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赵芷才收住哭声,脸上的粉都已经糊得不能看了,头发也乱蓬蓬的。她应该是常来这处庵堂,隔门唤了一声,刚才那个老尼姑用木盆端了一盆水来,她洗了把脸,又重新把头发拢了拢,重新坐下。
洗去了脂粉露出原貌来,小冬才发觉她的脸色并不太好,没有血色,看来腊黄腊黄的。
“你身子还好吧?”
赵芷点点头:“生产之后就是这样,说好是不怎么好,也没糟糕到哪儿去。”
这时候生孩子对女人来说,真是一脚踏进鬼门关。
“最好还是认真调理调理,落下病是一辈子的事。”
赵芷笑容很勉强,带着讽刺的意味:“一辈子太长,谁知道明天怎么样呢。我现在且顾眼下吧。”
有个疑问就在小冬心里埋着,可是现在对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却怎么也问不出来。
以前她和赵芷也讨论过关于自己的将来,那时候赵芷说了什么?
记不太清楚了,好象也是这么一句,一辈子好长,谁知道明天怎么样啊。
那时候她是娇憨的,带着点无忧无虑的意味说的那句话。
现在,话还是一样,却显得无奈而冷漠。
如果景郡王没有造反,那今天的一切应该是另外一番样子吧。赵芷应该不会嫁到这样远的地方来,活得如此委屈。她们见了面,会有说不完的话,你的丈夫如何,我家那个怎么样。你平时吃什么,我平时用什么。还有她们共同做过的事,去过的地方,共同认识的人。
但是如果,是没有意义的两个字。
因为如果是假的,已经发生过事也不能改变。
赵芷没有问起京城的事,景郡王府的其他人怎么样,太后怎么样,皇帝怎么样,一句都没有问。
也许她心里有怨恨。
也许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京城是她的故乡,可是她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去了。
她的亲人都已经不在,而还在的那些人,已经不是她的亲人了。皇帝也好、安王也好,他们都可以算是她的仇人。
“不说那些了。”赵芷问她:“你过的可好?”
“挺好的。我嫁了之后,就住在永兴坊靠东首的那条街上,离王府不远。”
小冬并不想过多描述自己婚后的生活。
在赵芷面前这样说,纵然她不是想炫耀,可是听到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
“从京城到遂州这样远,路又难走。对了,你们没遇着水匪吧?”
怎么没遇到,不但遇到了,还差点脱不了身。不过小冬只说:“还好,一路上还算平安。”
经过枫林渡那件事,小冬才知道为什么五公主要托他们寻找郎中。大概这条路上不太平别处也有所耳闻的,若不托秦烈,旁人来了,只怕很难将事情办成,中间不知还要生多少波折。
“前头那一带地势险要,不大太平。官兵也去剿过,可惜山路难行,听说好几天功夫都没找着那些强人的老巢在哪儿,最后无功而返。”
赵芷不能久待,匆匆来了,又匆匆而去。小冬最终还是没把自己想问的那句话问出来。
小冬目送她走远,才注意她穿的是一件暗紫的衣裳,在树荫下那颜色显得晦暗陈旧,只看背影,就象个已经年华逝去毫无生气的半老妇人。
之前惦念,见到了之后,心里却比没见之前更难受。
秦烈等在一旁,脚底下撕了一地的碎叶子,路边那株矮矮的花树,都快让他给揪秃了。可见他刚才有多么的百无聊赖。
看见小冬的时候,他眼睛一亮,赶紧把手里正在揉搓的那片叶子扔下,掸了下袍襟,大步走了过来。
“回去吗?”
小冬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
也许刚经历了那样沉闷的压抑,才愈发觉得现在的简单快乐如此可贵。
“嗯。”
她主动伸出手去,挽住了秦烈的一只手:“不坐轿了,咱们走回去。”
秦烈有些受宠若惊。小冬一向温柔含蓄,要她在外头主动亲近他一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好烈笑得眼睛弯成了柳月牙:“咱们从北边走,和刚才来时不是一条路。”
路两旁的树枝繁叶密,阳光透过树顶,在石板上洒下碎碎点点的光斑,圆的,尖的,细的,长的,风一叶,树叶动,那些亮亮的光点也在地下跳跃挪移起来。
“遂州的冬天没有京城冷,夏天也没有京城热。”秦烈放缓了步子,一边指点路两旁的景色一边说:“一般到了这个月底,下几场雨,天气说凉就凉。”
有提篮子的当地姑娘走过,小冬的衣饰和她们全然不同,虽然今天出来穿得极尽简素,看来依然精致淡雅,很是抢眼。那几个姑娘毫不掩饰好奇,大喇喇地盯着她看,看完了她又看秦烈,叽叽咯咯地笑着走过去,小冬听不太懂她们说什么,小声问秦烈。秦烈的笑容显得得意洋洋,凑近了在她耳边说:“她们说你好看,还说咱们俩很相配。”
还真是率直啊。
小冬转过头去看,正好有个姑娘也转过头来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小冬点头微笑,那姑娘朝她摆了摆手,脆脆的说了声什么,就转身跑远了。
“她说什么?”
“她喊你小妹子。”
小冬低头看看自己:“我应该……比她大吧?”
“可你生得比她们娇小啊。”
这倒是,刚才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几个姑娘都比她高。
小冬有些不甘心,用力扭了一把秦烈腰侧的肉:“人家高矮要你这么关心,怎么不再追上去多看几眼。”
秦烈只是嘿嘿笑,握着小冬的手紧了紧,继续朝前走。还有半大孩子跑过来兜揽生意,用大青叶包着的松仁儿、炒米、糖疙瘩。小冬拿了一包糖疙瘩,秦烈数了铜钱给那个孩子。不过她没有在街上吃东西的习惯——就算是上辈子,她也不习惯。总觉得手上弄得油腻腻黏乎乎的太难受。那包糖疙瘩一直拿回了船上,给了燕子。她倒是很高兴,拆开来吃,还夸:“嗯,这个又脆又香。婶子,你们也带我上岸去逛逛啊。”
小冬对她笑笑说:“你什么时候把那个帕子绣成了,我就带你去。”
燕子顿时拉下脸:“那怎么办得到……还有两天就到遂州了。”
胡氏问她:“见着了么?她现在怎么样?”
“不太如意……”
胡氏了然地点头:“女人没有娘家撑腰,总是过得艰难。她的情形又是这样的,我看,章家没把她赶出来,已经算是十分厚道的人家了。”
是啊,若是换了另一等人家,怕继续留着这等媳妇给自家招祸的,随便找个什么理由也可以休妻。
燕子小声问:“咱们明天就回去吗?”
说实话她是想家了,可是到家了,干的事儿就要被翻出来,受罚是一定的。烧了房子,还跑了出去——
以前他叔吓唬过她,再不听话就把她关起来,一直关到她出嫁。
出嫁这个词实在太遥远了,好象远得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燕子闷闷不乐托着腮朝外看,连糖疙瘩也没心情吃了。
胡氏这些天相处,虽然觉得这小姑娘性子太野了些,可是人却并不坏,安慰她一句:“你婶子有了身孕,你叔叔高兴着呢,不会太重的发落你们。”
燕子只顾看着从窗外经过的人,胡氏的话只听见下半句。
“我叔高兴什么?”
“你婶婶有孩子了。”
燕子眨眨眼:“那,我要有弟弟妹妹了?什么时候生?是男是女啊?”
“总得再过个大半年吧。”胡氏说:“是男是女现在只有菩萨知道。不过等生下来大家就都知道了。”
“生个妹妹好,我带她玩。”
胡氏笑了:“你叔叔年纪不小了,还是生儿子好。现在下生了,你叔好生管着教着,等到他老了,儿子也顶用了。”
燕子的头摇得象波浪鼓:“不是,我叔肯定也喜欢闺女,小子多淘啊,有我哥他们两个就够我叔头疼了。”
胡氏强忍着笑:“你也知道你叔很头疼啊。”
知道归知道,可是他们淘气还是照样淘气。
燕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劝过我哥来着,他们不听我的。嘿,我婶儿要是生个女儿,一定要长得象她才行,要是象我叔的话……”
她这话倒是非常有理,连胡氏也点头赞同。
小冬看这一老一小煞有介事的讨论起这个问题来,坐在一这微微笑。他们没开伙,从岸上叫了菜来,小冬觉得有一道茄子味道很好,多动了几筷。红荆进来将胡氏唤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胡氏从外头进来,面色有些凝重:“郡主,有件麻烦的事儿。”
小冬看了燕子一眼,站了起来:“去那边说。”
她们在屏风后站定,胡氏低声说:“赵芷来了,抱着个孩子,说要见您。”
“抱着孩子?”
“对。”
“还有谁?”
“没别人了。”
这事儿太不寻常了,小冬说:“让她上船来吧,我先问清楚她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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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天气暖洋洋的,就是有点太干了。脚磨破了,一走路就疼==呜,大概肉脚这个词儿就是用来形容我这样没用的人~~
明天加更,今天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