遮雨的港湾。她明白,这不过是因为他们之间义利分明的关系。不错,因为没有爱情,没有友情,不过是**裸相互利用、熟悉彼此身体的陌生人罢了。于是她能够安宁,不用时刻背负罪恶感,不用时刻纠结在爱与放弃的边缘。于是她没有拒绝这个男人的身体。因为她总是觉得冷,需要在他滚烫的激情中获得温暖。
但是这份宁和忽然像是被放在针尖前的气球,急待毁灭,无可挽回。
爱情是毒,她再不要尝试分毫。
但是心底怎会有淡淡的欣喜?如同无孔不入的空气,悄悄贯穿了整颗心脏。与之结伴的是恐惧和慌乱,脑子里一团浆糊,眼前白茫茫一片,只辨得清一双深邃的眼。
“你不信么?”闫涛蔚问道,却是胸有成竹。嘴边笑容意味深长,他向身后的崖边退了一步,“现在呢?”
她俏脸冷漠,一双大眼睛淡漠地望着他,又仿佛望着虚空,眼角夹杂着些许纠结的不屑和愤怒。
“现在呢?”他见她无动于衷,没有半点迟疑,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离崖沿只有一米远的距离了。
“不要逼我。”她喝道,眼底却不自觉显露担忧。
“或者再往后一点?”他并不买账,即便已经看到她眼角的泪珠。他往后退了一大步,脚后跟已经悬空。他面向她展开双臂,仿佛振翅欲飞大鸟。风扬起他深棕色的长摆风衣,气势悲壮。他的上身竟然还威胁性地微微向后倾斜,角度越来越危险地拉大。
她终究忍不住,冲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拽回来。于是自己便落入他紧而温暖的怀抱。他有力的手臂牢牢箍着她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拥抱她,就像在飞机上那样。
她几乎是猛烈地磕上他的胸膛,仿佛听得见彼此骨骼碰撞的声音。他的气息将她层层包裹住,就像他一样霸道。
他笑意深重:“现在我可以和你约定了。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会努力。不管将来是相隔两地还是相伴相守,等你确定要接受我的时候,就在那一年的秋分到情人崖来。和我一起,等待一米阳光。”
她抬起脸来看他,语气依旧冷漠:“这便是你的告白?我不相信。”
“我知你不信。”他眼角飞扬,潇洒不羁,“所以我会等。”
“那恐怕便是一辈子了。”她轻哼。
“那便一辈子吧。”他照单全收。
“闫涛蔚,你真不该如此。”
“不该——爱上你?”
“那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分道扬镳。在你身边,我终究也呆不下去了。”
他吻去她眼角的悲凉,柔声道:“你便是这样离开何家讯。我不是他,你——走不了。”
“这便是你云南之行的目的?向我告白?”她向他眯起眼睛。
闫涛蔚微微耸眉,说得很轻松:“本来打算去裕雄在这里收购的一家制药厂看看。我怀疑,厂方利用国家批的麻黄制作毒品。”
“因为我所以没去?因为,尽管你在医院留下替身,何政鸣还是根据我的行踪,提前把云南厂房放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闫涛蔚微微一笑,点头。
“你早就能预料到不是么?闫涛蔚,你决不会白跑一趟。如果你只是为了抓住裕雄的把柄,也不用大费周章亲自到云南来调查。况且你并不想和裕雄作对。这些天你带我这般玩乐,是打迷糊,还是没想好防范我的对策?我倒是很想看看,你这么自信不会被我识破的计划,到底是什么。”顾歆舒从他怀里挣开,嘴角一抹妩媚,方才还慌乱无措的神情悄悄被骄傲和好整以暇代替。她理了理耳边乱发,向情人崖下望去,口中长吁一口气,语调轻快:“俯瞰丽江,果真别有一番风味呢。”
闫涛蔚有些头痛地拍拍脑门。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喜欢扫兴。不过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他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