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足尖一点,嗖的一声,猛地拔起身子。左臂伸出,勾住了屋顶上的一根横梁。只听得脚底下,嗤嗤几声轻响,钢刀将几块肃静牌斩得粉碎,木屑如雪,纷纷扬扬。
赵鱼叫声苦,不知高低,顿足叹道:“损坏公物,是要赔偿的!一块牌子五十文钱,三块牌子便是一百五十文钱,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叶枫哈哈一笑,道:“你是主人,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手掌往梁上轻轻一拍,一个人翻转过来,连人带剑化为一道光芒,快若流星般刺向赵鱼。
赵鱼苦笑道:“谁是地主?我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你把我抬举得太高了。”钢刀反撩,叮的一声脆了,格开了长剑。
叶枫道:“我又不向你借钱,你那么害怕做甚?”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刺向赵鱼的右腕。
赵鱼并不招架,反而往他剑尖撞去。乜眼叫道:“喂,喂,你又想刺破我衣服?二百两银子一件,你赔得起么?”
叶枫一怔,长剑登时僵停在半空,也不知要不要刺下去。明知赵鱼在调侃他,只是不愿与官府为敌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故而犹豫不决。
赵鱼哈哈大笑,道:“看来你还不敢完全放得开,我芝麻般大小的捕头,你鸟我做甚?有些人畏官如畏虎,就喜欢做听话的奴才。”一连挥出十几刀,刀光闪烁,斩向叶枫。
叶枫脸红了一红,打起精神,长剑陡然推出。刀剑相交,叮叮当当,溅起一串串的火星。他的心里仿佛也迸出一串串的火花。
赵鱼道:“好,男儿就应该顶天立地,铁骨铮铮,仰俯无愧于心。”钢刀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刀势迅急,步法轻易,犹如轻烟鬼魅。
叶枫纵起身子,长剑颤抖,点出十余朵剑花,自上至下,飘飘洒洒。赵鱼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叶枫虽然居高临下,占尽优势,终究人在半空,不好施展。
赵鱼见得有便宜可占,唰的一刀,向叶枫拦腰砍去。叶枫骤然提起一口气,身子如纸牌一样折了过来,双足在梁上用力一蹬,整个人似点燃了的炮仗,冲了出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屋顶登时破了个大洞,叶枫哈哈大笑,从破洞跃了出去。赵鱼脸色发青,道:“这下他娘的亏大了,修一个屋顶得花多少钱?我一个月的月钱又有多少?完了完了,下个月要喝西北风了。”
他跺了跺脚,狠狠道:“下次我到华山去,非得撞破你们十个屋顶,掀翻一百张桌子。此仇不报,誓不罢休!”身子一晃,跟着跃了出去。
在屋顶上较量自然要比厅内愉快得多。跃、腾、跳、挪完全不受地形和空间约束。两人在屋顶上高来低去,难分胜负。脚下的瓦片可就遭了殃,倒了大霉,不是被踩得粉碎,便是被扫得东倒西歪。
赵鱼少不得又哇啦哇啦,叫苦连天。然而一旦叶枫妙招迭出,又顾不得脚下的瓦片,施展手脚,见招拆招。周边居民的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他们在上面斗得天翻地覆,竟无一人出来观看。
谁不知道这个赵捕头因武成痴,好交江湖朋友,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碰到。好在这个赵捕头通情达理,每次损坏了屋舍,皆是自掏腰包,雇人维修。若是换作另外的捕头,不趁机敲大家一笔才怪呢?
他每月的月钱,除了吃饭喝酒之外,其他的的便是修屋补瓦。两人越斗越长精神,心里均是敬佩不已,叶枫无法自己,连呼痛快。再看赵鱼,亦是满脸的沉醉,是不是与他一样的想法?
叶枫斜斜一剑刺出,赵鱼钢刀一横,架住了长剑,双脚连踢,十余块瓦片宛若暗器一样,向叶枫激射过去。叶枫长剑便如暴风骤雨般狂刺乱劈,将一块块瓦片绞得粉碎。
赵鱼道:“好剑法!”斗然跃去,身影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叶枫身上的同时,一道刀光当头劈落。
叶枫长剑举到中途,忽然五指一松,长剑咣当一声,落在脚下。赵鱼的刀锋停在叶枫的发梢上,道:“你做甚么?”叶枫笑道:“你没听到有人在骂我么?”
赵鱼凝神倾听,只听得叶枫肚子里传出咕咕的声音,一声高似一声,当真是怨声载道,民怨沸腾。赵鱼弃刀大笑,道:“无视民心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幸好我认识到了错误。”
两人饱餐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较量,这一次不再刀来剑往,拳脚相交,而是嘴上论武。虽然少了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但两人嘴上相互攻防,不亚于高手相决,却也其乐无穷。
有时对方的话尚未说完,早已脑中灵光一闪,想出破解方法。自是喜不自胜,纵声长笑:“这么简单,你也说得出来,你欺负我愚笨不是?这个算不得数,再来一个!越难越好。”
有时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半天也理不出一丝头绪,待到对方出言点破,登时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我的脑子真的不太灵光。”
天下武功,江湖掌故,两人无所不谈。他们认识不过半天工夫,却彼此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似有说不完的话。本来是一个寂寞的夜晚,在两个年轻人的笑声中,充满了欢乐。直至哈欠连天,两人才伏在长桌,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叶枫便与赵鱼告辞,直奔十字坡。赵鱼亦不闲着,既要雇请工匠修补屋顶,又要安排人手防范胡恨。胡恨行事向来出人意料,睚䀝之怨必报,他在老丁手上栽了大跟头,谁说他不会偷袭县城?
县太爷终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对于赵鱼的禀报不仅无动于衷,反而借机大大奚落了赵鱼一番:“赵捕头唯恐天下不乱,嘿嘿,乱世好出英雄嘛,赵捕头鹰视狼顾,必是一代枭雄……我无德无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哈哈。”
叶枫快马扬鞭,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十字坡。
十字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约有三五百户人家。
因为交通要冲,行旅必经之地,卖肉的、卖菜的、酒楼,甚至还有妓院、赌坊、当铺,商铺林立,热闹非凡,俨然形成了个集镇。由于是近年来才兴旺起来的,房子多半是新盖的,看起来格外的辉煌。
叶枫并不急着入镇,先将马匹藏在镇外的小树林里,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行头穿戴起来。蓬蓬松松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胡须,脸上还涂了一层淡黄色颜料,显得又丑又老。
身上斜跨一条蓝布褡裢,腰间插着一根旱烟枪。着实像极了常年在外,饱经风霜的商贩,这样一来,纵然余观涛站在他面前,也未必认得出他。
胡恨心思缜密,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让他心生怀疑,叶枫当然马虎不得,精心打扮了大半个时辰,拿着小镜子左照右照,认为毫无破绽,才慢慢走入“三岔口酒楼”。
“三岔口酒楼”名副其实,座落在几条要道交汇之处,一边通向徐家庄,一边通向县城,就像是脖子上的喉结,位置极其重要。此时天色阴沉,乌云翻滚,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
路上行人不多,酒楼的生意也就有些冷清。店里的伙计闲着无事,围成一团,讲着又荤又腥的男女情事。几个食客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享用美食佳肴。掌柜坐在半人高的柜台之后,噼哩啪啦玩弄着算盘。
叶枫上了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子,这位子正对着三岔口,两边道上有任何动静,都难逃他的眼睛。他要了一壶浓茶,几样点心,自斟自饮,慢慢等候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楼下的道上忽然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叶枫循声望去,一颗心忍不住跳得飞快,就像见到初恋情人,暗道:“你终于来了。”
只见一个大胡子军官骑着匹大白马,在官道上晃晃悠悠。他约莫四十多岁,满腮虬髯,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一看就是只会作威作福,没有多大本事的草包饭桶。
原来他就是驻守县城的牛千户,手下有千余名军士。军权在手,便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于是本来长在脸上的一双眼睛,忽然就爬到了头顶,所见之人,皆是低他一等。
就连一县之主的县太爷,牛千户也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他经常口出狂言,公然顶撞县太爷:“老子就是牛哄哄,牛叉叉,怎么了?你这个鼻屎大小的七品芝麻官,算什么狗屁玩意?只要我一声令下,便教县衙片瓦不留。”他后台又硬,县太爷除了摇头苦笑,又能拿他怎样?
在县城里,众人皆称他为三多大人,哪三多啊?多福,多寿,多子乎?非也非也,是钱多,女人多,房子多。他从不认为自己追求低俗,人活着一辈子,不就是要这三样东西么?
他平日不太愿意呆在军营,总喜欢出去走一走。外出当然不是去了解百姓的疾苦,为国家分忧。而是明目张胆地去敲百姓的竹杠,以及看看有没有被他遗漏了的美女。
每次外出,他总是全身披挂,快刀硬弓,一样不少,搞得像大将军出征一样。理由无非有二,一,可以震慑住某些想反抗的百姓,二好像某些女人对武官情有独钟。
他不仅勒索百姓,就连手下的军士也不放过,每个军士每天要向他交几个例钱,实在交不出的拿几个馒头充数也可以,反正他总有办法把贪来的馒头,高价卖给城里的馒头店。然后第二天馒头店又将这些馒头低价卖给他,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因此他的下属又称他为“馒头千户”。
此次到乡下巡视,既是和老相好幽会,谁不知道他是村村有丈母娘,夜夜当新郎?又顺手牵羊大大的搜刮了一番。乡下人家,穷山恶水,钱是拿不出多少的,但鸡鸭鹅等土特产,却是多不胜数。
这不鞍前马后挂满了各种豪取巧夺来的东西。肥鸭,老母鸡,腊肉,香肠,甚至还有一袋花生,一包芋艿,几串蒜头,生姜。不管值不值钱,都一发拿来。在乡下,大家又叫他为“一把抓”,意思是说他不分好坏,总之什么都要。
每走几步,肥鸭便嘎嘎乱叫,老母鸡扑打着翅膀,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牛千户一拍腰上的快刀,瞪眼喝道:“你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乡下鸭,乡下鸭,当真不识抬举,牛将军带你们进城,见识花花世界,嚷什么嚷啊?”
路人不由得掩嘴低笑。牛千户摇头晃脑,哈哈大笑,道:“牛将军得胜归来,杀敌无数,圣上龙颜大悦,封牛某某为扫北大元帅镇国公兼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钦此。”在鞍上手舞足蹈,快活不已。
给牛千户牵马的正是胡恨,他是在半路上碰到牛千户的。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一顶高帽接着一顶高帽,把牛千户拍得心花怒放,笑得一张嘴都似合不拢。竟要把胡恨带回城里,做他的贴身卫士。
“三岔口酒楼”掌柜老远就看到了豪气十足的牛千户,想吩咐店小二关门打烊已然不及,登时头痛欲裂,暗呼倒霉晦气:“他妈的今天又要白干了,老天爷啊,你干嘛不收了他?”
这个牛千户,每次经过此地,必然在他店里海吃海喝,不仅一个子儿不给,临走还要满载而归,不是拿走几坛好酒,便是要几斤茶叶。掌柜心里怨恨,脸上却欢天喜地,快步迎了出来。众伙计跟在他身后。
牛千户跃下马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长长的马鞭在厚厚的门板上抽了几下,道:“马要上等的草料,我嘛不消多说,你懂的,当然是好酒好菜。上等的茶叶有没有?陈年的老酒有没有?都给我准备好。”丢下脸色惨白的掌柜,大步上楼来。
胡恨却一道烟跑去上茅房了。昨夜露宿山林,潮气甚重,他身体虚弱,居然受了风寒。早上一起来,肚子痛得要命,咕咕响个不停,一路上也不知解了几次手。
牛千户大步上得二楼,见得叶枫坐在窗前怡然自得地喝茶,顿时一张脸变绿了,双目几欲要喷出火来。跟了上楼的掌柜,伙计面面相觑,暗暗叫苦,又不敢开口说话。
原来牛千户每次到“三岔口酒楼”喝酒,总是坐这个位子,久而久之,倒成了旁人不能染指,仅他一人专用的禁脔之地。掌柜想不到牛千户居然会大驾光临,更想不到牛千户会抢先上楼,想驱赶叶枫已然不及。
掌柜浑身发抖,双手合十,一遍一遍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牛千户忽然回头,恶狠狠盯着一个伙计,怒道:“你不懂本将军的规矩么?”那伙计面无人色,摆着双手,颤声说道:“我……我懂……”
牛千户大怒道:“懂还要去做?”砰的一声,重重一拳击在他的脸上。那伙计大叫一声,鲜血从眼角,鼻孔,嘴唇流了出来。退了几步,双脚发软,坐倒在地,一时竟站不起来。
众人齐声惊呼,战战兢兢。牛千户指着他们,道:“待会儿与你们算账!”快步走到叶枫身前,张开蒲扇一般大小的左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茶壸,杯子,碗筷一只只跳了起来。
叶枫声色不动,淡淡的道:“听说拍桌子是当官的必备本领之一?”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窜起数尺的物品像被大人拎住脖子的孩童,悄无声息地落在桌上,一点汤水也没有溅出来。
牛千户只道自己掌力收放自如,甚是得意,嘿嘿笑了几声,瞪眼喝道:“兀那丑八怪,这个风水宝地,你也敢坐?你就不怕折了阳寿?”
叶枫笑道:“既然是风水宝地,大人仅仅坐坐而已,便没有多大意思了。倘若大人埋骨此处,子孙方能洪福齐天,加爵封侯。”拿起筷子,挟了块点心,细细品尝。
牛千户专横跋扈惯了,从未有人敢如此顶撞他,只见脸皮涨得发紫,怒道:“你大逆不道得很,竟敢咒诅海内闻名,武功显赫的牛大将军?当心我割下你的鸟嘴下酒去。”右手按住刀柄,钢刀在鞘内抽抽送送,发出铮铮响声。
叶枫摸了摸嘴唇,神情迷惘,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明明是人的嘴巴呀,怎么会变成鸟嘴呢?”从怀里掏出镜子,左照右看,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有几个人比我长得帅呢?”
众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心里均道:“他也叫帅,我们岂不是成神了?”牛千户咬牙道:“本将军说你是只鸟,你就是只鸟,本将军说你是坨屎,你就是坨屎,牛将军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谁敢说不是?”
叶枫心念一动,寻思:“这军官有趣得很,我何不寻些乐趣?”当下挠了挠头,脸上迷惘更浓,道:“鸟嘴下酒,世上居然有这道菜?是淮菜、鲁菜、粤菜、还是川菜?不对,不对,菜谱里并没有这道菜啊?我只听过爆炒鸭舌,凉拌肺片,卤猪大肠啊?”
牛千户指头叩着桌子,道:“这是我牛将军独家创造,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山野村夫,井底之蛙,你懂个屁?”叶枫点了点头,双眼发亮,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屁是辅料,请问,屁是油热之后放,还是收汁之前效果更好?”
说到这里,仰头望着牛千户,摆出向他讨教的架式,道:“既要一边炒菜,又要一边脱裤子,啵啵啵地放屁,把握住时机最为重要。屁放得早了,少了一种荡气回肠的鲜味,屁放得晚了,又似半老徐娘,尽管丰韵犹存,总是吊不起胃口……”
牛千户怒气冲冲,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臭不可闻。”叶枫吃了一惊,奇道:“你娘的狗屁到哪里找?还要臭不可闻的,简直为难死了。可是人是人,狗是狗,人怎么放得出狗屁呢?对了,吃了狗肉,放的屁就有狗的味道了,狗肉里多加些蒜头,岂非臭气冲天了?果然匠心独具,别出心裁,请问将军你是师承何处?”
众食客见叶枫顽劣怠惰,不由得莞尔一笑。牛千户挥了挥手,道:“教我的人还没有出世呢!”叶枫忽然拍手叫道道:“头大脖子粗,不是厨师便是伙夫,原来你是军营中的伙头军。”
他接着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只听说曲子唱得好的人可以当将军,如今菜炒得好的人也能当将军了?教那些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浴血苦战,却一直难以升迁的将士,情何以堪?”
牛千户忍无可忍,右脚踩在一张空椅子上,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谁不知我是打过倭寇,征讨过蛮族,立下赫赫战功的牛将军?”愈说愈气,卷起两只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长长的刀疤,冷笑道:“老子尸山血海拼出来的军功,识相的拿起你的讨饭碗,赶紧滚到一边去。”
叶枫摇了摇头,冷冷道:“什么牛千头猪千头,我统统不认识。你最好那边凉快,那边待去!难道你娘有没有教你,要等前辈吃饱了饭,小屁孩才能上桌么?”他易容之后,看上去苍老憔悴,年纪比牛千户大了许多。
牛千户气得暴跳如雷,喝道:“兀那汉子,你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张开十根指头,往叶枫肩头抓去,欲将叶枫从椅上硬生生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