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老早就跟卫氏说过,木器店将家具做好后,会先送到易家再抬到白米斜街去。
木器店掌柜很会来事,头天夜里悄悄地把一应物品都送到了晓望街,把易家的院子跟医馆都塞得满满当当。
画屏与卫氏点着蜡烛对着嫁妆单子一件件核对数目,卫氏念一件,画屏就在单子上做个记号。
家具都是黑漆的,看上去厚重结实。衣柜跟炕几上面还镶着螺钿,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射出奇异瑰丽的光芒,非常漂亮。
连见惯了世面的画屏都称赞不已,“做工细致又精巧,摆出来肯定好看。”
两人对了大半个时辰才对完。
卫珂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易楚情知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也不理会,将自己要带过去的衣服首饰等东西都装进箱笼里。
箱笼也是新作的,木器店掌柜因为大勇定制的家具多,额外送了六只黑漆箱笼。
虽然木质不如衣柜高几的材质好,可看着也挺气派。
卫珂磨磨蹭蹭地凑到易楚身边道:“看来杜子溪对你挺好的,这男人有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舍得为你花钱。我估摸着这套家具不便宜……你知道吗,单是这螺钿就很难得,据说是夜光螺磨成的。”
这人不大,懂得的事情还不少。
易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珂被她看得脸红,气鼓鼓地说:“难道我说错了?”
易楚笑道:“没错。”
卫珂脸色好看了点,又道:“……成亲也不回来,拜堂行礼怎么办,你不会抱只大公鸡拜堂吧?”
新郎生病或者在外地赶不回来,多有拿公鸡代替的,也有找新郎的兄弟或者平辈的近亲代替。
易楚想不出张铮会如何安排,可想起跟公鸡拜堂,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看到易楚突然暗淡下来的神色,卫珂心里有些懊恼,补偿般道:“从西北到京都的路本就不好走,又加上是冬天,兴许被雪阻在路上了……你放心,等他回来,我教训他一顿替你出气。”说着,板起脸,学着易郎中的口气道,“子溪,你这样置阿楚的脸面于何地?我罚你学三声狗叫,你可心服?”
声音语调无一不像易郎中。
易楚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问道:“你怎么还有这手本事,以前没见你露过。”
卫珂得意地笑笑,“打小就会,我以前还学过我爹的声音吓唬那些欺负我的人,被我娘好一顿揍……好几年不玩了,舅舅这是哄着你。”想了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等杜子溪回来,我就假装姐夫的声音训训他,好不好?再让他冷落你。”
易楚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杜仲那般心思缜密的人能不能看穿卫珂的恶作剧。不过,若是被他知道真相,恐怕会饶不了卫珂。
看着卫珂细瘦的身材,易楚叹气,即便十个他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杜仲。
想到昔日杜仲叫“舅舅”叫得那么顺溜,脸上慢慢浮起羞涩的笑意。
笑容映着烛光,明媚动人。
卫珂看得有点呆,以前真没注意这个外甥女长得还很漂亮,不是那种美艳妖娆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顺眼的漂亮。
以后自己要是也能娶个这样既温柔又大方的媳妇就好了。
一念至此,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忙甩头抛开这个念头,大大咧咧地说:“阿楚,你成亲后没什么事儿,再帮我做两双鞋,要厚实点的。”
易楚本就想着卫珂近半年个头好像窜了不少,又该替他裁新衣了,满口答应,“行,过两天再给你量量尺寸,做两件棉袍过年穿,春节时你要不要拜访同窗,还得做身体面点的。”
卫珂带着莫名的满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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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嫁妆是为了显示娘家对闺女的疼爱,为了彰示自家的财力,所以通常会选在热闹的时间段。
辰正刚过,易家门口就聚集了几十个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个个身穿崭新的滚了红边的黑色衣衫,腰间扎着红绸带,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卫珂身穿宝蓝色锦袍,头戴桃木簪,俨然一翩翩少年郎,站在门口应酬。
吉时的鞭炮一响,头一抬嫁妆出了门,是易郎中花了将近百两银子买的玉如意。
虽然杜仲为易楚准备的嫁妆不少,可作为父亲,女儿要出阁总得陪送点东西。先头给的那支老参,易楚没舍得卖,而是切成片让杜仲带走了。易郎中就把家里的银子算了算,勉强留出过年的来,其余尽数给易楚添置了东西。
接着,成套的黑漆家具一件件被抬出来。
人群顿时发出惊讶的感叹声。
晓望街居住的多是商户,有顾瑶家这般做小本生意的,也有财大气粗开酒楼的,也有些家财不少却不显山不露水的。
眼光毒的人比比皆是,看到这套家具,不免对易家刮目相看。
卫珂得意地抬高了下巴,以前在常州,他们孤儿寡母因为家穷没少被人欺负,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虽然,是借了杜仲的势。
家具过后就是六只箱笼,那些杯碟瓷盆花斛等物也都用衣服包裹着放在了箱子里,并没有露在外面现眼。
至于房契地契以及压箱底的银票,易楚都收在匣子里准备迎亲那天亲自带过去。
发嫁妆人多手杂,她怕不小心丢了,哭都哭不回来。
如此在外人看来,易家除了陪送了家具,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饶是这般,易楚的嫁妆已经算是晓望街数得着的体面。
赵嬷嬷混在看热闹的人堆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知道易楚婚期后,特地跟杜俏商量过,一早就赶到晓望街看嫁妆。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有几件还是镶了螺钿的,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开外。能拿得出这套家具来,至少也得是中等人家。
看来易家并不像外头显露出来的那么穷。
不过这样的人家,按理也得用个小丫鬟才是,哪能让娇养的姑娘整天抛头露面?
还是没规矩,不讲究这些。
等嫁妆发完,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赵嬷嬷上前对卫珂笑了笑,“小哥儿,不知画屏可在?”
卫珂扫一眼,见是个穿着挺体面的妇人,便答道:“在,您有事?”
赵嬷嬷笑道:“我跟她是相识,有日子没见面了,想看看她。”
正说着,就见画屏笑盈盈地往外走。
嫁妆抬到白米斜街后,那头自有人接了。床、衣柜等大件事先都安排好了,届时抬到指定的位置就行。可屋里的摆设得有人按着易楚的喜好摆好,还得把被褥铺陈好。
隔壁吴嫂子父母俱在,又生了个儿子,算是有福气的,画屏正要约着她去给易楚铺床。
见到赵嬷嬷,画屏愣了下,急忙把她让进客厅。
卫氏见画屏去而复返,且带了个妇人回来,便朝赵嬷嬷打量一番。
画屏笑着介绍,“娘,这是林夫人身边的赵嬷嬷,以前对我很是照顾。”
赵嬷嬷听她唤“娘”,心头不由跳了跳。
画屏看出赵嬷嬷的疑惑,犹豫片刻,想到纸包不住火,要嫁给易郎中的事早晚会给人知道,索性早点说出来就是,便道:“承蒙老太太不嫌弃,觉得我自小没了爹娘可怜,就收我当了干闺女。”
赵嬷嬷脸色有点僵,可也笑着说:“是好事,你倒是个有造化的,能得老太太疼爱。”
画屏又要开口,卫氏喜滋滋地接过话头,“是画屏人好,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愿意给我当个闺女伺候我养老。赵嬷嬷既是与画屏相识,腊月十八那天若得空就来喝杯喜酒,画屏跟我那女婿也要成亲了。”
赵嬷嬷真的惊呆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画屏会嫁给易郎中,这不活脱脱成了大爷的岳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长辈。就是杜俏,将来见到画屏也得礼让三分。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就不让画屏来,而是让锦兰或者素绢来了。
不不不,换成她们也不妥当,她就应该亲自来。
赵嬷嬷心乱如麻脑子一团浆糊,也不知怎么出了易家的大门,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杜俏真是命苦,在娘家小心翼翼为空行差踏错,嫁到林家也是如履薄冰,每天都是瞅着窗户影儿过日子,现在终于好了,跟侯爷相亲相爱的,肚子里也怀了儿子。
可老天怎么就见不得她好,非得来这一出。
这下她可怎么在林家抬起头来,林乾兄弟三人,林乾是老大,他跟林老二是嫡出,林老三是庶出。上个月林老三的小舅子成亲,娶得是浙江布政使的嫡女。
老三媳妇得瑟得不行,在林老夫人面前也得了青眼。
杜俏可好,嫡亲的哥哥,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娶了低门小户的易楚不说,他那岳父竟然还要娶他家以前的丫头。
说出去,杜俏的脸往哪里放?还不被老二老三媳妇给笑话死。
一路走一路骂画屏,先前看着挺有分寸懂礼数的孩子,怎么就做出这种不靠谱的事来。骂完画屏骂易郎中,到底是小家子眼皮子浅,见到个年轻女子就上心,连丫头出身的都不嫌弃,能不能娶个门楣高点儿的,也不是家里没银子。
赵嬷嬷心急如焚,脚步挪得飞快,眼看着到了威远侯府,沸腾滚烫的心骤然平静下来。
杜俏有了身子,千万大意不得,这事不能急,得慢慢说给她听。
赵嬷嬷稳了稳情绪,脸上露出个和煦的笑容进了听松院。
火炕上堆了满炕布料,杜俏正笑盈盈跟锦兰选料子,“嘉定斜纹布穿起来舒服,不如用这匹宝蓝色的做件袄子,那匹大红刻丝的裁两件斗篷,洗三时候包着抱出去,再做两件满月礼时候穿……”眼角瞧见赵嬷嬷,话语顿了顿,继续道,“贴身穿的衣服足够了,不用再做,这几匹细棉布先收起来,等哥儿大点再说。”
锦兰极有眼色,将杜俏选中的布料挑出来,其余几匹仍抱回库房。
赵嬷嬷就谈起易楚的嫁妆,“……挺体面的,听周遭街坊说,不是晓望街头一份也是数一数二的。”
杜俏又问画屏,“在易家过得如何,那些该说的可告诉易姑娘了?”
赵嬷嬷唇角含笑,“一直在易姑娘屋里伺候,因能干得了卫老太太青眼,说要认个干闺女……到底是夫人跟前的人,在易家很受重视。”
杜俏笑一笑,“明天就是迎亲的日子,大哥没回来,也不知那边布置得怎么样……嬷嬷明天受累再跑一趟吧,易家到底小门小户的,有些礼数不一定讲究,嬷嬷提点他们几句……我刚让锦兰寻出一对天青色的汝瓶和一套粉彩茶具,明儿叫车一并送过去,嬷嬷再看看新房里缺什么少什么,回头从库房里找了送去,不能委屈了大哥。
“嬷嬷还得嘱咐画屏,易姑娘成了杜家的媳妇就得遵从杜家的规矩,成亲第二天敬媳妇茶,别忘了把我爹娘的牌位放到椅子上。”
杜昕跟辛氏的牌位仍在杜家祠堂,杜俏前两天就让人将白塔寺供着的那两尊请了回来,待喝过媳妇茶,在白米斜街供上一个月,才会再次送回白塔寺。
赵嬷嬷默默答应着,无论如何明天她还得跑一趟,杜俏说得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她得劝劝卫老太太,画屏跟易郎中的事绝对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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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杜仲不在家,加上易楚对白米斜街已经熟悉,故此并不像那些盲婚盲嫁的女子那样辗转反侧彻夜难免。
画屏倒是满腹心事,好半天平静不下来。
这十几年来,画屏跟赵嬷嬷一直陪伴在杜俏身边,两人可以说是对彼此相当了解。看到赵嬷嬷神思不属地离开,画屏已经料想到她的不满意,也猜到了这几天赵嬷嬷必定会再次上门。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赵嬷嬷就找上门来了。
赵嬷嬷是先去的枣树街,将一对牌位给了张铮。
新人成亲后要敬拜公婆,公婆不在则要叩拜牌位,这是规矩。张铮恭敬地接着,准备稍后亲自带到白米斜街。
从汤面馆出来,赵嬷嬷才去的晓望街,进门后,先将汝瓶和茶具拿出来,说是杜俏给的贺礼。因为杜俏是婆家人,不能算是添妆,自然也不必随着嫁妆一道走。
卫氏虽不知大概价值,可看着釉面光滑线条生动,知道是好东西,连连道谢,“这怎么使得,太贵重了。”
赵嬷嬷淡然一笑,“老太太客气了,这不算什么。我们夫人说了,让看看新房里缺什么少什么,回头给填补上。”
卫氏始终不清楚易楚要嫁的杜子溪跟那天来的冷面侯爷有什么关系,听着这话心里直犯嘀咕,阿楚成亲,怎么林夫人这么上心?
可人来是客,赵嬷嬷又带着贺礼,大喜的日子自然不好多生枝节,便嗯嗯呀呀地应着,打算稍后问画屏。
闲聊几句有关亲事的话后,赵嬷嬷正了脸色对卫氏道:“老太太,有件事我梗在心里一夜没睡好,寻思着今儿一定得跟您说说。”
卫氏没客气,开门见山地问:“我这人性子直,什么事您说,不用转弯子。”
赵嬷嬷本以为卫氏会说点类似“什么事儿,我能帮上肯定帮”之类的客气话,没想到卫氏大剌剌地直奔主题。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赵嬷嬷自然不会退缩,坦然地说:“老太太,画屏跟易先生的亲事不妥当,他们不能成亲。”
“怎么了?”卫氏一听,心吊了起来,“画屏已经定过亲还是……”
“这倒没有,”赵嬷嬷急忙否认,“画屏是个好孩子,为人处事没法挑,可她是我家夫人身边的丫鬟,自小就卖到杜府里的。”
卫氏松口气,“这我知道,画屏没隐瞒,夫人不是开恩放出来了吗?脱了籍就不是奴才了,这男婚女嫁不用请示你家夫人吧?”
“理儿是这个理,可其中另有隐情……”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太对,解释道,“我家夫人是易姑娘夫婿嫡亲的妹妹,您说真要成了亲,我家夫人以后怎么见人……其实,老太太收义女也不妥当,画屏不就成了杜公子的姨母,也是我家夫人的长辈。可义女毕竟隔得远,我家夫人也就不计较了,当没有这回事就行……”
卫氏这下明白了,冷笑道:“合着认义女不妥当,结亲更不妥当。我们易家的事凭什么要听你家夫人的,多大脸,是不是皇上立谁当太子也得问问你家夫人?”
这话说得如此忤逆,赵嬷嬷当即白了脸,“话不能这么说,皇上立储自有皇上决定……”
“那我们易家认干闺女,要娶媳妇怎么就得听你们林夫人的?”卫氏话接得极快,赵嬷嬷一时竟无法反驳。
少顷,才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道:“老太太,说句不当说的,这实在是没有自家奴才转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老太太不为别的,总得为阿楚夫婿考虑考虑,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同意。”
卫氏又冷笑声,“我活了近五十岁了,跟赵嬷嬷年岁差不多,还从来没听说岳父续弦还得征求没成亲的女婿的意见?我出身寒门小户见得世面少,想必你们杜府或者林府都是这个规矩?再者,赵嬷嬷既然也知道不当说,就不必费这个口舌了。”顿了顿,犹不解气,“今儿是阿楚大喜的日子,我们家里还有得忙,忙完这桩喜事还得忙画屏的事,就不留赵嬷嬷了。”
说罢端茶送客。
这遭赵嬷嬷是真的被气狠了。
说实话,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无论说话办事以及察言观色方面不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算是高手了。
高门贵族的女眷说话讲究只说三分,点到为止,余下的让你自个回家揣摩去。
她还真没怎么见过像卫氏这种半点余地不留的说话方式。
可卫氏的话偏偏句句占理,让她反驳都无从反驳。
赵嬷嬷心里那个郁闷,一方面担忧不知回府后怎么跟杜俏说,另一方面又暗自庆幸,幸好没依着杜俏的话带个跑腿的小丫头来。
若被小丫头看到这场面,以后她还怎么镇得住她们。
赵嬷嬷只顾着胡思乱想,把要去白米斜街新房子看看的事也忘了。
且说,赵嬷嬷跟卫氏在客厅里谈话时,易楚则在东厢房沐浴更衣。
嫁衣她已经穿过,大小正合适,就是稍微松了些,前天让画屏将腰身紧了紧。
吴嫂子是全福人,待她换好衣服就帮她绞脸。
绞脸又叫开面,左手拇指和食指缠着细麻线,右手拉着麻线中间,把脸上的汗毛都拔掉。
吴嫂子头一次当全福人,绞脸的手艺不太娴熟,疼得易楚差点掉眼泪。
吴嫂子一边歉然地笑,一边打趣易楚,“这就叫疼了,等夜里还有你疼的时候。”
易楚猛地想起杜仲临行前的那夜,脸不由地红了。
吴嫂子低声地笑,“……其实就疼一阵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要紧的是别害怕,越怕越疼……身子放松下来,多顺着夫君……时候长了,还想得慌……”
易楚深有同感,头一遭是极疼的,感觉身子被撕裂般,第二回就好得多,尤其杜仲时不时含着她的耳垂,低声哄着她。
她记得自己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而杜仲就是撑船的船夫,带着她一会儿冲向浪尖,一会滑到浪底,起起落落,而她终于受不住,颤抖着喊了出来。
只那一声,杜仲便像吃饱了草的野马般,疾驰千里,直到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才温柔地抱住了她。
思及往事,易楚既是羞涩又是想念,还有淡淡的惆怅,如果今夜他能回来,该有多好!
因晓望街与白米斜街离得极近,易楚便不着急,有足够的工夫梳妆打扮。
吉时订在酉正二刻。
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上打转,迎亲的队伍就来到了医馆门口,吹鼓手鼓着腮帮子一个劲地吹,卫珂乐呵呵地往外洒铜钱跟喜糖。
代替杜仲迎亲的是林梧,
林梧虽然不像寻常新郎那般披红挂绿,但也穿了件崭新的大红色长袍,显得英俊潇洒。
这是张铮的意思。张铮觉得林梧长相最斯文,又显年轻,不会辱了杜仲的面子。也叫街坊邻居们看看,代替新郎迎亲的人都这般出色,正主只会更俊美好几倍。
吉时刚到,门外就响起清脆的鞭炮声,这是催促新娘上花轿。
易楚蒙着喜帕拜别易郎中,易郎中已知道易楚成亲后少不得往家里跑,可看着自己娇滴滴捧在手心长大的闺女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仍是红了眼圈。
哽咽片刻,才叮嘱易楚以后要遵从夫君,勤劳持家,恪守本分。
易楚听出父亲声音里的异样,泪水滚滚而下,却又不敢大哭怕花了妆容,跪在易郎中跟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又拜别卫氏跟卫珂。
直等催轿的鞭炮响了三遍,锣鼓唢呐震天地响,才由隔壁的吴壮被着送上了花轿。
白米斜街那头是张铮带着郑大牛两口子在忙活,俞桦等人不欲露面,只隐在暗处盯着。
行过礼,易楚被张铮找的全福人带进了新房。
全福人很会来事,纵然新房只易楚跟郑大牛的婆娘郑三嫂,她还是满面笑容地做完了一整套礼节。
送走了全福人,易楚彻底瘫倒在床上。
郑三嫂急忙将备好的点心小菜端上来,“太太饿了吧,稍吃点垫垫肚子。”
易楚还真不饿,她中午吃得不少,临上花轿前又被吴嫂子强迫着吃了块糕点,到现在仍是饱着,可碍于郑三嫂殷勤相劝,便吃了两个小花卷和几筷子小菜。
吃罢,易楚换过衣服对郑三嫂道:“麻烦你了,想必你也累了好几天,早些歇着吧。让外头院子里的人也早早歇着。”
杜仲是年初才在白米斜街买的宅子,加上没来住过,跟左右邻居并不相熟,事实上,他也有意地没跟街坊结交,故此并没人前来贺喜。
张铮倒是考虑得周全,寻思着喜事总得有点喜气儿,就从八珍楼叫了桌席面,几个大男人凑成一桌浅浅地喝了几盅各自散去。
易楚躺了一会却是睡不着,因喜烛必须一直点着不能吹灭,索性起身就着烛光收拾东西。外间炕柜后头有个暗格,易楚将贵重的物品尽数放在里面,又把衣服首饰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的衣服是有数的,而且都是寻常的料子,并没贵重之物,而首饰却有几样是难得的,便按着画屏教给她的方法,把首饰分门别类归置好,登记造册。
收拾完,终于有了困意,才脱掉外头大衣裳睡了。
此时,威远侯府听松院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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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乾脸色铁青地站在院子里,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粒,很快在他的发顶结成薄薄的一层雪霜。他自岿然不动,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亮如白昼的内室,间或,扫及一旁的赵嬷嬷,眸中寒意更甚。
赵嬷嬷自易家回来,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愤,将画屏要嫁给易郎中,而卫氏丝毫不讲情面的话语告诉了杜俏。
杜俏当即就动了气。
她顶着傻子的名声被人嗤笑了好几年,好容易挺起腰杆来,难不成又要因着这事被人笑话?
杜俏已经预料到林老夫人得知此事时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前两天,杜旼再次请封世子又被礼部拒绝,林老夫人提起来脸色就是淡淡的,眉目间露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而两个妯娌……杜俏叹口气,为什么别人的亲戚总能给人长脸,而她的亲戚却一直拖她的后腿,唯恐她过得太好。
杜俏越想越堵心,中午没吃什么饭,下午就感觉肚子痛。
跪在地上的赵嬷嬷面如死灰,凉寒的湿意从冰冷的青石板沁上来,透过膝裤,早就散遍了五脏六腑。
她活了几十年,心里早已明白,跪了大半个时辰,这两条腿怕是不中用了,以后有得是疼的时候。
可双腿的痛总是抵不过心里的痛。
她是为杜俏心疼,好容易才得了这个哥儿,还差一个多月的工夫就生了,怎么就赶上这样的事?
女人生产本来就是过鬼门关,要是瓜熟蒂落正常产期还好点,现在胎儿没有长成,当娘的身子也没准备好,就动了胎气。
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
即便生下来,早产儿通常体弱,长大后别是个病秧子才好?倘若杜俏因此伤了身子,以后再也生不出来了,杜俏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还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辛氏?
赵嬷嬷后悔得不行,早知道就该把画屏的事死死瞒着,不,早知道就不应该管易家的闲事。易郎中爱娶谁娶谁,画屏爱嫁谁嫁谁,就给嫁给天王老子,只要杜俏好好的。
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屋子里仍旧一片死寂。
这么久了,孩子没生出来还算得上正常,怎么大人也毫无动静?
赵嬷嬷心里七上八下的,嘴里默默念叨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夫人母子平安,信女定然终生茹素,敬奉于您。”
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屋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声,“嬷嬷,赵嬷嬷,叫赵嬷嬷来。”
是杜俏的声音。
刹那间,赵嬷嬷眼框里蓄满了泪。她自小照看着长大的大姑娘,每当遇到难过的坎儿,遇到伤心的事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锦兰掀了帘子出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赵嬷嬷,走到林乾面前,为难地说:“侯爷,夫人醒了,要嬷嬷进去。”
林乾阴森森地盯着赵嬷嬷,冷声道:“进去好好伺候着,若是夫人跟少爷有个差错,本侯要你的命。”
被这阴寒的目光盯着,赵嬷嬷不禁打了个寒战,双手撑着地要起身,可双腿早麻木了根本使不上劲儿。
锦兰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从冰冷的室外到热气熏人的屋内,赵嬷嬷有片刻的眩晕,身子晃了晃拼命稳住神,用热水洗了洗手,便要进到暖阁去。
素绢连忙道:“嬷嬷还是先还了衣服吧,乍从外头进来,衣服上带着寒气。”
赵嬷嬷急着进去看杜俏,本来不想换衣服,可素绢说得在理,杜俏眼下受不得凉,加上湿裤子裹在腿上着实不舒服,就蹒跚着到自己屋里去换衣服。
脱下膝裤时,她看到膝盖上的两片青紫,摁下去像有无数根针扎般难受。
赵嬷嬷顾不得多想,一瘸一拐地进了暖阁。
暖阁里,两个稳婆都在,正满头大汗地摁着杜俏的双手,“夫人别乱动,留着力气待会生哥儿的时候再用。”
赵嬷嬷悄声问:“开了几指了?”
姓张的稳婆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珠子,伸出两个指头。
羊水已经破了一段时间,骨缝才开了两指,要是羊水流完还生不出来,恐怕不单孩子有事,连大人都难保。
赵嬷嬷心里冰凉,瞧见床上杜俏惨白的小脸,急道:“还不赶紧想个办法?”
声音大了些,杜俏睁开双眼,可怜兮兮地喊了声,“赵嬷嬷,疼得难受……”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赵嬷嬷急忙扭头擦掉,上前拉着杜俏的手安慰,“俏姐儿不怕,嬷嬷在呢,没事,生孩子都疼,生下来就好了。”又大声喊锦兰,“快端参汤来。”
锦兰撩起帘子进来,“参汤早就备着了,先前夫人睡着就没送过来。”
赵嬷嬷没心思听她解释,用勺子舀了参汤一口口喂进杜俏口中。
两个稳婆见状,知道赵嬷嬷是杜俏眼前得力的,小声商量道:“夫人这情形拖延不得了,不如请太医进来扎两针?”
太医就在偏厅侯着,专等凶险时候出马。
赵嬷嬷明白这个理儿,也知道生孩子耽搁不得,可眼下这情形,太医扎针岂不就看到了杜俏的身子,还不单单是身子……就算孩子生下来,杜俏还怎么做人?
要是易姑娘在就好了。
赵嬷嬷眼中一亮,随即暗淡下来。
先人都说大喜的日子见了血不吉利,不但是易姑娘不好,大爷恐怕也受带累。
杜仲与杜俏都是辛氏的孩子,哪个都是她心头的肉。
赵嬷嬷思量片刻,终于还是养育陪伴了十几年的杜俏占了上风。再者说,老话准不准还两说,而眼下杜俏可就是两条人命。
主意既定,赵嬷嬷快步走出屋外,跟林乾提了提。
林乾半分没犹豫,吩咐长随,“拿了我的帖子,到济世堂请易姑娘。”
赵嬷嬷连忙更正,“是在白米斜街,据说门口有两棵梧桐树,隔着西院墙还能看到竹子,很好认。”
长随点头,快步跑到书房拿了林乾的名帖骑马就往外冲。
拿帖子倒不是用来强迫易楚,而是已经夜禁了,怕遇上巡逻的士兵解释不清。
长随敲开白米斜街的宅院时,俞桦纠结了片刻。
这本是洞房夜,纵然公子不在,新房也不能空,何况半夜三更,又不是找不到太医,哪有让太太出诊的道理
可杜俏不是别人,是明威将军亲生的闺女,也算得上是他的半个主子。
俞桦不敢擅自做主,请郑三嫂叫醒了易楚。
易楚睡得正沉,听说杜俏难产情况甚是危急,二话没说就穿上大衣裳走出门外。
白米斜街这边没有马车,想坐车还得到枣树街套车。
一来二去又得耽误不少工夫。
俞桦思量片刻,躬身道:“属下逾越,可否请太太与属下共骑?”
易楚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俞桦将易楚扶上马,让林梧取了件大毛斗篷,当头罩在易楚头上,随后自己翻身跨了上去。
易楚只感觉耳边呼呼作响,寒风透过斗篷的缝隙钻进衣衫里,冷得刺骨。好在俞桦骑术极佳,又是半夜,路人根本没有行人。
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已经到了威远侯府。
太医已被请到了暖阁的外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一点不敢乱看。
锦兰跟个没头的苍蝇般乱转。杜俏若是有了不测,她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全都得遭殃。
两个稳婆在里头扎煞着双手面面相觑,又过了这些时候,骨缝还是先头开的两指,最多只有两指半。
若是开到四指,经验丰富的稳婆大都有一手推拿的绝技,可以推着孕妇的肚子帮着胎儿往下使劲。
可眼下这种情况,她们实在无能为力。
如果贸然推拿,孩子下来了,可骨缝不开,更凶险。
赵嬷嬷心里急得像火,但在杜俏跟前仍勉强保持着镇定,“俏姐儿,没事,易姑娘准保回来,她人最是心善,又是这么层关系,没事的。”
杜俏是几度昏迷几度清醒,根本不知道赵嬷嬷在说什么。
易楚进了暖阁听张稳婆说起情况,心里也捏了把汗。
她虽是医者,可自己没生过孩子,也从来没给别人接过生,这扎针催产的技法根本没学。
好在,她认得穴位,针法也精准。
太医在外头一路路说着穴位,易楚在里面一针针地扎。
一直折腾到四更天,杜俏终于平安地诞下麟儿。
孩子很小,小奶猫似的闭着眼,看上去有气无力的。
可满屋子的人俱都松了口气。
总算是母子平安,人人都躲过一劫。
易楚真的累了,被素绢引到先前曾住过的客房,只洗了手脸,连衣服都没顾上脱就睡下了。
林乾却是毫无睡意,先盯着襁褓里的婴孩看了会,又给熟睡中的杜俏掖了掖被子,随后出去将等候在二门的俞桦请到了书房。
杜俏平安生产,威远侯府有人欢喜有人失望。
林老夫人自是欢喜的,林老二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可杜俏生的毕竟是长房的儿子,以后要继承侯府的。
那个失望之人就是林老二夫妻。
他们最期望的就是这个孩子生不出来,而杜俏又伤了身子再不能生养。
这样,为了侯府有继,林乾必然要从子侄中过继一个,林老二与林乾是一母同胞,他又有两个儿子,自然最可能就是过继他们的孩子。
可现在,他们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也不能说一点希望都没有,毕竟早产儿不是那么好活的,稍微不慎感染了什么病症,比一般孩童更难调养……
赵嬷嬷也不困,虽然她劳累了一整天一整晚,身子已经疲乏得不行,可脑子里却清楚得很,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经过适才的生死,她可算是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名声面子跟性命来说根本一钱不值。
倘若杜俏真的死了,要脸面还有什么用?
以后可得要想开点,自己活得舒心活得自在就行,完全没有必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画屏不是要与易郎中成亲吗,就让他们成亲去吧。
眼下这两年大爷想必还不能露了身份,杜俏跟易楚都不能按着正儿八经的亲戚来交往,至于易郎中,又是隔了一层,更不会有什么交集。
至于以后,好好将夫人的身子调养起来,等再生下一男半女,夫人在府里的地位就稳固了,到时候又有谁敢嘲笑夫人?
活了大半辈子,赵嬷嬷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想透彻了。
面子都是自己挣出来的,而不是别人给的。
又想到易楚,这已经是第二次欠她的情了。
两次都是天大的恩情,说什么也得好好偿还。
她爹要成亲,不如给画屏厚厚地置办一台嫁妆?
总归是一同处了十几年,情分还是有的。
赵嬷嬷默默掐算着日子,又核计着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财物。跟随辛氏与杜俏这些年,她的手头挺宽裕,也攒了几样好首饰。
人老了,许多首饰都没法戴,放着也是白放着。
再者,以后她定然还是待在杜俏身边,也没有花费的地方。
单靠她的积蓄就能置办不少东西,这样就算是她私人给画屏的嫁妆,免得大费周章地开库房惊动旁人。
唉,画屏这事,能不声张还是不声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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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午时三刻才醒来,准确的说是饿醒了。
廊前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正笼着袖子缩着头踱步,听到屋内传出声音,两人轻轻推开门,小声问道:“易姑娘可是要起身?”
易楚昨夜来得及,只胡乱地把头发梳成惯常的发髻,并未梳妇人发髻,故此丫鬟仍按照往日的称呼唤她。
见易楚已穿好梳好头发,一个小跑着去提热水,另一个则进门笑盈盈地说:“姑娘该饿了吧,赵嬷嬷已吩咐灶上留了饭,稍后就送来。”
易楚笑着道了谢,问道:“你家夫人可好,用过膳食没有?”
丫鬟恭敬地回答:“夫人辰正时候醒的,已用过饭了,赵嬷嬷亲自拟的菜单子。”
赵嬷嬷伺候辛氏生过两个孩子,自己也生过孩子,想必对如何照料产妇很有经验。
易楚对此毫不怀疑。
正说着话,提水的丫鬟回来了,后面还有两人,抬着只三层高的雕着大红海棠花的食盒。
易楚洗脸的工夫,丫鬟将饭菜摆在桌子上。
菜肴都盛放在甜白瓷的骨碟里,菜量不大,胜在种类多。
两素是鲜蘑菜心跟酸辣黄瓜,四荤菜是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素炒鳝丝和酱汁牛肉,另外还有一碗香浓的火腿竹荪汤和一碟松软可口的奶酥花卷。
威远侯府的厨子手艺极好,加上易楚本就饿得紧,也不客气,将桌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才觉得腹中饱足了些。
漱过口又喝了杯茶,易楚便要告辞。
小丫鬟很为难,这个时候杜俏正歇晌,肯定不能去打扰她的,而赵嬷嬷昨天忙了一夜,今天又张罗着拟菜单子,适才困倦得不行,说回去眯一会。
易楚是贵客,就这么空着手回去肯定不行。
小丫鬟一边让人去回锦兰,一边劝易楚,“外面又落了雪,路上恐怕不好走,姑娘且再坐会儿,那边已经去知会锦兰姐姐了。”
易楚不想多待,一来是闲着没事干心里难受,另一方面,她对林府并没什么好感。头一次来,就被林乾要挟着,治不好杜俏的病要她跟父亲的命相抵;后来,还差点被林老夫人捆了去见官。
这次是杜俏命大,也是她有福气,能够让她们母子平安,若是稍有偏差,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过易楚倒不后悔来跑这一趟,易郎中行医十几年,时不时有半夜来敲门的患者,甚至还有下雪下雨的时候,易郎中几乎从没拒绝过病人,就是再恶劣的天气,也会披上衣服出诊。
易郎中常说,不到紧急时候,患者也不会半夜三更来敲门,他能去是尽人事,至于能不能治,则是看天命了。
再者杜俏是杜仲的唯一的亲人,如果不走这趟,易楚觉得没脸见杜仲。
小丫鬟见劝不住,又不好阻拦,就撑了把伞送易楚往二门走。
俞桦在二门等着,因他不知易楚何时回去,所以自吃过早饭就一直等在那里。
就看到漫天飞雪里,绘着亭台楼阁的油纸伞下,瘦弱纤细的易楚。穿着天水碧的袄子,湖水蓝的罗裙,两点瞳仁墨黑,衬着眼白好像上好的薄胎酒盅里盛得清澈见底的美酒,干净得不染尘埃。
飞雪成了她的背景,俞桦眼中只有那抹素雅的影子。看上去纤弱,但内心坚韧刚强。
昨夜,地上湿滑,好几次他几乎控制不住马匹差点摔倒,连他心底都捏着一把汗,可她却冷静而平和,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抱怨斥责。
甚至,下马时,她还温和地冲他笑了笑,说:“辛苦你了,俞大哥。”
俞桦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子明知大局未定却坚持着成亲,又为什么能够义无反顾地往西北去。
因为易楚从来不是温室里教养的花朵,她是凌寒盛放的梅,是傲雪欺霜的菊。
即便公子不在,她也能撑起自己的那片天。
俞桦笑着迎上去,“太太这就回府?”说着,将手里的大毛斗篷抖开。
易楚点点头,接过斗篷披在身上。
天气实在太冷了,易楚来得匆忙,没顾上穿斗篷,从听松院走到二门这一路,寒风几乎将她吹了个透心凉。
穿上斗篷,顿时温暖了许多,易楚笑笑,“回吧。”
走到大门时,门房弯腰道:“姑娘且稍等会,我已让人备车了。”
上次易楚独自出去没有人送,他被罚了十大板子还有两个月的月银,这次长了记性,主动去叫车。
易楚刚要开口,俞桦淡然道:“不用了,我们有车接。”
易楚探头,看到一辆马车正停在巷子对面,而大勇脸颊冻得通红,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呵气。许是等了阵子,他头顶的棉帽上落了层薄薄的积雪。
见到易楚出来,大勇眸中一亮,掀开车帘取出只手炉,小跑着递到易楚手里。
明明马车里可以避风,明明车里备着手炉,他却在冰天雪地里等。
是怕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她出来,还是觉得马车是给她坐的,他不应该做?
不管如何,易楚仍是感动得几乎落泪。
他们是杜仲留下的人,他们敬重她,照顾她,是因了杜仲所托。
而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现在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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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武镇。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吱吱作响。
云水客栈门口,半新不旧的纸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摆不停,烛火飘飘忽忽,蓦地被风吹灭,四周骤然暗下来。
屋子里却是灯火明亮,几个男人坐着桌旁,桌上一大锅羊肉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驼背老人佝偻着身子拿来一罐油辣椒,打开,挖了一勺放进锅里。
满脸络腮胡子的客商尝了一口,大声嚷着,“不够辣,老倌,再来一勺。”
老人又挖了勺倒进锅里。
络腮胡子舀了一大碗,连喝好几口,心满意足地说:“辣得真够味,舒服!”
老人笑笑,端着油辣椒转向隔壁一桌,问道:“客官,天寒地冻的,羊汤里要不要加点辣椒?”
桌前坐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人,穿件七成新的鸦青色夹袍,目光深邃面容清俊,笑道:“多谢老伯,我吃不得辣。”
络腮胡子朝杜仲道:“兄弟,吃点辣椒好,驱寒活血,最适合这种阴冷的天气。”
杜仲从善如流,“那老伯给我来半勺。”
半勺辣椒下去,奶白色的羊汤表面浮起层油汪汪的红色。
杜仲喝了口,喉咙里顿时烧起一股火,辣得他赶紧喝了口温茶。
茶水多少缓解了辣椒的灼热感。
络腮胡子笑道:“吃惯就好了,像我们哥儿几个一顿不吃辣就觉得没滋味,吃少了也不行。”又问,“兄弟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儿来,是做生意吧?”
杜仲笑笑,“在下是京都人,听说这边的皮毛山货既好又便宜,就过来探探路。”
络腮胡子问:“皮毛确实好,比辽东那边的还好,不过兄弟既然来做生意,上头打点过没有?要是没打点……”正要细说,听到同坐的几位咳嗽两声,急忙打住了话头。
杜仲毫不在意地继续喝羊汤。
客栈的门突然开了,林枫走到杜仲面前压低声音,“二掌柜,少爷来信了,说家里老太爷得了重病,最多只有两三个月好活,四老爷虎视眈眈地盯着家业……少爷问这边的事儿怎么样了,要是能有原先估计的利润,少爷就有八成把握,可要是赚不到这些,整个家业就落到四老爷手里了。”
声音虽低,可隔壁桌子的人却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这位二掌柜之所以来西北做生意,是因为少爷以此为筹码争取掌家权。大户人家这种事多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几人便不再理会,继续喝着羊汤啃馍馍。
杜仲脸色却开始凝重,楚寻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晋王开始暗中部署,如果这边庄猛迟迟未能就擒,到时他与晋王勾结守望,政局可能就无法掌控了。
这段日子,虽然有林乾原先的部属做内应,可始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且,要想接近庄猛也是难上加难。
杜仲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蓦地就想到了易楚,易楚曾经提醒过他,他有敲打台面的习惯。
算着日子,昨天是成亲的日子。
如果他没来西北,那么昨晚就该洞房了。
在大红喜烛的光芒下,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外衣中衣以及肚兜……杜仲脑中突然记起她泛着粉色的细嫩肌肤,想起她花瓣般在他面前绽放,想起她虽是疼却仍然温顺地任他予求予取……杜仲觉得身子就像刚喝的那口加了辣椒的羊汤一样,*辣的,而血液凝结之处,已自有主张地悄悄抬起了头。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早点回到京都。
虽然错过了早晨的请安敬茶,易楚回到白米斜街后,还是依着规矩分别在杜昕与辛氏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又各上了三炷香。
行过礼,易楚问郑三嫂,“家里都有什么菜,晚上这顿我来做。”
郑三嫂早得了张铮的嘱咐,忙不迭地说:“不用,还是我来做,哪能让太太动手?”
易楚笑道:“不是说成亲头一天都要下厨做饭?”
一来表示孝心,二来则是展现手艺,否则哪来的“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句子?
郑三嫂只好道:“那我动手做,太太在旁边指点几句就行。”
易楚笑笑。
晚饭总共做了十二道菜,易楚跟郑三嫂各做了六道。易楚将每道菜都夹出一点来,用小碟子盛着供在了牌位前,又拣了自己爱吃的几样留出来,其余的吩咐郑三嫂,“既然住在同一座宅院里就算是一家人,你把菜端到外头去让大伙都尝尝,顺便让你男人打两壶酒,天气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郑三嫂将菜端出去,并没指明哪道是自己做的,哪道是易楚做的,只将易楚的原话说了说,让几人畅快着吃,不用拘束。
易楚做菜的手艺不差,郑三嫂也是一把灶上的好手,十二道菜有素有荤,有甜有鲜,有酥脆有香辣,道道可口。
几个男人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酒过三巡,便有人借着醉意说道:“没想到竟能吃到太太亲手做的菜,放眼京都还真没有当家主母做饭给下人吃的。”
俞桦眸光闪亮,“那是因为太太没将咱们当下人,而是……”
一家人,郑三嫂就是这么转达的。
他们这十几人好容易从榆林卫逃得一命,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藏在暗处,好久没有这种家的感觉了。
俞桦油然地升起成亲的念头,等大局安定后,娶个贤惠的女子,长相不要求多漂亮,看着顺眼就成,重要的是会做饭,而且心里得有他,就像太太心里装着公子一样……他看得出来,太太并不喜欢威远侯府,可杜俏一有事,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了,那是因为杜俏是公子的妹妹,公子不在,她就替他照顾妹妹。
公子真是苦尽甘来,能够娶到太太。
三日回门,俞桦特地给易楚叫了顶暖轿,仍由林梧陪着到晓望街。
济世堂门口停着辆平顶黑头马车,马车甚是普通,上面并没有府邸的标记。
易楚不由纳罕,她归心似箭特地起了个大早,本来觉得自己够早了,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林梧见易楚注意马车,轻声问道:“太太,有什么不妥当?”
易楚低声回答:“我想不出家里会有什么客人,一大早就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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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医馆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皮白净,穿着浅灰色的圆领袍,身材很瘦。
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可易楚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男子经过时,林梧下意识地伸手护在易楚面前,直到男子上了马车,才低声道:“是个阉人。”
“是皇宫里的内侍?”易楚讶然低呼,
林梧摇头,“不一定,几个王府都有内侍,郡王府也有。”
易楚满腹疑虑地穿过医馆进了后院。
易郎中刚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见到易楚,那凝重瞬间变成温和的笑,“这么早就过来,吃了早饭不曾?”
“吃了,”易楚笑着回答,“郑三嫂卯正就将饭做好了。”说完又问,“爹爹吃过没有?爹爹怎么瘦了些?”
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气。
易郎中哑然失笑,只两天不见,怎么听她说起来感觉像过了好几年一般。一时又有些伤感,自己的女儿现下完全成为别人家的人了。
卫氏跟画屏听到说话声也从屋子里迎出来,“大冷的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还不赶紧进屋?”
易楚屈膝给两人行礼。
卫氏安然受了,画屏却侧转了身子不敢受。
易楚四下瞧了瞧,没见到卫珂,便问:“小舅舅呢?”
卫氏努嘴,“吃过早饭就回房去了。”
易郎中借口道:“许是在写大字。”
卫氏叹一声,“这孩子,上了几个月书院,半点长进没有,昨儿个你爹考问了几道题目,他吱吱唔唔一道没答出来,被我狠狠责骂了一顿。”
易楚抚额,笑笑,“我去给舅舅请个安。”
走到卫珂门前,易楚轻轻敲了两下,以后并没人应,易楚再敲,“舅舅,是我。”
门应声而开,卫珂一把将易楚拉进屋,又将门闩上,“不想看到其他人。”
盯着易楚仔细打量一番,“气色不错,没偷偷哭?”
因是新婚,而且是回门见外祖母与父亲,易楚特地装扮过,脸上薄薄地敷了层粉,又扑了点腮红,乌发梳了个以前从没梳过的牡丹髻,戴着朵大红的绢花,配着水红色的褙子,看上去明媚娇艳,很喜气。
易楚哭笑不得,走到书案前,顺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书,“……爹说你在写大字,没想到竟是在看书……咦,从哪里弄的?”
竟然是本游记,上面画着地图、记着人情方志、风物特产等。
“在姐夫书房翻腾出来的,”卫珂指着易楚翻开的那页,“我打算过了年就去榆林。你知道杜子溪在哪里落脚吗,要是顺路的话,我还能找他叙叙旧……给你出气。”
易楚怎可能让他去,可也知道不能硬劝,只笑道:“这个季节去?不如等三四月,天气暖和点再说。”
“生意的事情你不懂,一般人都是秋天刚开始就准备过年的货物,现在行脚的商人大都回想准备过年了。可夏天的皮子不如冬天的毛厚,密实,但因为时候晚,错过过年的商机了,价钱反而上不去,我就是要捡这个漏儿。”卫珂意气风发地说,随即脸色一黯,“我实在不想去书院,你一走,娘跟姐夫天天盯着我……你快告诉我,杜子溪眼下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易楚实话实说,“平常有事都是让大勇或者俞桦送信。”
卫珂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你那里找找俞桦,顺便把需要的物品列个单子出来,你帮我备着。在这里不方便,娘盯得紧。”
易楚答应声,“好,”心里却想着,回头得跟俞桦通个气儿,千万要他帮着打消卫珂这个念头。
从卫珂那里出来,易楚往医馆里瞅了眼,见只易郎中跟林梧两人,并无病患,便走进去问道:“来的时候看见个内侍,不知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林梧已经利落地退到医馆外面。
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他不会听别人的话,也防着其他人偷听。
易郎中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片刻才回答:“……是受阿齐之托来的,说阿齐受不了那种苦,想要回来。”
“受什么苦?”易楚追问。
“那人没说,只说如果接人的话,只能今明两日去,到时候他在里面照应着,要错了时候就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进了荣郡王府,易齐不就可以认爹,成为荣郡王的女儿了?
既是如此,还能受什么苦?
不会是其他儿女排挤她吧?
记得画屏说过,有些大家庭里面,不同房头的人争斗,正妻与小妾斗,嫡女跟庶女斗,甚至有些同一个爹娘生的孩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许是易齐得了荣郡王的宠,被其他人嫉妒,所以暗中算计她。
易齐又是个争强好胜不懂得转圜的性子,根本就不明白里面的弯弯道儿。
连自己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姐都好几次被她气得恨不得教训她几句,别人跟她又没多少情分,怎可能忍让她?
想象着易齐被别人挤兑算计的情形,易楚仰头望着易郎中,“爹爹什么时候接阿齐回来?”
是问什么时候接,而不是接不接?
显然她的主意已经定了。
易郎中为难道:“我想跟吴氏说一声,看她的意思……阿齐毕竟还有娘亲在,家里还有阿珂在,阿齐回来不太方便。”
易齐跟画屏不同,画屏已经二十出头,又是老成持重的性子,瞧着像卫珂的长辈。而易齐还不到十六,长得千娇百媚的,卫珂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易郎中一百个不放心两人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再者,易齐是有娘亲的……十几年前,吴氏撒手不管,易郎中只能抚养她长大,现在吴氏回来了,易齐刚好要议嫁的年纪,还是在自己的娘亲眼前更好。
易楚明白父亲的顾虑,也觉得不妥当。易齐名义上仍是易郎中的女儿,卫珂是易郎中的小舅子,若真出了事,就是家丑。
思量片刻,易楚问道:“爹爹什么时候送信给阿齐的娘?”
“正要写,你便进来了。”易郎中笑笑,复回到桌前。
易楚跟过去,“我替爹爹研墨。”
墨研好,易郎中也想好了措辞,提起毛笔一挥而就,待墨干叠好,放进信封里。
拿着出去找人送信的时候,林梧自动请缨,“我脚程快,我去吧。”
易郎中正好也惦记着吴氏的回话便谢过他,“劳烦你了,要是那边有回信,还请一并带回来。”
林梧笑着答应,“好。”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林梧又拿着信回来,“知恩楼已经歇业了,听过路的说,上个月里面的姑娘就卖得卖散得散,龟奴也都辞了。”
“那吴氏去了哪里?”易郎中急急问道。
“不清楚,只听说是离开京都,好像是去了山西还是陕西寻亲。”
易楚默默算着日子,她去看胡玫那天俞桦提到过吴氏在医馆门口徘徊,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决定要离开京都了?
只可惜她跟父亲素来不打听这种坊间事,竟是没有听说过。
心念电闪间,易楚蓦然想起一件事,对林梧道:“吴氏在三条胡同还有处宅子,要不去哪里看看?”
三条胡同离晓望街更近,林梧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宅子已经卖了,现在住的是河南过来的一家四口。”
往事重演,吴氏再一次不告而别。
易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吴氏可恨,又觉得易齐可怜,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
起码脑子里不惦记着,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到如今,只能他们去接易齐了。
想着宜早不宜迟,易楚也不避讳林梧,直接问道:“你可知道荣郡王府在哪里?劳烦你再跑一趟,请大勇套车,我去接个人。”
林梧问清情况,眉头轻蹙了下,“这事太太别管了,交给我就成。”迈腿刚要走,又停下步子,“我酉初来接太太,要是我不来,就是俞桦来。”
易楚点点头。
易郎中看着林梧离开的背影道:“我看他不像寻常人。”
易楚答道:“是明威将军以前的部属,后来跟随……跟随了子溪,现下住在白米斜街。”
易郎中了然。
他听人说过,但凡出外打仗的将军都会组建一支自己的亲军,亲军虽不是奴仆,可比奴仆更忠诚,是能为了守护之人牺牲自己血肉之躯的人。
历史上口口相传的便有岳家军、韩家军还有前朝的郑家军。
没想到杜子溪竟会将这么出色又重要的人留在易楚身边。
易郎中百味陈杂地摇了摇头。
中午吃饭时,卫氏提到赵嬷嬷,“先前说这桩亲事怎么不好,怎么丢人,昨儿快黑天的时候竟然又来了,进门就夸你爹仁义,夸画屏能干,说两人日子定然能够红火,早生贵子……”
画屏在厨房吃饭没有听到卫氏这番话,易郎中却坐在席上,脸色有些微红。
卫氏接着道:“我吓了一大跳,这变得也太快了点,这赵嬷嬷不会是魔怔了吧……可人家还带了东西来,一匣子首饰说是给画屏的添妆,还有两百两的银票给画屏置办嫁妆。我没打算要,谁知赵嬷嬷说不要她就不走,死磨烂缠地非得留下,我便收着了……”
易楚对赵嬷嬷的用意心知肚明,笑道:“既然她诚心实意地送,外祖母收着就是……收下了也不亏心。”
卫氏误会了易楚的意思,连声道:“这话说的是,银子我肯定不会昧下,一分一厘都用在画屏身上。”
卫珂轻咳两声,“娘,你不是说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怎么还画屏画屏的?”
“瞧我这记性,”卫氏拍一下脑门,“赵嬷嬷走后,我寻思着人家的顾虑也有那么丁点儿道理,既然我认了画屏做闺女,干脆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卫琳。如果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是长得相像的不相干的两个人。”
易楚也觉得这主意好,世间大得很,面貌肖像有什么出奇的?虽然她家跟威远侯府应该没多大交集,遇到熟识画屏的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由奉承卫氏,“到底外祖母考虑得周到,名字取得也好。”
卫氏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卫珂趁机道:“刚才阿楚说闲着没事要替我做两身衣服,明儿我去选布料。”
卫氏瞪他一眼便要斥责。
易楚急忙开口,“不如外祖母一道去看看,之前买了四匹颜色差不多的料子,有鸭蛋青,有蟹壳青还有鸦青、豆青,外祖母帮舅舅挑一匹?”
卫氏道:“随便什么颜色都行,小子又不是姑娘,这么讲究干什么?阿楚你也别惯着他……”猛地想起易楚辈分小,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转口道,“我得替阿琳置办嫁妆,没工夫……倒不如让阿琳跟着过去住几天,到时候就从你那边出嫁。”
先前忙易楚的亲事,家里少不了画屏,如今清闲些了,画屏不能再与易郎中住在一个门檐下。
而且家里还得稍微休整下,腾出东厢房来也好放物品。
易楚连声答应,“正好跟我作伴,等回去的时候接着小姨一道去就行。”
卫珂似笑非笑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这些天,他连声姐姐都没好意思叫,谁知易楚张口就是小姨,不愧是杜子溪看中的人,两人都……等再过阵子,会不会叫娘?
易楚看到卫珂的笑容,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笑话自己脸皮厚。
吃罢饭,易楚帮着收拾饭桌的时候跟画屏提了一同回家的事儿,画屏歉然地说:“又麻烦你了。”
易楚笑道:“左不过就这一回了,以后全是你伺候我。”出嫁的闺女就成姑奶奶了,再回娘家便是客,不好再干下厨洗碗等活计。
而画屏是继母,自然要接待娇客。
画屏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易楚悄声道:“你别恼,我是真心觉得你跟我爹很合适,而且外祖母也喜欢你……有你照顾他们我很放心,只是怕委屈你了。”
“我没觉得委屈。”画屏声音虽小,却很清楚。
易楚唇角含笑,不再打趣她,两人收拾了碗筷杯碟,又到东厢房把画屏平日穿的衣服用的物品收拾了一大包。
也倒是巧,林梧来接易楚时,大勇恰好赶了车过来,正好连人带东西全都上了马车。
回到白米斜街,林梧悄声道:“人接回来了,郑三嫂暂且安置在西厢房。”有些吞吞吐吐很难出口的样子。
易楚不再追问,先让画屏把东西放到正房东次间的大炕上,换过家常衣服,来到了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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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嫂迎出来,“二姑娘已经安置妥当,这会刚睡下,刚才还嚷着喊‘姐姐’,太太这就进去,还是稍等会儿?”
易楚问道:“炭盆烧了没有,被褥潮不潮?”
“不潮,先前生了两个大火盆烤了会儿将潮气都除了才铺上的。”
“我进去看看,”易楚放轻步子进入內间。
易齐躺在架子床上,只露出张精致的瓜子脸,肌肤细致白嫩,因着晕染了胭脂,脸颊泛着绮丽的红润,长眉用螺子黛画成涵烟眉,整个人比往日更多三分颜色。只是羽扇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妩媚的双眼,使得她看起来带了点孩童般的稚气。
这样的易齐,既冶艳又单纯,就连早已习惯她美色的易楚,也不由有片刻的愣怔。不得不说,易齐是她见过长相最出众的女子。
只是,易楚完全看不出她是哪里过得不好,竟然还特地找个内侍来传话。
易楚略站了片刻,出去对郑三嫂道:“麻烦你先在这里照看着,等二姑娘醒了我再过来。”
郑三嫂局促地答应,“太太别客气,我不麻烦。”
易楚回到正屋商量画屏,“东厢房空着睡不得人,要不你先在这里将就一夜,赶明儿我让他们添置了床铺桌椅再搬过去?”
画屏笑道:“住不了几天,不用麻烦,睡炕就挺好的……正好也跟你做个伴儿。”
先前她们也是睡一间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听到画屏这样说,易楚正好也省了麻烦,就将几匹布料搬过来,“给舅舅做件棉袍和两身开春穿的单衣,哪个颜色好看?”
画屏见几匹布都是好料子,犹豫道:“阿珂正长个子,开春做的衣衫到秋天就短了,用不着这些吧?”
易楚却想到卫珂志不在读书一门心思想做生意,便道:“舅舅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不愿继续读书,倒是想经商。现在这个世道,只看衣裳不看人,给他做几件好衣裳撑个门面,就是在书院,也免得被人瞧低了。”
“难怪呢,”画屏忍不住笑,“先前当着老太太跟先生的面不好讲,昨天夜里阿珂赌气连饭都没吃,老太太气得够呛,拿了根柴火棒子要揍他,还是先生劝下了,原来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我看你跟阿珂应该换过来才对,他辈分大,可就是个孩子脾气,老太太常念叨,生儿子就是个讨债的,远不如闺女贴心懂事。”
易楚打趣道:“你跟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都行,我可以帮着带。”
惹得画屏又是一阵羞恼。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着选了匹蟹壳青的嘉定斜纹布做棉袍,两身单衣分别是宝蓝色缎面跟佛头青的杭绸料子。
易楚估摸着卫珂的身形,用炭笔在布料上做好记号,正准备动剪子剪,听到门口郑三嫂的声音,“太太,二姑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靛青色的夹板帘子被撩起,易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伴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梳洗打扮过的易楚,肌肤细润如温玉,眸光娇媚慵懒,丰润的唇涂着口脂,略略翘起,既像撒娇又像邀请你一亲芳泽。
身上却穿了件月白色绣翠竹的小袄,小袄的领口挖得有点低,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素腰束得很紧,纤纤不堪一握,衬得胸前越发挺翘。
以前易齐也爱打扮,也从来不像这样妖艳。
内院里,几乎没有男子出入,大冷的天,她这副装扮给谁看?
易楚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要斥责,可想起易齐才刚回来,便忍了下去。
易齐已笑着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娇声道:“大半年不见,姐姐也不说去看看我,我都想死姐姐了。”
以前易楚最受不得她撒娇,只要她如此,肯定是再大的火气也会消散。可如今,易楚只觉得陌生与疏离,按理说,易齐去了新地方该给他们送个信说一下情况,也免得他们担心。可易齐只字不提,反而抱怨她不去看她。
她一个闺阁女子,能随便出入荣郡王府吗?
想到此,易楚面色便有些淡淡的。
画屏与易楚相处这几个月,对她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见状客气地招呼:“这就是二姑娘吧?长得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易齐疑惑地转过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易齐……你不是画屏?”
易楚介绍道:“这是小姨,名字叫卫琳……你走后不久,我外祖母一家便从常州进京了就住在晓望街……小姨已经跟爹定亲,暂且在这里住几天,等成亲之后再住过去。”
易齐斜一眼画屏,见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张脸,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头上戴的是寻常银簪,跟威远侯府大丫鬟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派头全然不同,倒不怀疑,只矜持地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唤人。
画屏知趣地说:“时辰不早了,我去问问郑三嫂晚饭吃什么,二姑娘回来,应该多做几个好菜。”
待她离开,易齐摇着易楚的胳膊,“听郑三嫂叫你太太,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是姐夫的宅子?姐夫是谁,在官府里当差还是做生意?”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易楚避重就轻地说:“……就是之前常来医馆买药的那人,还跟爹下过棋,没有差事,在枣树街开了家汤面馆,先前咱们去过。”
“是他呀!”易齐寻思片刻才想起来,面上有点失望,可瞧瞧满屋子的黑漆家具,又问道:“是爹置办的嫁妆,花费不少银子吧?”
易楚没回答,反问道:“你在郡王府如何,跟你爹相认没有,你爹对你不好吗,怎么就突然托人捎话说过不下去了?”
易齐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莫辨的神情,片刻才冷着脸说:“别问了,郡王府的事,我不想说。”
易楚再问:“那你不回去了?还是在家里住阵子再回那边?”
“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易齐突然就动了怒,“荣郡王府就是个火坑,我好容易逃出来了,你还非得把我送回去?”
“我见不得你好?”易楚也来了气,“当初我可没少劝你不要去,是谁要死要活非要去认亲爹的?又是谁说我见不得你好非要拦着你富贵的?阿齐,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劝过你不下四五次吧?”
“你既然知道那里是火坑,就应该死活拦着我才对。我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你一直比我聪明有心眼儿,怎么不想个法子拦着我?你可知道,我在里面过得是什么日子?”易齐说着说着哭起来,伸手掏帕子的时候,露出手臂上两道青紫的掐痕。
易齐的肌肤白且嫩,掐痕格外显眼。
易楚一把攥住她的腕,问道:“怎么了?”
“不用你管,”易齐甩开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楚气得心肝肺全疼了,对易齐是既恨又气,还觉得她可怜。
恨的是易齐就是一白眼狼,她把她当亲妹妹宠了十几年,呵护了十几年,换来的就是见不得她好。
气得是,易齐怎么就养成这种四六不通好歹不分的性子?
那一瞬间,易楚真心后悔不该把易齐接回来,她有爹有娘,还赖在自己家里干什么?
可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两人头对着头一同做针线写大字的情形。易郎中忙碌的时候顾不上她,易齐是她唯一的朋友与玩伴。
有个雷雨天,易郎中出诊,两人被雷鸣电闪吓得不敢睡觉,就抱着被子躲在桌子底下,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那个时候的易齐,漂亮活泼又听话,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姐姐、姐姐”地叫。
如果,人能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长大了,见得世面多了,心也就大了,被世事玷污,不再像孩提时候纯真了。
易楚伤感了好一阵子,直到画屏进来点燃蜡烛,才恍然醒悟天色已经全黑了。
“饭菜已经摆在饭厅了,快些过去吃,待会儿就凉了。”画屏举着烛台在前面照亮,易楚在后面跟着到了饭厅。
不大工夫,易齐也过来了。
晚饭是两素两荤一汤,还有白米饭。
易楚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画屏看出她跟易齐动了气,可人家是姐妹俩,她算是个外人,也不好随便掺和,只泛泛地劝:“想开点,动气最伤身,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易楚无谓地笑笑,却不再想易齐的事,而是就着烛光将选好的料子裁了裁,因怕不合适,还将身长格外放宽了些。
画屏也没闲着,将这几日仓促赶制的嫁衣摊开,仔细检查了一下有无漏针错针的地方。
不到亥初,两人就躺下了。
易楚心里藏着事,翻腾半天没睡着,索性又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往外走。
画屏被惊醒,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齐的事儿,想找林梧问问。”易楚歉然地说,“吵醒你了?”
“你等着,我去找他。”画屏也起身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道,“你真应该买两个小丫头使唤,这种事就不用你自己过去了,而且夜里也有个点灯倒茶的人。”
“不用你,你接着睡吧。”易楚说着出了门。
一弯圆月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白饼子般静静地挂在天上。竹叶上还有些积雪,松松地堆着,在清冷的月光辉映下,像点缀着银色的碎钻,光芒闪烁。
易楚尚未走到垂花门,就听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太太有事?”接着走出道高大的身影。
借着月色,依稀分辨出是俞桦。
易楚也压低声音,“想找林梧,打听一下白天的事儿。”
“啊,我跟林梧一同去的,”俞桦已知所问何事,正要细说,因见易楚并未披斗篷,便道:“去客厅里说吧。”
易楚回头,看到客厅点了灯,知道画屏在那里,就答应声,“好。”
进了客厅,易楚在上首坐了,俞桦笔挺地站在相隔三尺的地方,“太太想问什么?”
“俞大哥请坐,”易楚温和地笑笑,因见画屏端来茶,又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俞桦朝画屏点点头,接过茶杯坐下了。
易楚才小声地问:“人是怎么接出来的?”
“明天晚上荣郡王要宴客,今儿置办不少鱼肉菜蔬,送信的太监管着采买菜蔬,二姑娘藏在送菜的马车出来的。”
“是逃出来的?”易楚大吃一惊。先前她还以为易齐是禀过荣郡王以后才找人知会的自己。
俞桦点点头,“那个太监是收了二姑娘的银子私自来送信的,已经灭了口,菜农想必以后再也不敢在京都露面了。郡王府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保险起见,近些日子,二姑娘还是不出门为好。请太太也劝着点儿。”
“好,”易楚颤着声儿回答,随即又问,“阿齐为什么非得逃出来?”
俞桦犹豫了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荣郡王的宴请很受欢迎,除了菜好酒好外,会请知名的妓~子弹唱跳舞,府里的姬妾也会作陪饮酒……酒里往往会加点东西,喝上一两杯就会……就在宴席上当着众人脱衣解带寻欢作乐……”俞桦顿了下,不知怎么说出口,“信义伯府的二老爷就曾赴过宴会,还带了名姬妾回府,就是陶姨娘。”
易楚目瞪口呆,久久合不拢嘴巴,她以前听杜仲提过郡王府的姬妾是要陪客人的,可易齐是荣郡王的女儿,难道她也要……或者她已经……
不,不可能!
易楚拼命挥去这个可怕的念头。
俞桦又道:“荣郡王向来荒淫无度,最爱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处女,尤其是身怀异香的处女,据说可以籍此养颜益寿,用过一两个月就丢给儿子或者沦为姬妾……名义上的姬妾,赏人的时候图个脸面好看。荣郡王世子为讨父亲欢心,常常全国各地寻访有香味的女子。”
竟然是这样!
早知道真相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会让易齐去,哪怕是用绳子捆着,被易齐骂一辈子。
易楚后悔莫及,心念电闪之间,想起易齐身上的茉莉香味,彻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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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记得清楚,易齐是用了吴氏给的手脂之后身上才带了香味,是那种虽然清淡却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茉莉香,而且,香味持久,擦一次能维持一两天。
吴氏曾为荣郡王的姬妾,难道会不知道荣郡王的癖好?
如果知道的话,吴氏为什么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
又想到易齐去荣郡王府是为了认亲,她说自己的容貌与吴氏有八成相似,只要荣郡王见到她,绝对能认出她。
难不成荣郡王并没有认她?
这期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易楚疑惑地问出口,俞桦像是极难启齿似的,声音更加低,“郡王府的少爷姑娘只是郡王妃跟侧妃所出,其余的……即便姬妾有了身孕能够生下来,为了怕血脉混淆,一概是不认的,至多出点银子养到十四五岁,还是姬妾的命。”
就是说,荣郡王才不管是不是他的骨肉,荣郡王世子也不管是否跟他有血缘关系。
易楚拼命忍着才没有尖叫出声,而一旁的画屏也是满脸的惊诧与愕然。
显然她也是头次听说这样的事儿。
易楚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茶,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俞大哥,阿齐的事,还望……”
“属下并非多话之人,”俞桦不等她说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欲走,却又顿了下,“太太要不要查一下吴氏?”
查查吴氏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易齐?
会不会又是一桩让人无法置信的丑事?
易楚摇摇头,今晚听过的已然让她恶心,实在不想知道更多。
俞桦拱手行个礼,大步走出门外,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里。
易楚与画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这样灭绝人~伦的事。
寒风吹过,烛火摇曳,“啪”地爆了个烛火,灭了。
惨白的月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木窗照进来,屋里一切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画屏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先等着,我去找蜡烛。”
没多久,响起打燃火折子的声音,屋里重新明亮起来。
易楚回身看着烛光下画屏大方俏丽的眉眼,起身过去抓住她的手,“还好你在这里,否则我……”
饶是如此,今夜她怕是也无法入睡了。
画屏了然,轻轻拍拍她的手,“以前跟夫人去白塔寺听经,听高僧说起过,之所以人要遭受离别怨憎等苦楚,都是来偿还前世的恩怨,这是个人命里的劫数……或许易齐就该经此一劫,你别想太多……要不明天去护国寺看看,或者抄几卷经书?”
易楚并不太信僧道,可听画屏如此说,仍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易楚又是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户纸透出迷蒙的鱼肚白才微微阖上了眼睛。
画屏倒是起得早,先吩咐郑三嫂,“太太昨儿睡得晚,一时半会怕醒不来,让二姑娘在自己屋里先吃,余下的不用温着了,等太太醒了,重新起火另做。”
郑三嫂诺诺地应着。
画屏想想又道:“到外院问下俞管家,太太这几天想到护国寺,不知哪天方便,另外这院里还得添四个小丫头,请他帮着打听打听人牙子……最好这一两天就能得,实在不行也得赶在过小年之前……”
郑三嫂听画屏说话办事井然有序条理分明,显然是个有成算的,不敢小觑,当下俱都答应了。
安顿好这些,画屏正要往正房走,易齐从西厢房出来,板着脸问:“什么时候用饭,我已经饿了?”
因睡得饱足,易齐气色极好,肌肤莹莹如白玉,眉梢眼底自带风流慵懒,即便是拉着脸,也不减损一丝一毫的美丽。
画屏一来气她只顾着腹饿,对易楚连声问候都没有,二来是气她轻视自己。昨天如此,现在又是这样。
画屏是做惯了奴仆,在易家也以奴仆自居,可卫氏、易郎中以及易楚对她都很和气爱护,就连性子别扭的卫珂,也从不曾轻看她。
唯独易齐,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画屏也就没有好颜色,装作没听见,直接往正房走。
易齐大声嚷道:“我问你话呢?”
画屏仍是不理,进屋关上了门。
透过门缝,看到郑三嫂端着托盘过来,跟易齐说了些什么,易齐似是动了怒,一把打落郑三嫂手里的托盘,郑三嫂低着头一声不吭。
片刻易齐不忿地回了西厢房,郑三嫂收拾起地上的饭菜瓷片也走了。
有麻雀飞过来,啄着剩下的米粒吃,唧唧喳喳地叫,倒是欢快。
画屏长叹一声。
昨天听俞桦跟易楚说话,画屏已知道易齐跟易楚并非姐妹,连一丁半点血缘都没有。她真不知道易齐哪来这么大底气敢在姐夫家撒野。
唉,也就是易先生一家仁慈,其实就易齐这样的,应该打小就当丫头养着才好,若不听话,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打骂不听,找人牙子卖出去。易齐颜色好,少说也能卖个四五十两。
哪像现在,倒成了烫手的山药,留下吧,挺膈应人,要真撒手不管,往日的十多年情分还在,还能真忍心让她流落街头。
画屏见过两人好的时候,头对着头在大炕上给易楚绣被面,一边绣一边有说有笑。
换作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畜生,怕也是不忍心撒手丢了。
画屏所料不错,易楚果然一直睡到临近晌午才醒。
郑三嫂已经在准备午饭,画屏怕易楚耐不住饿,就到厨房里帮忙,顺便问起早上的事。
郑三嫂搪塞着不肯说,见画屏再三问起,又知她在家里说话也有分量,便不再瞒着,“……二姑娘要新鲜的羊*敷脸,我说家里没有,她说我怠慢她,又嫌小菜就辣黄瓜条和腌雪里蕻两样,没有合她口味的……我手笨口拙,二姑娘说得几样菜我连听都没听过,也做不出来,二姑娘就动了气……这下把二姑娘得罪了,快过年了,我们到哪里再寻活计?”说着眼圈竟有些红。
画屏宽慰道:“没事,放心在这里做着,家里作主的是太太,太太不说撵人,谁也不能赶你们走。”
当初杜仲挑选这家人就是看中了她们老实肯干嘴也紧。
易楚心善不会御下,若是遇到那种心眼活络花言巧语的,怕易楚被人欺负哄骗。
杜仲这些年在锦衣卫刑侦审讯,看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郑大牛管着打扫外院、修剪树木,兼任着门房,早晨天不亮,他就起来先把院子扫一遍,该剪的枝叶剪剪,辰初开了大门的锁,就守在小屋里寸步不离。偶尔活动一下腿脚,也就在那方寸之地。一直到酉时上了锁才回自己的小跨院。
郑三嫂管着内院,买菜做饭洗衣等活计,也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就连俞桦也不得不服,他家公子买这两口子买得值。
杜仲亲自挑的人,又得了俞桦认可,易楚当然不会撵。
因为三人都没吃早饭,所以午饭就摆得早。
易齐不等郑三嫂摆完饭,当着她的面就撵人,“……又粗又笨,连芫爆散丹和酿冬菇合子都不会做,留着有什么用?”
郑三嫂当即就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桌旁不说话。
易楚淡淡地问:“芫爆散丹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过。阿齐在哪里吃过?要是实在想吃,就回去吃呗?”又对郑三嫂,“我吃着你做得家常菜就很顺口,以后就这么做吧。眼下家里没有进项,又养着这许多人,能省就省点,早晨两样小菜两样粥主食是包子或花卷,中午跟夜里都是两荤两素,不过饭得够吃,免得外院的爷们饿肚子。”
郑三嫂答应着退下。
易齐不满地嘟哝,“姐,昨天夜里吃了白菜炖豆腐,今天又吃醋溜白菜,天天白菜还不得腻死?现下你手头又不是没银子,为什么不另外请个厨子?”
“你嫌饭菜不好吃,大可以离开这里,”易楚放下筷子很严肃地看着易齐,“没有妹妹一直住在出嫁的姐姐家里的,况且,说起来,你也不算我亲妹妹。”
易齐撅着嘴,斜长的眸子里满是不置信,“姐是要赶我走?”说话间,似有水光氤氲。
易楚不为所动,“我不赶你,可你要是待不下去想离开,我决不会拦着……另外,以后你自己的衣衫你自己洗,郑三嫂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易齐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出声。
半下午的时候,俞桦进了内院禀告易楚,“快到年底了护国寺正是忙碌的时候,抽不出人来讲经,倒是可以四处看看,只是后山有积雪,不太方便。”
易楚笑笑,“那就算了,等另寻时间再去吧。”
俞桦又谈到人牙子,“看了两个,手头的人不多,加起来能有三十左右人,太太什么时候方便让她们带人来看看?”
易楚扫一眼画屏,思量会,“今儿晚了,明天吧,早点来就行。”
“那就定在辰正,”俞桦拍板做了决定。
俞桦刚走,易楚就听到外面有人叫,“我来见我外甥女,你凭什么拦着?”像是卫珂的声音。
接着是个不太熟悉的男子声音,“不是拦着,要见太太,得先通禀一声,太太同意了就让您进去。”
“屁,我是舅舅,来看外甥女是看得起她,还得让她同意?”
易楚无奈地笑笑,正要开口,画屏已往外走,“我去瞧瞧。”
没多会儿,卫珂怒气冲冲地进来,一面拍打着前襟上的尘土一边嚷,“那个叫卫橡的太可恶了,暗地里给我下绊子,有本事明着来,是打架还是摔跤,谁怕谁?”回过头指着骂,“就你还配姓卫!”
卫橡紧跟着进来,单膝点地,“太太恕罪,舅老爷进门就往里闯,还喊着太太名讳,郑三拦不住他,属下就……属下愿领责罚。”
其实也没大事,就是他扔了块石子,正好打在卫珂腿弯处,卫珂摔了个嘴啃泥。
卫橡是职责所在,易楚怎可能难为他,可看着卫珂下巴磕破了血丝,衣服也沾了泥土,怎么也得让他消消气,遂道:“罚你到外面蹲半个时辰马步,另外,以后舅老爷上门不要拦着。”
这根本不算惩罚,每天他们几个都要蹲一两个时辰的马步,卫橡毫不犹豫抱拳行礼,“属下认罚!”
正要走,卫珂喊住他,“不行,罚得也太轻了,我罚他给我当半年小厮。”
卫橡愕然顿住,他的职责是保护易楚,可不能随便给别人当小厮。
易楚断然拒绝,“不行,他不能跟你去。”
卫珂反问道:“为什么不行,反正你这儿还有俞桦跟林梧,不差他一个,我看他身子板不错,有把子力气,去西北应该不会拖累我。”
易楚苦口婆心地劝,“外祖母只你一个孩子,以后还等着你养老送终,西北又不太平,经常打仗,这个且不说,就是路上,听说也有专门抢人钱财的强盗……我不放心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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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珂盯着易楚,脸色渐渐暗淡下来,“先前你一直在哄骗我?你压根也不想我去是不是?亏我还那么信任你,什么都告诉你。”甩一甩袖子,“我不用你帮忙,自己也能去!”拔腿就往外跑。
他袖口抖落出两页纸,被风吹着,呼啦啦地飞起来,卫橡纵身一跃,抓在手中。
易楚接过纸看了看,上面写着卫珂要去西北列的物品清单,有衣裳鞋袜、有跌打伤药、有毡布棉帕,笔墨纸砚,林林总总三四十样,列的很详尽,看来是真的想去,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易楚思量会儿,将纸递给卫橡,“舅舅要去西北,你瞧瞧还差什么东西,帮他添上,有些东西我能准备,有些东西怕是要麻烦你。”
卫橡问道:“太太真要属下跟随舅老爷?恕属下不能从命!”
易楚咬咬下唇,低声道:“舅舅会经过榆林卫,我估摸着他已经约好了商行的人同行,路上应该会有照应……我想让你跟林桐一起去,到了榆林卫,要是公子那边人手不够,你就留下……跟俞桦说一声,说我已经决定了。”
卫橡离开后,画屏才开口,“这么大的事儿,该跟娘和先生商量下才好。”
“你觉得外祖母会同意?”易楚苦笑,“小舅舅又是铁了心的,与其让他偷偷摸摸地走了,还不如替他把东西准备好,加上卫橡跟林桐跟着,路上也能平安点。”
画屏无言,也只好跟着苦笑。
易齐在西厢房,将院子里这番闹腾原原本本地看在了眼里,不禁升起几分疑惑。易楚嫁的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汤面馆东家能用得起这么多小厮?
而且昨天接她回来那两人,还有现在这个,长得都高大英武,完全不像荣郡王府里的那样唯唯诺诺缩头缩脑。
再看看这院子虽小,布置得却很精巧,还有易楚屋里成套的家具,说是嫁妆,可爹一年到头赚的银子不过十几二十两,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十年才能买得起。
爹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爹故意摆穷,还是后来又发了笔横财?
早知道易楚能嫁得这么好,自己摆谱当太太,还能使唤丫头婢子,她何苦非得听从吴氏的话千方百计到荣郡王府?
易齐暗暗后悔当初不该离家,又恨易郎中偏心眼,什么事情都跟易楚商量,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口口声声说把她当亲闺女待。
若是亲闺女,论起嫁妆来,也该有她一份吧?
最恨得还是吴氏,把自己推进那个大火坑,等她需要吴氏的时候,她却避而不见。
想起在郡王府这大半年,易齐悔恨交加,可不容否认,最初那几个月,她还是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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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到了荣郡王府角门后换乘青帷小油车,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二门,又换了轿子,再走了一刻钟,停在座青瓦粉墙的小院前面。
随轿的婆子说这是世子住的雅月轩。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后罩房,最西边的两间是她的房间。
花梨木的家具,松花绿的幔帐,高几上汝窑出的天青色花斛里插着嫩黄的连翘花,长案一端摆着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有檀香淡淡的味道弥散在屋子里,长案另一端摆着青田石雕刻的花篮、青花瓷的笔筒,还有许多她认不出来的摆设。
整个屋子布置得清雅精致,透露出低调的奢华。
易齐非常满意,比起在易家简陋的家具,粗鄙的摆设,现在的一切才适合她的身份。
不但如此,针线房的人还主动来给她量身裁衣。
十几匹上好的布料摆在她面前,柔软顺滑的杭绸、华丽高贵的锦缎、轻柔飘逸的云纱,晃花了她的眼。
婆子说,“先紧着现在的季节里外各做四身,然后再置办夏衣。”
一下子就添了八身新衣裳。
易齐终于明白吴氏所说,为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需要专门的人管着衣服首饰。
当天晚上,世子楚恒来瞧她,带了两套头面,一套十成十的足金,另一套镶了红色的玛瑙石。
还指派了两个二十左右岁的大丫鬟专门伺候她。
上元节那天,她已经见过楚恒,知道是个风雅尊贵的人儿。
今儿见了,才知他又是那般的温柔体贴。
“自打那日分别,常常想起姑娘芳容,夜不能寐,终于盼了姑娘来,”楚恒俯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既然来了,就安生待着,丫头们不听话,尽管去前面寻我,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找我。”
两人相隔那么近,她可以闻到他墨绿色团花锦缎衣袍上熏的龙涎香味。
这么尊贵的男人,又是用那样温柔的语气,易齐虽然觉得不妥当,可话语听在心里着实受用,
楚恒见她害羞,低低地笑,“你身上的茉莉香味真好闻。你喜欢茉莉花,以后我唤你茉莉可好”
她想说自己叫“易齐”,可不等开口,丫鬟已笑着提醒,“姑娘还不快谢过世子爷赐名。”
从此,她就成了茉莉。
两个大丫鬟一个叫叶儿一个叫枝儿,都是识文断字的,也能做一手好针线。她初来乍到,房里并没什么事,丫鬟就凑在一堆儿看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哎呀,羞死人了”,“再怎样俊秀的公子怕也不如郡王爷与世子爷吧?”
看完了,就随手扔在一边。
易齐觉得好奇偷偷瞧了眼,话本是《游仙窟》,本以为是游记之类,却不想是张鷟奉使河源,与十娘五嫂夜宿之事。
张鷟握着十娘的手,“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
十娘半推半就地投进他怀里。
张鷟搂着她的纤腰,又道:“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再然后,又说:“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亦应知。”
易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脸涨得通红,心怦怦乱跳,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张鷟既然尝遍了好东西,还想要什么?
一看便不可收拾,直到看完才恍然警醒过来,猛地将话本仍回原处。
而身下却已湿了大片,双脚酸软得竟是动不得。
枝儿叶儿进来时,易齐犹在担心,怕被她们瞧出端倪来,可两人竟似半点没有发现,笑嘻嘻地支开竹绷子绣锦帕。
枝儿绣得是鱼戏莲叶,叶儿绣得是交颈鸳鸯。
叶儿嫌鸳鸯眼珠子发死,拆了好几次,又唤她,“茉莉姑娘,帮我瞧瞧,这黑丝线配着银线金线怎么就没灵性?”
易齐上前,看到脖颈交缠在一起的鸳鸯,猛地想到张鷟跟十娘“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一时竟脸红心跳。
看完《游仙窟》没几日,叶儿换了本《西厢记》,挑烛与枝儿看,然后又看《牡丹亭》。
易齐跟着她们将这几册话本子也都看了个仔细。
夜半无人时,不免会想起话本上的词句,书生持半枝垂柳请她赋诗,杜丽娘半推半就,两人松领口宽衣带,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
易齐心头如同用羽毛轻轻拂过,痒得难受。
天气渐热,杨柳吐翠,百花盛开。
枝儿叶儿伴着易齐在花园游玩,花园里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上垂着藤萝,如翠带摇曳,又缀着野花,星星点点的,别有野趣。
三人走累了,便在山脚大石上歇息。
面前是清澈见底流水潺潺的小溪,身后是绿藤缠绕野花盛开的山景,易齐心旷神怡,如同置身仙境。
就在此时,假山洞里突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枝儿是个大胆的,寻了个隐蔽之处往里瞧,瞧完了又向叶儿跟易齐招手。
两人也跟着过去,易齐听到女子娇得几乎要滴出水的声音,“好哥哥,慢些,人家受不住了。”
又是男子沙哑的声音,“我的小心肝儿,要不哥哥出去?”
“哎呀,冤家!”女子低骂,“哪个要你出去的?”
易齐虽不知事,却也猜到了几分,慌得要走,叶儿拉住她的手,“别走,好容易赶上了,看两眼。”
透过山石的孔隙,易齐看到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白花花的,不停地摆动。未几,男子低吼两声,身子俯了下去。
易齐脑子“轰”一下似着了火,想起《西厢记》张生说崔莺莺,“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直到假山洞里两人穿好衣服离开,易齐才自震惊中清醒过来,脸红得如同滴了血。叶儿跟枝儿面色倒是平静,笑盈盈地望着易齐,“茉莉姑娘怕是还没经过事吧,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妙处。说起来,真真是……以后姑娘得了趣,自会明白。”
易齐方知这两人都已不是闺阁女子,不由讶然。
叶儿瞧出她的心思,笑道:“姑娘可是瞧不起我?我看姑娘也是个通透的人,就跟姑娘交个心。我是世子爷的人,进了郡王府就没打算出去。虽说没名没份的,可日常穿用哪一样不是上等的好?世子爷又是怜香惜玉的品性,没少疼爱我跟枝儿……人生在世不过这三五十年的好光景,依着我,却是不愿嫁到寒门小户里,早晨倒夜壶,傍晚掏灶灰,天天灰头土脸的,早早就老了。”
易齐深有同感,往常虽说她不用下厨,可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夜里用的夜壶也得自己倒,就着还时常被易楚说教。
而眼前的枝儿跟叶儿,名义上是丫鬟,可粗活重活一点都不干,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做点针线,比有些人家的小姐都娇贵。
易齐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松动。
叶儿趁人不注意跑去见了楚恒,楚恒正靠在安乐椅上听乐姬弹曲儿,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头打着拍子。
看到叶儿,楚恒挥手让乐姬退下,却将叶儿搂在腿上,一边没轻没重地亲一边将手沿着衣襟伸到了里面揉搓着。
叶儿假意推拒,又笑道:“恭喜世子爷,茉莉姑娘被撩拨得差不多了,爷有了新人可别忘了旧人。”
楚恒细细啃着她的脖子,“这还不到三个月,叶儿真是能干……赶明儿好好替她打扮打扮送到拂云阁……别忘记用药。”
叶儿笑得意味深长,“世子爷真是孝顺,什么都忘不了让郡王爷占先。”
楚恒将唇移到她耳边,“只有叶儿是爷夺了先机……老的不死,爷就一辈子被他压一头。等爷成了郡王,头一件事就是给叶儿侧妃的名分。”
叶儿双手攀住楚恒的脖颈,“那爷说话要算数,否则……”银牙一咬,“我让爷三天下不了床。”
楚恒哈哈大笑。
*后的叶儿,重新梳洗过,整好衣衫又去了易齐那里,笑盈盈地说:“适才听洒扫的小丫头说花园里的紫薇花开了,明天去瞧瞧吧?紫薇树最有意思,手一碰,树枝会乱动,跟挠痒痒似的。”
易齐心头一跳,她还记得吴氏曾经说过,荣郡王每天都会到拂云阁舞剑。
来郡王府这么些天,还没见过荣郡王,是不是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易齐心潮澎拜,忙不迭地答应了。
叶儿又送她一瓶香脂,“世子爷费了好大工夫专程为姑娘淘来的,香味跟姑娘身上的一样。”
易齐打开看了看,果然不管是香味还是色泽,甚是擦到手上的感觉都跟吴氏送的那瓶毫无二致。
正好先前那瓶她快用完了,易齐高兴地收下。
叶儿心里冷笑不止。
荣郡王只知道儿子孝顺,从各地搜罗身怀异香的美女献给自己,岂不知,那些异香都是抹了香脂的结果。
香脂有个名字,叫做千人媚,掺上不同花汁就会有不同的花香。
用过千人媚的女子,肌肤会格外细滑柔嫩,极得男人怜爱。
其实千人媚也是种毒,会随着女子的肌肤渗入血液中,慢慢沉积,然后行房时,随处子之血以及女子的液体渗入男体中。
天长地久,男人容貌会日趋俊美,可五脏六腑却会日渐衰败直至完全溃烂。
荣郡王荒淫无度,郡王妃早恨之入骨,楚恒瞧在眼里,对父亲亦是不满。
再加上,荣郡王每日尽是寻欢作乐,无心朝政,也约束几个儿子不许掺和政事,而楚恒老早就与晋王结交,准备大张旗鼓振兴家风。
被荣郡王先后训斥过几次后,楚恒渐生恨意,而晋王也几番暗示,等楚恒袭了郡王府的爵位,定会重用他。
所以,四五年前开始,楚恒就费尽心思寻找荣郡王能看得上眼的女子。
荣郡王阅女无数,眼光自然非同一般,楚恒每年也只能寻到一两个合心意的。
今年的上元节,就遇到了易齐。
其实,即便易齐身上没有茉莉香,楚恒也会看中她,是因为吴氏。
吴氏入府时已经嫁人生过孩子,荣郡王令人暗中杀了她夫君与孩子,又施计害她爹娘,吴氏走投无路才进了府。
荣郡王极宠吴氏,不惜数次落了郡王妃的面子。
趁着荣郡王离府公干,郡王府告诉了吴氏她家破人亡的实情,又送给她一瓶千人媚。吴氏当时已有身孕,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逃出了荣郡王府。
荣郡王回府后,得知吴氏离开,怪罪于郡王妃管家不力,将她关入佛堂三年有余。
吴氏离府时,楚恒已经十四五岁了,岂能不认识她?
而易齐跟吴氏至少七八分像,不管易齐是不是吴氏的女儿,楚恒都要接她进府,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催促吴峰。
这一切,易齐毫不知情,她正热切地期待着与亲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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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易齐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亲爹荣郡王。
荣郡王年近五十,但保养得非常好,面容白净紧致,没有一丝皱纹,乌发高高束在脑后,戴着紫金冠,比楚恒更多三分儒雅,比易郎中多三分风流。
易齐抿着嘴笑,呵,只有这般身份高贵风姿出众的人物才配得上做她的父亲。
可她不曾想到,恶梦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荣郡王将她带到屋里解她的衣衫,易齐惊慌失措,哭着拒绝,“不行,不可以,我娘是吴悦,她说您……”
荣郡王笑容更盛,手下却毫不留情,“既如此,更会好好疼爱你。”
是真的疼,易齐几欲昏死过去,可身体却慢慢地苏醒。
荣郡王很满意,真心真意地“疼爱”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易齐重又回到雅月轩,没几天,郡王府设宴,楚恒带着易齐赴宴,艳惊了四座。
第二天清晨,昏迷中的易齐被送到了西苑。
西苑是不得宠的姬妾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吃穿用度仍是讲究,也有丫头婆子们伺候,但较之以前却差了不少。
尤其姬妾们都是经过同样浮沉的,对易齐没有半点同情怜惜,反而因为她的美貌被人嫉妒。有几个便结成一伙专门欺负她,不打脸,用手掐她,甚至用针扎。
易齐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寻个机会找了针线房的张嬷嬷给吴氏送信。吴氏回信来得很快,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信上说: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下你,想到你身上留着那人的血液,我几次都要掐死你,当年他如何对我,现在尽数报复在他身上。你若恨,就恨你爹!
透过薄薄的纸,那种渗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恨意扑面而来,易齐瘫倒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难怪自己不满一岁就被吴氏丢下,难怪四年前吴氏回来找自己,原来从始至终自己只是吴氏报复的棋子。
她想哭,却忍不住疯狂地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后悔了,她不甘心一辈子这样活下去。
她想起温和从容的易郎中,想起温柔可亲的易楚,易楚最是心软,任凭她犯了什么错,只要拉着她的手臂放软声音求,易楚没有不应的。
想到做到,易齐将先前楚恒以及荣郡王打赏的首饰拿出来,总算贿赂住采买的太监,离开了郡王府。
可易齐没想到易楚会过得这么好,记得她走的时候,易楚刚被荣盛退亲,灰头土脸地闷在家里整日不出门。
那时候,她想,有朝一日发达了,定要给易楚寻个官宦人家的夫婿,狠狠地给那些笑话指点过易楚的人一个耳光。
仅仅大半年,生活却重重地甩了易齐一个大耳光。她灰溜溜地藏在运白菜的车里被接回来,至今不敢在人前露面,而易楚却当家做了太太,过上了使奴唤婢的生活。
易齐知道自己应该为易楚高兴,可内心的嫉妒与不忿却搅得她无法安生。
如果当时易楚拦住她,她就不必去那个火坑了,或许这门亲事就能落在她头上。毕竟那时易楚刚刚退亲,而她比易楚也好看漂亮得多。
易楚才没有心思理会易齐怎么想,在她心中,易齐尖酸刻薄自私冷清,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可爱活泼漂亮的妹妹了。
她不会把易齐丢出去不管,但也绝不容她在家里兴风作浪。
此时的易楚正坐在正屋客厅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喝着茶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投向门口的画屏。
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站了四排共二十几个丫头,个个低眉顺目神情拘谨。
画屏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们四个进来。”
有四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进门,跪在地上磕头,“见过太太。”
画屏淡淡地说:“都起来吧,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手艺,能干点什么。”
四人一一作答。
听罢,画屏挥手让她们离开,往易楚身边凑了凑,低声道:“第一个衣服不干净,指甲缝里有泥逅;第二个眼珠子乱转不像个安分的;第三个哼哼唧唧的话都说不清,估计是个不中用的;第四个模样还行,但是身材太粗壮,像是性子野不太服管。”
易楚不免叹服,适才她看得也算仔细,脸面、衣服、手指都看过了,但显然不如画屏会相人。
接着画屏又点了四人进来,问了同样的问题,待人出去,点评道:“有两个畏畏缩缩的撑不住事儿,第三个除了相貌好其他别无用处,留在家里纯粹是个祸害,第四个还凑合。”
易楚点头表示认可。
等所有人都相看罢,画屏选了八人进来,问了些“家里是什么地方的”“家里都有什么人”“以前在哪里做过,主家如何”等问题。
问完了,告诉易楚,“那两个回答得不尽不实,想必来路不明,第三个嘴不严实,主家的底儿都快掉了,还有一个没什么不好,就是觉得面相不好,是个苦命的长相。”
易楚忍不住挑眉,“挑丫头还有这讲究?”
“那当然,”画屏笑道,“你说丫头整天跟在身边,要是看着难受,这不是难为自己?”
细想之下,确实很有道理。
最后,留下来四人。
画屏让郑三嫂请俞桦进来,“俞管家,我粗粗挑了这几个丫头,您帮我掌掌眼,看看行不行,然后由太太定夺。”让四人上前给俞桦行礼。
俞桦打眼一扫,压低声音对易楚道:“边上那个粗壮的看着下盘沉稳,应该有把子力气。”
画屏就笑,“俞管家好眼力,她说出身猎户,自小力气大饭量也大,她爹四年前从山上摔下来死了,她娘养不活她,就自己卖身为奴。”
俞桦盯住那人的手看了看,点点头,“既如此,我看这几个都还行。”
易楚从善如流,“既然你们觉得合适,那就留下她们四个吧。”
原先跟人牙子说好了一个八两银子,那个粗壮的太能吃,人牙子会来事,主动降到了六两,如此一共是三十两整。
四人给易楚磕了头,跟着俞桦到外面将卖身契重新换过,摁上手印。
不大工夫,俞桦又带着四人回到客厅。
画屏板起脸,在四人面前踱了两圈,沉声道:“既然到了杜家,就得遵守杜家的规矩,头一件事,得先认清主子,你们说说谁是你们的主子?”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易楚,“太太就是我们的主子。”
“好,既然都认清楚了,以后可得记住,凡事要听主子吩咐,以主子利益为先,若有那阳奉阴违欺瞒主子的……”
俞桦不动声色地端起杯茶,喝了口,手指用力,茶杯咯吱咯吱地裂成碎片,茶水洒了满地。
四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磕头,“奴婢万不敢有欺瞒之举,如果背主就如这茶杯任由主子惩罚。”
画屏这才换上亲切的面容,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的,刚才俞管家只不过是给大家提个醒儿。到了新主家,以前的名字就别用了,太太另外给你们赐名。”
几人再次跪下。
易楚跟画屏先前已商量过,此时便也特地端起面容,淡淡地说:“现下是冬天,就统一用冬字,冬云、冬雨、冬雪、冬晴。”
画屏接着吩咐,“冬云会做饭,以后跟着郑三嫂负责厨房的活计;冬雨能做一手好针线,冬雪稍微认几个字,你们两人跟在太太身边伺候;冬晴,你伺候二姑娘。”
又将以后要遵行的规定逐条地说了遍,才让她们退下,却独独留了冬晴,也就是身材粗壮饭量大的那个。
画屏特地嘱咐她,“二姑娘的衣物都由她自己洗,屋子也是她自己收拾,你只管看着她,未得太太许可不准跨出二门半步。若是得了允许出门,也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一点你须得记清了,虽然让你伺候二姑娘,可你的月银是太太发,你的卖身契也是在太太手里。”
冬晴很识相,认真地说:“奴婢记得太太才是主子。”
画屏满意地点头,“你能记着就好。”
终于眼前清静了,画屏对易楚道:“今冬先让她们在东厢房凑合凑合,等开春在后面起一排后罩房,到时候再添人也有地方住,另外还得赶制几身新衣裳,以前杜府跟林府都是每年四身,两冬两夏,咱们家里虽不跟他们比,但眼下她们刚来,怎么也得有身换洗的,我看库房里有两匹官绿色的棉布,不如赏了她们,让她们量了尺寸自己做。”
易楚就叹气,“其实倒用不着丫头,用了平白添这么多麻烦,每个月发月例银子不说,还得供吃供喝供住,还得给她们分派差事,又得担心她们干不好,这才叫花钱找罪受。”
“你是心疼银子”画屏听了“咯咯”地笑。
易楚实话实说,“是,家里这十几口人吃住,一个月顶得上我们原来两年的花费,还一点进项都没有。”
画屏完全能够理解易楚的想法,她是勤劳惯了,也节俭惯了,可眼下的情势容不得她勤劳节俭,以后也是。
想了想,道:“大兴不是有地?不如尽早租出去或者雇几个懂行的照应着,年底等着收租子就行,五百亩地每亩就是有一两银子的出息,也能增加五百两……阿珂说去西北做生意,你既然让卫橡跟着去,不如顺道投些银子,若是真赚了,让阿珂分你几分利,再者,你手里有闲钱,也可以买个铺子做点生意,倒不是你自己经营,寻个可靠老成的掌柜就行……我有个主意,林夫人承过你的恩,现下不管怎么说两家都是亲戚,先头辛夫人陪嫁的庄子跟铺子都有可靠能干的庄头和掌柜,倒不如借来用两年。”
易楚摇头,“我不想与林家打交道……不过你说得很对,我想试着先干干,没准不靠别人也能做起来,实在不行再另说。”
画屏无奈地笑,又说起丫鬟来,“还有四五天的工夫,我先帮你敲打敲打她们,好在家里的事情少,她们很快就能上手。不过你得记着,千万不能太软和,尤其她们犯错的时候,该罚就得狠下心罚,恩威并重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易楚知道画屏管理丫头很有一套,一一点头应着。
这边易楚跟画屏一边忙活着调/教丫鬟,一边准备画屏成亲之事,而威远侯府,林乾却沉着脸对杜俏道:“阿俏,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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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俏一愣,泪水缓缓自眼眶溢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像雨后的水珠垂在枝叶上,似落非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
林乾顿时心软,握着她的手,“你还在月子里,用不着操心那么多事。”
杜俏委屈地说:“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怕嫂子没见过世面,万一送来的礼太轻,会被人瞧不起。”
林乾凝眸望着她,“你希望她以什么身份来?是舅母还是郎中?”
杜俏一时无法作答,她已听林乾提到杜仲去西北另有目的,眼下身份仍不能公开,显然易楚还是无法以嫂子的身份来,那么就只能是作为生产时出过力的郎中来了。
本来杜俏想替儿子宝哥儿做“洗三”的,但因宝哥儿早产精神头不行,她自己也是,好几天没反过劲儿,就跟赵嬷嬷商量着要给宝哥儿做十二日。
十二日又叫十二晌或者小满月,跟洗三差不多,也是请亲戚朋友来聚聚,给孩子添福加寿。
而娘家人自然是重头戏。
杜俏就准备了两样很像样的礼物,打算让赵嬷嬷带给易楚,到时候好在婆婆跟妯娌面前显摆显摆。
不曾想,刚跟林乾提了开头,林乾就断然来了那么一句。
杜俏觉得委屈,她嫁到林家三年,林家老二跟老三分别生了孩子,也做过洗三礼跟满月礼,两个妯娌的娘家出手都很阔气。
尤其二弟妹的娘家嫂子,满月礼给孩子的是块高僧开过光的玛瑙石护身符,水汪汪的红色衬着婴儿白嫩的肌肤,别提有多好看了。
轮到自己可好,以往没有大哥的消息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大哥的下落,大哥也成了亲,可就连自己花费银子给自己做面子都不成。
杜俏叹口气,易楚以郎中的身份来也好,免得别人问起来,无法解释。
林乾看出杜俏的不情愿,索性在她床边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阿俏,我问你,假如现在你成亲,还会在三日回门时晾着满院子宾客不管,在大街上溜达吗?”
杜俏呆了片刻。
那些年,她在杜府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巴不得早点离开从此再不回去,所以,回门时,竟有些故意示威般,从杜府门口经过,可就是不下车。
明知道大街上,有许多人在盯着他们看,有许多人私下议论她,她根本不在乎。
换到现在呢?
杜俏有些犹豫,她已掌管着林家的中馈,又得夫君爱护,按她现在的想法,就算厌恶大小章氏,也会强颜欢笑与她们应酬,因为她身后必须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娘家。
是不是生活过得舒适了,才会要求更多空泛的东西?
“我还是喜欢那个特行独立随心所欲的你,”林乾低声道,“依我的意思,十二日、满月礼都用不着做,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人生在世不过五六十年,且恣意而活,何必太过在乎别人的看法?若有兴致,就找几家戏班子来唱个热闹,若没心情,任凭宾客上门也用不着理,自有人接待他们。”
杜俏哑然,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林乾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平常不管有人宴请还是来访,他想见就见,不想见连个理由都不找,直接拒绝。
可身为侯府的主母,能这样肆意而为吗?
林乾似是看出她的想法,沉声道:“再大的风雨有我给你撑着,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倒是想看看,谁敢小瞧了我的女人?”
杜俏凝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反手回握住林乾的手。
林乾攥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又松开,接着劝,“再者说了,易姑娘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过多地干涉她。”
杜俏小声道:“我是好心,怕她不懂。”
“那么,换作是二弟妹拿了两件玉器来替你做面子,说怕你丢人,你会怎么想?”
“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再说我是做嫂子的,还能容得她指手画脚?”话刚出口,杜俏就明白了。
林乾趁热打铁,“易姑娘也是做嫂子的,轮不到你这个小姑子来管她的事。”
杜俏咬咬唇。
“易姑娘心里有主见,即便你插手去管,她也不见得会听你的,这次你生气上火差点没了宝哥儿,若再有下次……你若不再了,我立刻另娶,连半年都不可能守。”
杜俏气得无言,可心里却明白,先前林乾是不愿意找,才拖到二十好几,只要他肯,不就是腿少了半截,就是瘫在床上,有些人也会心甘情愿地嫁过来。
而林乾的性子,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林乾再道:“你要真有帮她的心,就多留意着那头,等易姑娘有需要的时候出手帮扶一把,这样她才会念你的情。等你大哥回来,你也能有娘家人走动。”
“我大哥几时回来?”杜俏仰着脸问。
林乾拍拍她的手,“说不准,许是三四月就回了,你大哥是个做大事的人,能沉得住气,先前倒是我小瞧了他。早知道……早就能结交了。”
杜俏斜睨林乾一眼,轻轻地侧了侧身子,倚在了他的胸前……
其实,易楚压根就没打算去威远侯府凑这份热闹,因为腊月十八正是画屏回门的日子。
她跟卫氏要留在白米斜街接待画屏。
这门亲事结的有点乱,卫氏是两头的亲戚,不知道该算新郎这边的还是新娘这边的。最后还是吴婶子拍板决定了。
晓望街那头,由吴婶子跟西邻张婶子张罗着给易郎中娶亲,而卫氏是画屏的干娘,则在白米斜街嫁闺女。
所以卫氏跟卫珂在腊月十五那天就搬到了易楚那里,画屏抽打出来的几个丫鬟也派上了用场,做饭的做饭,烧水的烧水,清点嫁妆的清点嫁妆,纹丝不乱。
画屏的嫁妆不多,大件的桌椅板凳衣柜床什么的一概没有,倒是置办了成套的茶具与碗筷等物,以及插花的花瓶、熏香的香炉等摆设。
再就是三铺三盖加上三条枕头,共九件,取长长久久之意。
还有四季衣裳,以及易楚给的几匹布料,加起来勉强凑成了十二抬。
赵嬷嬷送的首饰卫氏一样没动,写在嫁妆册子上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画屏。
易楚另外给了二百两银子。
易家的经济情况,易楚最清楚不过。她出嫁时,易郎中差不多把家底都掏空了,相隔仅十天,他无论如何也变不出银子来。
而且就算续弦用不着铺张,总要置办几桌像样的席面。
画屏嫁过去,恐怕就要面对没米下锅的境地,总不能让她刚进门就卖首饰。
这银子虽说是嫁妆,可也是给父亲生活的。
嫁妆出了门,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卫氏跟画屏在大炕上说话,易楚则在书房找到了卫珂。
卫珂还在为前几天的事情置气,虽不说不理人,可一张脸拉得老长,手里捧着本书,也不知看没看进去。
易楚将卫橡修改过的单子递给他,“上面画圈的是已经准备好了的,余下几样,总能赶在年前置办起来。”
卫珂先是拿乔,斜着眼扫了两眼,待看清上面的东西,腾一下站起来,举着仔细地看了两遍,叹道:“这个比我想得周全,是谁添补的?”
易楚不回答,只开口道:“你想去西北便去,可你得跟我说说,跟谁一起去,都到哪些地方?以后我也好跟外祖母交待。”
卫珂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是瓷器店的鲁掌柜,要运一批瓷器到鞑靼,回头带些毛皮药品来,我觉得有利可图,也想跟着学点经验就打算跟着。不过到了榆林,他们再转道往北,我却不方便跟着,就在榆林等他们……安全应该没问题,鲁掌柜跑这条线已经好几年了,路途都熟,也请了镖师护送……”说着有些赧然,“我不是要你的小厮,是觉得同行的都是鲁掌柜的人,我想找人做个伴。”
易楚正色道:“你想要我也没打算给,不过这次卫橡跟林桐倒是可以陪你到榆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能有这一次,卫珂已经心满意足,可仍板着脸,“舅舅使唤你一个人又怎么了?回头舅舅给你买上十二个小厮。”
易楚莞尔,“我养不起,舅舅要一并把月钱给我才行。”
卫珂嗤道:“真小气,在长辈面前也没大没小的。”
两人说完,卫珂径自去外院找卫橡商量出行之事,易楚正要回屋,易齐站在西厢房的窗前叫她,“姐,姐。”
易楚已嘱咐过冬晴,今儿发送嫁妆,家里人来人往的,让她看着易齐不要出门,没想到易齐竟动了窗户的心思。
易楚走进西厢房问道:“什么事?”
冬晴先一步过来磕头,“太太,二姑娘说屋子太闷,要开窗透透气儿,我见抬嫁妆的人都走了,便没拦着。”
易楚并未在意,只道:“头一次先不罚你,以后长个记性。”
易齐便扯着嗓子问:“姐,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出门,是觉得我见不得人?”
“你要愿意这么想也行,随便你。”易楚淡淡地说,“明儿小姨出阁,过两天还得回门,这几天家里人多,你要是折腾得让大家都知道,我就让人把你捆了还送回去。”
易齐便不吱声了,却又抱怨,“你给我找的什么丫头,衣服不洗,屋子不收拾,让她绣条帕子就绣成这样……”抓起旁边桌上一块布抖给易楚看。
淡绿色的绸缎上面绣着两团乱七八糟的红色。
“这是牡丹吗?简直就是块石头。”
易楚忍不住笑。
冬晴又跪下磕头,“我从小就没动过针线。”
“行了,我知道,”易楚转向易齐,“是我不让她帮你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我屋里的事情一直都是我自己干,没道理你不能。”视线触及她细嫩柔滑的双手,叹口气,“以后你也得常到厨房帮帮忙,将来嫁了人,少不得要下厨做饭。”
“我才不!”易齐尖叫,“你现在不也没下厨做饭,我凭什么就要嫁得比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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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冷笑,“那你又凭什么要比我嫁得好?”
“至少我比你长得好看,”易齐昂着头,眼里满满的尽是不甘心,“论聪明才智,论女红针黹,你说我哪点不如你?”
头一桩说的就是容颜。
易齐最得意最引为自豪的也就是她的容貌
古语说,娶妻当娶贤,纳妾才看颜色,易齐从心里就把自己放在了妾室的位置。
易楚蓦地心灰意冷,淡淡地说:“等过上两年,那边消停了,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嫁得好不好全凭你的本事,我不会再干涉你。”
易齐咬唇,“好,这就说定了,可嫁妆呢,我的嫁妆也不能比你少。”
易楚望着她叹气,“阿齐,有时候我真怀疑,咱们相处十几年,之间的情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前,但凡有好吃的,我不吃先紧着你吃,爹买了布料托吴婶子做衣服,我不做,先紧着你穿……家里有多少进项你不是不清楚,你还好意思张口要嫁妆。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嫁妆是我相公置办的,你要是有本事,也让你的夫君置办!”
再不看她,转身离开。
走到院子里,看到屋檐下垂悬的冰凌,心骤然冷下来,就如这苍茫的院落,除了残雪就是青灰色的砖瓦,暗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
呆呆地站了半晌,直到冬云过来请示,“太太,饭已经做好了,是现在就摆,还是稍过会儿?”
易楚猛然晃过神来,随即感觉到浑身冷得发抖,强撑着笑道:“这就摆上吧,天冷,别放凉了。”
“是,”冬云应着,正要下去,易楚又问,“灶上还有火吗?我煮碗姜汤喝。”
“有,”冬云急忙答应,“我去煮吧。”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易楚率先进了厨房,看到灶膛里仍燃着柴火,可两口锅都占着,腾不出空来,便找出药炉,塞了两块木柴进去,浓浓地煮了碗姜汤。
姜汤里没有放糖,有股刺鼻的辛辣味。
易楚顾不得其他,趁热喝下肚,这才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身子也舒坦了些。
可到底不敢逞强,吃过午饭就躺下睡了个晌觉。
生病她倒不怕,怕得是家里这一摊事,人人巴不得当成两个用,谁还能分出心思来照顾她?
睡得朦朦胧胧似睡似醒的时候,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易楚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是画屏弯腰站在床边。
画屏吓了一跳,歉然道:“吵醒你了?”
“没有,”易楚坐起身,“已经睡足了,正要醒。”
画屏关切地看着她,“感觉你吃饭的时候气色不太好,睡了一觉倒是好了些。”
易楚不好说是被易齐气得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冻病了,只笑笑,“许是昨晚没睡好,觉得有些倦。”
“这些天事情也太多了,”画屏叹息声,道,“我给你通通头,能舒服点。”不待易楚拒绝,就不轻不重地给她按起头皮,按了会取过梳子,替她绾了个如意髻,戴上梳篦,看着倒比平常明艳些。
易楚觉得很意外,夸赞道:“还是你手巧,我就梳不成这么繁复的发髻。”
这倒不是自谦的话,易楚确实不太会梳头发,一来是因为没有娘亲教,二来,她也没时间摆弄。往常都是起床后快手快脚梳个双丫髻就赶紧去厨房做饭。
成亲后,可以梳的发髻比以前多了,可她只梳简单的圆髻最拿手,其余的都梳不齐整。
听她这么说,画屏倒来了兴致,将发髻打散,重新梳了一遍,一边梳一边告诉易楚,教过两三遍,易楚差不多学会了,虽不如画屏梳得紧实平整,可总算能够换个花样。
画屏不由懊悔,“早几天就应该教你梳头才对,我还会梳牡丹髻、如意髻,还有流云髻、飞燕髻,配你的脸型都好看。”
易楚从镜子里朝着她笑,“等你长出十八只手来再说这话。”
这些天两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工夫一坐将近半个时辰用在梳头上。
卫氏在外间大炕上,听着里头两人唧唧喳喳的说笑声,眸中也带出了笑意。
第二天,画屏出阁的日子,她仍是起得早,先帮易楚梳了个牡丹髻,自己才净身沐浴。
全福人仍是请的吴嫂子。
易楚是知道绞脸时候那种疼,事先让冬云剥了两只熟鸡蛋,只待吴嫂子绞完,就用鸡蛋滚上去。
温热滑嫩的鸡蛋多少缓解了那份痛。
吴嫂子看在眼里,给画屏上头的时候悄声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上头老太太把你当闺女,底下阿楚也愿意亲近你,易郎中虽说岁数大了点,可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过上两年三载,你再生下个一男半女,这日子比什么都好。”
画屏红着脸,却也不扭捏,大方地说:“那就借嫂子吉言。”
吴嫂子很喜欢她这股爽快劲儿,越发开了话匣子,“先头你没来的时候,卫老太太还托我娘给易郎中相看人,我娘提了几个,还没过易郎中的耳,老太太先给否了,说都不满意。可巧没两个月你就来了……早两年易郎中没有续弦的打算,这会阿楚成亲,他才动了心思。可见啊,月老这红线不是随便牵的,老早就打算好了。”
画屏深有感触,原本杜俏是打算在府里替她选个管事的儿子嫁过去,没想到正碰上易楚的事给脱了籍,谁知道竟还能嫁给斯文谦和有秀才功名的易郎中,成了秀才娘子。
搁在半年前,谁会想得到?
画屏欢欢喜喜地嫁到了易家,第三天,跟着易郎中一起回门。
易楚躲在内室,等易郎中跟画屏给卫氏磕了头,续过话才出来行礼,先喊了爹,又端茶给画屏,唤了声,“母亲”。
画屏脸涨得通红,赶紧站起来,还是易郎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是长辈,该当坐着受礼。”
画屏这才欠着身子坐下,将茶都喝了。
不知为何,易楚心头突然升起几分失落来,父亲对画屏这么回护,以后是不是就忽视自己了。她不由转头看向父亲。
易郎中没穿迎亲时那件绯色衣衫,而是换了件佛头青的缎面长袍,脸色仍是一如往日的温雅,又隐隐透着神清气爽。
仿佛感觉到女儿正打量着自己,易郎中神情稍稍有点不自然,略坐了坐就避到了外院。
父亲,这是害羞吗?
易楚有些诧异,有些心酸,可更多的是欣慰,从此以后父亲就不会孤单了吧,至少身边能有人陪他说说话,夜里起床,也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如此一想,先前的失落尽数不见,脸上复又漾起欢喜的笑容。
画屏偷眼看着,心头就像落下块大石般,松快了许多。
其实,她一早顾虑得便是易楚。
易楚是易郎中宠爱的女儿,更是杜家大爷的妻。虽然一早就表示认可并接受她,但这种空泛的话跟亲眼看到的还是不同。
就好比之前她听说大小章氏把持着杜府的事务,杜旼的女儿杜伊比正经长房嫡女更得势。
起初只是听听,知道人心都是趋利,下人们巴结杜伊也是正常,可有天在花园里,明明是杜俏先看中了一盆茶花,本想要到自己房里。
管花木的婆子说,得请示了大章氏才行。
话音刚落,杜伊跟丫鬟在花园里逛也相中了那盆茶花,婆子二话没说,招呼两个婆子就抬了过去。
当时她就想一脚把花盆踹在地上,杜俏得不到,杜伊也别想得。
杜俏死死地拽住她,说了句,我不想失去你。
出气容易,可出了气,大章氏就又有借口发落她,在杜俏身旁再安插进人来。
所以,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伊得意洋洋地离开。
那种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
易楚猜出画屏的心思,笑盈盈地走过去问道:“你瞧我今天的头发梳得怎么样?”跟以前一样,有意地忽略了称呼,热络中带着亲昵。
画屏仔细打量一番,是梳得如意髻,发间插着支梅花簪,耳垂上也缀着梅花形的耳坠子。
因着屋里暖和,易楚只穿了件水绿色绣着大红月季花的杭绸褙子,打扮得清雅大方,又不失喜庆。
画屏夸赞道:“大有长进,就是有两缕梳得松散了些。”又暗叹,易楚肌肤白皙娇嫩,要是戴顶珍珠花冠配着珍珠耳环会更好看,便是戴些玉或者翡翠,也会提色不少。
偏生品相好的玉石玛瑙,价值也高,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心念一动,想起赵嬷嬷送的首饰,有几样倒是镶了宝石,不如拆了替易楚重新镶支珠花。
正盘算着,看到冬雪快步进来禀道:“回太太,外头有个林府的赵嬷嬷求见。”
画屏心里咯噔一声,想不出赵嬷嬷来干什么。
易楚已淡淡地吩咐,“请进来吧。”
没多大工夫,赵嬷嬷笑呵呵地进来,先问候了卫氏与易楚,又给画屏道喜,然后道明了来意,“……本是宝哥儿做十二日,那天多亏太太相助,我家夫人说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正好赶上过年,顺道来送年节礼。”说着递过礼单。
易楚扫了眼,都是些寻常年货,东西虽然多,但并没有特别贵重之物,便笑着收下了。
趁着卫氏与赵嬷嬷说话的工夫,画屏跟易楚商量回礼的事,“……通常府邸间走动回礼都是多加一成,特别近的亲戚也有加两成三成或者不加的,单看关系如何。这些牛羊肉还有蔬菜之类多是底下田庄的孝敬,许是夫人送来尝鲜的,要想回礼,咱们就把现成的点心装上两盒,不回礼也行,等宝哥儿满月时做几件小衣裳送去……夫人在钱财上不缺,就是平常没什么人说话。”
易楚想想也是,去年林家送礼也是用马车拉的,足足有半车,今年看着礼单上的数目,跟去年也不相上下。
她还真没办法回礼,索性就做几件孩童衣服罢了。
想到做到,忙活完画屏的事,易楚带着冬雨忙活了十几天,赶在过年前做了两身小衣裳。
面料是普通的细棉布,可冬雨的针线好,在衣襟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倒也是憨态可掬。
大年三十的晚上,易楚让俞桦将汤面馆的张铮大勇以及何魁一并请过来,在外院摆了两桌,十几口子人吃了顿热闹的年夜饭。
她跟易齐在内院相对无言,倒是比往年更冷清些。
易齐便问起杜仲,“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姐夫,难不成他过年也不回来?按说,这还是成亲头的第一个年。”
易楚沉默了会才说:“他处理完外头的事就回来。”
易齐笑得诡异,凑近易楚的耳边,悄声道:“他不会是外头有了人,不想回来了吧?”
易楚瞪她一眼,没有理她。
吃过饭,易楚不愿与易齐相处,便回了内室,取出以往杜仲送的东西看了看,两把梳篦,一只碧玉镯子,一块鸡血石,拿起一样就想起当时的情形,心头既是甜蜜又是酸涩。
兜兜转转,好容易成了亲,却只相处了一夜。
想起那夜,杜仲的温柔与热情,易楚唇边露出羞涩的笑容……
正月初六,易楚让俞桦把两身孩童衣物送到了威远侯府。
正月十八,卫珂留书一封,带着卫橡与林桐远去西北。卫氏又惊又怒,差点缓不过气来,画屏劝了好半天才勉强劝住。
易郎中来白米斜街问易楚,“……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卫珂要去西北?”
易楚“嗯”一声,将卫珂不爱读书爱经商,打算开铺子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遍,又说这次跟着瓷器店掌柜去,凡事都准备得妥当,让父亲与外祖母不必挂心。
易郎中仔细地听着,长叹一声,“这小子,无心读书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也无需逼他那么紧。”又问起杜仲,“最近可有信回来?”
易楚沉默地摇摇头。
“你也别担心,他心里有数。”易郎中想起他面上总挂着的笃定笑容,劝慰易楚,“你只把家里诸事安排妥当,没准哪天就回来了。”
易楚笑着回答,“我知道,爹。”
父女俩正说着话,易齐一头闯进来,扑到易郎中跟前,“爹,你来这么多次,竟也不想着看看我?”
自从易齐回来,易郎中还真没见过她,只问起过几次,易楚都说她很好。
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易郎中出于忌讳,便也没提出过见面。
这次倒是赶上了,易郎中打量易齐几眼,笑道:“气色不错,看来你在阿楚这里过得挺好。”
“一点儿都不好,”易齐红了眼圈,扯住易郎中的衣袖,委屈地说,“爹,我想搬回去住。”
易郎中狐疑地望了眼易楚,低头问易齐,“哪里不好?是阿楚欺负你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
易齐忍不住抬头打量着易郎中,神情平和眸光温柔,脸上更带着罕见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看上去丰神俊朗神采昂扬。
大半年不见,不但易楚变了,连易郎中也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有魅力。
易齐顿时觉得手中攥住的衣袖有些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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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荣郡王世子楚恒在男女之间的事上是很得父亲真传,极有天分的。
虽然有些女人开头是受了逼迫去的,但到后来大都顺服了这样的安排,不单是因为郡王府势大,还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三天两头侍奉男人。
就如易齐,开始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先话本子引得乱了心思,再听丫鬟们有意地说些牡丹滴露琴瑟和鸣的事情,不免在心中有了想象,再然后亲眼见到那种情形,羞人之外也多了些向往,到真正临到紧要关头,即便是先前有九分抗拒,只要有一份愿意,到最后也会变成十分愿意。
不过三五次,就得了其中趣味,心里仍是不愿,可身体却已带上先前的记忆,兀自背叛了思想。
楚恒又是深谙女人心思的,既不叫她们夜夜寻欢觉得腻烦,又不让她们旷久失了盼头,每隔六七日,便有访客来唤醒她们身体的记忆,教她们再忘不了那种滋味。
也有烈性女子,忠贞不事二夫的,可只要头一夜寻死不成,再往后就破罐子破摔,更容易低头。
其余人有她们在前头比着,再无反抗之意。
易齐在郡王府共待了将近十个月,除去开头三个月外,其余时候没断着行鱼水之事。如今回家一个多月不曾近着男子身,心头还着实有些不自在。
隔着衣袖,感受到易郎中手臂的温热,那是不同于女子的结实与健壮,易齐眸中不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媚色。
换做以前,易郎中只把易齐当女儿待,再不会往别处想。
可这些日子,他与画屏正好得蜜里调油,耳鬓厮磨时,便在画屏脸上瞧到这种期盼渴望的神态。
如今见易齐竟也如此,易郎中心里发冷,当即沉下脸,道:“你暂且在这里待着,以后找到你娘,自会送你过去。”甩了衣袖拔腿往外走。
易楚全然不知父亲为何着恼,急步追出去相送。
易郎中在二门处缓了步子,对易楚道,“现下子溪不在,让阿齐暂且住着,等子溪回来,还是寻处庵堂让阿齐养养性子,免得累了你。”
易楚决计想不到易齐对父亲生了绮念,还以为父亲是觉得自己照顾易齐太过辛苦,笑道:“现在还在正月里,天寒地冻的,等天气暖和些再慢慢寻访。”
易郎中不好说得太明白,又知道易楚已专门派了个丫鬟伺候易齐,便不再作声,径自回去了。
没几天,吴峰过来告诉易楚,说郡王府正四处寻找易齐,因当初是吴峰送进去的,楚恒便托吴峰来看看人是否回了家。
吴峰往郡王府送人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并没说出易齐的真实情况。
楚恒也没打听,他有这份自信,不管是辛大人还是吴峰,都不会把身家不清白的闺女往他手里送。
至于这闺女姓王还是姓张都无所谓,反正进了郡王府,不会再有归家那天。
前阵子之所以没找人,是因为荣郡王大病了一场,楚恒要在床前侍疾没顾上,等荣郡王病好,又忙碌着过年,没必要为个姬妾大动干戈。
现在出了正月,楚恒又恰好闲着,便想查查人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峰跟楚恒说了个假名字,假住址。
名字虽假,可事并不假。那家老汉独自拉扯着个独生女儿,女儿因长得一副好颜色而惹祸上身,光天化日之下被个外地纨绔强行掠了去。
被掳那日与易齐进郡王府那天恰好是同一天。
老汉惊怒交加病倒在床,不过十数日就离世了。
吴峰带了楚恒去查,自是查不到什么,可楚恒却没罢休,仍叫下人四处搜寻。
所以,他才特特地登门告诉易楚,务必让易齐谨慎着点。
易楚谢过吴峰,吩咐冬晴更要加倍小心地看着易齐。
一晃到了二月半,卫珂写回来两封信,一封是在保定府写的,一封是在山西境内写的,均是报得平安事。
期间赵嬷嬷又来了趟,带了个人来,叫路明,据说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先前在杜俏的田庄里帮着经管农事。
易楚喜不自胜,请大勇陪着往大兴的田庄看了看。
因是山林地居多,种不了小麦水稻等作物,倒是可以种果树,桃子、柿子、苹果等都行,不过当年是得不着收成,至少得经管上三五年,还得请个会剪枝修果的行家。
剩下不多的平地可以种些高粱番麦等物。
大勇脑子活络,当即请路明荐了两个经管果树的行家。
易楚对农事丝毫不懂,跟张铮商量后,在平地处修建了几处房屋,雇了那两家人种果树。因怕那两家人偷懒不经心或者得利后隐瞒不报入了自家口袋,又制定了文书,讲明三年后两人给每年给主家一百两银子和二百斤各式果子,十年后再重新订约。
解决了田庄的事后,易楚又找人在正房后面起后罩房。
盖房子要先量了尺寸,约莫计算出需要木头、青砖、石料以及青瓦的数量。大勇一边使人备料,一边寻找工匠,又天天跑去跟易楚对账。
这一来,易楚既学会了看账本子,又对动工盖房有了大略了解,更多的却是发现了大勇的能力。
后罩房盖起来后,易楚商量大勇,“你想不想在前街开间铺子?不拘你干什么,也不拘你赚多少,先开起来就行,也别赔得太多。”
大勇很有些意动,说回去跟张铮商量了再作答复。
第二天一早,大勇赶着马车来见易楚,“我想开间米粮铺子,不过眼下不行,等公子回来后再说。”
回话这空当,俞桦跟林梧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用毡布蒙着堆在墙角处。
黄昏时分,大勇又拉来一车。
易楚只知道他们在忙活事情,并不知在忙活什么,却没有多问。
晚饭仍是两荤两素,却难得的多了道萝卜干炖兔子肉,兔子肉炖得很烂乎,易齐吃了好几块,丫鬟们也纷纷说好吃,易楚却感觉像是有股怪味,一口没动。
夜里,仍是冬雨陪着易楚做针线,往常两人总是到亥时才睡,今儿冬雨不知怎地,一个劲儿打盹,好几次针尖扎破了食指。
易楚便笑道:“困成这样,早点睡了吧,何苦陪着我熬。”
冬雨不好意思地下去睡了。
易楚坐在大炕上又绣了会花,忽然听到窗脚下有人再唤,“太太……”
这个时候叫她?
易楚一个激灵,极快地推开窗户,瞧见清淡的月色下,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梧桐树旁,正是俞桦。
“果然是太太,还以为是哪个丫鬟没睡,正要动点手脚。”俞桦笑着扬扬手里的东西,细细长长的,乍眼一看,像根铜筷子,“既然是太太,那就无妨了。”
顿一顿又道,“昨晚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怕是不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大勇送了两车粮食过来,想趁着天黑放进暗道里。”
难怪冬雨那么困倦,死命撑也撑不住。
易楚稍一思索便明白,晚饭时候的兔子肉果然不地道,又想起俞桦的话,心头一紧,问道:“你可有公子的消息?”
俞桦没回答,却是道:“这阵子京都怕是不太平,不过太太也不用怕,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横竖有我们在。”
易楚却愈加忐忑,因为知道杜仲行踪隐秘,她对那些事不懂,问多了反而不好,所以杜仲走了这半年,她很少主动问起他。眼下皇上不好,杜仲是替皇上办差,万一皇上真的殡天,杜仲怎么办?
思及此,神色上便带了焦虑,再问一遍,“公子有信吗?”
俞桦轻声道:“十天前来过信。”
十天前……加上路途所用的时间,至少半个月没有讯息了。
易楚身子晃了晃,泪水迅速地盈满眼眶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泪珠辉映着月色,亮闪闪的,衬着那张小脸分外地让人怜惜。
俞桦看在眼里,眸光暗了下,低声安慰:“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以往公子在外面办差,不方便传信的时候一两个月没消息也是有的。”
易楚勉强笑笑,瞧见垂花门处人影闪动,便道:“你去忙吧,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了。”说罢,关上窗子,没多久就吹熄了灯。
俞桦默默地站了会,走出垂花门,看到林梧已将暗道打开,正和大勇一起把米粮袋子往里搬。
俞桦跟着帮忙,待收拾完,悄声说了句,“太太适才问起公子,我说十天前收到过信,你们心里有点数,别说漏了。”
大勇搓搓手,欲言又止。
其实上封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说杜仲孤注一掷要去鞑靼军营里探探,他手里只有鞑靼人写过来的信,如果能找到庄猛写给鞑靼将领的,两下印证,扳倒庄猛就容易得多。
到如今将近四十天了,再没有过只言片语。
而皇上在昏迷了两天后终于清醒过来,精神似乎也较先前好了些。
朝中大臣俱都松了口气,若皇上一旦驾鹤西去,太子未立,朝政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早朝时,便有臣子联名上书请求册立太子。
皇上并未作答,却在退朝后,连续召见了内阁的几位阁老以及好几位朝廷重臣。
众人都在猜测皇上会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西北接二连三地有消息传来。
先是鞑靼人再举南侵。
鞑靼人侵犯中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冬春之交,去年的秋粮已经吃完,今年的粮食刚刚种下,而野草野菜也没长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今年却是不同,鞑靼人避开了玉门关直捣榆林卫。庄猛奋勇应战,歼敌四千,逼退鞑靼人,只是奉命前去犒军的锦衣卫特使辛大人在战争中不幸遇难。
朝野上下一片喧哗,辛大人任特使五年,素有暴戾凶残之名,加上受皇上宠信,行事一向乖张。得知他的死讯,竟有一大半喜笑颜开,另有一小半却觉得他死得悲壮又是为国捐躯,倒显出了几分悲痛。
鞑靼人在榆林卫受挫,便集结了大军转而向东,直奔雁门关。武云飞与之交战数次,竟是胜少败多,只能苦苦支撑。
一旦雁门关被破,鞑靼人便可长驱直入,京都也会陷入困境。
皇上愁眉不展将册立东宫之事暂且搁下,命朝臣献御敌之策。危急时刻,晋王挺身而出,愿率军北上支援。
皇上甚为赞许,点了京卫两万,又从临近几个府州调兵集结了十万,随晋王出征。
消息从西北传到京都需要近十日,而从庙堂传到民间不过一日。
易郎中听说辛大人遇难时,正研了磨准备写方子,一时手抖,差点将砚台推落在地。强稳住心神写好方子送走病患,再要诊病却是不能,便关了医馆的门,独自在院子里踱步。
画屏在厨房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本不想画屏跟着忧心,可转念想到易楚那边少不得她来劝解,便道:“听外面的人说,子溪在榆林遇难了。”
画屏呆在当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容易回过神来,哑着声问:“是真是假?”
“说是中了流箭,对心穿了个透,他没拔箭,硬是砍杀了十几个鞑靼士兵才断得气,庄猛那边要上旨替他请功。”易郎中转述从病患那里听来的话。
他原本是不信的,可听别人说得如此真切,又不得不相信。
别人眼中的杜仲或许令人不齿,他却是知道杜仲是条硬汉子,上次左肩中箭仍能带着箭头奔波一夜赶回来赴宴,这次砍杀十几人才死绝对做得到。
“那阿楚,也不知道听说了没有?”杜仲死了,画屏也揪着心,可毕竟跟杜仲不熟悉,眼下更多得却想到易楚的痛与难。
易郎中也是这般心情,“便是不知,这两天也就知道了……倒是先别跟娘说。”不单是杜仲的事,现在卫珂还在西北,卫氏能不能受得住还两说。
“好,”画屏点点头,“那我吃过饭去瞧瞧阿楚。”
易楚其实早两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109|归来
她是听吴峰说的。
吴峰一直关注着杜仲率领的卫队的动静。
本来他以为犒军会是趟平安差事,没想到,一路上数次被袭击,倒比南下扬州那次都凶险。等到了陕西,原本上百人的卫队只余下半数。这还是武云飞派人护送了,否则怕不是连榆林卫都到不了。
这其中的蹊跷,吴峰也猜到了几分,所以对于庄猛传回来的消息,他是半信半疑,特地过来向易楚打探消息。
没想到易楚更是连大街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也不知道。
得知这个消息,易楚第一时间求证于俞桦,俞桦仍是原话,“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天,易楚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昔日跟杜仲相处的点点滴滴。蓦地就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信,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别信,但凡有一口气,我总会回来找你。”
易楚闷头大哭了一顿,第二天,从库房里找出三匹料子,准备给杜仲裁新衣。
杜仲以往穿的衣服除了公服之外全是鸦青色,易楚特地避开了这个颜色,打算做一身宝蓝色,一身玉带白的,还有一身是靛蓝色的。
画屏急匆匆地从晓望街赶来时,易楚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缝衣衫,窗外大缸里,去岁种上的莲花已经发了芽,手掌般大小嫩绿的一团,亭亭玉立,沉寂了一冬的金鱼也活泛起来,欢快地吐着水泡在莲叶间游来游去。
紫藤已经绽出粉紫的花苞,缠绕在秋千的木架上,有蝴蝶闻香而来,围着紫藤翩翩起舞,整个院子便多了几分生机勃勃。
看着这一切,画屏急躁的心情顿时安定下来,脸上也带出了笑容。
冬雨在旁边分线,抬眼看到画屏,笑着说了句什么,易楚趿拉着鞋子迎出来。
画屏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中午包了荠菜饺子,还热乎着,送来你尝尝。”掀开蒙着篮子的细棉布,里头盛了一大海碗的饺子。
易楚伸手掂了只放在嘴里,“好吃,我就喜欢吃外祖母调的馅儿。”
冬雨去厨房倒了一小碟酱油、一小碟香醋,又取来两双筷子。
易楚已经吃过午饭了,但终究怀了心事,胃口不太好,画屏则是急着来这边,中午没怎么吃饱。两人坐在炕上,倒是把这碗饺子吃得干干净净。
等冬雨沏过茶来,画屏才思量片刻,犹豫着开口,“先生听说了姑爷的事,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瞧瞧。”
易楚已猜到了几分,咬着唇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没见着尸体,我倒是不信的……让爹也别信,公子不会有事。”
这番话把画屏原本考虑好的说辞尽数堵在了心里。
不过也好,这样心里总有个盼头,要比信儿还未确定,就先自乱了阵脚强得多。
画屏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当下再不提此事,拿起炕上已经裁好的布料问道:“是姑爷的衣服?”
“嗯,”易楚答应声,“我看他往年的夏衣都半新不旧的,多做几件换着穿。”
画屏立时又心酸起来,做了这么多衣服,倘若人真的回不来了,易楚该怎么熬。
有冬雨帮衬着,加上没别的事情干扰,不出半个月,易楚已经把这三件衣服做好了,又开始绣相配的荷包。
而朝堂的气氛却越来越诡异,皇后因晋王出征心里挂念以致于抑郁成疾,景德帝为了让皇后安心养病,下旨免了妃嫔例行的请安,也严令任何外命妇不得进宫烦扰皇后。
紧接着,好几位官居要职的老臣以年迈为由请旨还乡。
景德帝一一恩准,又破例提拔了几位年轻臣子。
新近提上来的臣子都曾经拒绝晋王拉拢。
陆源察觉到不对劲,趁在宫内当值去探望皇后,去了几次都被太监拦在门口,别说见到皇后,连进明秀宫都难。
不得已,转头去了荣郡王府找楚恒商量。
楚恒也摸不清皇上的想法,近一年来,景德帝对几个儿子是愈加疏远,外地的儿子不见倒也罢了,在京都的儿子也从不召见。倒是对孙子辈的很和气,尤其对楚寻,时不时地接到宫里留宿。
“莫非皇上是想直接将皇位让给楚寻?”陆源猜测。
楚恒断然否认,“忠王还在,要是楚寻当了皇帝,那忠王怎么办,难道当太上皇?不管前朝还是今朝都没有这个先例。”
没错,确实没有儿子还在,却隔了儿子将皇位直接传给孙子的规矩。
而就眼下的情势来看,晋王仍然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可没过几天,景德帝借口身体不适,下旨让忠王世子楚寻进宫辅政,一应事务都由内阁拟定章程呈到楚寻案头。
就是在御书房召见臣子,也让楚寻立在旁边侍候。
晋王一派的大臣坐不住了,宫里的皇后闭门养病,而出征的晋王也联系不上了。
事实上,自从晋王离开顺天府就再也没传过消息,反之,武云飞却屡有捷报传来。
却原来,榆林卫那边出兵直捣鞑靼人的老巢。鞑靼人冷不防榆林卫来了这招,腹背受敌,加上粮草供给不足,元气大伤,一直退到五百里开外,三年五载内休养不过来。
景德帝看到奏折大喜过望,“哈哈”笑着咽了气。
皇后本就卧病在床,闻此噩耗一口气没上来,紧跟着没了气息。
皇城立时被封闭,京都被戒严。
傍晚时分,京都各大寺庙次第响起钟声,一直响到半夜。
按旧例,皇帝驾崩,各亲王皇子都要着衰服三年,文武大臣着衰服二十七天,期间有诰命的外命妇要在西华门哭灵三日。民间停嫁娶宴乐百日,禁止屠宰四十九天。
这些都跟易楚关系不大,她平常穿得也素净,只是不能食用荤食了,每天只能吃蔬菜。街上的菜蔬贵得要命,往常一把青菜一块豆腐不过一两文,现在几乎翻了四五倍。好在家里有些黄豆,郑三嫂就自己推磨磨豆腐,也生黄豆芽吃。
米粮也贵,一天一个价儿,而且有钱没处买,有几家米粮行被抢了,其余的都不敢再开门,有存粮也不敢卖。
易楚家里存的米粮足够,还偷偷让俞桦趁着夜深人静送到晓望街两袋子。
伴随着外地亲王进京吊唁,京都的形势越发紧张,不时有身穿甲衣的士兵在街头乱窜,也辨不清到底是哪个衙门的士兵,见到财物就抢,平民百姓几乎无人敢随便走动。
易楚拘束着几个丫鬟足不出户,天天闷头做针线。
君王驾崩要停灵九天才能下葬,下葬那天,销声匿迹一个多月的晋王终于有了消息,说是与鞑靼作战时,不幸伤了头部,昏迷不醒。
而素来不露面的忠王却站了出来,在百官面前慷慨陈词,感念景德帝生他养他,决定追随父皇侍奉左右,言罢一头撞死在棺椁前。
众人惊愕不已,忠王与被囚禁的先太子是同年染病,先太子很快病愈,而忠王却一直缠绵床榻闭门不出,不成想一露面就有如此惊人之举。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邵广海转达了先帝的口谕,立楚寻为皇太孙,待先帝驾崩后即可登基。
臣子们大抵是相信的,毕竟这一阵子景德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属意楚寻。王爷们却不相信,质问邵广海,“既然先帝有此想法,为何不写圣旨,还要口谕?谁知道是真是假。”
邵广海战战兢兢地说:“圣上早留有密旨,只是不知在何处。”
这时,威远侯林乾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掏出张明黄色的诏书,先让几位阁老看了,又请翰林院学士看。
众人都确定是景德帝亲笔所书,诏书上的朱印也是真迹,并非伪造。
林乾这才扫视一下群臣,扬声念出上面的文字,与邵广海所说并无二致,景德帝本意便是要传位于楚寻。
林乾自打腿断卸任,再不曾议过朝政,更没有进过皇宫。
陆源早听皇后提过密旨之事,也派人暗中到司礼监以及内阁搜查过,再想不到景德帝的遗诏会在他手里,便是邵广海也纳罕不已。
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与各位亲王或者皇孙也并无亲疏远近之分,他说的话,还是令人信服的。
尤其,现在楚寻已经掌了亲军十二卫的兵权,整个皇宫都在他手里握着。
就算陆源仍管着锦衣卫,可单凭一个卫,能与金吾卫、府军卫等十一个卫抗衡?
而且,晋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陆源疯了才会与楚寻作对。
五月初六,楚寻登基,,改国号为嘉德;初八那日,为景德帝上谥号为“启天弘道纯仁皇帝”,为忠王赐谥号忠献;十二日,令外地亲王各回封地,不奉召不得归京,又赐晋王药材无数金银若干以示嘉奖。
随着局势的稳定,外地的米粮开始往京都调运,京都物价仍高,却不再像先前那般人心惶惶。大勇将剩下的米粮拿出一部分卖掉,倒手赚了不少银两,刚好在前街置办了一处店面。
而杜仲却仍无消息。
易楚开始着急起来,先前形势紧张,没有消息在情理之中,如今大局已定,鞑靼人也早已退回到漠北深处,杜仲为何还不见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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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照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是成片的麦田,麦苗已过膝高,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层层麦浪。
又有不知名的夏虫,躲在草丛里或者石峰里,哼哼唧唧地吟唱。
一派安详静谧。
突然,不远处的村落传来犬吠声,接着是疾驰的马蹄声踏破了夜色的宁静。
有三人骑着骏马奔驰而过,直到村口的土地庙才徐徐地停了马。
头前之人身材颀长,先一步下马,警觉地四下打量番,牵马进了土地庙,后面两人身手也极利落,紧跟着走进去。
几人借着月色搜罗些树枝稻草之物,生了火,架上瓦罐,从随身带的牛皮囊里倒了些水进去。
火光摇曳,映出了他们的面容,头前那个穿一袭鸦青色的长袍,长袍沾满了尘土,神情也有些憔悴,一看就知道是长途跋涉而来,可那双幽深的眼眸却黑亮动人,绽放着耀目的神采。
正是易楚苦苦思念的杜仲。
没多大工夫,瓦罐里的水咕噜噜冒了泡,卫杨取下瓦罐递过去,“公子喝水。”
林枫则从怀里掏出条半新不旧的帕子,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个油纸包,油纸包里包着几只包子。
杜仲也不怕烫,“咕咚咕咚”就着瓦罐喝了两口水,又抓了两只包子一口一只塞进嘴里。
卫杨见此情形便问:“公子要连夜进城?”
杜仲点点头。
此地已是京郊,他们紧赶慢赶想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没想到人还能坚持,马却受不了了,骑着骑着就觉得马腿发颤,只能稍作休息。
按卫杨的想法,既然已经这个时辰了,不如就等到明天城门开了再回去。
可见杜仲点头,他也赶紧抓了只包子,囫囵个塞进了嘴里,正要起身,杜仲止住他,“我先回去,你们两人等到明早进城,”拍拍身旁毛发已不太油亮的白马,“马也该好好歇上一夜。”
林枫却站起来,“属下送公子进城。”
杜仲想了想,没有推辞。
离城门不过二三里的路程,两人脚程快,一刻多钟便走到了。
城门楼上亮着灯,隐约可以看到人影晃动。
夜里守门的兵士有八人,另外还有十六人在城门楼旁边的住所里,每隔三个时辰要换一次岗。如有敌情,兵士会发送信号,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就有援兵赶来。
杜仲不想惊动他们,矮着身子往稍远点的城墙处挪了挪。
月影西移,高约三丈的城墙留下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身形。
杜仲耐心地等着,一片乌云飘过,有刹那间的黑暗,只着一息工夫,他已翻过城墙,大鸟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内。
再待几息,墙外传来夜鸟“咕咕”的鸣叫声,杜仲也“咕咕”回了两声,几个起落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
今夜轮到俞桦值夜,例行地沿着围墙查探一圈后,他习惯性地缩在垂花门旁边的蔷薇丛中。
这里离内院最近,稍有动静就能够听到。
此时蔷薇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清风吹来,蔷薇的枝叶簌簌作响。
俞桦身子忽地一僵,胳膊垂下,衣袖处落下三只飞镖,几乎同时,飞镖出手直奔墙头。
杜仲听到头顶风响,急忙矮身,顺势跳下墙头,尚未站稳,一把长剑挟持着呼呼的风声直刺面门。
他闪身避过,看清了眼前的俞桦,轻轻一笑。
俞桦也认出他,惊讶地唤一声,“公子?怎么没捎个信回来?”
杜仲笑道:“写了,可能过了三五日才能到。”
俞桦恍然,收了剑,悄声道:“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太太惦念公子惦念得紧。”
杜仲心头颤了颤,轻轻叹口气,翻上围墙进了内院。
正房的门落了闩,杜仲推了下没推动,仰头看了看房顶苦笑,“难不成回了自己的家还得上房揭瓦?”
揭就揭吧,反正这活熟练,费不了多大工夫。
杜仲飞身上房,认准内室的位置,掀开瓦片才发现,这里不比易楚在晓望街住的西厢房,揭开瓦就能跳下去,而是架了承尘,又用布做了顶棚。
下倒是能下,可不免弄得屋里满是灰尘。
杜仲无奈地将瓦片原样放好,跳了下来,却是不死心,从怀里掏出短匕,沿着门缝伸进去,一点一点拔开了门闩。
罗汉榻上有个女子正坐着打盹,杜仲扫一眼不认识,猜出是新近买的婢女,脸色沉一沉,以手为刃,朝她脖颈处一砍,女子软软地倒在榻上。
掀开棉布帘子,就是内室。
看着柔柔低垂着的帐帘,杜仲竟有些情怯,深吸了口气,才撩开帐帘挂在床边的银钩上。
月光下,易楚睡得正香。
墨黑的秀发铺满了枕头,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白皙,雕翎般浓密的睫毛密密地掩着,看上去乖顺又安静。
杜仲松一口气,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看到了家门,整个人顿时安定下来,他轻轻地坐在了床边……
110|柔情
易楚做了个梦,梦里一片金黄色的蒲公英,她在其间穿行,边跑边笑,微风吹拂着她散开的发,像娘亲的手,轻柔温存……
是真的有人在抚弄她的发,一缕缕握在手里,而后松开,再握紧。
易楚毛骨悚然,睁眼瞧见床边的黑影,本能地抓起胸前系着的铜哨便要吹响,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哨眼,紧接着,那手落在她脸颊上。
温热的掌心,略带着薄茧,轻轻地碰触,温柔地摩挲。
除了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谁还会这般对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易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张开手,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里。
杜仲身子僵了僵,“一路赶回来还没洗漱,身上全是灰尘。”尤其易楚鼻子最是灵敏,定然不喜欢这种气味。
易楚不管,紧紧地环住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他身上有汗味、体味、衣服的酸臭味,还有被掩盖得几乎闻不到的艾草香,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不好闻,却让她安心。
她越发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杜仲展臂搂住了她,手触及她柔软的中衣,立刻感觉到细软的丝绸下面,纤细嫩滑的身体。
少女独有的甜香幽幽地萦绕在他的鼻端。
周身的血液骤然滚烫起来,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部位呼啸而去。
呼吸在那一瞬间乱了。
杜仲顺应着本能,伸手沿着易楚绵延如山峦般的曲线往下,几乎同时,有水样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颈窝,灼热而湿润。
这潮湿灼痛了他的心。
绮念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如潮水般的酸涩。
这大半年,阿楚定然是不好过。
成亲的时候他不在,过年的时候他不在,甚至京都变乱的时候,他也不在。
他不能陪伴她不说,还让她为自己牵肠挂肚。
俞桦一个大老爷们都能看出她惦念得紧……
杜仲心头酸得厉害,眼窝也酸得厉害,他扳起易楚的头,瞧见月色清辉映照下腮边两行泪痕,俯身亲了下去。
更多的泪涌出来,涩涩地滑进他的口中。
杜仲吻得温柔而细致,一下下,顺着脸颊落在她唇上,愈加地轻柔,像对待珍宝珠玉般,不带欲念,惟有珍惜怜爱。
泪水悄无声息地散去,柔情却一*涌上来。
唇不知何时落在她耳边,杜仲低声呢喃,“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无意识地“嗯”一声。
杜仲张嘴含住了她的耳垂,又唤,“小乖乖。”
声音低哑暗沉,蕴含着几多深情几多渴望。
易楚羞红了脸,悄悄侧过头。
杜仲低笑着起身,“我去冲洗一下。”
易楚跟着下床,“我去烧水。”
“不用,这个天,冷水就行。”杜仲摸摸她的脸颊,声音暧昧,“你在床上等我……”
“你,”易楚倒抽一口气,这事他们心知肚明就好,非得露骨地说出来。咬了牙,低声道:“冷水洗澡对身子不好,而且你连着赶路想必也没正经吃饭,趁着烧水的工夫顺便下碗面吃吧?”
一路啃干粮的时候多,还真没怎么正经用过饭。
而且,这一整天只吃了两只包子,听到吃饭,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
杜仲便不推辞,笑着道:“好,”也不点灯,牵了易楚的手一道往外走。
走到外间,易楚想起罗汉榻上的冬雨,脚步顿了顿。
适才两人在里屋卿卿我我这些时候,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岂不都被冬雨听了去?
还好没有过火的言语行止……可眼下杜仲回来了,以后少不得有亲热之举……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低声道:“我进来的时候怕吵醒她,就打晕了,出手不重,一两个时辰就能醒……以后没事,少让她们在屋里走动,碍事!”
易楚就吃吃地笑。
到了厨房,易楚点燃蜡烛,先动手和面,杜仲也不闲着,蹲在灶前生火烧洗澡水。
烧水的火不讲究,旺点弱点都可以,能烧开就行。
杜仲问起家里的情况,“看着后面起了排后罩房,丫头们住着?”
“是画屏出的主意,”易楚莫名地有点心虚,“画屏脱了奴籍,外祖母认了她当义女,还把爹跟她撮合到一处。”
杜仲愣了下,随即笑道:“明天我就去给岳父道喜。”
“你不反对?”易楚停下擀面棍,着意地看了杜仲两眼。
“长辈拿定的主意,做晚辈的怎好置喙?而且,两厢情愿的事,也不妨碍着我什么。”杜仲抬头对上易楚的视线,“是阿俏反对了吗?”
易楚没有回答,杜仲却猜出了个大概,低声道:“与她不相干的事,不用多理会。”
不大工夫,面煮好了,易楚没往饭厅摆,两人就坐在灶前边说话边吃,倒是有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正说着话,杜仲突然顿住,神情变得淡漠。
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却是冬晴被这番动静吵醒了,过来看个究竟。瞧见灶前坐着个男人,她立时呆住,傻傻地站在门口。
易楚尚未说话,杜仲已沉声喝道:“出去。”
冬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易楚。
易楚温和地说:“是爷回来了,我做点汤面吃,不用伺候……对了,把冬雨叫起来到回去睡吧,天快亮了,不用再值夜。”话说出口,脸便有些红,侧眼瞧着杜仲,他面色倒是平常,可唇角却高高地翘起来,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冬晴答应着,朝两人行了礼,转身离开。
杜仲就问:“怎么找了这么个粗壮的丫头,瞧着下盘挺沉稳。”
易楚便解释,“阿齐住在西厢房,让冬晴跟她做个伴。”
杜仲眸光闪了闪,再没多问,趁着易楚洗碗的工夫,将锅里的水舀到木桶里,两手一手一只木桶,步履轻快地提进正房。
看到冬雨已经不在,易楚舒口气,兑好温水,又寻了中衣跟棉帕,搭在净房的竹竿上。
正要离开,杜仲拉住她的手,“你帮我洗头。”
要求很正当,做妻子的自然应该服侍夫君洗漱,可易楚就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莫可言说的意味。
易楚在铜盆里兑了水,将皂角一点点揉搓出泡沫,打在他散开的长发上。他的头发比她的粗,跟他的人一样,有股桀骜不驯的硬气,却在她的掌下慢慢变得顺滑。
也像他的人,在别人面前总是疏离高傲,可对着她的时候却温柔细致。
甜蜜一丝丝从心底沁出来,易楚抿着嘴笑,正要够下棉帕替他擦拭,就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落在浴桶中,溅得水花四射。
杜仲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迈开长腿跨了进去。
沾了水的比甲、罗裙一件件被扔出来。
浴桶里的水如潮汐般起起落落溢了满地。
易楚无力地攀住浴桶边缘,看着满地狼藉,羞愧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水里,再不出来。
杜仲心情却极好,寻块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身,围在腰间,回身将易楚捞出来,用条大的棉帕将她连头带脸地裹起来,抱到了床上。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窗户纸已呈现出灰蒙蒙的鱼肚白,再过些时候,郑三嫂就要起身做早饭了。
易楚缩在被子里,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朝霞似的红,“你帮我寻了小衣来吧。”
杜仲替她绞着头发,闻言轻笑,“没名没姓的,谁知道叫哪个?”
易楚侧目,屋里只他们两个,不是他还有谁?却强忍着羞意,低声道:“子溪,帮我寻小衣来。”
杜仲仍不满足,俯在她耳边,哑着声道:“不是这个,是适才洗浴的时候唤的那个。”
洗浴的时候?
易楚脸色顿时热得像着了火。
这大半年不见,也不知他在那荒野之地都干了些什么,非让她学着陕西那边的姑娘家的称呼喊他。
她自然不肯。
可他半是乞求半是哄骗,又撩拨得她难受,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喊了声,“好哥哥。”
他就像脱了缰的野马般驰骋起来……
易楚怎可能再唤出那样羞人的话?
杜仲鼓励着她,“就一声,一声就好……待会天可就亮了。”
竟然还威胁她!
易楚没法子,侧着脸,蚊子般哼哼了声,“好哥哥。”
杜仲眸光闪亮,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易楚这才反应出上了当,要推开他,却被箍住了手脚。
帐帘悄悄地落下,掩住了满床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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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放亮,宅子里的人就都知道男主人趁着半夜三更回来了。
郑三嫂瞅一眼静悄悄的正房心里有数,先吩咐冬云做了早饭,自己早早去集市上抓了两只肥母鸡回来。一只养在后罩房的小院里,另一只让郑大牛杀了,酽酽地炖了汤温在锅里。
冬云看着灶火悄声嘟哝,“太太极好伺候,就不知老爷是个什么性子,听冬晴说看着挺吓人。”
郑三嫂见过杜仲,闻言笑道:“不管什么性子,咱们只管做好分内的事,不出差错也就不受责骂。”
冬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而且内宅的事本该太太管着,只要做好差事,太太可不是胡乱迁怒的人。
如此也就松了口气,熄了灶火,将米粥盛出来,配上小菜花卷往西厢房送。
易齐正对镜梳妆,一点一点往脸颊上抹着润肤的膏子,抹匀了再轻轻扫上层胭脂,镜子里的人顿时生动起来。
眉眼细长,斜挑入鬓,颊生双靥,粉腮如霞,易齐满意地笑了笑。
说实话,她对杜仲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以前常去医馆抓药,也陪易郎中下过棋。唯一见过他相貌那次是过年,他送给她跟易楚每人一只荷包。易郎中还让她们称呼“杜叔叔”。
印象里,生得还算周正,打扮也是普通,并非让人过目难忘的那种。
可既然能凭一己之力赚下这份家业,想必也非无能之辈。
眼下易楚防她防得紧,若是讨了姐夫欢心,没准也能多打点金银首饰。可惜以前在郡王府多少珍珠碧玉都没守住,要么被西苑那些女人给讹诈了去,要么用来打点了下人,留下的只有几根金簪。
想到郡王府连枝儿叶儿手上都套着玉镯子,易齐不免生出自怜之心。
坐在窗前自怨自叹了半天,忽听正房门口有了响动,易齐探头向外张望。
就看到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沿着石阶走下来。
宝蓝色的杭绸,用银线在袍角绣着三两竿翠竹,又沿着四周缀了道月白色的宽边。腰间束着月白色缎带,系着石青色锦缎。墨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戴着白玉簪。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衣着,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英武轩昂。
许是感受到易齐的目光,男子淡淡地朝这边看来,目光似冰,生生叫易齐生出几分寒意来。
不过一瞬,男子便移开目光。
门声响动,穿着湖水蓝比甲,月白色罗裙的易楚笑盈盈地走出来。
男子适才还淡漠的神情立时变得和煦,朝易楚伸出手。易楚嗔怒着躲开,却被他一把捉住,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男子紧抿着的双唇便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易齐在西厢房看了个清清楚楚,心底蓦然升起一种怅惘。易楚分明生得普通,又没什么过人的才艺,却能嫁给这样一位出色的夫婿,也不知到底走了什么好运。
假如,假如,当初她没有离开家,这门亲事就是许给她的吧?
斜眼瞧见桌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人粉面含羞媚眼如丝。
荣郡王曾对她说过,便是这般自心底而发的天然情态最能打动人。
易齐咬咬牙,起身整理一下裙裾,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111|闲逛
“姐姐,”易齐叫住易楚,又歪头朝着杜仲笑,做出娇憨的样子,“姐夫几时回来的,怎也不先捎个信回来,也好准备一下?”
杜仲淡淡地说:“已跟你姐姐说过了。”转头看向易楚,“我去外院看看,稍后陪你用膳。”
“好,”易楚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走出垂花门,才对易齐道:“你姐夫写了信,许是路上耽搁了,倒是比人来得还晚……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点吃的。”
易齐是向来远着厨房的,自然不会跟着,可又不甘心走,想了想,笑道:“记得以前姐夫最爱吃你做的排骨,要不让郑三嫂去买些排骨,再买两条鱼……姐夫好容易回来,该好好摆一桌替他接风洗尘。”
易楚心情好,闻言点头笑道:“你说的是。”果然吩咐了郑三嫂去买鱼买肉。
易齐暗自得意,既是设宴,总要喝点酒水,男人没有不好酒的,到时她多劝姐夫喝两杯……
不大时候杜仲便从外院回来,对易楚道:“让俞桦去置办些物品,明儿一早去岳父家,后天去前街转转,过两天到威远侯府去一趟。”
易楚默默听着他的打算,开口问道:“你在西北可见到小舅舅了?他说去寻你,明儿见了外祖母定然也要问起来。”
“见了,”杜仲安慰般拍拍他的手,“这次幸亏有小舅舅,否则榆林卫那边的军士还得顽抗一阵子……小舅舅买了不少货品,估计还得七八天才能到,不过不用担心,有人跟着。”
易楚好奇地问:“小舅舅帮了什么忙?”
杜仲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小舅舅会学人说话?”
易楚点点头。
杜仲望着她笑笑,“他倒是什么也不瞒你……去了趟鞑靼军营一无所获,可巧回来路途瞧见庄猛只带了三四个卫士,就将他捉了,审讯好几次,他死活不开口……就把他的嘴堵住,小舅舅在暗中学着他的话音招供……帐外不少将领听见了,气他通敌卖国……”
“呀,”易楚吁一口气,“可千万别被人知晓了,人都恨被愚弄。”
“我晓得,”杜仲正了神色,“当时帐内只三四人,都是信得过的,小舅舅那里也交待过了,以后切不可再露出这等技艺,小舅舅也知道情势凶险,万不敢大意的。”
说起凶险,也不知他这半年都历过了什么。
易楚眼眶刹时蓄满了泪,哽咽道:“怎么就闹出中箭身亡的消息,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想起你之前说的话,恨不得……”
杜仲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头亲亲她的额头,柔声道:“我晓得你定然担心,可当时的情形又没法送信出来……那人是林槐,出了保定府就换成他了……当时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得亏你那半粒续命丸,硬是从阎王手里夺了条命回来……伤势差不多好了,就是身子仍虚着,过几天跟小舅舅一道回来。”顿了下续道,“以后再也没了锦衣卫辛特使这个人,眼下的我没事可做,你说我干点什么营生好?”
易楚给他出主意,“大勇说想开间米粮铺子,需得得了你的许可。小舅舅说他想做生意,我觉得他倒有这个天分,不如投些银钱进去,一来是给他个支持,二来能获些收益,或者咱们自己也开间铺子?你来做掌柜。”
“那你就是掌柜娘子,”杜仲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笑一会儿,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问,“我还想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你想当掌柜娘子还是诰命夫人?”
易楚不假思索地说:“你要做掌柜我自然是掌柜娘子,你要是官居高位,那我就是诰命夫人……”犹豫会儿,也开玩笑,“你若杀人,我帮你递刀子,你若偷窃,我就给你望风,反正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
杜仲“哈哈”大笑。
笑罢,看着易楚俏皮的笑脸,心底的柔情就如扬起的风帆,鼓得满胀胀的。
有一个女子,你喜欢她,而她同样喜欢你,该是何等幸运的事。
就像早晨,天色已经亮了,她明明担心丫鬟闯进来瞧见,却仍顺从地由着他折腾。
直到他餍足,她才悄悄舒了口气。
他素日很警醒,加上一个人睡觉习惯了,易楚一醒,他就察觉到了,却懒懒地闭着眼睛不想起。
就感觉到她支着手肘凝视着自己,过了片刻,听到她满足地叹口气,然后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眉间,又顺着脸颊往下,停在他的唇上。
再然后,易楚温热柔软的双唇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亲了下。
不过是短短数息的碰触,他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爱恋。
那一刻,犹如春风拂面,百花盛开,他听到了心花慢慢绽放的声音。
再然后,易楚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衫下了床,净房里传来她倒水的哗啦声。
是在收拾洗浴后的狼藉。
他想到满地散乱的衣衫,还有大半浴桶的水,她一盆盆往外舀,要倒到几时?再忍不住,跟着起身,打开衣柜找外衫的时候,看到满满当当,半个衣柜都是他的衣物。从冬衣到夏衣,有荷包有鞋袜,摆放得整整齐齐。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才能做出这些。
他听过寡妇数豆,丧夫的寡妇摸黑一粒粒数着笸箩里的豆子熬过寂寥的长夜。而没有他陪伴的夜晚呢?
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易楚点着蜡烛一针一针地缝衣服的情形。
他急急地穿好衣衫走进净房,易楚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温柔而生动的笑……就如现在。
吃过午饭,杜仲歇了个晌觉,易楚则到厨房跟郑三嫂一起商定了菜单子,冷热共八道菜,其中红烧排骨跟清炖鲫鱼是易楚亲手做的。
整个下午,宅院里都弥漫着饭菜的浓香味。
易齐闻到了,心里止不住兴奋,将衣柜的衣服扒拉出来摊了满床。她从郡王府出来只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装了几件首饰和两身衣裳,其余衣物都是回来现做的。易楚在这方面并不苛待她,单是过年,就让她裁了三身新衣。
易齐对着镜子比划半天,还是觉得在郡王府做的那身最好看,一来是料子好,二来是剪裁好,极轻薄的霞影纱,腰身紧紧的熨帖在身上,隐约可以瞧见嫩黄色肚兜上绣着的大红色海棠花,而裙摆却极宽,显得她身形修长,行动间翩然若仙。
易齐瞧着镜子里美艳绝伦的自己,红唇微启,长长地舒了口气。
厨房里的易楚看着摆了满桌子的饭菜,也舒了口气。她已尝过,自己做的两道菜比起往日来似乎还要鲜美。
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好吧。
卫氏每次做饭都会唠叨一句,菜蔬米面都是有灵性的,心情好或者认真做的时候,炒出的菜就会更好吃。
易楚微笑着回房换下沾染了油烟的衣裙,换过新衣衫,又重新梳了头。正选发簪的时候,杜仲走进来,瞧了瞧她的梳妆盒子,目光暗了暗,选了枚蝴蝶形状的银簪替她插在发间。
镜子里的女子便弯起了唇角,连带着眉眼也弯成了月牙形。
杜仲俯身贴着她的面颊,柔声道:“晚上烫壶酒吧,把饭摆在外间炕桌上,你陪我喝两杯?”
易楚笑着答应,“好。”
易齐在西厢房看着冬云与冬雨端着托盘一趟趟往正房走,激动得竟然有些难以自抑。那感觉就像她乍乍到了郡王府,听叶儿说夜里楚恒要来探望她一样。
有兴奋、有紧张、有期待还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好容易,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她急切地跑出去,看到冬晴提了只食盒进来,“太太吩咐,以后二姑娘就在自己房里用饭,不必往饭厅跑了。”
易齐咬了唇,“那他呢?”
冬晴再想不到易齐问的是杜仲,很自然地回答,“现下老爷回来了,太太自是陪老爷在正房里用。”
说着,一道道将饭菜摆出来,每样都不多,却都是她爱吃的,红烧排骨也在里面。
易齐猛地打开窗子,探出头去。
正房里已点了灯,窗纱上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头靠着头,像是挨得极近。
易齐猛地又关上了窗……
第二天一大早,易楚与杜仲就到了晓望街。
易郎中见到他们,满心的担忧尽数变成了欢喜,急急地请他们入内,又让画屏倒茶。
画屏见到杜仲,本能地便要行礼,杜仲却先一步拱手作揖唤了声,“母亲。”
画屏窘得面皮紫红,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连易楚的礼都不敢受,更何况是杜仲。杜仲可是她正经八百的主子,以前在杜府见到,都要恭敬地行礼的。
杜仲却很坦然,“世事多变迁,何必拘泥于以前。”
卫氏便叹道:“还是子溪说得对,从前的事都是过去了,现在就得看眼下。以前听过唱戏的说皇上微服出巡,借宿官员家里,看中人家的丫鬟封为妃子,那大官见了丫鬟也不得磕头?”
易楚不由好笑,戏里讲的大都是演义,而且父亲也比不得皇上。可是,杜仲的态度却让她喜欢,不管怎样,他对画屏的态度也反应了对父亲的尊重。
寒暄过后,卫氏问起卫珂,杜仲便将卫珂如何找到自己,如何置办货品等事说了遍,又夸卫珂有眼光,也会砍价,却将卫珂进入军营模仿庄猛招供之事瞒下了。
卫氏又是欣慰又是烦恼,“这孩子,还指望他在家里好好读书,怎么也得考个秀才出来,可偏偏出去做个行商之事。他爹要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多失望。”
杜仲笑着道:“能将生意做得好也非易事,而且古往今来有很多高风亮节的义商,前两年河南水患,义商率先赈灾放粮,还施舍衣裳,救了不知多少人命,有些行商人家还有礼部颁发的表彰文书。”
卫氏得知卫珂平安已是欢喜,一时倒还没想太多,悄悄对易楚施了个眼色,朝外面努努嘴。
易楚明了其意,瞅个机会走了出去,不多时卫氏也出了正房。
易楚便笑,“外祖母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人说?”
卫氏神秘兮兮地笑笑,“我估摸着阿琳有了身子,前儿夜里做了条鱼,刚端上桌,她张口就吐了。”早在画屏改名卫琳,她就开始唤她阿琳了。
易楚惊喜交加,“爹爹怎么说?”
卫氏瞧着她是真心高兴,眉间松快了许多,“你爹把了脉,没说什么。我估摸着月份浅,一时瞧不出来,而且这小孩子得等胎坐牢靠了才能告诉人……我是捉摸着,要是阿珂回来,他要真铁心要行商,我也不拦着了,让子溪看着帮他寻摸间铺子,他住在铺子里就行。我这头好生伺候着阿琳,没的让那个兔崽子在眼前气我。”
易楚自是满口答应,“等小舅舅回来,他们两人商量就是。相公昨儿还说起要是可行,就跟小舅舅合作开间铺子。”
卫氏乐呵呵地笑了,却又感叹,“出去足有半年,也不知瘦成啥样了?也是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往家里写几封信。”
易楚不做声,在旁边陪着笑。
转天,杜仲按着先前打算的带易楚上前街逛逛。
杜仲穿着玉带白的长衫,头上戴了白玉冠,襟旁系了块油汪汪的碧玉,腰间插一把象骨缎面扇子,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
少顷,易楚出来,瞧见树下身姿挺拔的杜仲,脸颊染上几许绯色,明媚艳丽得如同清晨的朝阳,而双唇却红得很不自然,娇艳欲滴得像是盛开的石榴花。
她身上仍是家常的穿着,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罗裙,可便是这普通的衣衫衬着她的脸更加莹莹如玉。
瞧见易楚的羞色,一抹温柔的笑意从杜仲唇角漾开,再也掩盖不住。
大勇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两人携手走出,一高一矮,笑盈盈地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
前街跟枣树街一样,街道两旁都是店铺,不同的是,来往枣树街的都是平民百姓,而进出前街的却大多是富贵人家。
他们先去找房屋经纪看了三处铺面,有一处在拐角处,两面临街,美中不足是店铺太小,又不是方方正正的格局,不好摆放东西。另两处紧挨着,都在前街里头,地方倒是足够大,但来往客流明显不如头一处多。
易楚很难取舍,可杜仲跟大勇却不约而同地看好了后面两处。大勇是个砍价的行家里手,将经纪开出的价钱足足压低了三成,才草草签了个文书,约定好改日去官府备案。
定下铺面,杜仲带易楚来到一家绸缎店,店面很大,客人却不多,只三四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和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再就是跟随她们的丫鬟婆子。
见到杜仲,几人受惊般齐刷刷地望过来,丫鬟婆子则极有眼色地将主子们围在了里面。
想必这家绸缎店极少有男客,易楚面色有些窘迫,而杜仲却很坦然,对伙计道:“帮我内人选几匹夏季穿用的料子。”
伙计快速地睃一眼易楚,抱了几匹绢纱跟府绸来,“……轻薄凉快,用来做比甲或者小袄都好,”
杜仲看了看,又问:“还有更好的吗?”
伙计犹豫番,小声道:“有倒是有,但是价格上要贵些。”
杜仲摇摇折扇,“无妨,拿来瞧瞧。”
伙计跟里头招呼妇人的掌柜说了句什么,掌柜点点头,伙计便将掌柜手边的几匹布料抱了过来,摊在案面上,笑道:“这是店里最好的料子了,都是苏杭那边新来的货品,”指着那匹雨过天青色的,“这是玉生烟,看起来不起眼,可做成罗裙穿在身上就像仙子似的步步生烟,”又指着一匹绯色的,“这是醉仙颜,可以做夹衫,也可以做襕裙,准保比湖里开的莲花都娇艳……这匹是寺绫,夏天穿着不贴身,最是难得,这匹是怀素纱,太太可以跟醉仙颜配着做,里衬用醉仙颜,外面加一层怀素纱,您要是坐着不动,怀素纱就是一池秋水,望而生凉,可您要是一走动,就是流光溢彩,任谁见了都挪不开眼。”
这几匹布,单是看着就觉得不错,听伙计这么一说,愈加好了三分。
东西虽好,可易楚觉得用不太上,也没有非得买的意思,随口问道:“这匹布多少钱?”
伙计笑道:“玉生烟跟醉仙颜都是九十两,寺绫百两,怀素纱一百二十两。”
易楚瞠目结舌,她已猜出价钱不便宜,可决没想到会这么贵。这几匹布料加起来,足够买下大半间铺面了。
杜仲却浑不在意地说:“这几匹布都要了,你给我送到白米斜街杜府。”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易楚感觉杜仲说这句话时,“杜”字咬得格外重……
112|闲逛
话音刚落,那边的几个人都侧目看过来,伙计乐得脸庞好似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杜爷跟太太放心,午时前指定送到。”
易楚虽是觉得不值,可她决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拂了杜仲的面子,便笑盈盈地站在旁边,就感觉有人直直地盯向这边。她装作无意地侧了侧头,看到了那个梳双环髻的少女。
约莫十六七岁,穿着杏子红的比甲,耳垂缀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环,头上戴了顶小小的南珠花冠,看上去娴雅清丽,很衬她的气质。
对上易楚的视线,少女脸色一红,倏地低下了头。
而少女身旁的妇人却毫无顾忌地盯着杜仲,目光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易楚心生疑惑,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是因为杜仲偶然闯入教她们不喜,也不至于这般态度
难不成这妇人之前认识杜仲?
杜仲面上带着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视线,只微低了头,柔声问易楚,“再选几匹给外祖母他们送去?”
易楚想到画屏,得选些软和的细棉布做小儿衣衫,遂悄声问道:“你带的银钱够吗?”
杜仲眸光明亮,唇角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足够。”
易楚四下转了转,又选定了四匹布。
杜仲掏出银票付了帐,待坐上马车,才开口道:“那妇人是小章氏娘家的嫂子。”
小章氏的嫂子。
果真是认识的。
想必明天,或者今天,信义伯府就会知道杜仲的消息了。
章氏会来接杜仲回去,还是想什么主意算计他们?
从画屏口中,易楚早就知道大小章氏都不是善茬儿,尤其两人还都是长辈,大章氏更是一品的侯夫人。
单一个“孝”字压下来,杜仲就不得不受钳制,
易楚顿觉心烦意乱,杜仲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伸手捉住她的手,两手相合,将她的手包在里面,“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言语里,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淡漠。
易楚凝望着他俊朗轩昂的面容,眼底带着疼惜。当年的事,画屏并不清楚,只含糊地提过杜仲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被打得鲜血淋漓,当夜就离开了杜府,十几年没有消息。
杜仲明了她的心意,往她身边靠了靠,口唇贴在她耳边低喃,“你要是真心疼我,夜里可得由着我。”
不妨他竟说出这种话,易楚倒抽一口冷气,极快地将脸侧到一边,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他回来这两日,两人每夜都厮缠在一起,还要怎么由着他?
难不成真的……要按着册子上画的?
说是差事不容易,可也不知怎就寻了那东西来。册子上全是高鼻梁深眼窝的鞑靼人,薄薄的二十几页,每页动作姿势都不同。
昨夜,他就让自己侧转了身子趴在床边……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莹白的脖颈染上了云霞的粉色,渐渐变得嫣红,脑海里闪过昨夜的画面——她柔软纤细的身子紧紧熨帖着他,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在他掌心延绵,乌黑顺滑的长发波浪般甩动……杜仲苦笑不已,他的自制力何时这么差过,不过是想一想身下就有了反应,待会还怎么下车?
深深吸口气,赶在马车停下之前按下了心头的绮念。
盛福楼,是专卖首饰的店铺,上下共三层。
刚踏进去,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易楚长长地舒口气,适才火热滚烫的脸色慢慢恢复成往常的平静,不由纳罕地问:“大暑天,里面怎么这样清凉?”
耳尖的伙计听到了,殷勤地指向屋角:“放了冰盆,免得太太小姐们暑热。”
易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两个三尺多高的青铜冰盆,正嘶嘶地往外冒着冷气。这么大的冰盆,又是上下三层,一日单是用冰就花费不少银两,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里的首饰价格定然昂贵。
杜仲见状,压低声音,“尽管挑就是,我养活得起娘子,决不动用你的嫁妆。”
易楚羞恼地嗔他一眼。
杜仲呵呵地笑。
伙计惯会察颜悦色,看两人衣着打扮并不富贵,可男子身上自有一股不容人小觑的气势,女子也落落大方的,便自作主张舍了太过耀目的金银之物,而端了一匣子各色玉石来。有碧玺石的手串,有猫眼石的耳铛,有嵌着绿松石的簪子,还有玉佩戒子等物。
易楚果然很喜欢,褪下腕间的碧玉手镯,挑了对红玛瑙的镯子戴了上去。
她肌肤白嫩,配着碧玉,看着让人觉得清爽悦目,而戴上殷红的玛瑙,那份清亮顿时变成了火热,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杜仲骤然想起离别那日易楚穿着大红嫁衣在正阳门相送,朦朦细雨中,那道红色的身影热情似火,灼得他的心都痛了。
易楚惯常穿着素净,偶尔穿鲜亮的衣服,都令人惊艳不已。
杜仲招呼伙计,“有没有品相好的红宝石,拿来看看。”
伙计利落地端了只匣子过来。
宝蓝色的姑绒上静静地躺着两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钗,一支是石榴花形状,花托是赤金的,差不多酒盅大小,中间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做花瓣,绚丽夺目。另一支却是凤钗,凤羽上镶着祖母绿、猫眼石还有青金石,凤口内则衔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各种石头交相辉映,光彩夺目。
但凡女人都喜爱漂亮的首饰,易楚也不意外,可她眼下的身份,戴金饰已经逾制,何况是如此华贵的凤钗。
万晋朝原先是有平民不得用金,也不能穿锦的规定,可近些年来,这个规定已经成了虚设,只要买得起,连商户家的婆娘都敢戴赤金点翠的步摇或是凤钗。
杜仲看出易楚的犹豫,将两支金钗都插在易楚发间,端详了会,很认真地说:“都很漂亮。”又吩咐伙计,“将可以搭配的首饰一并取来挑挑。”
有了钗,自然要与分心、簪以及耳饰搭配着戴才好看。
伙计情知是桩大买卖,屁颠屁颠又端了一匣子首饰来。
杜仲也不征求易楚意见,亲自挑了几件,毫不犹豫吩咐伙计用匣子盛了。
先前在绸缎店,易楚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见杜仲如此大手笔地花费,料到必然有事,趁着伙计取匣子,悄声问:“是要见什么人吗?”
杜仲冲她笑笑,“先备着,指不定何时就用到了,”想了想,柔声问道,“你想不想住到信义伯府?”
平心而论,易楚不想。
住在白米斜街,走不过一刻钟就能到晓望街,可以随时回家瞧父亲,而且,周遭的一切她都熟悉,何处买米,何处买菜,都是习惯了的。
而到信义伯府,听画屏说,家中一切吃的用的柴米油盐水粉胭脂都有采办上的人去买,布匹也是由相熟的绸缎店按季送到府里,届时让管事结账就成。
女人若无特别的事,只能待在内院不得随意外出。即便是娘家有事非得回去,也得先禀过长辈征得同意才成。
还有她在威远侯府见到的,杜俏小小的听松院就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听说这还是少的,有些人被伺候惯了,就是行房的时候也有人在门口候着,只等事毕就抬了水进房。
那种高门深院的生活,想起来就令人头疼。
只是杜仲既然如此问,想必他已经考虑过,或者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易楚向来不愿让杜仲为难,只片刻的迟疑,便温温柔柔地回答:“好。”
杜仲见易楚犹豫已猜出她的不情愿,可见到她仍顺从地点头,压在心底的酸软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不由攥了她的手,轻声道:“阿楚,我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易楚仰着头笑,“我知道。”
眸光里,是赤/裸/裸的爱恋与信赖。
那份痴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如大勇、俞桦甚至郑三嫂都知道易楚的一颗心尽数放在他身上。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他何德何能,能够娶到这样倾心爱慕着自己的女子。
出了盛福楼,已是正午。
杜仲让大勇在酒楼定了雅席,与易楚吃了午饭才回去。
易齐在家里坐立不安,先前绸缎店的伙计已将布匹送了过来,齐齐整整的八匹布,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怀素纱,易齐见郡王府的小姐穿过,走起路来裙摆摇曳,像踏在水波之上,别提有多美。
要是自己能穿上这么一身,岂不成了九天之上的仙子,任是谁也会动心吧?
易楚待她虽然不比往日亲近,可吃穿用度从不亏待她,只要她开口,易楚肯定会允她也做一身的。
易齐心神不定地吃完午饭,拿起绣花绷子,装模做样地坐在窗前等着。
没想到,过了会,天气骤然阴沉下来,竟然落了雨。
夏日的雨,大且急,劈里啪啦落在青砖上,很快地汇成一汪汪的积水,急雨打在水坑里,水花此起彼伏。
易楚与杜仲便在此时进了门。
两人同撑着一把伞,看起来非常狼藉。尤其是杜仲,因为将伞大半遮在易楚这边,他的长衫几乎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虽然狼狈,却更显得肩宽腰细体格颀长,教人看了就禁不住脸红心热。
经过水坑时,杜仲单手环住易楚的腰身半抱半拎地将她提了过去,引来易楚一声惊叫,紧接着却是“咯咯”的笑声。
易齐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去说布料的事,只紧紧地咬了下唇。
连着几天,杜仲上午都带了易楚出门,不单是前街,也往东华门以及护国寺那边,每次出门都不空手,先是买了两套青花花鸟纹的碗碟和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又买了座两尺多高的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再后来买了两棵带着花骨朵的栀子花种在梧桐树旁。院子里便有了浓郁的栀子香味。
下午的时候,两人多半在正房里闭门不出。
易齐去过一次,易楚坐在窗边做袜子,杜仲则俯在炕桌上看书。见到她进去,易楚神色倒还平常,笑着问:“有什么事?”
易齐娇笑着道:“看到姐姐买了不少衣料,我新近倒是画了些花样子,姐姐看看能不能用上?”
易楚素知易齐在女红上别有天分,仔细地翻了翻,挑了几幅留下,并未提做衣服的事。
易齐只得离开。
而杜仲自始至终头都没有抬过,更遑论开口说话。
越是如此,易齐心里愈发不甘,暗暗下了决心,定然要在杜仲身上找回面子来。
易齐做好了打算,准备沉住气徐徐图之,而京都却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天夜里便有人趁着天黑偷偷爬上了墙头。
俞桦等人得了杜仲的吩咐,只隐在暗处并不显身。
来人共三个,都穿着黑衣黑衫,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眸在外头。像是做惯了这行,并不急着往里跳,而是扔出几粒石子。
这一招是盗贼惯用的,叫投石问路,先看看家中有没有人警醒着,同时也把人往石子落处引,自己趁机入内。
等了片刻,见宅院里没有动静,三人鱼贯跳下,身手很轻巧,形若飞燕,落地无声。
进了宅院,三人自然地分为两组,一人望风,两人利落地翻过二门围墙,刚刚跳下,不等落地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飞刀砍在腿上。
俞桦紧跟着长剑击出,先拿下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就容易多了。
望风那人见状欲逃,被林梧堵了个正着。
三人一个没逃掉。
俞桦将人捆在倒座房审问,那三人一口咬定为财而来,说连日见这家主子出手阔绰,便来借几两银子花费。
俞桦在军营里审过不少鞑靼人的探子,用起刑来虽不如诏狱那般花样多,可也让人受。
三人倒也硬气,咬紧了牙只说前来偷盗,并无其他。
正审着,杜仲穿了衣衫过来,见状淡淡地说:“不说也罢,反正谁指使你们来的,来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又转向俞桦,“挑了他们的脚筋送到衙门里……别惊动了太太,她睡觉轻。”
俞桦微微一笑,林梧已卸了三人下巴,顺手又扯下他们的腰带塞进口中。
杜仲轻手轻脚地回了正房,易楚仍睡得香,因天热,薄毯只盖到胸前,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截雪白的丰盈。
杜仲心头便是一跳。
便在此前不久,那丰盈还在他手下变化出不同的形状。
他的手还残留着先前的记忆,自有主张地伸向那处绵软的所在……
夜已深,情正浓,帐帘里响起不满的嘟哝声,接着是低低的恳求,有人终是捱不过,无奈地答应了声,帐帘便慢慢晃动起来。
杜仲不让俞桦吵醒易楚,自己却将她折腾了半夜。
清晨,易楚按着点儿醒的,可双眼没等到睁开就不由自主地阖上了。杜仲看着又好笑又心疼,暗自懊悔自己太不知节制。毕竟易楚年纪还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夜里睡不足,白天又不得闲,别亏损了身子才好。
这般想着,便放好帐帘,出门吩咐冬雨,“太太仍睡着,别吵了她,让厨房里备着面,等太太醒了就下碗面吃……我的饭送到书房里。”
冬雨低声答应了。
杜仲吃过早饭犹不放心,正要回卧室里瞧瞧,就见冬雪慌慌张张地走来,“老爷……”
声音有些急促。
杜仲沉了脸,冷冷地看着她。
冬雪这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俞管家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正在前院等着。”
又是个沉不住气的。
杜仲想了想,道:“请威远侯在外面喝茶,让林夫人进来吧?”
冬雪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叫醒太太?”
杜仲简短地说:“不用。”
冬雪答应声,急急地往外跑。
少顷,杜俏在四个丫鬟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进来。
她特意打扮过,穿了件石榴红绣蝴蝶穿花的褙子,梳着牡丹髻,当中插着赤金累丝凤钗,冯口衔着颗龙眼大的猫眼石,耳朵上缀着赤金镶翡翠□□眼石坠子,华丽中带着端庄。
杜仲记得清楚,这支钗与坠子是有年父亲从西北回京,带给母亲辛氏的。
为着龙眼大的猫眼石,小章氏含酸沾醋了好一阵子。
杜仲不自主地走下台阶,往前迎了几步……
113|兄妹
杜俏却在院子中间止了步。
她的印象里,仍是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目轩朗意气风发,穿宝蓝色暗纹锦缎,腰间系着白玉带,上面挂着锦缎面的荷包、香囊还有小印,周身散发王孙贵胄独有的骄气。
可他总是宠着她,会钻进草丛里捉蛐蛐给她玩儿,会在上街的时候带回糖人儿送给她,也会在地上翻跟斗让她瞧。
眼前这人,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鸦青色长袍,发间插一支竹簪,腰间系了块碧色的玉佩,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
衣着极为普通,可神情却很凝肃,嘴唇紧抿着,看上去让人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与疏离感。
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哥?
杜俏尚在犹疑,身后进来的赵嬷嬷已经先一步上前,认真地打量杜仲一番,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是仲哥儿,没错,跟将军长得一模一样。大爷,您可是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见过大爷。”
杜仲伸手拉起她,“赵嬷嬷快快请起,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赵嬷嬷泪水越发流得凶,开了闸的洪水般,“老奴不妨事,大姑娘这日子过得却是不易,朝也盼暮也盼,就盼着大爷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杜仲将目光投向杜俏,唇角弯一弯,“阿俏长大了。”
眸中带了暖意,隐约又是往日那个宠她爱她的大哥。
杜俏顿时红了眼圈。
杜仲叹口气,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进屋去,免得让人看到笑话你。”
杜俏被他牵着往里走,进了客厅,泪水已淌了满脸。
幼时,杜俏性子跳脱,又是个掐尖要强的,芝麻粒大小的事不顺心也会哇哇大哭。
杜仲每每见了就说:“哭脸猫,眼睛红得像兔子也不怕被人笑话。”有时也用手帕拭干她的泪,哄她,“谁欺负俏姐儿了,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
这十几年,她哭得少了,即便哭也是悄悄躲在被子里,除了赵嬷嬷跟画屏,再没有别人瞧见。
可也再没人对她说,替她出气。
如今又见到那个宠着娇着她的人,这些年受得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杜俏忍不住俯在杜仲肩头流泪,“大哥既然早就回了京都,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杜仲安慰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早些时候自保都难,到后来却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沉重又无奈,道尽多少往事。
杜俏岂会不知,可心里的委屈又不得不诉,“祖父过世后,家里的下人换了大半,连赵嬷嬷都差点撵了……守了三年孝,院子没出半步,是非却没断着……又借口家里没有收益,吃穿用度减了半数,屋子里的摆设说是借,可从来没还过……”
杜仲叹口气,柔声道:“我都知道,阿俏受了委屈。”
杜俏又嘤嘤地哭,“大哥可得替我讨回这个公道,爹娘屋里的东西也少了许多,潮音阁的芍药没人打理,早就荒了……家里的一应事务都是祖母跟婶娘把持着,多少好东西都进了她们手里”。
杜仲静静地站着听她诉说。
直到哭声渐止,杜仲扳过她的脸,伸手刮刮她的鼻头,取笑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瞧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杜俏含着眼泪笑。
赵嬷嬷极有眼色,朝门外点点头,锦兰与素绢捧着铜盆锦帕进来,伺候杜俏净了脸。
脸上脂粉都洗掉,露出雨后晴空般的脸,尤其那双沾染过泪意的眼,湿漉漉的。
杜仲莫名地想起隔壁卧室安睡的易楚,唇角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招手叫了冬雨进来,低声问:“太太醒了吗?”
冬雨也压低声音,“适才看过还在睡着。”
杜仲点点头,“让外头的丫鬟站远点,别吵着太太。”
“是,”冬雨答应着走出去。
趁着两人说话的空当,杜俏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
正中一张太师桌,配四把太师椅。墙角立着三足圆香几,上面是只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再过去是四层的栏杆架格,有两层是空的,另两层分别摆了个青花山水人物纹的春瓶和一个青釉弦纹的贯耳壶。靠窗是张翘头案,一头摆着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另一头则是个青釉三足香炉。
一应家具都是黑檀木的,样式却简单而且过时了。
香几现在都是五足带台座的,翘头案时兴带托子的,侧面还得雕刻上卷云纹或者海水云龙纹才好看。
陈设也太简陋,梅瓶里即便没有鲜花可插,插上两竿斜竹或者几支松枝也别有雅趣,比现在干巴巴一只瓶子强。
香炉摆着不但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焚香去浊气。
而且,这屋子很窄小,只放了这几件东西就显得满满当当的。宅子也小,说起来是二进的院落,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个大一进,还不如大哥以前在杜府的住所宽敞。
杜俏越看越觉得到处都不顺意,心里替杜仲叫委屈,侧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平凉侯跟忠勤伯好几家有爵位的都上了折子要么请求荫恩,要么请封世子,咱们信义伯府爵位仍在,大哥是嫡长孙嫡长子,也找人写个折子递进去吧?新皇登基正施恩收买人心,听说批复的几率倒比往常大。”
杜仲愣一下,问道:“是林乾让你来说的?”
“不是,”杜俏如实回答,“侯爷说他不管闲事,可这是咱家的事儿,我不能不管。大哥,我只你这么一个亲人,往后我跟宝哥儿都得指望你照应……宝哥儿过百岁,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堆,可我一个娘家人都没有……”声音开始哽噎。
本来她已经放下来了,就依着林乾的心思,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洗三没过、满月没过,满了百天务必得热闹热闹,以前几个孙子孙女都过过,不能单单委屈了宝哥儿。
林乾是侯爷,宝哥儿是嫡长子,来的宾客比往日更多,杜俏自觉面上也很光彩,可设宴时,林二媳妇招呼她的娘家人,林三媳妇招呼的娘家人,唯独她这个当家主母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看着满屋子的热闹,她却觉得越发凄苦。
那种感受没有切身经历过,永远都不会知道。
杜仲明白,没有娘家支撑的女人不论在婆家还是在外面应酬,不免会被人低看。杜俏委曲求全这些年必然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扬眉吐气。
他也是,岂会不希望嫡亲的妹妹能够顺心如意,便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
杜俏掏出帕子拭拭眼角,“侯爷说你回来足有七八天了,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可被宝哥儿缠着一直脱不开身。这一两个月,皇上提拔委任了不少官员,大哥文武双全满腹经纶,不如托人找个差事,侯爷在朝里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慢慢地总能提拔上去,即便爵位批复不下来,大哥能够当差总比无所事事强。”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未及回答,看到冬雨在门口探头探脑。
杜仲心里微动,阔步走到门外。
冬雨低声道:“太太醒了。”
杜仲眸中露出丝丝暖意,跟杜俏说有点事,迈开大步往卧室走,边走边问:“可吃过饭了?”
冬雨退后一步跟着,“太太说待会就吃午饭了,不用麻烦,吃块点心垫垫就行……”
话音未落,杜仲已推开卧室的屋门。
易楚才刚洗漱完,正掂了只艾窝窝往嘴里送,瞧见杜仲,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将艾窝窝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杜仲不喜甜食,却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味道还行,可点心总当不得饭,要不让厨房将早晨留的粥温一碗过来?”
易楚咬着艾窝窝,一边跟他说话,“听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要不要留饭?厨房人手少,准备饭食倒是要紧。”
“想必不会留,”杜仲神情莫名黯淡了几分,很快恢复如常,“若是留,就到外面叫桌席面,用不着忙碌。”
这边两人说着闲话,那边素绢已经将先前的话告诉了杜俏。
“还以为她不在家,难不成一直睡到现在?”杜俏大吃一惊,跟赵嬷嬷嘀咕,“这也太过了,大哥早早就起了,她竟也能躺得住……”
赵嬷嬷自不会跟着排喧易楚,低了声音笑道:“大爷出门这么久,乍乍回来,夜里睡得迟也是有的。”
杜俏脸上一红,随即想起她跟林乾夜里折腾那些日子,林乾也是起得早,可林乾起了身,她再困倦也会跟着起来,伺候他穿衣吃饭,再往老夫人那里请安,最多中午补个午觉,却从没有一直睡到巳时的时候。
不免又道:“她就是好命,上头没有婆婆,又有大哥惯着,进门就当太太……我记着老二媳妇的娘家大嫂,都快四十了,才刚刚混上个太太。”
赵嬷嬷听这话不入耳,叹口气道:“阿楚姑娘确实是个福气人儿,先前给夫人带了福气,后来又给宝哥儿带了福气。”
杜俏闻言,不作声了。她没忘记先后两次,都是靠着易楚她才捡了条命回来,只是想到易楚的出身,就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兄长。
而且,她来了这大半天,连口热茶都没人上。
大哥是男人,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可外头还杵着两个丫头,就不知道沏壶茶来?
说白了,易楚还是不会管家,自己都没见识,又怎可能当好家,调/教好丫鬟?以后大哥袭了爵位,她可是撑不起杜府来,只怕是连出门交际都不会。
一时又气画屏,让她来教导易楚,却不知怎地教导到易郎中的床上去了,早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她的狐媚相?
说起来杜俏真是冤枉易楚的两个丫鬟了。
早之前,杜俏带着四个丫鬟一个嬷嬷浩浩荡荡地进来。四个丫鬟个个穿着绸缎戴着金银,上了台阶,反客为主径自把住了客厅门口,先就给了冬雪跟冬雨一个下马威。
两人被这气势吓住了,却也没忘记待客之道,到厨房端了茶水点心来。
彼时杜俏正跟杜仲诉苦,锦兰就拦住两人说,里头没吩咐,不能随便进。
冬雪虽然没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可也听说过讲究的人家出行,都不吃不喝外头的东西,嫌不干净。
所以,给冬雨使个眼色,两人又颠颠将东西端回了厨房。
后来,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再往里送。
杜俏心里正不平不忿,杜仲已回转来,身后跟着笑盈盈的易楚。
易楚仍是家常打扮,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裙子,头上戴着梳篦,因有客来,又多戴了一副银簪,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跟往常一样,易楚先对杜俏行了礼,“见过林夫人。”
杜俏大剌剌地坐着,只微微笑了笑。
杜仲见状,脸色沉下来。
赵嬷嬷暗道不好,忙上前磕头,“老奴见过大奶奶。”
不等跪下,易楚已将她扶起来,“又不是头一次见,赵嬷嬷何苦行此大礼。”
赵嬷嬷苦笑,“先前都是非常时候顾不得礼数周全,总得好生给大奶奶磕个头。”
易楚也不多说,笑着退至杜仲下首坐下,问起宝哥儿,“快七个月了,会爬了吧?”
提到孩子,杜俏脸上泛起由衷的笑意,“头三四个月的时候还有点瘦,没想到天气热了,他的胃口也开了,胖了不少,爬倒是还不会。”
“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准明天就能爬了。”易楚没带过孩子,也极少接触婴孩,只将听来的话说了说。
杜俏却很认同,“老夫人也这么说……这会爱宝哥儿爱得不得了,每天都得抱过去玩上一两个时辰,宝哥儿也确实惹人爱,如今开始长牙了,自己攥着嫩黄瓜啃,啃得满脸汁水,往老夫人身上蹭,老夫人再没有半句嫌弃的话……侯爷本说不做百岁,老夫人非得做……”猛然想起过百岁时并没有知会易楚也就住了口。
易楚很替杜俏高兴。
看来,有了宝哥儿之后,杜俏很得林老夫人看重,加上林乾对她爱护,想必日子过得不错。
这样,杜仲也该放心了吧?
可瞧着杜仲的脸色,却并非特别欢喜的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杜俏又说了会宝哥儿的趣事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叮嘱杜仲,“大哥若拿定主意,侯爷在朝中还有几个能说得来话的知交,可以托他们从中转圜。”
杜仲淡淡地点点头。
林乾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在外院,由俞桦陪他喝茶,见杜仲与易楚相送,拱手浅浅地作了个揖,并没有多话。
送走他们,杜仲回身看着易楚,突然开口,“阿楚,委屈你了。”
易楚微愣,很快猜出他的意思,笑着答道:“只有你能让我委屈,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不觉得委屈。”
就是说,她在乎的唯他而已。
杜仲心下感动,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少顷,问道:“阿俏想让我活动个差事,你说呢?”
易楚低头想了想,“你要愿意就去活动,我听你的……只别像先前那个差事就行,我怕得很。”
杜仲无声地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冬雨在门口道:“老爷太太,俞管家说舅爷他们回来了……”
114|意外
易楚惊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摇着头笑,紧跟着出了门。
卫珂个子长了不少,本来就瘦,如今更像麻杆似的,而且还黑,穿件半新不旧的佛头青长衫,正指挥着俞桦等人往下搬东西,看说话神态,倒是沉稳了许多。
易楚倚着门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之前杜仲虽然说过卫珂安然无恙,可没见到人,总是提心吊胆的,毕竟卫珂是她准备着东西送走的,在卫氏面前总担着份责任。
卫珂见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眸亮闪闪的,“让我去西北不后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说了没有?”
想来对审问庄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连声道:“不后悔,反而还庆幸得很。”
卫珂得意地挑着眉毛,伸手指着门口一只箱笼,“里头全是给你的东西,待会让你抬进去,你慢慢看,准叫你乐得合不拢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带东西,我也很开心。”
“那不一样,舅舅是长辈,哪能不给外甥女带礼物?”卫珂斜眼瞧瞧杜仲,仿佛才看到他一般,问道,“铺面找好了没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里,回头让他带你过去。说定了,每月租金二两,只租三年,年底交齐。”
“租金等我看了铺面再说,不能你一人说了算。”卫珂掏出本册子递给杜仲,又思指着卫橡道,“我还得借他用上两个月,等我找到合适的伙计就让他回来,一个人忙不过来。”
杜仲点点头。
卫珂见该搬的都搬了下来,笑道:“具体的事儿改天再议,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我娘。”说着跳上马车,又撩了窗帘问,“阿楚,你明儿回去吗?”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过去。”
“行,那就说定了。”卫珂笑笑,让车夫赶了车。
门口的东西陆续搬了进去,易楚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头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脸要圆些,额前两道明显的疤痕,像是才脱了痂,颜色比四周要白。
样子不算面生,像是以前见过,可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杜仲低声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里待了一阵子,后来跟着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锦衣卫卫队里,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杀死七八个鞑靼人以致于几乎丧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温声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还吃着药吗?要不明儿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蓦地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说:“已经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着上前道:“我岳父医术很好,让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辞,低低应了声,“好。”
杜仲将卫珂给的册子转手交给俞桦,“照着单子清点一下,药材家里留一半,另一半明儿带上,皮子选出三五件来也带着,其余的对清数目交给太太。”
俞桦应着自去清点。
杜仲回身进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卫珂单独给她带的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摆了满满一炕桌。
听到脚步声,易楚转过头,果真如卫珂所言,乐得合不拢嘴。
杜仲笑着坐在易楚身边,柔声问:“小舅舅都带了什么?”随手拿起一样,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难得的是几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样,滚圆光滑。
还有两盒胡粉,用玉盒盛着,味道比京都这边的浓郁许多。
还有一套木制小娃娃,粉妆玉砌的,跟年画上的娃娃般极为可爱。小娃娃能装进大娃娃的肚子里,一个套一个,足有十几个。
再就是一套鞑靼女子穿的服饰以及她们佩戴的一些银饰。鞑靼人的银子不如中原的银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纹上有种异族风情,平常戴不出去,只能留着玩。
其余的就是沿途买的一些小玩意小摆设,林林总总的好几十样儿。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只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红的,雕着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致。
易楚打开木盒,吓了一跳,里面竟是套赤金点翠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掩鬓等等一应俱全。尤其是两支簪,金丝缠绕成菊花形,约莫酒盅大小,镶着亮蓝色的点翠,金黄色的花瓣细长卷曲,一碰就颤颤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这也太名贵了吧?
点翠是很名贵的工艺,顶簪跟分心上还镶着祖母绿猫眼石等物。
他们在盛福楼买的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花了近百两银子,这套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
卫珂哪来这么多银子买这个?
“小舅舅对你还真不错。”杜仲笑着叹一口气。
易楚听出话中有话,疑惑地抬起头。
“是在庄猛营帐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没想到竟然给了你。”
易楚犹豫着问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杜仲笑着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头上,“不会,在场的诸人每人都选了样东西,不要东西的就拿了银票,彼此心知肚明,都占了便宜,谁还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凑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样,等你生辰时候再给你。”
“我不是说这个,”易楚斜睨着他,小声道,“觉得都是贪墨士兵粮饷得来的钱财,占为己有心里有点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说,笑一笑,“这都是惯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实这次庄猛营帐里单银票都一万多两,已经就地发放给士兵了。至于他家里的,查抄之后就上交到国库,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财物一层一层机构报上去交到库里再一层层发下来,就算最后到了士兵手里,也是寥寥无几。
只是觉得守卫边关的将士餐风露宿时不时还有性命之忧,而为官之人却克扣着他们的养家银子挥霍无度,心有感触而已。
杜仲明了她的心思,对她更加敬爱三分,笑着取过纸笔研了墨,“你念我记,造了册以后找起来方便。”
易楚便一样样数着念,杜仲一边写一边问:“这要放到哪里,摆出来还是放到箱子里?”
清点罢,杜仲将纸张递给易楚,“待会就按这个让丫鬟收起来。”
易楚接过看了看,他记得很详细,比如木雕娃娃就记着,粉衣绿裙双环髻木刻娃娃十二个,置于客厅四层栏杆架格第二层。
还有鞑靼服饰,记着大红缀深蓝襕边大襟袄及裙并腰带一套,蓝布包袱包裹,置于楠木箱笼中。
两样物品间有留白,以待后来更改标记。
易楚叹道:“这也太详细了。”
杜仲很认真地告诉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如今家里东西少,以后多了也是这般做法,比如厨房用的碗碟,一套用具含着几只碟子几只碗,哪种瓷,什么花纹,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假如家里宴客就能知道用具够不够,用完了,再依着单子放回原处,少了或者破了就在留白处记上,一式两份收着,管事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另外粮米油烟都是这般天天记账,一个月下来家里用度是多少就有了数,再不怕下人捣鬼。说是管家,就是记账看帐对账,外院跟内院,以及外头铺子都是一个理儿。”
易楚想一想,道:“要不从下个月,家里也记起账来?”
“嗯,”杜仲笑着点头,“不用你亲自记,厨房交给郑三嫂,衣饰器具交给那个什么冬,外院的事让俞桦记着,每个月底你把总账过一遍,家里吃喝用了多少,人情往来花费多少,置办物品花费多少,每月需要多少银子才能维持。为夫我也好出门挣银子给娘子用。”
开头说得正经,到后来便带了调笑之意,手也不老实地揽在她纤细的腰间往怀里带,“看为夫这么辛苦,总得给些奖赏才是。”
“光天化日的……”易楚红着脸一把打掉他的手,出门去寻冬雪。
杜仲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唇角弯了弯,心道:这会先放过你,等夜里再跟你算账。
夜里,杜仲果然细细地跟易楚算了算账,算了一次怕不精确又算了第二次,待到第三次的时候,易楚撑不住沉沉睡了。
乌黑的秀发铺散了满床,鬓角处微微带着汗湿,水嫩的双唇因被重重啃咬过透出娇艳的红色,而莹白的脸颊褪去了妩媚呈现出动人的纯真。
杜仲欠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胡乱披了件衣衫到净房绞了温水帕子,掀开薄毯。
适才被他细细欣赏过的风景又出现在面前,粉粉嫩嫩的,犹如初绽的桃花瓣,每一次看都让他心动神摇欲罢不能。
杜仲吸口气,用帕子轻柔地从里到外擦了个仔细。
易楚不耐地嘟哝一句,侧过了身子。
杜仲笑一笑,掩上薄毯,将帕子洗过,复又上了床,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白天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在脑中浮现。
对杜俏是有点失望的,虽说她幼时是骄纵了点,可也懂得体贴娘亲关心兄长,没想到现在却变得这么……凉薄。
十几年没见面,她没问过他过得如何,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唯一在乎的就是夺回杜家的爵位,让她有个体面的娘家。
他跟林乾接触不多,可多少总有些了解。
林乾自高自傲,却非漠视礼法之人,杜俏是他亲自上门求娶的妻,必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
事实上,他听说头两年林乾对杜俏虽不亲近但却给予了相当的尊重,而近些日子,两人的关系很是亲近。
杜俏管着威远侯府的中馈,又有林乾的尊敬爱护,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很是顺遂,可她开口闭口说得尽是不如意。
若她还不如意,那么这大半年易楚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自他回来,易楚从没在他面前叫过半声委屈,除了诉过担心牵挂之外,在她脸上就是明媚的温柔的笑。
笑里的爱慕与痴恋让他心酸,又教他迷醉,几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即便易楚不提,他也不想像以前那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让易楚惶惶不安。
杜仲侧头看看躺在身边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睡梦里,唇角也微微上翘,带着笑意。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奔波劳碌一天,推开家门,入目的便是含笑的妻和热气腾腾的饭菜。
杜仲伸手掂起她散乱的青丝,一缕缕地捋顺,归拢在枕畔,而后轻轻搂住她,吹熄了蜡烛。
易楚无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月色朦胧,透过轻薄的绡纱帐子,照着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两人的脸上俱都挂着甜蜜的笑容……
第二天杜仲仍是起得早,在外间的炕上看了会书,估摸着到了辰初才叫易楚起来。匆匆吃过早饭,便往晓望街赶。
因马车载了东西,两人只能走着。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让人心旷神怡。
感觉到易楚步伐的急促,杜仲有意放慢了步子。
易楚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无声地笑。
即便没有交谈,心里已是满足。
走过菜市,隔不多远就是济世堂。
时候还早,医馆应该尚未开门,易楚却讶异地发现从医馆走出来一个妇人,低着头,怀里抱着个婴孩,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泣。
越走越近,易楚看清了她的打扮——半旧的湖色比甲,姜黄色襦裙,梳着圆髻,头上干干净净的,既未插簪,也没戴钗,连朵绢花都没有,极为素净。
及到近前,妇人抬起头。
易楚大吃一惊……
115|敏感
这是胡玫?
面色枯黄,神色黯淡,眉间两条浅浅的皱纹,眼底有掩不住的青紫。
两人本是相若的年纪,可胡玫看起来却像年近三十的妇人,半点少女该有的娇柔羞涩都没有。原本她的身材只是纤细,而现在,湖色比甲空荡荡地笼着,竟是枯瘦如骨。
胡玫也看到了易楚,眸子里绽放出片刻的光彩,转瞬归于死寂。
易楚胡乱点点头,正要擦肩而过,听到胡玫沙哑的声音,“阿楚。”
易楚顿住脚步。
“谢谢你去看我,让我得以保全这个孩子。”胡玫面无表情地说,顿一顿,又开口,“当初是我的错,一念之差害了顾瑶,也害了自己。我知错了。”
现在知错又有什么用?
想起躺在血泊中的顾瑶,易楚依旧恨意难平,可瞧着眼前凋零的枯叶般的胡玫,难听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成亲了?”
胡玫唇角扯出个凄凉的笑容,没有回答,抱着孩子慢慢走了。
易楚忍不住回头,胡玫的身影佝偻着,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分外的孤单。
进了医馆,易郎中正起身要往后头走,易楚开口唤住他,“爹爹,胡玫来做什么?”
易郎中目中露出丝怜悯,“她的孩子有耳疾。”
“耳疾?”易楚疑惑地问,算起来她的孩子也只三四个月大,这么小的孩子……
易郎中叹一声,“许是怀胎时用了虎狼之药,耳朵受了损伤,听不到声音。”
易楚记得清楚,当初她去看胡玫时,胡二曾说过,胡婆娘先后寻了好几种方子想落胎终是没成。必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症状。
想到此,不由恻然,问道:“可有得治?”
易郎中缓缓摇头,“她已经看过好几个郎中,都无计可施。这种胎里带来的病,基本没法治。”
易楚跟着叹息一声。
可怜那小小孩童,本就是奸生子,又生有残疾,幼时诸事不懂倒无所谓,等到长大懂事了,该怎么自处。
杜仲瞧着易楚有几分伤感,岔开话题,将林槐介绍给易郎中,“……一道去西北,受过重伤,请岳父瞧瞧,身子大好了没有?”
趁着易郎中把脉的工夫,易楚撩起通向后院的帘子,看到院中的热闹,愁绪顿时烟消云散。
卫珂蹲在院子里杀鸡,他以前没干过这活儿,鸡头都砍掉了,鸡还在院子里扑腾溅得到处是血。
卫氏狠狠地虚点着他,“连杀只鸡都不会,还口口声声做大事,还长了能耐了?”眼角瞥见画屏提了桶滚水出来,急匆匆地接过来,“这种活不用你,快去歇着,”回过头仍是骂卫珂,“一点眼力都没有,还得让你姐提水。”
卫珂羞不是恼不是,拱手求饶,“娘,我已经认错了,您看阿楚都过来了,娘好歹在外甥女跟前给我留点面子。”
卫氏这才消了气,指着已经咽了气的鸡,“趁着热水赶紧把鸡毛拾掇干净了,”又抬头笑着招呼易楚,“快进来喝杯茶,子溪怎么没一道来?”
易楚笑道:“在医馆跟爹说话,待会就进来。”
画屏端了茶把她往客厅引,“这几天不见,瞧着你气色又好了,以往你穿得太素净,我看这身衣裳就很配你。”
易楚今儿穿着件玫红色折枝梅花暗纹的杭绸褙子,墨绿色罗裙,墨发梳成堕马髻,别了两支水头通亮碧绿莹润的玉簪。因着天热,鬓角有些微汗湿,莹白的肌肤微微透出桃花的浅粉,眼神明亮,唇角微扬,较之往日更明媚几分。
可以料见,杜仲回来的这些天,易楚过得是相当不错。
画屏脸上便带出几分玩味的笑意。
易楚被她笑得面皮火辣辣的,掩饰般端起茶杯,不意瞧见杜仲与易郎中从医馆走出来,脸色愈加赧然。
杜仲站在院子里跟卫氏说话,易郎中却径自走到客厅,看着易楚,似是很难开口般,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了身子,闻不得油腥味,外祖母年纪大了,不好让她太过劳累……”
易楚很快明白了易郎中的意思,笑着道:“待会我来做饭,爹爹有段日子没吃过我炒的菜了吧?”
画屏红着脸说:“我没那么娇弱,不妨事,阿楚现下是娇客,哪能让她动手?”
“有什么不能?我可不当自己是客人,”易楚伸手摸了下画屏尚未隆起的腹部,歪头看向易郎中,“是弟弟还是妹妹?”
易郎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才刚满三个月,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看出来了。”
“那产期就是腊月了?”易楚默默盘算着,应该做几身小棉袄,还得准备小被褥,要不再做两床厚棉被给画屏盖,月子期间可受不得凉。
正思量着,易郎中却问起易齐,“……没有再闹腾吧?吴氏这一去再没有音讯,实在不行,西郊玉泉山附近有处落梅庵,位置僻静人也少,听说也有人送了银子过去清修的……待上一两年压压性子,再置办几抬嫁妆,找户忠厚老实的人家嫁过去,也算对得起她。”
画屏听到此处,极有眼色地避了出去。
易楚沉默会才答:“能不去还是不去,庵堂总归不是什么好去处。阿齐这些日子消停不少,听冬晴说每天除了洗衣收拾屋子,就是做针线,偶尔在院子里走动也是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许是想通了,也没再提之前的那些浑话。”
“这样倒是再好不过……已经十六了,该懂事了。她的亲事我会托吴婶子帮忙打听,你也上点心,家境好坏无所谓,人品要好,不能因着以前的事苛待阿齐。”
易楚少不得一一应着。
两人又谈了几句卫珂的事,易楚便往厨房做饭,杜仲迎面走过来,悄声道:“刚才俞桦来说皇上召我进宫,我这便走,午饭不能在家里用了。”
易楚身子一颤,紧张地问:“怎么突然想到了你,会是什么事儿?”
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手,“想必跟差事有关,不用担心……你且安心在这待着,要是我回来的早,就来接你,若是来不及,你就跟大勇一道回家,他会一直在外面等着……我知会一下岳父,你先别对外祖母他们说,免得心里不安生。”
易楚点点头,待杜仲跟易郎中说罢,忐忑不安地送杜仲出了门。
易楚在晓望街直待到暮色四合才坐着大勇赶的马车回了白米斜街,杜仲却仍然没有回来。
易楚一个人没有胃口,加上来了癸水精神不济,晚饭便没有吃,早早打发了冬雨两人,自己坐在大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缝袜子。
直到梆子响了两下,过了二更天,杜仲才回来,身上有浅淡的酒味。
易楚顿觉安心,起身沏了茶,因见他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又端了盆温水,绞了帕子递过去,“怎地热出一身汗,快擦把脸。”
杜仲擦过汗,褪下外衫,露出精壮的前胸,就着温水又擦了几把,“皇上留饭又赐了酒,想着天色不早怕你着急,赶着回来的。你吃过饭没有?”
“中午用得多,吃过饭都将近未时了,又用了点心,到现在仍是饱着。”易楚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很自然地擦拭后背他够不着的地方。
杜仲一想就知道她是牵挂着自己没心思吃,也不说破,笑着道:“我倒是没吃饱,宫里的菜看着满满一桌子,可分量实在太少,在皇上面前又不好放开量猛吃。你帮我做点吃的吧?”
易楚岂有不肯的,不大会儿端了一小盆面疙瘩汤进来。
面疙瘩又细又匀,汤里散着蛋花、干虾皮和火腿丁,因杜仲不吃芫荽,汤表面便洒了把切碎的香葱。
红红绿绿的,一看就教人食欲大开。
杜仲本不太饿,可闻着香气也有了胃口,热乎乎地吃了一大碗。
易楚也陪着吃了一碗。
吃过饭,杜仲谈起进宫的事情,“……有三处差使,一是锦衣卫的指挥使,陆源本是先皇后的人,皇上老早就想换了,碍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且放着没动,可也没打算重用他;二是五军营任提督,正二品;三是宣府任总兵,也是正二品。你意下如何?”
易楚并不懂其中利害,却也知道三件差事都是有实权的武职,可见新皇登基,对他仍是器重。
只是被皇帝整天惦记着却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到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教皇帝一辈子想不起来。
易楚微皱了眉头,“我不懂这些,不过要是到了宣府,你是不是就不能经常回家了?”
“骑马从宣府到京都不过一日,有事的话还是能赶回来。”
言外之意,没事的话自然不能回京。
杜仲挑亮烛芯,压低声音,“若在五军营就职倒是方便,不过五军营内部倾轧纷争得厉害,先前就四分五裂的厉害,后来二月里晋王北征的部众大约八万多人也多归在五军营,那些人一半受陈峰统领,另一半却听秦平吩咐。陈峰是皇后堂兄,而秦平则是皇帝的奶兄。皇上未登大宝前,两人相处还挺融洽,现在两人都在争提督一职,私下常有口角。
“宣府是九边重镇之一,总兵可挂印为将军,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宣府是鞑靼人南下的咽喉之地,防御好了与大同那边相互照应,足以保得京都平安。”
话至此,要是还不明白杜仲的选择,那就不是易楚了。
易楚只得苦笑。
是不是,每一个习武的男人心中都会有个将军梦?
九边重镇总兵能挂将军印的有六个,而以“镇”字为将军号的却只有两个,宣府总兵曰镇朔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或者,杜仲是明威将军的儿子,身体里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挂帅为将的血液?
易楚心下黯然,可想到杜仲说起宣府时眸光里隐隐闪现的光彩,又不愿违了他的心意,只恨恨地伸手掐他结实的手臂,道:“离得我远了,身边可不许添了什么东西。”
易楚少有这般说话的时候,杜仲很是不解,“不许添置什么东西?”
“就是什么女人送的头发,荷包香囊之类的。”
杜仲“哈哈”大笑,将炕边腰带上系着的荷包摘下来,从里面掏出撮头发,“我已经有了,还要别人的做什么?”
易楚接过细细瞧了,认出是两束缠绕在一起的发结,知道是自己与他的,便问:“你什么时候结的?”
“就是去年从大同回来,你及笄礼前夜,你说你定亲了,”想起往事,杜仲脸上浮起得意的笑,“还敢私下跟别人定亲,我却偏要与你结发,当时也给你留了一簇,难道你没看见?”
易楚如梦方醒,他竟然剪了两绺头发,难怪左边比右边的短那么多。
杜仲见她不答,对牢她的双眼问:“你的发结呢?”
目光清亮亮的,却有种直视人心的力量。
他是审讯犯人审惯了,易楚根本瞒不过去,磕磕巴巴地回答:“烧了。”
“烧了?”杜仲气不打一处来,惩罚般吻上她的唇,“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烧?”
开始是重重地啃咬碾压,后来变得轻柔温存。
易楚被他吻得晕头涨脑,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的发钗被取下,发髻忽地散开,直直地垂在脑后。
杜仲松开她,也散了自己的发,与易楚的结在一起,拿剪刀剪了团成一团,“收好了,不许烧,丢了也不成,让我知道不见了,有你的好看。”压在她唇上又是重重一吻。
“再不敢了,”易楚连忙求饶,又讨好地说,“要不我缝个锦囊装起来将功补过?”
纯真的小脸带着乞求的笑容,眼中却闪耀着狡黠的光芒。
杜仲心软如水,轻轻搂了她,柔声道:“且饶你这遭,时辰不早,歇了吧。”稍用力,将她抱起来,走进内室。
帐帘垂下来,月色如水,透过绡纱,更是朦胧。
杜仲一手环在她肩头,另一手习惯性地覆上她的胸。
易楚躲一下,小声道:“今儿不行,身子不方便。”
杜仲促狭地笑,“就放在这里而已,我一路从皇宫赶回来,身子乏得很,你便是想,我也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也别抱怨,以后定然一次不落地补回来。”
易楚羞恼地打落他的手,侧转了身子。
杜仲低低笑着,支起身子亲她的脸颊,柔柔地唤,“阿楚,小乖乖……明天找云裳阁的师傅来给你裁两身新衣吧?”
易楚敏感地觉得有点不对劲,回过头问:“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暗淡的帐子里,她的眼眸如同天边缀着的星子,明亮闪耀。
杜仲“嗯”一声,“陈皇后想要见见你,这几天可能就有懿旨下来。”
易楚猛地坐起来,“皇后怎地要见我?”
“跟皇上在乾清宫议事,陈皇后去送汤水,闲聊起来说娘家尚有个待嫁的妹妹才刚及笄不曾婚配,我说已经成亲了……她便提出见见你。”
易楚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好半天,才开口:“添置新衣是怕我衣着寒酸上不得台面?”
杜仲着意地看她两眼,伸手拂下她的脸庞,低声道:“睡吧,凡事等明早再说。”
易楚睁大了双眼看着帐顶月光投射过来的梧桐树的黑影,杂乱的枝丫随风晃动,像是庞大的怪物在张牙舞爪。
分明已经累了,却毫无睡意,脑仁隐隐作痛。
杜仲合眼躺着,听着易楚时缓时急的气息,默默叹口气,伸手寻到她的手,握在掌心。
静夜里,易楚低低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后悔成亲太早了?”
116|进宫
“没有,”杜仲简短地回答,“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伸手摸索着去捂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湿冷。
睁开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瞧见她脸颊泛着晶亮的水光。
杜仲用衣袖替她拭拭泪,“想什么呢?”
“我,我心里不踏实,”易楚哽咽着无法成语,揪着他的袖口摁了摁鼻子,“就算你后悔了也不能反悔,别想着停妻另娶,也不许有平妻妾室,即便别人硬塞给你也不许要。”
“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面颊,翻身下床,绞了帕子递给她,“擦把脸,免得睡肿了眼。”
易楚心里赌着气,不接。
杜仲撩起帐帘,细细地给她擦了脸,将睡前才穿上的中衣脱下,复上床搂着她,柔声道:“定亲时不就说过,此生只你一人足矣,难不成是忘了,还是不信我?”
易楚不吭声。
杜仲又道:“宫里规矩大,那些内侍宫女又多以衣裳取人,穿戴太简朴被人低看还在其次,就怕有人拿着规矩做文章,说轻慢皇室……还有其他要注意的,等明儿再细细告诉你。”
易楚仍是不吭声,却将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胸前,手臂借势环住了他的腰。
第二天过了晌,云裳阁的王师傅带着她的小徒弟来量身。王师傅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容长脸儿,五官很普通,穿着秋香色褙子。
明明是件极普通的什样锦纹路的潞绸被子,穿在她身上却似有了灵气一般,动的时候活泼,静的时候温顺。
易楚还是头一次看到,衣裳竟然也有生命力,跟人的气质如此贴合,不由对王师傅另眼相看。
王师傅眼睛毒得很,瞅一眼易楚,笃定地开口,“太太生得白,鲜亮或者素淡穿起来都不难看,可依着太太的长相气度,真要衣服有精气神儿,就用这匹雨过天青色的玉生烟。”
易楚半分没犹豫,笑道:“行,您看着办。”
王师傅脸庞露出几分笑,“就凭太太的这份爽快与信任,今儿就显显手段。”说着,扯起半幅布匹,往易楚腰间一围,也不用尺子,直接动剪刀大刀阔斧地剪。
百多两银子的布匹在她眼中就跟十文八文似的,毫不犹豫。
三两下剪完了,小徒弟拿尺子量了裙长。
王师傅商量道:“不如将裙子襕边多出一分来,太太年纪轻,还在长个子,若是短了可以将襕边放一放。”
易楚自然道好。
裙子裁完又裁上衣,仍是如方才那般,就着身子剪裁,只量了衣长与袖长。
裁罢,王师傅道:“布料是太太的,我这里只收工钱,裁衣、缝衣加绣花共二十五两银子。”
冬雨倒抽一口冷气。
光工钱十五两,若是平常衣衫,连工带料足可以做上十多身。
易楚也觉得贵。
王师傅瞧着两人脸色笑道:“我知道价格不便宜,可贵有贵的道理,四天后就给您送来,太太要是不满意,工钱双倍送还。”
口气还真大。
也不知杜仲怎么会知道云裳阁有这号裁缝。
晚饭时,易楚就跟杜仲说起裁衣的事情。
杜仲道:“是张铮远房的亲戚,王师傅可是个怪人,至今没成亲,那个徒弟是她打小收养的孤儿,空有一手好技艺,多少人想学都不肯教,而且每年只接一两件活儿,赚够了嚼用就带着徒弟游山玩水,过得甚是自在。”
易楚啧啧称奇,倒对王师傅更多了几分敬意,守着金山却不为钱财所动,所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过了三天,王师傅让小徒弟送了做好的成衣过来。
除了雨过天青的罗裙、醉仙颜的衫子,还多了件月白色的中衣。
小徒弟笑着解释,“中衣要配着短衫穿,师傅怕太太这里没有相配的,特地做了件,就不收银子了……太太要不要穿上看看?”
易楚跃跃欲试。
冬雨跟冬雪更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二十五两银子做出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冬雨手快,抓起罗裙就要抖开,院子里传来郑三嫂急促又慌乱的声音,“太太,太太,宫里来了两位内侍,俞管家在前院厅堂陪着。”
果然来了。
易楚顾不得试衣,急急地让冬雨包好两个封红,到了前院。
两个内侍一个三十岁左右,自称姓刘,另一个才十一二岁,是跟着伺候的。
刘公公很倨傲,目不斜视地,“……巳正时分觐见,我卯正在神武门等太太。”
易楚连声答应,小心地问起该注意的事项,冬雨趁机将封红送上。
刘公公捏了捏,神情松快了些,“皇后娘娘年轻爱热闹,时常召了命妇或者亲戚进宫说话,太太不用担心。太后也慈爱……”
易楚脑子乱成一团,顾不得多想,不住嘴地道谢。
直到俞桦送了两位公公回来,易楚才恍然回神,问道:“俞管家,刘公公话里的意思,皇后娘娘会不会还召见了其他人?”
俞桦点头,“应该是,刚才送公公出门,他隐约提过还得去别家……要不我让人去打听一下都宣了哪家?”
“不用,”易楚思量一下,“既是进宫,请的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贸然打听不免落人口舌,倒不如多做些准备。”
“太太说的是,”俞桦同意这个做法,又提醒道,“公公既然说起太后,明儿兴许也能见到太后。”
先忠王追随先帝而死,嘉德帝便将生母忠王妃接到皇宫奉为太后。杜仲身为锦衣卫特使时,曾出入忠王府数次,想必对太后的性情略知一二。
想到此,易楚稍微定了定心,带着冬雨进内院开始准备。
适才郑三嫂在院子里一声吆喝,内院的人都知道宫里来了人,易齐也不例外,见着易楚回来,挪着细步从西厢房出来,急切地问:“姐姐,出了什么事?宫里来人做什么?”
易齐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小袄,深绿色罗裙,脸上脂粉不施,一扫先前那份娇艳妖娆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单纯,眸光里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易楚心里一暖,轻声道:“是皇后娘娘要召见我。”
“进宫?”易齐惊呼,“为什么?”
原因自是不好出口,易楚只无奈地说:“我也不太清楚,许是跟你姐夫有关。”
易齐眸子转了转,“以前郡王府的小姐进宫都盛装打扮,明儿我帮姐姐梳头吧?把姐姐打扮得更漂亮。”
“不用,”易楚推辞,“卯正到神武门,寅初就得起身,太早了。”
“没事,左右我在家里也是闲着,大不了再睡个回笼觉。”
见她这般热络,易楚笑着点点头,“那好吧。”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来,”易齐甜甜地笑着回了西厢房。
掌灯时分,杜仲才回来,看到炕上乱七八糟的荷包香囊等物,笑着问道:“刘公公什么时候来的?”
易楚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答:“快吃晌饭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杜仲在净房洗了手,换上家常穿的旧衣,“听皇上说起明天坤宁宫摆宴,估摸着今天必定要过来传皇后口谕,本想给你送个信儿,可现今不比以前,乾清宫的太监大多是生面孔,倒不好随意指派人。”
许是见到杜仲心里有了底气,易楚反而冷静下来,笑道:“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不差什么,明儿的衣衫首饰已经备好了,俞管家找人兑了些银锞子,有六分、八分还有一两的,我包了十几个八分银子的封红,你看行不行?”
杜仲看一眼笸箩里的红包,道:“打赏小太监宫女用封红即可,大宫女还是用个荷包好,放上一两银子,以后你得了诰封,少不得进宫。”
所幸易楚平常做了不少荷包,这会便取出十只花样意头好的,装上银锞子,依旧放在笸箩里。
杜仲见易楚从容镇定,目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坐在炕沿上说起皇后来,“……文定伯的嫡次女,先忠王并不受先帝宠爱,给世子选妃时也只能从不显山露水的人家里挑。陈家家风严谨,素来行事低调,世子妃先前也是谨慎小心的性子,可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倒比以往有所改变。
“太后跟先忠王感情甚笃,忠王府一个姬妾都没有……忠王过世后,太后在灵前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说要追随忠王……嘉德帝提起太后,时有愧疚之感……我看你选的衣衫颜色非常合适。”
易楚默默听着,心里已有了盘算。
第二天,天还没亮,易楚就醒了。
易齐也起得早,见正房亮了灯,就提着裙角往台阶上走。正巧杜仲开门往外走,易齐冷不防被吓着,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摔倒。
杜仲冷冷地扫一眼,关了门又回屋。
易齐本以为杜仲能伸手相扶,三分的晃悠直演成了十分,扑通一下摔在台阶上,却没想到杜仲竟然没看到般,扭头就走。
易齐又恨又气,挣扎着站起来,腿弯处“咝咝”地痛,少不得强忍着敲敲正房的门,走了进去。
易楚正吃早饭,因怕到了宫里内急,不敢喝粥,只就着小菜吃了只小花卷。
杜仲在旁边陪着,又递过去一只,“宴席怎么也得到午时,一只花卷哪能撑得了这些时候?”
易楚接过去吃了一半,另一半却怎么也吃不下。
杜仲也不嫌弃,将剩的那半塞进嘴里,吩咐郑三嫂准备一匣子绵软的点心留着易楚在马车上吃。又柔声宽慰她,“我到外院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你不用慌,来得及。”
易楚温柔地笑笑。
易齐见状,心头生出几分妒意来。
易楚到净房洗了手漱了漱口,换下身上的中衣。
烛光摇曳,照出她身上斑斑红印,草莓粒大小,散布在胸口、脖颈还有肩头,衬着雪白的肌肤,非常明显。
易齐不由张大了嘴。
易楚醒悟过来,脸腾地变得血红。
这几天她身上不方便,杜仲旷了好几日,知道她昨天身上干净了,虽然惦记着要早起没有成事,可也没少撩拨她。
现在被易齐看在眼里,易楚觉得丢人丢大发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易齐心里却像燃了一把火,灼得她周身难受。
杜仲回来头几日,她没少打扮齐整了往易楚跟前凑,可杜仲要么视若无睹,要么冷冰冰地透着戒备。
易齐相信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偷吃的男人。
杜仲这般冷淡想必是不喜欢妖艳型的。
她就学着易楚往素净里打扮,又收敛了以往的娇媚之气,足不出户地做针线,摆出一副温良状。
冬晴岂知她肚里那么多弯弯道儿,只以为她改了性子,在易楚面前念叨好几次。
所以,当易郎中问起易齐,易楚也往好里说,说她已经懂事了。
这阵子家里的变化没瞒过易齐,先先后后添置了许多东西物件,又特特请了裁缝来制衣,银子大把地往外流。
易齐虽不知道为什么,可也猜到家里不比往日,是要高升的。
当得知易楚竟然要进宫,她确确实实地惊讶了。
郡王府的小姐都是上了皇室家谱的,一年也不过才进宫两三回,易楚这个小商户的妇人竟也能捞着在皇后面前露脸,可见杜仲绝非一般人物。
易齐辗转了一夜,像以前在晓望街那样清贫的日子她不想再过,而像郡王府那样被人视若玩物的日子也不愿再触及。
眼下像易楚这般的生活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有英俊健壮的夫婿,吃穿不愁的银钱,还有随身使唤的奴仆,偶尔能与公侯家的夫人小姐来往。
易齐决定留下来伺候易楚与杜仲。
易楚性子好,决不会苛待她,而杜仲……只要有过一次,她坚信自己能够拢住他的心。
易齐替易楚绾着头发,心中思绪万千,尤其瞧见妆匣里熠熠生辉的各式钗簪,留下来的决心愈加强烈。
待易楚打扮好,杜仲也从外院急匆匆地进来,瞧见盛装的易楚,眸光流露出几分热切与欣赏,可碍于旁边的易齐与冬雨,只淡淡地说:“马车已经妥当了,你可以走了吗?”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仲率先出了门,冬雨搀着易楚紧随其后,刚走两步,易楚“哎呀”一声,“打点人的红包忘了拿。”
“你们先走着,我回去拿,”杜仲回屋从笸箩里找到了封红,大步往外走。
易齐等在门口,歪着头嗔道:“见人摔倒都不扶一下,姐夫好狠的心。”
杜仲站定,俯瞰着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自重!”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易齐对着镜子瞧过,这个时候的自己最惹人怜爱。
咬了唇,不顾羞耻地上前扯了他的袖子,“我到底哪里不如姐姐?”
杜仲轻而易举地就甩开了她,沉声唤道:“来人!”
冬晴在后罩房刚刚起身,郑三嫂却是早就起了的,小跑着过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杜仲斜一眼易齐,“二姑娘不舒服,送她回屋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郑三嫂岂有不明白的,扶着易齐的胳膊半拖半拽地送回了西厢房,想了想,又去后罩房叮嘱了冬晴一番。
易楚自然不知道在正房门口发生的事情,她满心满脑只是杜仲跟她讲述的宫规,遇到妃嫔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倘若走迷了路该如何求助,如果受到冷遇或者被排挤又该如何应对。
杜仲看到易楚绷得紧紧的身躯,察觉到她的紧张,更不会再增加她的烦恼。
大勇赶着马车,哒哒哒地往皇城疾驰。
虽然时辰尚早,路人已有行人走动。
离皇宫越近,车马轿子越多。
杜仲掀了车帘指给她看,“那是工部管侍郎的车驾,他家车轮涂着绿漆,很显眼;那顶青布帷四人轿坐的是大理寺张寺正,他不习惯坐车,每天要比别人早起来半个时辰。街旁喝豆汁那人,是光禄寺卿,他每天早上经过这里都要喝碗豆汁。”
易楚好奇地问:“这么早就上朝,你以前也每天早起吗?”
杜仲笑笑,“我们是轮值,轮到我当值就得早起……眼下是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官员的车前或者轿子前就挂盏写了姓氏的气死风灯笼,大家都聚集在午门前,很有意思。”
易楚慢慢地放松下来。
到了神武门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刘公公才慢腾腾地过来。
杜仲握一下易楚的手,“别担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又褪下手指上的扳指塞给刘公公,“内人第一次进宫不懂规矩,公公多体谅。”
易楚这才发现,平常极少戴饰物的杜仲手上戴了好几只戒子,腰间也系了三四个荷包。
刘公公倨傲地点点头。
当值的金吾卫士兵检查了腰牌,放两人进去。
踏进宫门的瞬间,易楚下意识地回头,瞧见杜仲挺拔的身影和脸上清俊的笑容,不由笑了笑。
大红的高墙,青砖铺成的甬道,放眼望过去没有尽头似的,一路走来,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安静又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小门,有小太监出来喊了句,“冯公公,刘公公将人带来了。”
接着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太监,笑着点点头,“杜太太,请跟我来。”
这次不是走甬道,而是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到了一间花厅。
冯公公笑道:“杜太太请稍候,我进去禀告一声。”
易楚连忙答道:“有劳公公。”
直到冯公公离开,易楚才恍然醒悟还没有打点他,也不知这冯公公是什么品阶,会不会觉得受了怠慢。
易楚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又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傻傻地站着。
又过了会儿,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女步履轻盈地走进来,笑眯眯地问:“是杜太太?请跟我来。”
易楚点点头,掏出只荷包塞了过去。
宫女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笑容更盛。
出了花厅,又经过一道抄手游廊,宫女轻声道:“太后近几日精神不好,耳朵有点不好使,又不愿跟人说,您回话时,声音稍大点。”
“这里是太后的住处?”易楚诧异地问。
宫女笑着回答,“这是慈宁宫的偏殿,皇后娘娘跟其他几位贵人都在里面。”
易楚连声道谢,“多谢姑姑指点,不知姑姑怎样称呼?”
宫女“噗嗤”轻笑,“我算不得什么姑姑,杜太太叫我腊梅就行,”稍顿顿,压低声音,“是德公公拜托我照应太太的。”
德公公又是谁?
应该是杜仲事先托付的人吧?
易楚越发心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到了殿堂门口,腊梅示意她在旁边稍等,自己推门进去。
不大工夫,腊梅出来,悄声道:“太后请您进去……皇后娘娘左下首的是隆宁长公主,右下首是她娘家嫂子文定伯世子妃。”
易楚点点头,深吸口气,随她进了殿门……
117|言谈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铺着大红色织锦地毯,合抱粗的落地柱、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掐丝珐琅西番莲纹的香炉、浅浅淡淡的龙涎香——低调而又奢华。
易楚垂眸,小心翼翼地跟在腊梅身后。
腊梅双膝弯曲,清脆地道:“杜太太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问安了。”
易楚恭敬地跪下,特地扬了声音,“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金安,”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片刻,听到清冷的声音,“起来吧。”
易楚道谢起身,趁机扫了眼殿内坐着的几人。
最上首穿家常丁香色妆花褙子的显然就是太后。
听杜仲说约莫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可看起来要老得多,发间夹杂着不少白发,而且神情很憔悴,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
紧接着那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就是皇后娘娘。
容长脸,下巴有些尖,眼睛看人的时候特意带着几分审视,让人不太舒服。但肌肤很白且细腻,穿着大红色柿蒂纹褙子,衬着她的脸色格外红润,一看就是生活很顺意的那种人。
而下首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和气……
易楚正暗自打量着,听到皇后娘娘开口,“是皇上新近委任的宣府总兵杜仲的妻子,杜仲就是信义伯的长孙,明威将军的长子。”
隐约有惊讶的吸气声传来,屋里七八道目光尽数落在易楚身上。
易楚愣了下,杜仲只想嘉德帝表达了愿意去宣府的意愿,而任命的正式文书尚未下达,皇后便如此称呼。
难不成是皇上对她说的?
看来,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只听皇后娘娘又道:“听说杜太太家里开了间医馆,不知怎么就攀上了杜总兵?”
她用的是“攀”字。
易楚微微抬头,坦然地说:“家父是景德十九年的秀才,因家母过世,家父要照顾我未能再下场,遂承继祖业行医。相公在我家不远处开了家小小的汤面馆,官媒上门时,家父觉得相公既无父母高堂,又无兄弟手足,不太情愿,后来相公再三相求,家父被他诚心所感,遂允了这门亲事……求亲时,相公并未提及他的身世,民女也不知是否算是高攀。”
太后斜了皇后一眼,叹道:“相知于微末之时,倒也难得。”
皇后却犹有不甘般,笑着问道:“杜总兵竟然三番两次求娶于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
这话问得好生无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易楚适时地红了红脸,“医馆有时病患极多,家父独力无法支撑,民女也时常帮忙抓药算账,”顿一下,面上羞意更浓,“成亲后,相公说,他曾在医馆抓过药……”
太后眸中露出笑意,面容也慈祥了许多。
易楚这番话着实说在了太后心坎里。
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五品官员,有年宫中大摆宴席,邀请在京五品官员家中适龄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当时已经成年的三个皇子选妻。
太后想着凭自己的家世与相貌,怎么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既没有刻意打扮,也没有故作娴淑。
忠王却偏偏选了她。
忠王说,他躲在屏风后偷看,席上数十位女子,惟有她坦然自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毫不做作。
这样的女子,要么太天真,要么是大智慧。
娶了天真的,他就不用费心机应付,而娶了智慧的,相处起来也容易。最怕的是那种实际愚蠢却自作聪明的女人,搁在家里不知要生多少事。
众人都说她高攀了忠王,可忠王却说,是他的福气能够娶她为妻。
忠王虽是皇子,但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也没有升到嫔位。忠王上有前皇后嫡亲的太子,下有聪明智慧的代王,他在夹缝里求生。
好事轮不到他,可只要有鬼魅伎俩,他必然跟着受累。
直到成亲,众人见忠王娶了个官声不显的女子,加上忠王不曾在朝中谋职,才渐渐有了安生日子。
两人只依靠宗室那点年禄为生,日子过得不所谓不凄惶,好在她娘家兄长行商有道,慢慢提携着他们,家境日益好转。
有了银钱的他们,再暗中做点什么,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看到易楚,太后不免想到往事。
当年她无心,而忠王有意,或者正如杜仲的情形一致,易楚无意中卖药,落在杜仲眼里就上了心。
太后越看易楚越顺眼,招呼她,“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易楚却不知太后葫芦里埋得什么药,遂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移动间,天青色的裙裾若一潭碧水,微微漾着波浪,裙褶间绣了两支出水芙蕖,像是随风摇动,煞是好看。
王师傅做的裙子好处就在这里,站立不动时,是素淡的雨过天青色,行走时,裙褶隐藏的莲花显现出来,就多了些粉色。
一静一动,宛如水随微风动,人在花间行。
乌黑的头发绾成紧实的圆髻,只戴了南珠花冠,南珠差不多有莲子米大小,粒粒光滑圆润,散发着莹莹光华,中间镶了颗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与天青色的裙裾遥相呼应,互为衬托。
看上去,既不过分素淡,也不过于娇艳。
又因是玉生烟配着醉仙颜,都是上好的料子,越发显得低调而奢华。
太后自忠王过世后,就开始茹素,也不再穿那些大红大紫的耀目衣衫。而皇后乍乍入主中宫,正青春得意踌躇满志,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连带着进宫的女眷也个个往华丽了打扮。
难得见到合心的打扮,太后更是喜欢,拉着易楚的手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是个齐整孩子……年纪轻轻的,正是打扮的好时候……”吩咐宫女,“将我那套红玛瑙的首饰拿出来赏了杜太太。”
皇后娘娘脸色一变,那套首饰是前阵子皇上特地孝敬给太后的,不但有钗簪还有耳坠,手串以及扳指,正儿八经的是一套。尤其,红玛瑙的品相极好,世间难寻。
隆平长公主自然也知道那套首饰,闻言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娘亲这么喜欢杜太太。
看来以后也得多与杜太太亲近亲近。
想到此,宫女已捧了只剔红雕金色牡丹花的盒子进来,太后打开盒子亲自将手串套在易楚腕间,“这就好看多了……”将盒子扔交到宫女手里,“杜太太回府时给她带着。”
易楚忙跪地叩谢。
太后拉起她,嘱咐了些“夫妻之道,以顺为正”之类的话。
皇后娘娘见状笑盈盈地说:“我也跟着凑个热闹,”让宫女取了对赤金镶翡翠如意的簪子赏了易楚,说了几句早日为杜总兵开枝散叶的话。
易楚仍是跪倒拜谢。
又说了会闲话,太后娘娘面上露出几分倦意。
皇后就道:“御花园的芍药开了不少,不如去剪几支戴,或者插瓶也好。”
太后娘娘趁机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正好歪一歪。”
众人齐齐跟太后行了礼,随着皇后鱼贯而出,走着走着,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说话。
易楚虽然得了太后的青睐,可在座众人都看出来,皇后并不喜欢她。
太后年纪已老,皇后却正当年华,又主掌后宫,相较而言,皇后更不能得罪。
易楚心知肚明,神色平静地随在众人身后。
不料,却有人特意在前面等着她,笑眯眯地说:“没想到竟然在宫里见到你。”
那人穿着玫红色折纸团花绸衫,墨发上插着赤金嵌着羊脂玉葫芦簪子,耳边缀着玉耳铛,看上去有点面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那人便笑道:“杜太太许是忘记了,我夫家姓吴,姨母是威远侯府林老夫人,跟杜太太在林府有过一面之缘……后来还特地去过济世堂一趟,可惜没见到您。”
易楚想起来了,是吴峰的夫人钱氏,忙屈膝福了福,“是吴夫人,恕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钱氏亲热地笑笑,“原本就只见过一次,而且,我比那时胖了许多,就是我娘见到我也得呆半天。”
易楚见她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知道是生产过,便笑着问:“府上少爷多大了?”
“七个半月,跟宝哥儿大正好二十天,”跟所有当娘的一样,钱氏提起家里的孩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刚刚学会爬,皮得很。”
易楚笑道:“调皮的孩子聪明,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两人一路聊着,就到了御花园。
正值六月,花园里各式花儿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红的有海棠,白的有玉兰,粉的有紫薇,团团簇簇,更有蝴蝶盘旋其中,翩翩起舞。
易楚好奇地问:“芍药是四月开花,现在不早都谢了?”
钱氏捂着嘴笑,“御花园侍弄花草的太监真正有本事,去年我跟婆婆一道进宫,才刚七月,菊花就开了大片……想必也能让芍药一直开到现在。”
易楚点头称是。
经过一片栀子花时,前头传来拼命压抑着的连接不断的喷嚏声。
钱氏翘首瞧了瞧,担心地说:“是我小姑子,她受不住花粉,我过去看看。”急匆匆地往前走。
易楚想想,也跟着过去了。
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一处,一个用丝帕捂着鼻子脸色涨得通红,另一人在旁小声安慰,“要不咱们别去赏花,直接到坤宁宫算了。”
钱氏上前低声问:“能不能撑得住?唉,这满院子都是花,避也避不开。”
旁边那人跺着脚,“都怪我,不该硬拉着韵婷来,我只以为没这么严重。”
易楚四下看了看,不远处有座竹桥,有溪水潺潺流过,便道:“先往溪边坐会,用水清洗一下鼻子会舒服点。”
钱氏知道她懂医,忙不迭带着吴韵婷过去。
溪水不过两三尺深,很清澈,能看到水底斑斓的石子,还有游来游去的金鱼。
易楚欠身将帕子打湿,递给吴韵婷,做了个掏鼻孔的动作,“把鼻子里粘着的花粉洗掉就好了……眼睛也擦一下。”
吴韵婷照着做了,深吸口气,“好多了,”感激地朝易楚笑笑,“您的这条帕子脏了,回头我赔您一条。”
易楚尚未答话,旁边的少女就道:“只赔一条,怎么也得赔十条才行。”
钱氏笑着介绍道:“……是文定伯府的六姑娘,跟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姐妹。”
易楚脸色微变,她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说给杜仲的那个妹妹?
少女很活泼,爽朗地说:“我闺名陈芙,杜太太叫我阿芙就行。”
陈芙穿着海棠色镶玉兰团花襕边的比甲,戴着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眸光明透唇角微扬,矜贵中带着俏丽,让人一见就有好感。
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家世,跟杜仲才真正算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也不知杜仲见没见过陈六姑娘?
易楚正沉吟着,陈芙已开口问道:“杜太太家里开医馆,杜太太也懂医吗?”
易楚恍然回神,“略懂一二。”
“那吴姐姐这病可有法子治?”
易楚笑着看向吴韵婷,“要说方子,就用辛夷三钱,藿香一两,用开水冲泡,用热气熏蒸鼻子,再或者每天一早就温水泡了蜂蜜喝能缓解点……其实这也算不得病,就是没有眼福,不能在近处赏花,于其他半点无碍。”
吴韵婷听她说得轻松,心里也松快许多,撅着嘴叹道:“岂止没有眼福,也没有口福,前阵子阿芙办花会,我就没得去。”
她跟陈芙是手帕交,都是今年及笄,也都没说定人家。因为有着对花粉不适的毛病,寻常的宴会花会能避则避,惟恐被人说身体有疾。
而陈芙则是有意耽搁了。
文定伯夫人去年就开始给陈芙相看人家,却被皇后娘娘拦着,说时局未定,即便说了亲恐怕也会有波澜。
所以耽搁到现在,却是成了皇后的亲妹妹,自是不愁嫁。
可要嫁得顺心如意也是不容易。
俗话说低娶高嫁,六姑娘是伯府的嫡女,自然也得往勋贵圈里寻。王爷郡王是不指望了,晋王的儿子们还小,荣郡王府依附着晋王,早就成了弃子。
其余公侯伯,早在二皇子忤逆时就拔出一批,然后前年先太子谋乱又牵连了四五家,剩下跟晋王走动得近的,摆明了不会再受重用。
其余只剩下十几家,皇后娘娘把适龄的男子扒拉来扒拉去,没挑出个十分出挑的,觉得都配不上陈芙。
皇上就提起杜仲。
杜仲年龄虽然大了点,比陈芙大十岁,可生得气宇轩昂,满腹经纶不说,还有一身好本事。
皇上明说了是要重用他的。
所以,皇后娘娘就借着送汤水,见了一面,果然长相谈吐都没处挑。
可惜她隐晦地提了个开头,就被杜仲一口堵了回去。
皇上也很意外,他是真不知道杜仲已经成亲了。
人家既然有了妻室,这事就算完了,当什么没发生一样。皇后娘娘心里却是梗了根刺,杜仲是朝廷肱骨,她刚得势,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可对付一下易楚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陈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
易楚等人在溪边略略说了会闲话不敢多耽搁,便起身往种着芍药的萃英园走。
吴韵婷时不时用湿帕子捂着鼻子,倒是没再打喷嚏。
陈芙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白皙的脸颊透着粉色。
吴韵婷小声道:“看着挺和气,你让她瞧瞧呗,应该不会乱讲话……你要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问。”
易楚跟钱氏都察觉到两人的不寻常。
陈芙红着脸对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来癸水总是小腹痛,让太医瞧过也吃了药,却是没多大效用。”
易楚笑着伸出手,“我帮你把把脉。”
捏了手势,轻轻搭在陈芙腕间,细细按了片刻,问道:“你以前用的是什么药?经期可规律?”
“就是通经化淤的,每月总是月中来,差不了一两天。”
易楚又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湿冷,有些微宫寒,倒不严重,调养两三个月就成。”
陈芙皱眉想了想,“七八岁时调皮,躲在假山里睡着了,差点被冻僵,因怕留下病根来,一直请太医把着脉,从没听他们提过宫寒。”
言语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来。
易楚一来觉得陈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陈芙这里卖个好,兴许能让皇后娘娘有所改观。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准脉息,让陈芙按上去,问道:“可曾试到脉息跳动?”
陈芙点点头。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间,又让陈芙试,“这次可试得清楚?”
陈芙犹豫会,开口,“不如先前明显。”
易楚笑笑,借吴韵婷的丝帕,抽了根丝线一头系在腕间,另一头递给陈芙,“现在再试。”
陈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试不出来。”
易楚便道:“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咱们女子瞧郎中都是隔着帐子,望诊就别提了,这种女儿家的事也羞于跟郎中说,闻诊问诊也形同虚设。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脉,可六姑娘诊脉时,腕上都搭着帕子,又因男女有别,太医也不可能像我这般抓着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脉息本就细微多变,姑娘的症状又极轻,太医摸不出来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头请太医开个治宫寒的方子,吃上三五个月就成,即便不是宫寒,调养一下也无害处。”
陈芙思量片刻,展颜一笑,“我信得过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从萃英园赏了芍药出来,又走到坤宁宫,易楚已经跟陈芙相谈甚欢。
陈芙是高门深院长大的,偶尔出府,要么是随着长辈看望亲戚,要么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弹琴作画吟诗作赋,真正的市井生活却从没接触过,便细细地问易楚,“你在医馆不是要经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回避么?你也坐堂问诊?”
易楚答得也详细,“来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认识,用不着特意回避,有时候扎针或者包扎外伤时略略回避就行了……我不诊病,除非是年轻女客,我爹会让我诊脉,把脉相告诉他,我爹开方子。”
陈芙又问:“杜总兵去你家医馆瞧过病,那你去他家面馆吃过饭吗,是杜总兵招呼得你?”
易楚认真地想了想,“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店里有跑堂的伙计还有掌柜,他平常并不在店里。”
陈芙听得啧啧称奇,“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吴韵婷在旁边笑:“话本子写的本就是这世间的事儿,不过咱们没见识过罢了。”
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皇后娘娘就着意地看了易楚几眼,面上带着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
118|割袍
陈芙脸色变了变。
她纯粹因为好奇才问这些市井间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听到,自己受罚不算什么,恐怕会连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来姐姐对杜太太似乎有点成见。
可她平常听皇后娘娘的话习惯了,一时倒编不出什么瞎话来,遂支支吾吾地说:“听杜太太说医馆里的事,觉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兴趣更浓,“本宫也没去过医馆。”
易楚寻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刚才说起开医馆的郎中,有人夜里多梦难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开了半夏、秫米两味药,因见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药只是其次,至关重要的是服药后,务必将药碗扣着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长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围,插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易楚莞尔一笑,“郎中道,‘《灵枢》里说,目不瞑者,饮半夏汤一剂,其病新发者,覆杯则卧,这都不懂?’”
众人齐齐笑了,“真是庸医误人,好在没出大过错。”
这是《灵枢.邪客篇》里的故事,覆杯则卧是说放下杯子就能睡着,形容药效神速。
陈芙暗舒口气,朝易楚笑了笑。
宫宴跟杜仲说的一样,菜式花样很多,卖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时吃了不到两只花卷,撑到现在早就饿了,只碍于面子不好放开量吃,觉得颇不痛快。
众人都是出身礼仪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倒很安静,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劝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问易楚,“杜太太可习惯喝这茶?”
茶盅是绘着海水团龙纹的青花瓷,茶汤澄黄,有股浓香。
易楚真没喝过这种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头一次喝,尝起来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么茶?”
隆平长公主就笑,“难怪你不认识,我们也极少喝这茶,是小琉球那边进贡的冻顶乌龙,母后赏了我二两,杜太太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辞,“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尝不出好来,白可惜这好东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显然是笑话她喝茶尝不出好坏。
易楚循声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鹅蛋脸儿,柳眉秀目,穿着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如意凤钗,颈间挂着赤金项圈,极有派头。
少女见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
吃过饭,众人又吃一轮茶,因见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众人便识相地告辞,独独留下了陈芙。
跟来时一样,仍是先后换了好几个宫女太监领路。
而跟来时不同的却是,这次却是跟众人一同经过长长的甬道。
尽管碍于太监在,大家并没有交谈,可身边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么寂寥漫长。
出了神武门,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来,搀扶着各自的主子。
人群里,身材颀长,意气风发,穿着玉带白长衫,脸上挂着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显眼。
易楚笑着朝他走过去,“不会是一直等在这里吧,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守门的军士换值时给了我六个肉包子。”杜仲展臂护着她往对面的树荫下走,大勇正在套车。
除了平常那匹黄褐色的蒙古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
杜仲笑道:“乾清宫的太监出来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禀了皇上……皇上在练骑射,顺便将这匹西域马赏了我。”
马个头很高,只比易楚矮半头,虽然是驯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将缰绳栓在车辕上,让马随着马车跑,自己仍上了车与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宫里见到的事情,“……圣旨未下,就介绍是宣府总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欢皇后,对皇后娘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遗旨外,陈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拢了不少朝臣,陈峰跟晋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记着这份功劳……太后跟皇后倒没什么嫌隙,我估摸着一来是因为皇后成亲五六年无所出。另外就是,忠王过世不到半年,太后仍为他吃斋念佛,皇后却时常大摆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满。”
易楚深为理解。
皇后的喜是显而易见的,却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过几个月,等过了年再如此张扬也不晚。
不过,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么想全无用处。
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让她惦记着。
易楚问起德公公,“……专程让宫女来提点我,你可是认识他?承了他的情,总得找机会还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对乾清宫的太监熟悉,可邵广海告老出宫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另调他处,现在乾清宫里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选上来的……德公公是慈宁宫里的太监,好像也是忠王府带进来的,只见过他一面。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定然当面致谢。”
杜仲办事素来周全,易楚遂不再问,靠在车壁上假寐。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大都在家中午歇,极少有人在街上走动。
大勇挥动着马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揽在怀里,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往散发着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听到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恼地嘟哝,“怎么这么快?”
杜仲亲昵地亲亲她的额头,“乖,马车里蜷着不舒服,等回屋躺着好好睡一觉。”
易楚睁开眼,刚睡醒的小猫般,伸了个懒腰,面上漾出慵懒的笑容,“我的头发是不是乱了?”
杜仲打量一下,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抿到耳后,又将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几步路,没事。”说着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回身又将易楚扶下来。
易楚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冬晴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声打断她,“没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说赶紧端茶打扇过来服侍,开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儿?”
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来,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样子。
易楚叹口气,问道:“怎么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门,二姑娘就躲在屋子里哭着闹着要寻死,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早饭跟午饭都没吃,这会听说太太回来了,二姑娘说跟太太见上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易齐素来自傲,又爱惜容颜,从来不会玩这种寻死觅活的花招。
易楚颇为疑惑,急急地说:“带我去看看。”
刚走到西厢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受了这份屈辱,我是再也没脸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也得见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劝慰声,“到底怎么回事,二姑娘说出来,奴婢虽然愚钝,兴许还能想出个笨法子……大热天,二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易齐不说话,哭声却更是委屈。
易楚推门进去,见易齐仍是穿着早上那件嫩黄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泪水,显得有些凌乱。裙子半掀着,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膝盖处两块青紫,还有几道血痕,非常明显。
“怎么伤的?”易楚大惊,弯腰瞧了瞧她的腿,厉声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请个郎中,或者去晓望街要点伤药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齐抽抽泣泣地说:“是我不让的,留着这处伤,也好请姐姐为我做主。”
易楚问道:“做什么主?”
易齐抬头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与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极有眼色,拉着冬晴退了下去。
易齐这才低低开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门,不知为何姐夫又转了回来,拉着我就要亲嘴,我死命挣脱出来,却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这些血丝来,郑三嫂在一旁也瞧见了……古往今来姐妹同嫁一人……”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杜仲冷着脸进来,看都不看易齐一样,扬声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捆起来卖到窑子去。”
易楚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别!”
杜仲逼视着她,“你什么意思?”
周身冷寒的气势散发出来,易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俾睨天下傲视一些的锦衣卫特使。
她嗫嚅地说:“你不能这样,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声,举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顿时断为两截,上面的茶壶杯盏洒了一地,叮当作响。
撩了袍襟,阔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识地伸手阻拦,手指触到衣袖,险些被他激起的风带倒。
门“咣当”一声合上又被震开。
他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易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易齐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着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于我,又要把我发卖,我实在没脸活下去,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着不及反应,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着易齐,“阿齐,你不了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个人,还会容你挣脱开?本来,我还想过上一两年,等外头风声小了,就寻个老实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妆也会给你备得体体面面的。没想到你却打的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几年相处的情分上,我不会卖了你。西郊有处庵堂,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就把你送过去。”
“姐,”易齐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里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再说,只有那种犯错污了名声的人才去那里。我要去了,怎么在人前露面?姐,你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易楚讥讽地摇摇头,“你要真有死的念头,早在荣郡王府时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姐,你怎么会这样说?”易齐愕然地抬头,她自以为在郡王府发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说,家里人就不会知道,她依旧是原本的二姑娘。
没想到,易楚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却从来都不说,从来没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与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才对她这般冷淡,要将她卖到妓院?
易齐脑子转得飞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紧紧抓住易楚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错了。”
易楚俯视着她,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碎瓷片,狠狠地划向衣襟。
轻薄的玉生烟料子沿着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断开。
“从今而后,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转身离开。
冬晴与冬雪远远地站在院子中间,并不敢朝这边窥视。
易楚吸口气,尽量使声音变得平静,“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实在不想活,就由着她,只别让她偷跑出去。”
两人讶异地对视一眼,齐齐答应了一声。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并不在,也不知怒气冲冲地跑到哪里去了。
易楚寻了家常旧衣出来,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百两银子的罗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里苦涩得要命,面上却露出浅淡的笑容。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笼上一层鸽灰的暮色,远近人家次第亮起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杜仲没有回来。
饭凉了温,温了又凉,杜仲仍是没有回来……
119|往事
易楚等得心焦,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强忍着喝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
闷闷地坐在大炕上,想做点针线,可一朵桃花瓣绣了拆,拆了绣,总是不成样子。
索性叫了冬雨过来研墨,又挑亮烛芯,铺开一张宣纸,翻开本医书,一页页地抄。
抄到杜仲那页时,终究忍不住叹口气,觉得满心的委屈。
易齐的所作所为再怎么不堪,可终究是个年轻女子,与她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怎可能卖到那种烟花之地?
而且,他根本不听她解释,就那样负气离开,连句话都不留。
还差点累她摔倒。
夫妻便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合就负气出走吗?
越等待越是心凉。
直到三更时分,杜仲才冷着脸回来,浑身都是灰尘,似是赶了许久的路。
易楚下炕趿拉了鞋子,问道:“你吃过饭没有,下碗面吃吧?”
杜仲淡淡地答了句,“好。”
易楚便看向冬雨,“让冬云煮碗素汤面,爷不吃芫荽,放点葱花就好。”
冬雨应声出去。
易楚又去净房往铜盆里倒了清水,对杜仲道:“热出一身汗,去洗把脸吧。”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亲自服侍他。
杜仲洗过脸再出来,易楚已经上了床,绡纱帐帘低低垂着,隔绝了他的视线……
易楚是真的累了。
早上寅初就起床,在皇宫里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惟恐行差踏错惹来大祸,回到家又应付易齐的哭闹。
熬到这会,身体累,心里更累。
疲惫的时候,她常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只饱饱地睡上一觉,等待崭新的开始。
一夜无梦,第二天易楚起了个大早。
外间大炕的炕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坨掉的面,显然昨天杜仲并没有吃。
冬雨等在外面,听到动静走进来。
易楚轻声问:“爷醒了吗,昨儿怎么没吃饭?”
冬雨怯生生地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昨天我端了面进来,老爷就让我退下去了。”
说退下还是好听的。
事实上,她是被杜仲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把碗放到炕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惟恐晚一步就会惹得杜仲发火。
看到西厢房垮掉的桌子就知道,这位爷发起火来是如何可怕。
又是不告而别。
易楚苦笑着叹口气,指指面碗,“倒了吧,到厨房给我盛碗粥就行,别的吃不下。”
冬雨同情地看了她两眼,端了一大碗黑米熬的红枣粥,还有两碟小菜,温声劝道:“太太昨儿就用得少,郑三嫂特意用红油拌了笋丝。”
易楚笑一笑,努力把饭吃了个一干二净。
吃过罢饭,易楚叫了冬晴过来,“二姑娘那边,让冬雪跟郑三嫂看着,你跟我出去办点事。”
冬晴痛快地答应,“好。”
临出门时,易楚交代冬雨,“如果老爷问起就说我去晓望街一趟。”要是他不问,那就算了。
易楚确实到了晓望街,却没回家,而是到街口的车马行要了一辆车。
车马行掌柜也是熟识的,知道易楚要出城,特地找了个憨厚老成的车夫。
车夫对西郊并不太熟,一路打听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落梅庵。
落梅庵坐落在千梅山的半山腰。
车夫在山脚树荫下等,易楚则跟冬晴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
千梅山是因山脚遍植梅树而得名,此时正值盛夏,虽无千树梅花竞相绽放的胜景,但放眼望去梅枝虬结,枝叶繁茂,另有易趣。
落梅庵不大,连主持带女尼不超过二十人,都是身着粗布缁衣,戴皂色软帽。还有三四位俗家女子,穿着打扮跟女尼一样,不同的只是束着发,不曾戴软帽,举止行为端庄稳重,并不见轻佻之态。
易楚跟主持说了来意。
主持笑得很和善,“施主放心,但凡在我们这里修行过的姑娘小姐,再回府指定跟以前不同,要多规矩就有多规矩……至于吃穿,跟我们相同,并不亏待她们,但要想吃得跟在府里一样,却是不能……每天卯初起身做早课,吃过早饭到田地里转一圈,中午有午休,休息完各自在房间里抄经,针线活不用她们做,剪子、刀什么的一概碰不着……每月花费一两半银子,此外施主要想添香油,则各凭心意。”
易楚侧眼瞧着一个个神情木讷的女子,虽觉不妥,却也是无可奈何。
落梅庵比起京里的庵堂清静得多,不怕被人瞧见,又在半山腰远离大路,即便有人逃出去,找不到车马,也走不远。
想了想,掏出张二十两的银票,“先住一年,余下的在菩萨面前上两柱香。”
主持笑眯眯地接过来塞进怀里,“府上的小姐哪天过来,贫尼也好准备衣着房间。”
易楚顿一顿,沉声道:“再过三天,三天后把人送来。”
主持答道:“好,贫尼知道了……施主只将人送来即可,衣着被褥妆奁首饰一概不需要,庵里都备着。”
易楚点点头。
恰逢饭时,易楚跟冬晴留在庵堂里用斋。
米是粳米掺杂了糙米,不如家里的米好吃,可也能入口。
菜倒是新鲜,只是没油少盐的,滋味很寡淡。
还有一道汤,上面浮着蛋花还有几丝油星,尝着像是豆油,有股腥气,不如麻油香。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晴却吃得很香甜,“这就不错了,我爹刚过世那两年,我家吃得还不如这个,每天都喝野菜粥,到了冬天没有野菜,粥里有几粒米都能数得清楚。”
易楚心里明白,可莫名地就是觉得有些伤感。
等下山找到车夫,再赶回白米斜街,已接近黄昏时分。
郑三嫂已在准备做饭,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易楚先去了西厢房,对易齐道:“……已跟落梅庵的主持说好了,三天后就送你过去,一应衣物首饰都不能带,你把屋里的东西归置好,想留的就放到箱笼里,那些不想要的,我便丢弃了。”
易齐木着脸,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愤恨与不平。
易楚见她这副情状,任是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吩咐冬晴几句就进了正房。
杜仲盘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专注,头不抬眼不睁的。
易楚沉默着走进内室,去净房洗了脸,正要换衣服,布帘猛地被撩开,杜仲阔步走进去,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低头吻向她的唇。
易楚错脸躲开,又挣扎着推他,却是推不动。
杜仲紧紧拥着她,大手托住她的后脑,用力将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
又闻到熟悉的艾草的清香,易楚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
“对不起,阿楚,是我的错,”隔着薄薄的夏日布料,杜仲感受到胸前的润湿,越发搂她搂得紧,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低着头,下巴轻轻拂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哑,还有些许的不安,“阿楚,看你对我这样冷淡,我心里难受……你别不理我。”
易楚的泪流得更凶,她哽咽着开口,“没不理你……你不给我机会,你发那么大火……”
滚烫的泪灼热了他的胸口,很快又蔓延到全身,杜仲不知所措,只一遍一遍地呢喃,“对不起,阿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
该怎么说呢?
杜仲也无法解释当时自己的行为,隔着门缝,他听到易齐哀哀哭泣,说他非礼她,当时全身的血就像沸腾般,一个劲往脑子里冲。
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说自己对易齐并无杂念,所以出口就说卖了易齐,可易楚用那般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就像多年前,在杜家荣恩院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记得很清楚,是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九,杜俍洗三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宾客,其中就有余香兰和她娘亲。
他因守孝,加上洗三是女人的事,就没往内院去,而在屋里习字。
有小厮来传话,说信义伯找他。
祖父大半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多。
他放下书本就去了荣恩院,可祖父仍睡着。
大丫鬟兰心说:“适才伯爷睁开眼,叫大少爷的名字……大少爷略坐坐,兴许伯爷待会就醒了。”
祖父屋里燃着两个火盆,又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兰心体贴他,“今日天儿不错,大少爷在院子里等吧。”
他耐不住热,就站在桂花树下等。
兰心端了茶走到他面前,失手泼了茶,茶水湿了两人的衣衫。
他虽生气,可也不好对祖父屋里的丫鬟动粗,就掏出帕子擦拭,可兰心突然就扯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白嫩的肌肤。
然后,抓住他的手,放在隆起的两团上。
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女人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
正在那个时候,大章氏带着一众宾客来给信义伯请安。
兰心跪在大章氏面前哭诉,“……大少爷三番两次用言语挑逗,还拿了帕子当信物,许诺抬我当姨娘……适才趁我端茶过来又要非礼……奴婢虽是下人,可也是爹娘娇养的,只等到了期限家人来赎,好好寻个人家嫁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听了兰心的胡言乱语,他自是不肯承认。
兰心喊了声,“少爷辱我清白,我自当以死明志。”一头撞上院墙,当场没了气。
大章氏就唤了婆子来行家法。
大章氏说,“仲哥儿,只要你认了错,看在你年纪还小的份上,祖母就饶过你这会。”
他不肯认,棍子就不停地打在他双腿上。
十几位女宾神情各异地看着,都没有人开口,只有年幼的余香兰说了句,“仲哥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捱了那么多下棍子,他咬牙死撑住没有哭,唯独听到那句话时,眼泪没忍住,“刷”地流了下来。
后来,包着头巾正在坐月子的小章氏跌跌撞撞地过来哀求,大章氏才放过他。
离开杜府后,他才明白,是大章氏买通兰心算计了他。
他是信义伯的嫡长孙,又深受信义伯器重,将来爵位必然是要传给他的。
可这么一闹腾,大家都知道年方十二的他在孝中调戏祖父屋里的丫鬟,品行如此败坏,岂能承继伯府?
大章氏本就没打算打死他,她的目的只在于败坏他的声誉,如果顺带让他落下个病根更好。
他逃了,气死了信义伯,而小章氏却得了个心善的美名。
听着他的讲述,易楚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画中倔强的少年趴在血泊里,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举着婴儿手臂粗的木棍,一五一十地打着。
才刚刚十二岁,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就被安上个欺侮婢女的罪名。
而满院子的宾客,竟然都淡漠地看着。
易楚的心像是被尖利的刀子划过,痛得缩成了一团。
伸手紧紧地回抱着杜仲的腰际,又抬起头,寻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双唇交接,温柔地碾压吸吮,无关于情~欲,只有怜惜有心疼有愧疚,有满溢着的浓浓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吻由轻柔变得急切,呼吸粗重而急促,杜仲的手慢慢从腰际滑到胸前……
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冬雨小声地问:“太太,饭做好了,什么时候摆饭?”
易楚深吸口气,强压住羞意道:“这就摆吧。”
冬雨答应着出去。
易楚慌忙推开杜仲,重新绞过帕子擦脸,又打散凌乱的发髻。
杜仲自发自动地取过梳子帮她梳头,“……去晓望街刚好遇到外祖母,外祖母提到你,我才知道你并没回去……你去了哪里?”
易楚把到落梅庵的事儿说了遍。
杜仲浑不在意地说:“你自己看着处置就好……只是你得记着,但凡主动贴上来的女人或者别人硬塞的,我一概不会理,你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易楚眼前蓦地浮现出陈芙爽朗大方的面容,很快地挥开了。
吃饭的时候,易楚才发现炕桌上还放着两包点心,都包着陈记糕点铺的油纸,陈记糕点铺在积水潭附近,馅料用量很足,味道极好,很难买到。
一包核桃酥,一包糯米糕,都是她爱吃的。
杜仲轻声道:“早上骑马去买的,本想让你趁热吃……”
易楚又觉得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没想到,他一大早出门是为她买点心,而她却用自己的小心思来猜测他。
易楚满心满怀的柔情无法诉说,只用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杜仲。
杜仲没有心思吃饭,放下筷子就把易楚抱到了床上,顺手挥落了帐帘……
翌日,易楚在浅浅淡淡的艾草香里醒来,对上杜仲深邃黑亮的眼眸,不由赧然。
尽管并非首次同房,可昨夜终是过分了些。
不该看的地方看了,不该亲的地方亲了,不该说的话说了,那些羞死人的动作也做了。
易楚面色红得几乎要滴血,杜仲却是神清气爽,凑在易楚耳边低声道:“人家说小吵怡情,大吵伤身,我是既怡情又伤身。”
易楚气得伸脚踹他,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轻轻放在唇边,亲吻,而后顺着小腿往上……
眼看着昨夜的情景又要重现,易楚忙不迭软语求饶。
杜仲大度地松开手,“这次先记着帐,等以后慢慢地算细细地算。”
易楚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再过两日,大勇驾车跟冬晴一道将易齐送到了落梅庵。易楚指挥着冬雨冬雪把西厢房重新归置了一边。
而吴韵婷果然让人送来十条丝帕。
来人是个四十左右岁的婆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看着很喜气,口齿也伶俐,“我家姑娘针线不算出挑,这四条是她亲手绣的,怕太太见笑,又让针线房绣了六条,太太凑合着用……姑娘这几天早上喝着蜂蜜水,觉得比往常轻快些,今儿一早到花园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不适……因着姑娘的身子,花园里花木不多,倒是有几棵树和一些藤蔓值得一瞧,姑娘说请太太赏脸去吃几块点心。”
说着掏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冬雪面前。
冬雪接了才递给易楚。
婆子又道:“定得是六月二十二,没别人,就是姑娘的三四位好友,请太太务必赏光。”
易楚想着以后这种事总免不了,笑着应了,“行,到时候一定去。”
冬雪顺势塞给她一个厚厚的封红,婆子乐呵呵地走了。
同一天,杜仲就任宣府总兵的正式文书也下来了。
易楚不免有些伤感,叫了几个丫鬟一起准备给杜仲收拾行装。
杜仲笑道:“不用那么急,眼下宣府万总兵还在,皇上得先给他安排好职位,我在他离任前两天到宣府就行……正好这几天我写个折子替你请封,三品以上官员可恩推三代,怎么也得替你要个夫人的封号回来。”
易楚听了只是笑,虽说不紧着收拾行李了,可该准备的东西也不能懈怠。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吴家宴客的日子……
120|宴会
忠勤伯府位于黄华坊,离威远侯府不算远。
刚到胡同口,易楚就看到了威远侯府的车驾,车夫她认识,那个姓黄的师傅。杜仲也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忠勤伯府角门侍立着几个婆子跟丫鬟,看到宾客下来,就小跑着上前搀扶。
易楚坐的车仍是大勇驾的,极普通的黑漆平头车,上面并无府邸标识。
婆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外头车辆打误打误撞地经过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
只这一犹豫,杜仲已跳下马车,回身去扶易楚。
婆子们都经过事,已知道是前来赴宴的宾客,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过来相迎。
便有人恭敬地行礼,“给杜太太请安。”
易楚瞧一眼,见是前几天送帕子和请柬的苏婆子,笑着点点头。
苏婆子很机灵,瞧见杜仲仍是扶着易楚的手臂毫不避讳的样子,又屈膝福了福,“见过杜大人。”
杜仲“嗯”一声,对易楚道:“我要到兵部武库司办事,估摸着未初能赶过来,你这边若是散得早,就在里面等我一会儿,不急着出来。”
“我知道,”易楚笑笑,轻轻推他一把,示意他上车先走。
杜仲却催促她,“你先进去。”
苏婆子看在眼里,眸光闪了闪,殷勤地搀起易楚的胳膊,“杜太太里面请。”
进了角门,沿着石子路往左可以通到外院,而顺着抄手游廊向右,则通向女眷所在的内院。
忠勤伯府占地极广,放眼望去,数不尽的重檐楼阁,望不完的绿树浓荫,一道接一道的月华门,一环套一环的曲回廊。
五步一座假山怪石,十步一道竹桥小亭,山石上牵绕着藤蔓,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缀在其中,极具野趣,小亭临着溪水,坐在护栏上可以弯腰够着水面。
与御花园的富丽华贵相比,多了几分随意率性,而与威远侯府的拙朴肃穆相比,又多了几分精巧别致。
易楚看得目不暇接,苏婆子见她兴致高,也跟着凑趣,一一介绍起各处的来历名称。
说话间,到了吴韵婷所在的桂香院。
吴韵婷已听丫鬟禀告过,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易楚,笑容便从心底由衷地洋溢出来,“怎么现在才到,再不来我就要派人去接你了。”
语气嗔怪,却透着亲昵。
易楚急忙告罪,“出门时耽搁了,加上车夫路不熟,本来还能早点到。”
吴韵婷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我按着你说的做,感觉好多了,不过鼻子呛到水的滋味却不好受。”
易楚一愣,随即笑道:“不是将鼻子放进辛夷汤里,而是用热气蒸,或者将帕子打湿覆在鼻子上也行。”
吴韵婷也跟着“咯咯”笑,“难怪呢,倒是我听岔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花厅。
厅里已有五六个年轻女子,正说得热闹,陈芙也在内。
陈芙今天的打扮与上次又不同。
天青色绣着精致的缠枝梅花的软缎褙子,月白色百褶裙,两道乌眉用青黛描过,显出秀丽如远山的轮廓。双唇涂了口脂,娇艳的红色,像是枝头熟透的樱桃。头上插两支碧玉簪,簪头嵌着龙眼大的珍珠。珍珠的光华映衬着她红润的肤色,更添了几许柔和。
见到易楚,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杜太太。”
易楚回之一笑,暗想,这般相貌与仪态,倘若杜仲不是成亲在先,见到她是不是也会动心?
因另有宾客到,吴韵婷到门口迎接,陈芙就向她引见花厅的客人。
容长脸,身型瘦削的是潘阁老的长孙媳妇。
鸭蛋脸,眉心有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痣的是定国公的四孙女。
皮肤略黑,但眉眼极精致漂亮的是安顺伯的长媳薛氏。
其余人相见,不过是点头笑笑,薛氏却很奇怪,先是愣了下,立刻热络地拉起易楚的手,“前几天就听人提起杜太太,长相标致温情也大方,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又提到自己的闺名,“娘家姓薛,单字一个琴字,杜太太称我薛琴就好。”
易楚也说起了自己的名字年龄。
薛琴熟稔地说:“我比你虚长几岁,就卖个老,叫你阿楚。”
易楚从善如流地笑笑。
陈芙眼波流转,趁无人之际,悄声提醒易楚,“安顺伯的长子在吏部验封司任职……前阵子皇上彻查了好几家勋贵,这一阵开始着手封赏之事。”
皇帝登基要做的都是这两件,先立威,再施恩,恩威并用,才是治国之道。
而验封司掌管封爵、袭荫、褒赠吏算等事宜。
陈芙是在说,薛琴对她热络是事出有因?
易楚正思量着,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少女,陈芙介绍道:“是平凉侯家里的十七姑娘,上次在宫里见过。”
易楚认出来了,就是她说不懂喝茶后嗤笑出声的女子。
易楚笑着招呼,“这么巧,又遇到了。”
赵十七看都不看易楚一眼,只矜持地冲陈芙点点头。
易楚无谓地一笑,陈芙却很难堪,不好意思地解释,“赵家是武将出身,她家的人都不太会交际,并不是单单对你冷淡,你别放在心上。”
万晋朝有规定,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但凡有爵位的哪家不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
偶有文官得爵的,那也只能是三等的伯爵,不可能到公或者侯。
而因外戚得爵的,不许世袭,除非有特恩才能世袭一两代。
赵十七不会交际,怎么不见她对陈芙视若无睹,摆明了还是瞧不起易楚罢了。
易楚心知肚明,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盈盈地问:“你可请太医开了调养宫寒的方子?”
陈芙点头,“……当天姐姐就请了方太医来诊脉,没垫帕子,也没拉帘子,方太医跟你说的一样,确实有宫寒之症,这几天都吃着药。”
易楚想起方太医花白的胡子青筋毕露的手,笑了笑。
皇后娘娘为陈芙考虑得果然周到,方太医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即便有肌肤接触,也不会招来什么闲言碎语。
陈芙歪头瞧了眼易楚,突然压低声音,“听韵婷说,上次等在宫门口接你的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是杜总兵吗?”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没别的意思,”陈芙慌乱地摆摆手,“通常外命妇进宫,等在外面的都是身边的嬷嬷或者大丫鬟,还没见到当家爷们亲自接人。”
易楚松了口气,悄声道:“我是头一次进宫,对宫里的规矩不太懂,相公不放心,怕出了什么篓子。”
这就是默认了。
陈芙羡慕地说:“你们处得真好……前阵子,我偷偷听我娘跟身边的嬷嬷提过,说姐姐要给我从武将里头选,我觉得行伍之人性子野,脾气糙,相处定然不容易……如今看来倒也未必。”话出口,立刻懊恼不已,连声哀求,“杜太太,我拿你当姐妹,万不可把这话告诉她人。”
易楚见她急得脸都红了,声音也发着颤,忙柔声宽慰,“你放心,此话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陈芙这才放了心,小声道:“我家里姐妹虽多,可嫡生的只我跟姐姐两人,姐姐比我大六岁,我娘身子不好,从小就是姐姐管着我,尤其她嫁到宗室后,对我更加严厉。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心里是又怕又爱,什么事情都不敢违逆……倒是觉得你很亲切,我最羡慕有梨涡的人了,听人说有梨涡的人酒量都好,你能喝酒吗?”
易楚冷不防她从亲事说到皇后娘娘又说起喝酒,一时失笑,“能喝点,但不太多,曾经喝过一壶二两的秋露白,好像没有醉,就是话变得特别多……我挺喜欢喝酒的。”
“我也喜欢,”陈芙遇到知己般兴奋地低呼一声,“可我娘跟姐姐都不让我多喝,即便过年,也只能喝一杯,再多却是不能了……我自己也酿酒,回头我送坛子梨花酿给你,我大哥大嫂他们尝了都说好喝。”
两人越说越热络,眼见着花厅里又多了几人,其中就有钱氏跟杜俏。
难怪门口停着威远侯府的车,却没见到人,想必杜俏到钱氏屋里说话了。
钱氏身后跟着苏婆子和一个大丫头,杜俏身后则跟着赵嬷嬷和锦屏。
能跟着在宴会上露面的婆子丫鬟,自然都是平常用得顺手的,也是最得力的。
易楚又是一愣,没想到钱氏竟然特地让苏婆子在角门等她。这种活儿,不都是专门迎送的婆子的差事?
主人来了,自然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易楚便与陈芙一道走了过去。
苏婆子已将在角门处的所闻所见告诉了钱氏,钱氏对易楚的态度更是亲切,“……刚才跟表嫂还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日后得经常往来才是,可别生疏了。”
钱氏是林乾正儿八经的表妹,算起来当然是亲戚。
杜俏打量一下易楚的穿着,眉头稍皱了皱,脸上也挂着笑,“怕你不认识路,原本还想让黄师傅去接你,”又转向陈芙,“这位是……”
钱氏连忙介绍,“文定伯家中的六姑娘。”又给陈芙介绍杜俏,“威远侯夫人,杜总兵的妹妹。”
两人互相见了礼。
杜俏就拉着易楚到了僻静处,叹口气,“你这打扮也太不经心了,赤金大朵配牡丹髻或者如意髻才对,你既是梳着圆髻就别用这招摇华丽之物,还有褙子,都是去年的样式了,今年已经不时兴这种牙边。”
易楚很是无语,褙子跟罗裙都是她自己缝的,穿起来既合体又舒服,而且也无失礼之处……就因为个牙边,难道还能扔了不穿?
杜俏又问道:“我哥得了宣府总兵的差事,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她还是从林老夫人那里得知的消息。
因林乾在发送先帝时当众取出遗旨,着实惊呆了一干人。人人都知林乾自从断了腿,再不曾问过政事,却不料遗旨会在他那里。
嘉德帝登基后,也曾先后两次宣林乾进宫议过事。
林乾虽然还是个闲散侯爷,可如今的闲散跟先前又不同,每天登门拜访的朝臣络绎不绝。林乾仍是一概不见,杜俏却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她曾私下问过林乾遗旨的来处,林乾倒没隐瞒,说就藏在易楚送来那幅画的夹层里,他只是找了个最恰当的时机公布于世。言谈之间,对易楚颇为赞赏。
六月十五,林家人照例聚在一起用膳,男一桌女一桌,中间用屏风隔着。
林老夫人有意在全家人面前给杜俏做脸,就说起皇后宴请之事,问杜俏,“娘家舅爷什么时候启程去宣府?”
杜俏哪里知道,一问之下几乎下不来台,勉强笑着应道:“京里还有事要处理,日程尚未定下来。”
林老夫人又道:“要是定了日程,该准备些议程,再请舅爷到家里吃顿饭算是送行……舅爷娶的是哪家姑娘,也应该常来常往才是。”
杜俏吭吭哧哧地替大哥道了谢,却没提易楚。
后来,杜俏差人细细打听了皇后宴请的事。
当日宴请之人都是人精,见凭空冒出的杜仲竟然得了正二品总兵的职务,已猜出嘉德帝要重用他,而且易楚又得了太后青眼,犯不着得罪人,因此满口都是夸易楚温柔大方。
唯独赵十七捂着嘴轻笑,“杜太太倒是不藏拙,不懂就问,席间的菜倒是问了大半。”
杜俏把此话放在了心上,气得心尖尖都疼。
这下丢人都丢到皇宫去了。
而且,易楚已经见了太后跟皇后,便是让大哥停妻另娶都不可能。
只能花费点心思,把她身上的小家子气扳正过来才好。
所以,杜俏打听到吴家办花会请了易楚,不请自来,一早就安置好宝哥儿,急三火四地到了忠勤伯府。
两家是亲戚,用不着请柬那一套,让人直接回禀就行。
因来得早,易楚还没到,杜俏就去钱氏那里看望她儿子。两人差不多同时当娘,一谈到孩子有说不完的话,倒比往日更显亲厚。
钱氏自打跟吴峰交过心后,自己肯动脑子,又时时请教吴峰,已经很会处事。
瞧着杜俏不经意的神情与言谈,猜出她的几分心思,便推心置腹地说:“都是同枝连气的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人怎么贬损是她们的事,咱们自己人可得抬着捧着。阿楚虽然出身低,可也是得了太后亲眼,加上咱们两家扶持,谁还敢低瞧?至于其他,私下教导就是,诸如琴棋书画之类谁也不是天生就知道,还不是后来学的?”
杜俏并非愚钝之人,思量片刻已然明白。
其实钱氏拉拢易楚也是藏了私心的。
以前锦衣卫辛特使的身份,吴峰虽然没告诉她,可她却隐约探知了几分。所以,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杜总兵,她稍联想就猜到了。
景德帝晚年连儿孙都不相信,却唯独信任辛特使,而现在的嘉德帝,根基尚浅,就把守卫京都咽喉的要任委给他。
可见杜仲是个有本事的人。
钱氏私下商量吴峰,“都说杜总兵要受皇上重用,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吴峰很笃定地说:“现在不是时候,贸然去落人眼目,过些日子再说。他赴任前定然能见上一面,你们女人倒不妨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钱氏一听就明白了,加上苏婆子告诉她,杜总兵对太太是捧在手心里的,亲自送来不说,还打算亲自来接。
钱氏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做法。
这次花会,钱氏用尽了十分的心思,没专门安排吟诗作赋,却叫了一班演乐班子,隔着湖面,细细地吹弹些清雅的曲子。
亭子上摆了笔墨纸砚,又有云子双陆,有愿意作画的就画,有想下棋的就下,各随其意。
亭子里有吴韵婷照看着。
钱氏则带着易楚四处看些草木藤蔓,其中也有能做香料或者入药的,易楚对这些略懂一二,跟那些爱制香的夫人太太交谈颇为投机。
陈芙是活泼的性子,自小受过严苛的教养,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本来最爱跟人斗诗,此时竟也不与吴韵婷等人闹,却跟在易楚身边形影相随。
钱氏看了暗暗称奇,皇后娘娘对易楚不待见已经落了痕迹,没想到陈芙竟毫无顾忌,对易楚这般示好,也不知是何用意。
午正时分开始用饭,约莫半个时辰,到未初已经结束。
年青姑娘没疯够,大多数仍留在吴府,跟着吴韵婷一同闹,而成了亲的要么记挂着孩子,要么怕婆婆不喜,便早早地告辞回府。
易楚吃不准杜仲是不是回来了,正准备找人去问问,就有个小丫鬟过来,口齿伶俐地说:“杜太太,杜大人已经到了,正在跟我家大爷说话,问太太这就回府还是再喝杯茶?”
易楚不想让杜仲久等,又怕打断他跟吴峰谈话,略思索,道:“我喝了茶就走,约莫一炷香工夫吧。”
小丫鬟清脆地答声,“行,我这就去回话。”
花厅坐的众人便艳羡地看向易楚。
女人的脸面不仅是身份家世,还得看在婆婆跟相公跟前的地位。
在座的人个个身份都不低,可她们的相公从没当众这么抬举她们。
易楚匆匆地喝了杯中的茶,便起身与花厅里的夫人太太们告别,杜俏想见一下兄长,也跟着一同告辞。
便有丫鬟跑去知会了吴韵婷。
吴韵婷匆匆过来送客,说些,“感谢赏脸到敝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之类的客气话。
杜俏回答:“要是得空的时候到我们府里玩玩,老夫人时常提到你。”
易楚就道:“吴姑娘请留步,你那里还有客人,我们自行出府便是。”
说是这样说,怎可能是自行出府。
钱氏正带着婆子在二门处等着送客,见到易楚,便笑盈盈地随着一同出了角门。
杜仲就站在胡同对面的马车旁。
浅灰色的细葛布长袍,头上没戴冠,用根玉簪插着,发梢散在肩头,被风吹着,微微飘扬。
见易楚出来,脸上自然地浮起清浅的微笑,朝这边迎过来。
杜俏上前唤了声,“大哥。”
杜仲笑笑,神情变得和蔼,“阿俏也来了?”
杜俏低声道:“前几天老夫人问起大哥的日程,说替大哥送行,大哥可定下去宣府的日子?”
“怎么也得过了中秋节,”杜仲自然听明白了杜俏的意思,说是询问,其实是在抱怨,没早早将他任职的事情知会她。
他跟林乾商量过,现在不是大肆宣扬的时候,待过几日,事情都定下来,自有庆贺的时候。
杜俏还是这般的沉不住气。
杜仲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头,“你放心,过两天我会上门给老夫人请安,不会失了礼数。”
这样亲近的动作让杜俏很欣慰,她微笑地仰着头,又提到另一件事,“我家里还有几包上好的茶叶,赶明儿让人送过去,你跟阿楚喝着试试,别再……”
不等说完,杜仲打断她的话,“有好茶你自个留着喝吧,我这几年居无定所,对茶叶并没什么喜好。”
杜俏神情有点尴尬。
易楚忙替她打圆场,“都是什么茶?”
“西湖龙井、庐山云雾还有信阳毛尖,各样都有点。”杜俏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回头我分出些来,还有几匹绉纱,夏天穿着不贴身,比细葛布要凉快。”
易楚笑着道谢。
赵嬷嬷趁势扶了杜俏往马车那边走。
跟以前一样,杜仲仍是撩开车帘先扶着易楚上去,回身朝门口相送的钱氏等人拱拱手,就看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在丫鬟的簇拥下出现在角门处。
少女穿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一双黑漆漆的明眸顾盼生辉,瞧着倒有几分余香兰的品格。
少女见杜仲瞧见自己,不但不闪避,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杜仲一怔,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跳上了马车。
易楚自是没想到陈芙为了看杜仲一眼,眼巴巴地也跟着告辞出来。她嫌头上戴的赤金菊花簪压得脖子沉,正伸手揉脖颈。
杜仲不由失笑,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道:“今儿可受了委屈?”
“没有,”易楚温柔地笑,“冷眼倒是有,哪里就算得委屈了。”
杜仲正色道:“阿楚,你不用为了我出来应酬,也不必学什么茶酒,女人的脸面都是男人给的,以后我要你戴根树枝别人也巴结你说雅致,即便用涮锅水沏茶,别人抢着奉承说好喝。”
易楚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发颤,用涮锅水沏茶,亏他想得出来。
杜仲却很严肃,“我娶你不是让你看别人眼色,你原本什么样子还照着以前的样子就好。”
易楚感动地长叹一声,心里却知道,其实他是讲究的,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她难过辛苦罢了。
想到此,笑道:“好马需要配好鞍,好茶自然也得配上好水好茶具,阿俏既然有这份心,何必扫了她的兴?等她送了茶叶来,你教我沏茶吧?”
杜仲垂吻了吻她的唇,忽而想起一事,“说起来也巧,吴峰却是知道德公公的来历,德公公你也认识。”
易楚腾地坐正身子,“我认识?”
杜仲点点头,“他家之前在晓望街附近住过,前年夏天搬到大兴县投靠舅舅,没想到舅舅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花费了一大笔银子不说,舅舅还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顾。舅母自顾无暇,也顾不上上门投靠的大姑子一家……”
易楚低呼一声,越听脸色越白。
杜仲续道:“前年冬天,德公公的娘亲染了风害,先先后后拖了一个多月才治好,家里又欠下一笔债,德公公就净身到了忠王府伺候……因他识文断字,又会来事,不到半年就讨了原忠王妃的欢心,紧跟着进了宫。”
“是顾琛,”易楚泪如雨下,“他才十二岁,怎么能狠得下心来……他这一走,顾大婶该怎么办?还有顾大哥,二十几岁的人,可心智还是个小孩子……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顾琛为何连封信都没有?这叫瑶瑶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
121|拜寿
杜仲轻轻拍着她,“德公公在太后跟前伺候,时常能得些赏赐,还有底下人的孝敬,手头还算宽裕,吴峰说他每隔两个月都会托人送银子回去,家里倒是过得去。”
易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我能不能见上顾琛一面?”
杜仲掏出帕子替她拭拭泪,“他是内侍,轻易不能出宫,除非下次你再去宫里,那也得避了人才好……内侍不得与朝臣勾结,稍有不慎,怕替他惹来麻烦。我上次去乾清宫见过他一次,可他穿着内侍服侍,只扫了一眼,没敢细瞧。如果再有机会见到,我争取私下跟他说几句话。”
易楚抽泣着偎在了杜仲肩头。
回到家,易楚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斜倚在靠枕上,低声说:“那天瑶瑶分明就不对劲,把我支出去,说起床换了衣服就吃饭……要是我守着她不走,她也不会……瑶瑶要是还在,阿琛他怎么能变成这副样子……我以后没脸见瑶瑶了。”
泪水又簌簌地往下落。
杜仲知道易家与顾家向来交好,却见不得易楚这般伤心,想了想,问道:“阿楚,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银子?”
“一万四千两,你要用多少?”易楚擦擦眼泪,就要下炕穿鞋找盛银票的匣子。
“不急在这会儿,”杜仲拦住她,“我估摸着一千两就够,今天去武库司打点了一番,明儿再到五军都督府跑一趟……这银子算是我借你的,以后加倍还你。”
易楚弯了弯唇角,问道:“事情都办妥当了吗?”
杜仲点头笑笑,“有侍郎写的条子,加上银子,徐郎中二话不问就给办了。”
当年庄猛接任榆林卫总兵,将杜昕成立的亲军大多杀害,少数逃脱的均上了逃兵册子。
杜仲就是要解决跟随他的这些人的户籍问题。
像林梧,原本已做到总旗,管辖五十人,再立军功的话能升到百户,而百户就可以世袭了。他跟林枫等人要跟去宣府,想依旧用原来的军籍。
卫橡家中还有爹娘,打算跟着卫珂做几年生意就回乡奉养老人,那么需要把军籍勾掉,另外换成民籍。
而俞桦,这几年一直跟着杜仲倒是不舍得离开,愿意留在府里当管家。杜仲不欲拿他当下人,想给重新换过户籍自立门户。
五军都督府管着军籍,户部管着民籍,而兵部武库司管戎器、符勘、尺籍等事。尺籍含着勾军,就是追捕私逃的军士、或者抓不到逃兵用家里年幼儿男顶名等琐事。
三处衙门都要跑到,打点到。
好在,众人都知道杜仲受嘉德帝的器重,倒也不曾为难,只是银子却像流水一般洒了出去。
易楚听杜仲一一说出各人打算,便问:“那几个要回乡的,什么时候启程,需要准备多少程仪?”
杜仲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欣赏。
易楚虽然出身低,但为人宽厚,俞桦等人不止提到一次,说太太待他们极客气且尊重。
他们是明威将军培养的亲兵,并非杜家下人,之所以跟随杜仲,是念着旧主的恩情。可再大的恩情也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消磨,等他们感觉恩情还得差不多了,就会生起背主离心的念头。
而想要维系这份情谊,靠得就是真心。
以心换心,关系越拉越近,直到荣辱与共时,彼此的联系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既是交友之道也是御下之道。
杜仲便商量易楚,“这些人大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也得置办处宅院,买几亩地,再娶房媳妇……不但是回乡的,即便林梧、俞桦他们也是这样。”
易楚默默盘算一番,问道:“每人二百两,不知道够不够?”
“足够了,”杜仲亲昵地刮刮易楚鼻子,“共有十九人,需三千八百两,这些也得先从你的嫁妆银子里出,行不行?”
易楚嗔怪地斜他一眼。
说是她的嫁妆银子,还不都是他给的?
杜仲却一本正经地说:“给了你就是你的,眼下跟你借的,我必然会还你。”
杂三杂四地说了这些,易楚心情松快了许多,不再纠结顾琛的事,转而说起宴会,“……安顺伯的长媳,头一次见面,拉着我说了许多。可听陈六姑娘说,薛氏并非十分热络之人。”
杜仲一听就明白,笑道:“前阵子杜旼上折子请封世子,这类折子都压在验封司,届时一并呈给皇上批示。皇上批了的折子也得到验封司备案留底,还有推恩或者封赠的都经过他们……想必,薛氏事先得知了什么消息……你若看着合眼缘就与她们交往,若是不想理会,便不理。”
易楚自然懒得应酬,每次出门都得绞尽脑汁地想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哪里比得上从前,只要衣衫干净头发整齐就可以。
可画屏说过,女眷间的这种交往看着就是谈论点风花雪月或者柴米油盐,可也能从中探知朝政的动向,有时候甚至比男人的消息还可靠。
作为易楚,倒不想在应酬中探知什么或者结党营私,而是不拖累杜仲就好。
就怕无意中说错话得罪了人,平白给杜仲树敌。
杜仲猜出她的想法,推心置腹地说:“阿楚,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而应酬别人,先帝信任我是因为我是孤臣,谁也敢得罪,谁的人情也不卖,只听命于先帝。以后,我也是如此打算,会结交一些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决不拉帮结派……”
孤臣,说起来很是清高孤傲,可没有朋友,没有同党,做得好没人替你请功,可一旦稍有纰漏,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差错。
易楚怔怔地看了杜仲片刻,温柔地笑了,“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反正我总跟着你,上到天堂下碧落……”
杜仲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乱讲,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儿子。”
易楚神情赧然,脸颊如同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
杜仲心里软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情不自禁地低头噙住了她的红唇。
每每看到她温顺乖巧的样子,杜仲总会觉得十分地愧疚。
易楚虽然退过亲,但再寻户良善人家也不难。她长相温柔性情又宽厚,必然能夫妻和睦婆媳相得。
是自己,一念起便不顾其他,强着迫着占据了她的心,可娶回家后,不但没给她安定美满的生活,反而让她三番几次被人笑话。
易楚不常出门不打听闲事,他却是知道,自打皇后宴请之后,平凉侯家的赵十七就没少在外面散布易楚的闲话。
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赵十七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会如此放肆。
他不会接交人,但绝不怕得罪人,总有一天会让赵家的人在易楚面前低声下气地赔罪。
**
转天是易郎中的生辰,杜仲陪易楚回晓望街给易郎中贺寿。
寿礼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易楚送的是一身藏青色嘉定斜纹布衣衫,杜仲送的则是一匣子徽墨,两刀纸,一刀生宣一刀熟宣。
易郎中自从娶了画屏,倒是把先前喜好的字画都重新捡起来了,稍有空闲不再捧着医书看,而是在书房里念会诗文,画会儿画。
有时候画工笔,有时候画写意。写意画用生宣,工笔画则用熟宣。
杜仲送得礼投了易郎中的喜好,倒比易楚的更合心意。
易郎中留了杜仲在书房下棋,易楚先拜见了外祖母卫氏又去找画屏。
画屏已经显了怀,人比以往丰腴了许多,脸色也愈加好,白生生粉扑扑的,透着健康的红润。
知道易楚来,画屏一早备了茶水点心。
易楚笑着问:“怀相可好,孩子闹不闹腾?”
画屏满足地叹着气,“都说是苦夏,我这夏天却是能吃能睡,先前还闻不得油腥味,现在是看见鱼虾就馋……娘天天给我炖鱼吃,每次都让阿珂宰鱼,阿珂一天到晚抱怨身上腥气重。”
易楚完全能想象得到卫珂跳脚的样子,不免弯了弯唇角。
画屏又道:“以前再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先生待人温和,从不曾高声对我说过话,娘又把我当亲生闺女看……阿楚,真应该感谢你。”
易楚笑道:“谢我干什么,是你上辈子做了好事所以这辈子才得了福报。”
因见炕上摆着针线活儿,易楚顺手拿起来看了看,是个宝蓝色的肚兜,面是杭绸料子,里则是细棉布,针脚都是明的,露在外头。上面绣着两条嬉戏的金鱼,甚是可爱。
易楚便问:“已经看出来是弟弟?”
画屏“嗯”一声,“本来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大前天先生又把脉,倒是瞧准了的……娘让阿珂跟你说说,先生拦着没让,说过不了几天就见到了,特地为这个跑一趟不值当的。”
易楚俯在画屏肩头“吃吃”地笑,“我爹这是害羞呢。”
画屏并不见外,爽快地说:“先生是怕你吃味。”
易楚“嗤”一声,“我哪里就那么小气了,爹小瞧我,”又笑着说,“你怀着孩子,针线活还是别做了,免得伤了眼。这些小衣服我做就行……再给你做两条宽松点的裙子吧,瞧着你的腰身粗了不少,别勒着孩子。”
画屏道:“我把以前的裙子腰身剪了,反正不出门在家里凑合着能穿,倒是要麻烦你给娘做身秋天穿的衣裳,还有阿珂,娘现在托了吴家婶子给阿珂相看媳妇呢。”
卫珂比易楚小半岁,也已经十七,该张罗起来了。
易楚便问:“可选定了人家?”
画屏抿着嘴笑,“娘倒是选中了一家,还没等相看,阿珂先跑去给吴婶子说,他要到二十才说亲,现在看了也白看……气得娘又把他一顿好骂。”
易楚寻思片刻,压低声音道:“小舅舅不是随便说话的人,我估摸着他是想先赚钱买处宅子,再考虑成家的事。”
画屏恍然,“是这个理儿。”
卫氏跟卫珂住在易家本就不算妥当,要是再娶个媳妇回来,住处倒是有,可两家子混在一处像什么话。尤其,画屏等过完年也就要生了。
易楚跟画屏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话,便要去厨房帮着卫氏做饭,刚出门就被卫珂喊住了,“不用忙活,今儿叫了席面,午时就送来了。”
卫珂瞧着比刚从西北回来时又黑了,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长衫显得空荡荡的。
易楚不由关心地问:“小舅舅,生意不顺当吗?”
“呸,乌鸦嘴,”卫珂立刻就要跳脚,“我做生意还有不顺当的……不过累倒是真累。”说完叹口气,露出罕见的消极来。
易楚道:“要是有什么难事,跟俞管家或者张铮说一下,他们在街面上熟,兴许能帮上忙。”
“我省得,不用白不用,”卫珂笑一笑,从怀里掏出只匣子来,“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这个就赏给你。”
易楚打开一瞧,是只翡翠簪子,簪身雕成叶柄状,簪头则是张开的荷叶,看上去古朴碧透。
“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易楚低叹,又觉得诧异,卫珂此刻不是该攒钱买宅子吗?
卫珂傲然道:“看着挺有意思就买了,给你戴着玩吧。”
易楚道谢收下,问道:“小舅舅打算在哪里买宅子,要是银钱不凑手,我那里还有点。”
卫珂一本正经地说:“能买在前街附近最好,照看铺子方便,可我娘定然不放心姐夫,所以在晓望街也使得,可惜没有合适的宅子卖。”
晓望街都是老住户老店铺,确实不容易找,以前杜仲就是退而求其次,买在了白米斜街。
这个忙,易楚也帮不上。
卫珂原本就没指望她,只是觉得跟她说说话心里挺舒坦。
除了易楚,他还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卫氏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数落他,易郎中脾气好,可也把他当孩子看,动不动就拿出长辈的和蔼语气。
他跟画屏更是说不着。
而易楚,虽然有时候也爱说教,但只要他想做的事,易楚总是支持他,也会帮忙出个主意。
而且她脾气好,没正经事可说的时候,捉弄捉弄她也很开心。
所以,有什么好东西,他第一个就想着留给易楚。
就如这根荷叶簪,当时掌柜是养在碗里,甜白瓷的大碗,被簪子映得绿汪汪的。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易楚乌黑的长发上插着这支簪,配着白净的小脸的样子,毫不犹豫地买了。
簪子不便宜,可他觉得值。
听说卫氏要给他说亲,他就想能找个易楚这样的就好了,长相不用特别漂亮,顺眼就行,关键是性情要好。他虽然爱捉弄人,可也能护着人。
他偷偷打听过,卫氏看中的那家女子,女红针黹是一等一的好,可性情也太软和点儿了,面团似的,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
他可没心思整天哄孩子玩儿,干脆把亲事推到了两年后。
易楚绝想不到卫珂把自己当成说亲的模子,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书房出来的杜仲,目光温柔似水。
杜仲迎着她走来,也不避讳,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卫珂重重地“哼”了声。
吃过晌饭,画屏身子重,每天都要歇一会儿,卫氏上了年纪夜里睡不好,中午也得补觉。
易楚与杜仲便告辞,一前一后地往白米斜街走。
正午的阳光照着两人,地下映出矮小的身影。
易楚就想起去枣树街过夜的那天,他们也是这般慢慢地走,踏着皎洁的月光,步伐惊人地和谐。
想起来,依然那么真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易楚微微地笑。
回到家,正房地上摆着两坛酒,冬雨道:“……是文定伯府的婆子送来的,说六姑娘给太太尝尝,一坛梨花酿,另一坛是桂花酒,还说要是吃着好别客气,六姑娘那里还有。”
易楚问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我说亲家老爷寿辰,太太跟老爷都拜寿去了,回来后再向六姑娘道谢,然后给了两个婆子每人一个八分的银锞子,前头俞管家不在,林梧赏了车夫六分的银锞子。”
易楚点点头,这样应对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失礼。
她正想着用什么回礼,就听杜仲问道,“你跟陈六姑娘很合得来吗?”
易楚怔了下,一时有些恍惚,辨不清杜仲话里的意思……
122|封诰
杜仲笑一笑,转身进了内室,易楚吩咐冬雨,“把找冬晴找来,你们两人一道把酒坛子搬到西厢房放着,小心别摔了。”
冬雨答应声出去了。
易楚跟着进了内室。
杜仲笑着把她拉到身边,用鼻尖蹭蹭她的脑门,“又想什么呢?”
这阵子,他越来越喜欢做这种亲昵的小动作,仿佛把她当孩子般。
易楚歪着头笑,“没想什么啊。”
她确实没来得及思索,但本能的反应多少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
杜仲也不说破,只道:“这几天,不少朝臣打听咱们的住处想上门拜会,我都给拒了……文定伯虽无正经差事,可他的长子在吏部文选司,还有个侄子陈峰,在五军营任都督……眼下皇上还得依靠皇后娘家,所以放任不管,若是皇后娘娘不知见好就收,以后不见得不会被皇上忌惮。”
文选司掌管文官的品秩、升迁和改调,是吏部最有实权的机构。
五军营共十六营,每营约莫一万五千人,分别由三个都督掌管,其中陈峰就管了五个营七万人的兵力。
易楚隐约有些明白,但仍疑惑地问,“皇后与皇上是夫妻,他们生的孩子便是理所当然的太子,难不成皇后还会异心,以致于教皇上忌惮?”
杜仲揽着她细细分析,“人总是得陇望蜀,欲求只会越来越大,皇后一族尝到了权势的滋味,不免会想要更多,甚至干预皇上的决定……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夫妻父子情分远不如江山社稷重要,假如皇上抉择时束手束脚的,自然会着手清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
易楚点点头,商量道:“这两次应酬都亏了陈六姑娘照拂,她又主动示好,倒不想拂了她的面子,我送她一坛酱菜回礼,可好?”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笑容和煦,如春风般让人迷醉。
易楚忍不住就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近他胸口,低低地说:“陈六姑娘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许给你的那人,性子开朗大方,相貌也好,连我都忍不住喜欢她……我其实很担心你若见了她会……”
杜仲朗声大笑,少顷,勾起易楚下巴,笑道:“难怪这么心神不定患得患失的?”
易楚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
杜仲却强迫着她对牢自己的眼眸,声音低且柔,蕴含着无限情意,“阿楚,我到底哪里好,值得你如此对我?”
易楚双颊绯红,垂了头,低声答:“哪里都好。”
“我的小乖乖……”杜仲喟叹一声,把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陈六姑娘昨天是不是穿了件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我见过她了,确实生得不错。”
易楚讶然地抬起头。
“上车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出来,”杜仲解释,戏谑地笑笑,“眼下,陈家姑娘可是万晋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皇后娘娘没提出见你之前,我还担心她会耍别的心思,可她既然宣你进了宫,太后娘娘跟其他夫人也在场,那陈姑娘对咱们就完全不相干。皇后娘娘不可能让她的胞妹为妾,便是平妻也不行……皇上既然要用我,皇后娘娘就不敢明着动你,至多给你点小鞋穿。”
“阿楚,你对我的心我都知道,我对你也是这般,整个心里便只你一人,从第一次闯到你闺房那个晚上,我就……本来是觉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要灭口的,可看到你哭,特别想亲亲你,好容易才忍住了。”杜仲捧起易楚的脸,炽热的唇顺着她细嫩的面颊滑下,落在如花瓣般娇柔的唇上,温柔地碾压。
男子独有的阳刚气息在她唇齿间萦绕。
易楚听到杜仲低哑的声音,“阿楚,给我生个孩子吧……”
等两人清理完,重新换过衣衫,已是万家灯火。
易楚羞得抬不起头来,杜仲却神情自若地接过冬雨手里的托盘,放到炕桌上。
饭菜是凉了又热过的,不如刚出锅时候滋味好。
杜仲却吃得很香甜。
明亮的烛光照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越发得明亮。
易楚看得发呆,满心满眼里都是痴迷。
杜仲既是心酸又是感动,这些年他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地活,早已习惯疏离与防备,可易楚却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爱护着他,视他若头顶的天,又像心头的宝。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夫复何求?
吃过饭,唤了冬雨到屋里收拾,两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一弯清浅的明月斜挂在天际,人影被拉得老长。梧桐树下的瓷缸里,莲花静悄悄地合拢了花瓣,游鱼仍没歇着,时不时溅□□点水花。
栀子花不知疲倦地开,香味随着清风弥漫在院子里,浅浅淡淡的。
易楚走得热了,坐在秋千上休息,杜仲慢慢摇着绳子荡。
绳子越摇越急,秋千越荡越高,几乎能看到院墙外头,易楚觉得刺激,想叫又不敢叫,抿着嘴儿笑。
杜仲猛摇一下松开手,纵身一跃,轻巧地踏上秋千板,立在易楚身后,两人迎着风,墨发飘扬在风里,宛如神仙伴侣。
转天,易楚给陈芙写了回帖表示感谢,又收拾出一坛子酱菜作为回礼让冬晴跟冬雨送去。
两人刚走不久,杜俏让人送了茶叶来,大大小小包了四包,还有两匹纻纱料子,一匹象牙白,一匹天水碧。
易楚当仁不让地收下了,照着昨天的例打赏了送东西的婆子。
杜仲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易楚却是很高兴,扯了布料在杜仲身上比划,“单用纻纱有点轻薄了,不如里面衬着靛蓝色的细葛布,我看见街上就有人这么穿。”
看过了衣料又打开茶叶包,里面还垫着张纸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茶叶的名字产地、配什么水什么茶具,倒是很详细。
易楚叹口气,不管杜俏是出于什么缘由,可也是用了心的。她又是杜仲唯一的亲人,总不能叫杜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便亲自到厨房烧了水,将就着手头的茶具,沏了一壶倒给杜仲尝,“怎么样?”
杜仲瞧一眼,闻一下,再尝一口,“水太热了,稍等片刻再沏,色泽跟口味更好。”
易楚暗想,这人果然是讲究的,便是为了他,也得把茶酒这一套学会。
两人正对坐在炕桌两边吃茶,就听外头郑三嫂的声音想起,“老爷,太太,俞管家有事禀告。”
话音刚落,一向沉稳的俞桦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枫叶胡同那边来了人,说宫里下了旨意,让老爷跟太太过去接旨。”
枫叶胡同指的是位于积水潭附近的信义伯府。
有什么旨意要下到那边,还指了名让易楚去接?
易楚慌了神,手里的茶壶差点落了地。
杜仲接过茶壶,稳稳地放在炕桌上,慢条斯理地问:“大勇从文定伯府回来了吗?”
俞桦回答:“还没有。”
“那就再等等,”
俞桦答应着出了二门。
**
信义伯府。
大章氏穿着二品夫人的诰命服已在正房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
按理伯夫人的品阶应是超一品,但大章氏是继室,只得了个二品的诰封。二品夫人也得戴凤冠穿霞帔,看着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此时的大章氏却觉得又沉又热。
可宣旨的大太监手里捧着圣旨站得笔直,她又怎敢懈怠,只能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腰杆跪。
大太监在御前伺候,每天要站好几个时辰,早就练出来了,加上正站在树荫下,倒不觉得苦。
杜旼却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娘亲忍不住了,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大章氏用眼神狠狠地拦住了。
早先明威将军还在,信义伯也没死的时候,每年宫里的太监都要上门好几回,要么宣人议事,要么就是皇上的赏赐。
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有太监上门,后来的下人没见过这阵仗,一听有圣旨,慌得先自乱成一团。
还是大章氏冷了脸,一面吩咐丫鬟把压箱底的诰命服找出来,一面让管事摆香案准备接旨。
诰命服压得年岁太久,上面的褶子都成了死褶子,又来不及现烧了烙铁烫,大章氏只得凑合着穿上身,急匆匆地领着全家老少跪在地上接旨。
没想到大太监打眼瞧了瞧众人,问道:“杜仲杜总兵可在?”
杜旼愣了愣开口道:“小侄未住在此处。”
大太监阴阳怪气地问,“这难道不是信义伯府?皇上说得清楚,杜总兵是信义伯的嫡长孙,他不在,咱家没法交代。”
杜旼自然知道杜仲的住处,忙不迭吩咐小厮快马加鞭请杜仲来接旨。
大章氏听到此话,心里已然明白,身上的劲儿也泄了大半,可再怎么着,也不敢在太监面前表现出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就是藐视天家。
杜仲跟易楚在家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信义伯府的小厮急得跳脚,却没办法,白米斜街离积水潭少说也好几十里,用步量着去,赶天黑也到不了。
直到大勇赶了马车回来,杜仲才换上二品武将的服饰扶着易楚出门。
这次没用大勇,俞桦亲自驾车,赶得飞快。
杜仲隔着车帘道:“街上行人多,伤及无辜就不好了。”
俞桦将车慢下来,晃晃悠悠地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信义伯府。
虽然十几年没踏进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仍深深地刻在杜仲脑海里。不待门房通报,撩起衣襟就往里走。
易楚提着裙子退后半步跟着,只觉得心头砰砰跳的厉害,四周的景致半点没看见。
走了约莫两刻钟,进了处如意门,迎面乌压压跪了满院子人。
一个大太监站在树荫下双手捧着黄绫绢,另外两个小点的太监,一个手里握着拂尘像是伺候大太监的,另一个身型单薄,手里也有个黄卷儿,却是站在稍远的地方。
易楚不敢多看,低着头往里走。
就听大太监跟杜仲寒暄两句,又道:“皇上亲笔写的圣旨,杜大人请跪下接旨吧。”
杜仲双膝跪在最前面,易楚在他身边跪下了。
大太监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念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易楚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得,字倒是听得清楚,就是没明白什么意思。
直到杜仲接了圣旨,大太监笑嘻嘻地说:“恭喜伯爷,恭喜夫人”,易楚这才明白皇上将伯爵之位给了杜仲,自己得了超一品夫人的诰封。
不等易楚起身,只听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喊道:“太后娘娘懿旨,易氏跪下听旨。”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易楚悄悄抬眸瞧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泪刷地流了满脸……
123|入住
顾琛念完,将圣旨双手托着递到易楚面前,“杜夫人先接了懿旨吧。”
泪眼朦胧里,易楚看到他的脸,依然清秀白净如往日,神情仍是孩童般单纯。
以往,在医馆,他就是这般笑眯眯地扬着脸问:“阿楚姐,先生这道方子用了玄参,为什么不用党参?”
就是这道清瘦的身影,每天早一趟晚一趟,把医馆收拾得整齐利索。
易楚转过头,不忍再看。
杜仲伸手接过懿旨,“内人今日双喜临门,欢喜得忘形,德公公勿怪。”
顾琛笑一笑,“喜极而泣是常事,我也替伯爷与夫人高兴,岂会见怪。”回身不知从何处取了只一尺见方剔红雕着并蒂莲花的匣子,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翡翠雕刻的麒麟,问道:“太后所赐辟邪镇宅招财求子神物,理应置于正屋堂间,以便伯爷与夫人早得麟儿,还请伯爷头前带路。”
刚刚起身的大章氏腿脚正麻着,一听此话,又生生跪在了地上。
杜府的正屋素来是信义伯居住之处,先头信义伯杜镇因养病搬到了后头较为清静的荣恩院,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大章氏独自占着正屋。
可听这位公公的意思,难不成是让她让出正屋?
让屋子事儿小,可接下来呢,是不是也得把掌家权交出来?
大章氏不甘心,她十七岁嫁给杜镇为继室,到现在足足三十五年了,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要留给自己亲生的儿孙,现在要她拱手让给前头赵氏留下的孽种,她如何能够甘心?
赵氏是个短命的,她的儿子杜昕也短命,眼前这个杜仲……大章氏恨恨地想,早知道就不该因一念之差留下他的性命。
易楚已起身擦了眼泪,为难地说:“我跟相公一直住在外面,这府里不曾有我们的住处。”
顾琛奇怪地说:“这倒是闻所未闻,信义伯的嫡长孙竟然在伯府没有立足之地?”顿一顿,又道,“便是以前没有,这会也该有了。我人小见识少,只听说宫里的例,皇帝是要住了乾清宫,皇后住在坤宁宫,还真没听说过哪朝的太后娘娘住着坤宁宫。钱公公,您当差比我久,可有这样的例?”
钱公公,也就是先头宣旨的大太监,摇摇头,“古往今来,皇家的住所均有惯例,岂能随意变更。”
顾琛瞧瞧杜仲,装作气力不支状,“伯爷还是带路吧,这圣物着实分量不行,再耽搁会儿,若有闪失,太后怪罪下来……”
大章氏气得肝都疼了,这是明晃晃地赶人啊。
赶人不说,还拿着太后皇后打比方。
她咬着牙想站起来,却觉得眼前金星乱转,脑子发昏,三分真七分假地晕了过去。
她就是要晕,看看谁敢让她搬,难不成这个德公公能一直在府里待着?
小章氏脑子机灵,见婆母加姑母倒的时候特意压在丫鬟身上,心里已有计较,面上却着急得不行,哭着扑过去,“娘,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快来人,快,赶紧将老夫人扶到屋里。”
有丫鬟过来搀扶。
顾琛喝道:“慢着,这样贸然搬动极为不妥,当务之急,应该先叫醒老夫人才是。”慢慢地转头看向易楚,“听说杜夫人出身杏林世家,这种情况,可有法子解救?”
易楚毫不犹豫地说:“最常用的就是掐人中,若不管用,击拍面颊或者用冷水激一激都可行。”
顾琛便对小章氏道:“先掐人中试试,就在鼻下三分处。”
小章氏知道婆母七分是装的,怎可能用力,指甲摁在人中穴上,连个红印都没掐出来。
顾琛冷眼看着,又道:“力气太小不顶事,换个力气大的来。”
小章氏满怀怨念地瞪了他一眼,这位公公年纪不大,管得闲事却不少。别人宣完旨不都赶紧回宫复命去吗,他倒还有闲心在这里指手画脚。
钱公公也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这趟差事已经耽搁不少时候了,先前等着这位杜总兵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好容易完了事,赶紧回宫还来得及吃中饭,若是晚了,饿肚子是小事,说不定还得吃顿排头。
可德公公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自打他在跟了太后,太后无论是念经还是拜佛,都要德公公伺候着,平常往乾清宫里送汤送水这种得眼的差事,也指派德公公干。
外命妇都觉得太后年纪大,后宫早晚是皇后娘娘独尊。
在宫里待过的人却知道,皇上的女人成百上千数不清,可皇上的亲娘却只有一个。
只见过前一刻女人还在床上伺候着,下一刻就被赐了白绫缎,却没见过皇上翻脸不认自己的亲娘。
皇后能不能做牢那个位子,全凭皇上一句话,而太后再怎么势弱,她的地位没人动得了。
钱公公不想开罪德公公,就只能站着看他折腾。
顾琛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个粗大的声音,“奴婢力气大。”
易楚听这声儿熟,侧头一瞧,竟然是冬晴,不止是她,四个丫鬟全来了。
杜仲不动声色地捏捏她的手心,笑了笑。
顾琛看着冬晴膀大腰粗的模样,点点头,“你试试吧,认好了,鼻下三分才是人中,别掐错地方。”
冬晴答应声,一把将小章氏划拉到一旁,朝着人中掐下去。
大章氏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硬是强忍着不睁眼。
杜仲好心好意地提醒,“要不拍拍脸颊试试?”
冬晴闻言,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
大章氏再忍不下去,“哎哟”一声睁开了眼。
顾琛长舒口气,“醒了就好,多亏了这个丫头,该重赏才是。”
小章氏捏着帕子给大章氏擦脸,装作没听见。
冬晴也不在意,“呵呵”笑两声,仍到后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杜旼见亲娘两个腮帮子肿得老高,心里哪有不疼的,鼓足勇气冲顾琛行个礼,“公公请宽坐,下官先将母亲送回房内。”
顾琛两手托着匣子,叫,“圣物还没摆好,太后交待的差事没完成,哪敢宽坐?杜大人倒是在府里住着,好歹叫个人领我到正房找个妥当地方放下。”
小章氏无奈,一边吩咐着丫鬟好生搀扶着大章氏,一边跟顾琛道:“公公请随我来。”
顾琛朝杜仲努努嘴,“伯爷与夫人一道请,太后还嘱咐了供养圣物的方法,除了摆放的方位有讲究外,还得每天供养一杯水,一炷香。”
杜仲便拉着易楚随在他身后,其余杜俍杜伊等人相互看了眼,也跟了过去。
眼看走到正房门口,顾琛看了看身后一大帮人,皱着眉头道:“章夫人不是要养病,住在正房不免太过吵闹,还是搬到清静的地方为好,”停一下,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再说,太后赏赐的圣物初来乍到,最怕被病邪之人冲撞。”
大章氏浑身的血突突往头上顶,本来冬晴扇得两巴掌就不轻,有颗牙齿被打得松动了,此时只觉得满口腥甜,一低头,吐出一口血来,倒是更加坐实了病重的症状。
顾琛啧啧叹息,“到底是冲撞了圣物,都见了血了,这可是血光之灾。”
此情此景,小章氏再不能将大章氏往正房里搀,若真如此,那可就成心与太后作对了。
咬了牙,支使丫鬟,“先扶老夫人歇会,去找顶软轿来。”
顾琛又好心地说:“我看得把老夫人惯用的被褥一并搬过去为好,免得换了铺盖不得劲儿。”回头指着冬晴,“那个力气大的,就是你,进屋把老夫人的被褥收拾好送过去。”
大章氏本来还存着一丝幻想,她的日用之物都在正房,杜仲绝不敢扔出去,扔了就是不孝,她豁上慈善的名声不要也得到顺天府告他。
可现在,宫里不相干的太监发了话,人家杜仲一声都没吭。
这到底是打哪里蹦出来的太监?
竟敢对她正二品的夫人指指点点。
大章氏有心质问几句,可说话上不来气,只是呼哧呼哧地喘。
冬晴等人是俞桦特意赶车回去接的。
不但是她们四个,像林梧、林枫等人也一并赶来了,就在外院等着。
杜仲早先就对俞桦说过,到宣府之前得把家事处理了,不能把易楚一个人扔在京都被欺负。两人私下商议过不少次。
这次杜仲进府,就没打算回去。
冬晴瞧着易楚脸色,不像制止的样子,撸起袖子就进了屋。
四人平常干活干习惯了的,不像杜府的大丫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尤其是冬晴,七八岁时就跟着父亲上山扛猎物,哪还在乎这点活儿。
当即三下两下将绘着虫草图样的精致帐子拽下来,扯成长条拧成绳子。
床上的薄被是叠好的,冬晴没管,把下面铺着的两层褥子连带着最底下的棉垫子往上一卷,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稍用力扛在肩头就走出门口,对着小章氏问:“这位嬷嬷,送到哪里去?”
顾琛忍不住笑,心道易楚也不知打哪儿找了个这么糙的丫鬟,今儿倒是用着了,朝着冬晴笑笑,“你这丫头倒是个利索的,该重赏!你不用急,回头软轿来了,她们往哪儿抬,你就跟着往哪儿送。”
冬晴痛快地答应声,将被子卷往地上一扔,低眉顺目地等着了。
小章氏也憋着一股气,她刚三十又四,虽说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可平常保养的好,风韵犹存,就跟二十出头似的。
加上今儿要接旨,特意打扮得富贵华丽,这粗野的丫头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说她是个嬷嬷来的?
又是气,又是惊,大章氏会享受,嫌床板硬,下面铺的棉垫子絮了好几层,平常拿出来晾晒的时候都是两三个丫鬟抬着,现在可好,人家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扛出来了,外加两床褥子。
等软轿的工夫,顾琛又想起事儿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小章氏,“老夫人的衣服首饰也得收拾过去,否则人不在这儿,万一少了坏了的,总得有人受牵连。”
冬晴听了跃跃欲试。
顾琛道:“你毛手毛脚的,别弄坏了,让几个细心点儿的去收拾。”目光落在冬晴身旁的冬雨身上。
小章氏咬着牙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去?”
丫鬟们唯唯诺诺地进了屋子。
顾琛这才托着匣子进了最中间的堂屋,将麒麟的头冲着门口,尾巴冲着墙壁,端详了好一阵子摆放好,甩甩酸痛的胳膊,对杜仲道:“太后说了,圣物一旦放好就不能随意搬动,另外切不可喧闹吵圣物,屋里最好有木有水,才能旺财旺子。”
杜仲连连应着,“臣恭听太后吩咐,明日臣定当入宫叩谢太后恩典。”
顾琛笑一笑,出了堂间转身到了次间。
次间就是大章氏的卧室,几个丫鬟正清点衣物首饰。
按理,男人不可能随意出入女子卧房,可顾琛跟钱公公都是太监,太监不是女人,可也算不得男人。
顾琛也不避讳,当着丫鬟们的面就对钱公公道:“生平最恨小妇,尤其占了大妇的位置还苛责她子孙那种。”
钱公公深有感触。
他就是因为爹娶了后娘,后娘看他百般不顺,张口闭口就是娼妇养的,天天非打既骂还不给饭吃。后娘听说宫里招募太监,可得五两银子,就说服他爹给他喝了药,趁他昏迷时净了身。
钱公公手头有了银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后娘以及后娘生的两个弟妹捅了。把他爹打断了双腿,倒是留了一命,每天靠行乞为生。
如今听到顾琛此话,倒是惹出他满腹的怒气,想想先前关于杜仲的传言,竟是明白了几分。
敢情德公公是给杜总兵抱不平的。
其实顾琛就是来给易楚撑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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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琛年纪虽小,可他聪明,他的聪明在于会揣摩身边人的心思,但又不让人觉得奸猾。
太后跟先忠王伉俪情深,本来是要追随先忠王去的,可想到自己一走,不免让儿子受世人诟病。
楚寻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踩着父母双亲的尸身上位的,这种话若传出去,被那几个不安分的王爷利用了,江山社稷或有动摇之虞。
为了儿子,太后只能忍着孤单熬日子。
楚寻忙着在前朝准备登基事宜,太后在后宫数着佛珠念经。
顾琛是经过生离死别这种痛的,先是父亲,再是姐姐,顾大婶拉扯着他们兄弟三人度日如年,那种悲伤绝望的心情跟现在太后的心思一般无二。
顾琛便把伺候顾大婶的心用在了伺候太后身上。
每天一早,花斛里的花就换上御花园刚剪的带着露珠的花;辰正差一刻,顾琛就将太后诵经的静室打扫干净,透过气,然后点上香,太后是按着点去静室读经的;吃过晚饭,顾琛提醒着太后身边的宫女陪着太后在院子里遛弯,免得积食。
先时太后没觉出来,有次顾琛犯错捱了打,趴在床上两天没起来,太后发现不对劲儿,虽然花照换,静室照旧打扫,就是觉得不如往日合心意。
顾琛就这么入了太后的眼。
太后生了三个孩子,儿子却只楚寻一人。太后全心全意为着儿子,楚寻对亲娘也存着内疚之情,母子俩的情分倒比先前还亲厚。
楚寻每天卯正时分准时上朝,太后则掐着点儿亲自炖好滋补的汤水,让顾琛送到乾清宫。
这天顾琛就听到楚寻吩咐御前太监汪敏,让他安排人手把恩封杜仲的圣旨传下去。
顾琛回到慈宁宫,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太后,“听说杜总兵住在外头,这封爵的圣旨是要下到白米斜街还是信义伯府?”
太后不防备这一问,倒是想起易楚来了。
其实,她也说不上多么看重易楚,但那天一大帮穿红着锦的女子中,易楚一袭浅浅淡淡的天青色罗裙着实让她眼前一亮。
尤其,皇后还对易楚有明显的挑剔。
太后冷笑不已,楚寻指望杜仲驻守宣府保护京都,可皇后却百般苛责人家的妻室,搁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太后一是为了儿子,二是想给刚得势就张扬的皇后一点教训,才有意抬举了易楚。
自然,易楚的言行也确实讨了她的欢心。
宫宴过后,赵十七传出去的那些话语,太后虽然身在后宫,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十七没那么大胆子,可架不住背后有人撺掇。
这次听顾琛提起,太后想既然已经抬举了,索性再添一把火,也顺便给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这后宫里,到底是皇后的天下还是太后的天下。
太后就让人到库里挑了件麒麟出来,指了名要赏给易楚。
麒麟既能镇宅又能送子,送给杜仲夫妻再合适不过。
顾琛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件差事。
出门早,顾琛出门晚,按理碰不上。可钱公公走到半路想起事情不对劲儿,这圣旨到底该往哪里送。
钱公公隶属司礼监。
司礼监是十二监中第一署,也是二十四衙门之首,掌管着批红、传宣谕旨等杂要事务。皇帝有所宣谕,先口授司礼监秉笔太监记录,然后送内阁拟旨,内阁拟好了再由皇帝裁定。
秉笔太监见钱公公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自然应该送到信义伯府,找不到人由杜家的人去找……要真把旨意宣到别处去,我看你这脑袋瓜子也崩想要了。”
钱公公这一耽搁,就在宫门口遇到了顾琛,两人索性乘了一辆车,结伴往信义伯府走。
顾琛眼看着丫鬟们把正房卧室腾出来,易楚把自己的被褥铺陈好,才跟钱公公告辞回宫。
两人在路上商量好了措辞,把责任都推在杜家人身上。
其实也是,单是等杜仲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回到慈宁宫,顾琛把过程跟太后讲了遍,“偌大的伯府竟然没有杜大人的立身之处,那位章夫人跟二太太都是满头珠翠珠光宝气,唯独杜太太仍是一身素色褙子,站也没处站,坐也没处坐,下人们连杯茶都没伺候……按理太后所赐之物,应当妥善地供着,可我瞧着竟是没有可放之处,一时多嘴,建议章夫人将正房让出来供奉圣物,不料章夫人动了气,竟晕了过去。我自知惹了祸,不敢擅离,眼看着章夫人醒过来妥善地安置好了,才敢回来。”
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我办事不力,请太后娘娘责罚。”
万晋朝的规矩,逢年过节,外命妇以及宗室妇人都要进宫给皇后请安,太后还是忠王妃时就认识大章氏与辛氏。
两人都出身于诗书之家,行止进退都各有分寸,不同的是辛氏一双眼睛跟秋水似的,清得能见到底儿,大章氏则不笑不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
后来杜家出了一系列的事儿,声誉日渐衰落,大章氏慈善的名声却越来越响。
那些年纪轻阅历少的人被蒙蔽也就罢了,可上了年纪成了精的内宅妇人,哪个猜不到其中的猫腻?
杜家怎么单单长房没落,其余两房却是毫发未损,反而趾高气扬的。
太后便道:“杜家的事儿自有杜伯爷整治,你还是年轻心盛沉不住气,就罚你抄五百遍心经收收性子。”
言外之意顾琛所做没错,就是不该由他出这个头儿。
顾琛心悦诚服地领罚,当天就抄了一百遍呈在太后面前。
太后看了看,态度倒认真,可是一笔字却没处看,就指点了几句,“你这长撇飘荡不稳,是力到出锋处,半途撇出之故,这短撇应快而俊利,行笔迅疾。”竟然亲自提笔写了几个字以作示范。
顾琛惊喜交加,连忙仿照着练习,倒是大有长进。
且说易楚与杜仲当日就留在了信义伯府。
中午送走三位公公后,俞桦在外头叫了席面,杜仲与易楚在屋内,其余人在院子里凑合着吃了一顿。
下午,俞桦又跑了两趟白米斜街,将那边的被褥以及日常用品取了过来。易楚带着冬雨等人将物品归置好,院子已经被西天的云霞映上了绚烂的红色。
正屋院里有个小厨房,里头柴米油盐样样齐备,只是没有新鲜的菜蔬鱼肉,想必平常只做些点心之类,不曾真正炒过菜。
冬晴自告奋勇地去大厨房要蔬菜。
杜仲指了大厨房的方向,沉声道:“先礼后兵,不用顾忌。”
易楚听出杜仲的意思,怕冬晴一人吃亏,指了冬云跟冬雪,“你们一道去吧。”
管着大厨房的是个姓王的婆子,四十岁上下,早在杜仲离家之前就在厨房当差,不过之前只是个打杂的,现在已擢升为管事娘子。
上午在正房院里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府里上下。
几个厨娘凑到一起议论纷纷,不知道是新主子能压过旧主子还是旧主子能压过新主子。
王婆子嘱咐她们,“章夫人是主子,现在来的杜夫人也是主子,要记着咱们只是做饭的,尽了本分就好,不管哪个主子来都用心伺候着。”
正说着,有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匆匆跑进来,“王大娘,不好了,那个丫鬟来了?”
“哪个丫鬟?”王婆子正询问,就见冬晴一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婆子虽未见过冬晴,可瞧着她们面生,已猜了个大概,笑呵呵地问:“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这就做了给您送去。”
冬晴等人本是打算她们如果不给就动手抢的,没想到王婆子这么客气,一时倒有些愣怔,还是冬雪反应快,客气地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不太懂府里的规矩,不知道能不能拿了菜蔬在小厨房单做?”
王婆子笑道:“自然可以,有什么不能的?”引着冬雪进了厨房,“……都是一早买回来的菜,这些是已经摘了洗过的,这些还没洗……鱼养在墙边的水缸里,有鲤鱼和鲫鱼,肉在铜釜里用冰镇着,姑娘看着需要什么尽管拿。”
冬云捉摸了下晚上的菜式,指了几样。
王婆子很痛快地用竹篮装好,等几人要出门的时候,又殷勤地问:“府里是辰初开早饭,都是各院来取,不知夫人那边是几个人,好提前准备着。”
冬雪思量一下道:“等回去禀过夫人再来回话。”
待冬晴等人走后,有厨娘担心地指了指西头,“大娘自作了主张,要是让那位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着发作咱们?”西院住的是杜旼与小章氏。
王婆子笃定地说:“那位争了这么多年连个世子的名分都没捞着,人家可是一回来就承继了爵位,听说还带兵,你觉得那位能争得过大爷……命中定了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再争也没用……天不早了,赶紧备起晚饭来吧。”
几人顿时不言语,该洗的洗,该切的切,案板剁得咚咚响……
此时的小章氏根本没心思管这些琐事,她正守在大章氏床前,哀哀地哭,“姑母,这可如何是好,哪个孽种怎么就这么命大,先后几次都没有得手,竟然还让他得了爵位,以后咱们该怎么过?岂不成了他案板上的鱼肉了。”
大章氏腮帮子肿得老高,一扯嘴角,腮帮子就跟着疼,强忍着断断续续地道:“悔不当初……一念之差,当年就该狠了心打死他。”
当时杜仲已经被打得昏迷不醒,大章氏就想算了吧,毕竟是俍哥儿的洗三礼,闹出人命来不吉利,反正来日方长,他养伤断不了吃药,到时候做点手脚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再说,一个声名狼藉的半大小子,没准已经断腿伤筋成了残废,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大不了就当个废人养,倒是能成全自己的好名声。
可谁能想到,人事不知的杜仲竟然会在好几十个护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因为小章氏到底受了风,当夜就有点发热,大章氏忧心她的病,也没怎么把杜仲当回事,只派了十几人往各大医馆里访探了几个月。
毕竟,伤成那样了,能不能活得下去还是个问题。
没想到,时隔十几年,就在两个月前,她娘家的侄媳妇说见到杜仲了,而且还成了亲。
她不相信,打发人去查,果然是真的。不只是这几个月的事,这四五年杜仲一直隐姓埋名地躲在京都。
既然敢送上门来,她就不会手软,先后找了三四拨人到白米斜街,却都铩羽而归。
她心知不好,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杜仲能够有点自知之明,不要以卵击石,凭一己之力与整个杜府对抗。
当然,也抱着希望,杜旼能够得到爵位。
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这绝不是大章氏想要的结果。
她在杜府含辛茹苦三十多年,付出了多少精力与心血,而赵氏不过待了短短的两年多就撒手人寰,还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要她照顾。
信义伯曾说过,旼哥儿是他的福星,正因为那年旼哥儿出生,杜镇才得了爵位。
所以,这一切,不管是爵位还是府邸还是家里的财物,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杜旼的……
杜仲却不这么想,爵位他不在乎,金钱也不在乎,他回来就是要报仇,父亲的仇、母亲的仇和他自己的。
不管大章氏想要的是什么,他都会一样样地从她手里夺走,就像当年自己,一无所有地离开一样。
易楚满怀担忧地望着他,自打他进了杜府,脸上始终沉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是阴冷而冰寒。
这冷,让她心疼。
易楚默默地走近,从背后抱住了他。
杜仲身子僵了下,很快放松下来,回身将易楚揽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的发间,一句话都没说。
有水样的东西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领。
易楚有点慌。
他哭了?
这样刚硬的,无所不能的男人竟然也会流泪?
易楚慢慢合上双眼,感受着他对她的依赖。
静静地依偎,紧紧地拥抱,偌大的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无声地相拥。
良久,杜仲深吸口气,松开她,低声开口,“阿楚?”
易楚仰头,唇角挂着温柔的笑,“怎么?”
看着她如皎月般的笑容,杜仲满腹愧疚的感谢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了她的手,“你累不累?早点歇了吧?”
易楚笑着点头,“好。”
什么都不问,什么都说好。
这就是他的妻,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支持着他。
杜仲胸口梗了下,柔声道:“去宣府之前,我想让你把家管起来……”
125|管家
这一夜对京都的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诸如武定伯,终于如愿以偿地让才八岁的儿子得了世子的名号;又如忠勤伯,主动将爵位传给儿子吴峰,今天也得到了圣旨,这就意味着爵位可以再传一代。
忠勤伯当晚就要大摆宴席,被吴峰劝住了,“还是等明儿进宫谢恩后再做打算,其他一并封赏的也有,如果都摆席,咱们就随大流,要是都不摆,咱们也别独树一帜。”
忠勤伯欣慰地笑,“你小子倒是出息了,能沉得住气了。”
吴峰在父亲面前还挺收敛,可回到自己院子里,脸上的喜气就藏不住了,搂着钱氏很是快活了一阵。
同样不眠的还有平凉侯,因没有嫡生儿子,他跟忠勤伯一样,想主动传给庶子,没想到圣旨没等到,却等来了嘉德帝的口谕,“嫡庶不分,祸家之源。”
平凉侯气得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最近他一直走皇后的门路,往文定伯家里送了不少重礼。
文定伯曾给他出主意,不如在本家过继一个,可文定伯觉得过继的总归是别人的孩子,而庶子却不折不扣地是自己的种儿。
最可恨是那个年老珠黄的正妻,说什么也不肯把庶子记在自己名下。
否则,何苦到这种地步。
当晚,文定伯就没给正妻好脸色看,背着手到了小妾院子里。
文定伯夫人冷冷一笑,她才不会把那个娼~妓抬成的妾生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嫌脏。
反正两个闺女都已经嫁人生了儿子,在婆家也都站稳了脚跟,没必要捧个妾生的儿子出来替她们撑腰。
信义伯府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自然是大小章氏等人,而欢喜的却是冬晴冬雨等四个丫鬟。
她们都是出生穷苦人家,没断了吃糠咽菜,即便卖身到了人牙子手里,也是残羹冷饭吃得多。到了白米斜街,每顿都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不说,每季还添新衣裳,已经算是好日子了。再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到这种高门深院里来当差。
别的不说,单是院子里的风景,有假山有亭台,还有五颜六色的花,岂不比年画上画得都漂亮。
四个冬住在一间屋里,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所见所闻。
还是冬雪看得清楚,沉声说了句,“现下夫人跟老夫人打擂台呢,咱们要想在这里过得舒心,就得给夫人撑住脸面,切不能堕了士气,扯夫人的后腿。”
冬晴乐呵呵地说:“我才不怕她们呢,一个个长得娇滴滴的,我一人能打她们七八个。”
易楚却不像冬晴这么乐观。
对于掌管信义伯府,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画屏在就好了……可画屏眼下怀着身孕,哪能让她费这种神思。
易楚默默地叹口气,又翻了个身。
杜仲伸手揽过她,“别担心,一切有我。”一下下拍着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
易楚窝在他怀里,闻着清淡的艾草香,呼吸慢慢地变得悠长而均匀。
杜仲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两人起得仍是早。
冬晴从大厨房里端来了早饭,朱漆雕着梅花的食盒,装了满满的四层。顶上两层是八样小菜,四荤四素,第三层是四碟点心,有核桃卷酥、奶香花卷、千层糕和小笼包,第四层是两样粥,皮蛋瘦肉粥和红枣薏米粥,一咸一甜。
不大的炕桌,摆得满满当当。
冬晴悄声对冬雪道:“难怪别人院里都是两人抬着,原来早饭吃这么多花样。那个王婆子还说,要是不合夫人口味,现点了她另外做。”
冬雪也压低声音,“也不知咱们吃的是什么?”
说着话,冬云与冬雨也拎了食盒过来,也是四层。
冬晴咧着嘴笑,“肯定也差不了。”
没想到掀开来,不过是一碗糙米粥,一只馒头和一碟酱菜,四层一模一样。
还不如她们在白米斜街吃得好。
冬云不由感念,“还是夫人心善。”
在白米斜街,只有一个厨房,郑三嫂在一口锅里熬粥,一口锅蒸花卷或者包子,下人跟主子吃得没什么不同。差别就在于,饭盛出来先紧着杜仲跟易楚吃,他们剩下的才是几人分,但是也足够饱。
哪像这里,差得也太大点了。
不过几人都是能吃苦的,心里落差虽大,也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吃饱了才好干活。
吃过饭,杜仲带着易楚到了荣恩院。
小章氏正跟大章氏一同吃饭,听了冷笑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昨儿把您撵到这里来,还有脸还请安。”转头吩咐丫鬟红绡,“就说老夫人被他们气病了,不想见。”
红绡委婉地表达了小章氏的意思,“老夫人精力不济,懒怠起身,请伯爷跟夫人回吧。”
易楚淡淡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章夫人了,不过最近各府得了封赏的不再少数,府里免不了各处应酬,还请章夫人把对牌交给我。”
红绡心头跳了跳,支支吾吾地说:“夫人请稍候,我去瞧瞧老夫人是否醒了。”
易楚笑笑。
杜仲拉过旁边的椅子招呼易楚,“还不定等多久,坐着歇会儿。”
易楚闻言,便不推辞,轻盈盈地坐下,打量起四周的摆设。
神情悠闲轻松,毫不局促。
但凡给老夫人请安的晚辈,未得允许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站着,即便杜旼也不例外,哪有像他们两人这般不请自坐的?
荣恩院伺候的丫鬟讶然地盯着他们,无声无息地交换了个眼神。
“当啷,”内室里传来清脆的瓷器落地的声音,丫鬟们眸中一惊,均收敛了神情,恭恭敬敬地立着。
杜仲却愈发适意,跟易楚讲起屋里的摆设,“……那个竹根雕的南极仙翁是祖父五十岁生辰那年父亲托人捎回来的,那副雪夜竹林画是我舅父所作,舅父最擅画竹,但祖父曾说,舅父的画不及我外祖父多矣……”
易楚听得饶有兴味。
内室里的大章氏却涨红了脸,点着红绡问:“是她亲口说的,想要我手里的对牌?”
红绡跪在地上,衣襟上满是黑米粒,额前的发梢也沾了米粒,瞧着甚是狼狈,“是,夫人说的,说最近应酬多。”
“哼,我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大章氏轻蔑地撇撇嘴,“刚进城的乡下人,身上的泥土气都没洗干净,就想着当家抓权,能看懂账本吗?”
“娘,”小章氏着急地说,“你可别一时意气真放了手,要是真让他们俩掌了权,我们俍哥儿哪还有活路啊”
大章氏瞪小章氏一眼,“瞧你那出息,就盯着家里这点东西不放,怎么就不知道教导教导俍哥儿多用用功。”
小章氏摊着手叫苦,“我也想啊,可俍哥儿根本不是科考的料,先后请得几个先生都说作诗还行,写文章就差了点。”
“那叫差了点?简直一无是处,”大章氏恨铁不成钢地说,“还好意思说作诗,每天就知道跟些浪荡子到处晃悠,不知道打哪儿听来一两句浑话就成了作诗了……科举不行就习武,当初那个……才四五岁,不到三尺高,天天扎马步,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一天下来腿都肿得站不住。”
“俍哥儿哪能吃那苦头?再说,现在练也晚了,年岁大了。”
“慈母多败儿!”大章氏感叹,“你看辛氏,弱柳扶风静水照月般的人儿,人家教养孩子可比你强,下得去狠心……”
“姑母……”小章氏抱着大章氏的胳膊撒娇,“您就别说我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们。”
大章氏脸色好看了点,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闲闲对红绡道:“起来吧,就说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红绡低声答应着。
大章氏又道:“不用着急,回去先换了衣裳。”
话音刚落,看到另外一个丫头红绫在探头探脑。
小章氏喝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红绫垂首,双手揪着衣襟,忐忑不安地挪到屋里,悄声道:“外头伯爷跟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小章氏蹙眉,不是来要对牌吗,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了?
红绫偷眼瞧瞧小章氏,又瞅瞅大章氏,似乎鼓足勇气般,“听伯爷说,要沿着观云亭、赏月阁砌一道墙。”
“什么?”大章氏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杯碟叮当作响,“他敢?”
红绫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再不敢言语。
易楚跟杜仲才不会傻坐在荣恩院干等着。
事实上,杜仲跟她讲完了屋内的摆设后,随口闲聊了几句,就拉着她出来了。
从荣恩院往东,是面不小的镜湖,湖水清澈,湖心养着莲花,走在湖畔能闻到莲花的清香。
杜仲指着湖边的亭台,“那处八角亭就是观云亭,再往前,那株西府海棠后面是赏月阁。”
易楚问道:“你当真要沿着这边砌墙,岂不是坏了这处景致?”
杜仲笑笑,“舍掉这处景儿,能换个清静日子,值得……再说,能砌就能推,时机一到推了就是。”
两人说得悠闲,那边小章氏已经嚷起来,“他成心是想把我们分出去,我就知道这小畜生没安好心。”
杜府分东西两路,东边是大五进的院落,正房七间带两耳,而第三、四进的院落又带着跨院,当中以抄手游廊相连。
西路前头是座三进的宅院,明威将军与辛氏的住处,宅院后头就是花园。花园里另有亭台楼阁若干,其中一处映水轩景致最好,据说风水也最好,是处聚财的宝地。
小章氏与杜旼就住在映水轩,离着荣恩院非常近。
当年大章氏在荣恩院责罚杜仲,小章氏就是听到了吵闹声才出来。
而沿着观云亭垒墙,就自然而然地把映水轩及荣恩院与府邸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
真要分出去的话,好处是小章氏白得了两处住所,还有一小片竹林。
可坏处更大,现在住在一起,杜俍跟杜伊以及杜俪可以说是信义伯的堂弟堂妹,要是分开了,他们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女儿,而且还是晋王府的属官。
晋王眼下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床上耗日子,眼瞅着是没有未来的。
尤其嘉德帝不过二十四五岁,至少未来二十多年晋王是不可能翻身的。
杜伊已经成了家,杜俍今年刚十三,杜俪十一,都还没说亲,没了信义伯这面大旗,他们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所以小章氏才急得跳脚。
大章氏却老神在在地说:“他也就吓唬吓唬你,他若真敢垒墙,我就能豁出去到顺天府衙门告他不孝忤逆。”
没想到杜仲果真找了泥水匠来,半天工夫不到,已经砌了面高约丈二,长约两丈的围墙。围墙下半是石头,上半边用的是青砖,工匠砌得很认真,并非是垒着玩的。
小章氏坐立不安,几次想找人偷偷把那墙给扒了,可瞧见墙边那几个玄色衣衫的冷面男子就觉得后心发凉。
是俞桦带着林梧等人,提着长剑来回巡视。
杜仲便是打得这个主意,能让大小章氏消停最好,若是不能,干脆就豁出去一块地皮,图个清静。
眼看着墙越垒越宽,小章氏坐不住了,腆着脸去找易楚。
易楚正跟冬雪与冬云核计厨房的事儿,见了小章氏不冷不热地招呼,“二太太有事?”
小章氏本以为易楚能开口叫一声“婶娘”,那么她就能接口称“侄媳妇”,如此,她就占了长。她拿出长辈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劝一劝,再哭两声,兴许就能让易楚松口。
没想到易楚根本就不论亲戚的情分,张口就是外人的称呼,二太太。
若真按外人论,易楚可是有诰封的超一品夫人,小章氏差了好几级。
小章氏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半点用不上,索性就直入主题,“……看见花园里垒了那么高的围墙,不知道怎么回事?”
易楚淡漠地笑笑,“哦,这不最近要宴客,现有府里的人大都不中用,正打算买一批下人,先前那些老夫人跟二太太使唤惯了,仍旧跟过去……要不一个府邸用着两帮下人,有听使唤有不听使唤的,没得叫人笑话。”
她这是什么意思?
府里的下人要一并换了?以前那些人也得跟着住到那头?
信义伯府经过大清洗,使唤的下人早不比以往多,可林林总总也二百多人。
想到这二百人都跟着她,别说住处,就是每月的月钱她都没法发,小章氏脑门突突直跳,脑子也不听使唤似的,感觉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跟老夫人不是核计好了要拿捏杜仲两口子一把,给他俩点颜色看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两人完全不按理出牌。
新媳妇进门怎么也得忍气吞声过上半年才敢大声说话,这位却一进门先把老夫人撵了,然后又把府邸占了。
她怎么敢?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章氏正要开口,却见冬晴托着个红漆雕喜鹊登枝的托盘过来,也不避讳她,径直端到易楚面前,“夫人,前头送来的新对牌,让夫人看着哪个好?”
托盘底下趁着墨绿色的姑绒,上面两只对牌,一只乌漆漆的,另一只是深褐色。
离得近了,隐约闻到暗香扑鼻。
冬晴笑着介绍,“深褐色的说是内府衙门给的千年金丝楠木,旧年宫里做家具川地来的贡品,听说咱们府里换对牌,就让人送过来几块边角料;这个乌漆漆的是铁梨木。”
小章氏出身名门,怎会不知道,铁梨木又叫降香黄檀,年岁越久色泽越深,香味越浓郁。这么好的东西,竟用来做对牌?
又想到内府衙门都知道换对牌,是不是京都都传遍了?
真要被赶出去,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小章氏顾不得告辞,提着裙角就往外走,准备去找大章氏……
126|告状
易楚并不相送,只略略欠了欠身,伸手掂起两块对牌试了试,都挺沉手,不似寻常松木柳木那般轻飘飘的,便问冬晴:“都做了几块?”
冬晴笑着回答:“分别做了六块,看着一样,但其实不一样。”
易楚挑眉,有点不明白。
冬雪嗔怪地瞥一眼冬晴,上前斯斯文文地说:“伯爷说,铁梨木的有香味就留在内院,金丝楠木的在外院使……平常家里有四块对牌足够了,多做两块留着备用,一并给夫人守着。对牌上做了暗记,暗记各不相同,到时那块牌子做何使唤,但凭夫人喜好,也不用担心别人弄混了欺瞒夫人。”
易楚笑了笑,“腰间挂着这牌子,倒省了熏香。”又问,“伯爷没说什么时候能过来吃饭?”
冬雪摇摇头。
刚才易楚对小章氏所说的新换一批下人并非随口乱语,但下人并非全换,而是换一部分,把那些至关紧要的差事换成自己的人。
杜仲在外院做的就是这事。
以前大小章氏再怎么折腾,总不能把所有的老奴旧仆都换掉,尤其护院,有小半仍是以前的旧人,都是杜镇亲手训练出来的,有几人还曾经同明威将军一同蹲过马步。
护院们镇守着宅子,对外院的管事小厮颇为熟悉,大致知晓哪些人老实可靠,哪些人奸诈狡猾,哪些人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来回问过几人,杜仲心里有了计较,笑着拍拍护院的肩,“好好干,干得好的人总不会吃亏。”
这一下看着轻松,落在护院肩上却重若千斤。
护院歪了嘴,强忍着没有呼痛,待杜仲走后,发现青石板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数片。护院暗中心惊,又是叹服,“将军后继有人。”
英雄惜英雄,强者敬强者。
护院们大都会点粗浅的工夫,见到杜仲露这一手,便是以前不认识杜仲的,也对他存了敬服之心。
杜仲在外院理事的时候,小章氏正抖着手没头苍蝇般满地乱转。
大章氏强忍着腮帮子的痛,斥道:“多大点儿事就这么沉不住气,你找阿旼过来帮我写封信。”
小章氏唤了个丫鬟将杜旼叫了来,自己亲自扯着衣袖研墨。
信是写给大章氏的兄长,如今章府的当家人章宗岱。
章总岱在钦天监任监正,正五品,刚好够有资格上朝议事。
只要他在朝上一提,章学士以往的门生中有得是朝廷肱骨,自会开口照应,其中还有位专门进谏的御史。
而且,杜妤的公公平定侯也在朝中任职,作为亲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大章氏不信,自己的父亲桃李遍天下,而杜仲,当年赵氏早逝,娘家已败落多年,辛氏家里倒有些关系,可辛家跟杜家早就断了来往。
就凭杜仲,能敌得过御史的口舌?
大章氏胸有成竹,小章氏也越想越得意,墨汁溅在衣袖上好几滴也不曾察觉。
薄暮时分,章总岱看到了大章氏的信,气得胡子乱颤。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万晋朝素来最讲究的也不过是一个“忠”字,一个“孝”字。
大章氏已年近六十,被赶出正房不说,还要被赶出信义伯府,杜仲这般行事,还有什么道德忠义可言?
当夜,章总岱就写了折子,又分别联络了父亲的几个门生,只等天亮上朝好参杜仲一本。
楚寻自从登基以来,以前因怕忌讳而隐藏不露的才能尽数施展出来,再加上景德帝驾崩前几个月带着他处理政事,这一切的朝政要务俱都做熟了的,且因为年轻,行事更为果断,这大半年来已把国事理得井井有条。
对外,鞑靼人上次伤了筋骨,没有五六年缓不过劲来;在内,各处既无□□又无饥荒,万晋朝呈现出少有的风调雨顺。
先前质疑楚寻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倒是有人暗中散布楚寻果然是命定的真龙天子,所以才会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故而,早朝基本没什么大事商议。
所以,这天一向不出头的章总岱上折子参奏信义伯杜仲,犹如一粒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无数波浪。
章学士能在翰林院讲学,确实是装了一肚子诗书,章总岱作为他的嫡长子,才华也不错。
这一本折子列举了杜仲的三大罪状,最主要的就是不孝,对大小章氏不孝,其次是不仁,对杜俍杜伊等堂弟堂妹们不仁,第三则是十几年前欺侮丫鬟兰心的旧事。
列举杜仲罪状的同时,还引经据典讲述了前朝对此种恶徒的处置方式,最轻的是斩首,至于重的,有凌迟,有车裂,有炮烙……总之,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作为朝廷命官。
大章氏所料不错,章总岱一出口,就有好几位大臣随声附和。
楚寻兴致颇高,笑眯眯地听着,过了会左右看了看,吩咐两旁侍立的锦衣卫,“骑快马,宣杜仲上朝自辩。”
按理,杜仲作为正二品的武官也该上朝的,可他还没到宣府任职,有什么公文报不到他头上,因此他一早就告了假,说家里需要整饬,暂不上朝。
楚寻自不会在乎这些小节,反正有需要的时候,宣他进宫也是一样。
杜仲历来早起,今日也不例外,打了两趟拳,浑身汗淋淋地回到正房,脱了汗湿的外衣,也不叫热水,直接用铜盆端着冷水当头往下浇。
易楚担心他一身热汗被冷水激着,举着大棉布帕子,只等他冲完就帮他擦身,绞头发。
这些事本是杜仲惯常做的,可他喜欢易楚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感觉,就好像母亲对待不听话的孩子,眼眸里有嗔怪有无奈,更多得却是心疼。
易楚岂不知杜仲的这种小心思,其实她也喜欢伺候他,这个时候两人会格外亲密,是不同于床笫之间的那种亲密。
杜仲刚穿好衣衫,易楚正帮他梳头的工夫,外院传进话来,让杜仲上朝。
易楚的手便是一颤,扯断了好几根头发。
杜仲笑着安慰她,“没事,若真有事,便不会只派一个人来传话,而是派一队人捉拿我了。”
易楚仍担着心,却不再表露出来,只手上加快了动作,替他梳好头,又找出武官的朝服,伺候他换上,才悄声道:“若有事,记得往家里送个信儿。”
杜仲点点头,搂一下她的腰,捏了捏,语气暧昧,“还酸不酸?”
易楚蓦地涨红了脸,拍开他的手,“还不快走?”
杜仲乐呵呵地走了。
易楚却仍是感觉面上火辣辣地热。
自打杜仲从西北回来,只要易楚身子爽利,十日间,两人竟有七八日不闲着。易楚也知,这样终究太过频繁了些,于子嗣也不利。
杜仲的需求却是旺盛,明明说好了只亲一亲,摸一摸,可每次亲完摸完都会不可收拾。
易楚也是真正得了趣儿,开头扭捏着不肯的是她,后头死缠着不松开的也是她。
正房旁边有座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镜子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儿,照着人形纤毫不差,连眉间不起眼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怕照走了魂儿,夜里睡下时,易楚总是放下镜子上的布罩子,昨夜杜仲却将布罩摘下来,迫着易楚看镜子里两人的动作。
易楚既害羞又好奇,又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坐在了杜仲身上,没动几下,就喊着“腰酸”,死活不再动作,气得杜仲变着法子折腾了好几个花样才放过她。
罕见得,易楚没有早早睡着,而是想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神迷离,神情妩媚,双唇微微张着,动作又是那么妖娆,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可言说的风情。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情动时竟然会是这副模样,竟然带了易齐的三分情致。
说起来,易齐到落梅庵也有了一个月,期间易楚不放心,让冬晴跟冬雨去探望过一次。
两人听了易楚的吩咐先躲在暗处瞧了两眼,又跟主持谈了谈。
主持满脸无奈,道:“贫尼照看过多少不驯的女子,还真没见到这么倔强这么烈性的。”
易齐不哭闹不绝食,而是逮着机会就往外跑。
先是白天趁着解手的时候跑,后来夜里跳窗跑,还有次在外头遛弯,趁人不注意,用石头把跟着她的女尼打晕了。
好在女尼地形熟,不过两三刻钟也便找了回来。
有过这两三回,后来便盯她盯得紧,专门派了两个体格健壮的盯她一个人。
还觉得不放心,又给减了饭食,却加了抄经书的量。
别人每顿都是一整碗米饭,给易齐只有半碗,别人每天只抄两卷经,让易齐抄四卷,抄不完就熬夜抄。
半个月熬下来,易齐既没力气又没了精神,终于撑不住了。
身子撑不住,逃跑的心思却没消。放风的时候,别人都眼神发木神情呆愣,易齐仍是骨碌碌地四处乱瞧,一看就不安生。
主持也是个狠的,将面巴掌大的玻璃镜子擦得铮亮,递到易齐面前。
易齐呆了,镜子里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人会是自己?
以往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双天生风流的眼眸,眼下风情仍在,可衬着这肤色,这打扮,就像怪物般,只叫人觉得可笑可怕。
易齐摔了镜子,发疯般哭闹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原先的那股精气神就没了。
主持暗暗松了口气,可对着冬雨,仍是叫苦,“早知道我们就不收这姑娘了,要真给跑出去做下丑事来,我们落梅庵的名声就算毁了,还有谁来给我们添香火。”巴掌大的玻璃镜子也说成了尺许宽的梳妆镜子,“……后面雕着双鱼,你们也知道,从西洋坐着船过来的,巴掌大的镜子也得十几两银子,我这面还是王夫人上次来留下的,至少也得五十两……”
冬雨赔笑道:“我们夫人也是没有法子了,所以才仰仗您,若真能给扳过性子来,夫人说愿意给菩萨重塑金身。”
她倒不是信口开河,她知道护国寺的菩萨塑金身是五百两银子,而落梅庵的菩萨比护国寺的矮了足足一个头,身型也不似那般庞大,撑死也就三百两银子。
依她看来,易楚对二姑娘仍有情分在,换做真正无情的根本连想都不想不起来。而易楚,送二姑娘来那天,独自在屋里落了半天泪,这还不到一个月,又让她们来探望。
若三百两银子真能换得二姑娘痛改前非,易楚定然乐意。
易楚犹为昨夜的事害羞,而此时的杜仲已来到了奉天殿……
127|对峙
万晋朝内,在奉天殿值守的虽然也属于锦衣卫,但他们是从锦衣卫中挑得身材健硕面目俊朗的兵士,专门负责殿廷守卫,又叫做大汉将军。
通俗点说,就是找那些长得好的,专门给皇家朝堂撑脸面,并不涉及刑狱缉捕等事务,所以杜仲对他们并不熟悉,也没有向来传话的人打听消息。
那人却颇给面子,主动提及章总岱说的三条罪状,“……伯爷可得仔细对答,我瞧着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谢了他,问道:“今儿负责侍卫的是谁?”
那人答道:“吴峰吴百户。”
杜仲心里有了数。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给嘉德帝请了安。
楚寻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半点波澜,在柱子旁边持剑而立的吴峰却颇为焦虑。
就在适才的大汉将军出去找人这空当,平定侯、平凉侯、大理寺卿还有个姓张的御史都站出来替章总岱撑腰,将杜仲骂得一钱不值。
楚寻开头还带着笑,后来渐渐板起了脸,吴峰瞧见了,心不由地提了起来,为杜仲捏着一把汗。
说起来,他也觉得杜仲行事过于激进,对付这种内宅妇人还是女人出面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适。他一个大男人出手,总有点说不过去。
楚寻待杜仲磕完头,扬声问道:“适才章爱卿列举你三条罪状,第一条便是不孝,你可认罪?”
“认罪!”杜仲沉声道,“臣虽无不孝之举,可心中着实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则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宁肯不孝。”
章总岱斥道:“一派胡言,还说没有不孝之举,那我妹子怎么从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当日司礼监钱公公与慈宁宫德公公去府里宣旨,老夫人一时欢喜晕了过去,后来才知是身有顽疾,为了养病才搬到清静的荣恩院……章大人若还没有糊涂,想必也知道荣恩院位于后花园旁边,极为清雅幽静,祖父当年也在荣恩院静养……我久不住府里,不好贸然支使下人,还是二太太做主让人抬了老夫人过去,如果章大人认为此举是不孝,是否该责问尊侄女才对?”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长女,也是章总岱的侄女。
章总岱一时语塞,又道:“听说杜大人要将你祖母与叔叔一家赶出信义伯府,又作何解释?”
“听说?”杜仲有意重复一下,“章大人是听何人所说,令妹还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总岱本能地否认,“是听别人说的。”
“前天下午我才兴起,要修缮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消息说我要撵人……若不是章大人亲口所言,我还真不知道府里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拦,看来应该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乱说话……还是说下人并没胡乱说话,只是说给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章总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里不少大臣这样做,可没人敢摆在明面上。
正静默着,忽听两声咳嗽,有人道:“这个……嗯,不单是章大人,本侯也听说了。”
杜仲侧过头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梁侯爷消息倒是灵通,不知侯爷听说过没有,先帝曾赐给我父亲一柄苗刀,名叫残月,刀长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弯曲如残月,刀背两侧有血槽,并海天云龙纹,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夹制而成,缀着十八颗牛骨钉。刀鞘乃寒铁制成,同样刻着海天云龙纹,鞘口处缀着九粒金刚石,幼时我顽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后来我父亲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刚石来配,可色泽上终究差了点……”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缘何提到这么一柄刀。
而细心之人却发现平定侯虽仍是平静,可垂在体侧的手却握得紧紧的,以致于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来。
章总岱却没发觉,厉声喝道:“你竟敢损坏御赐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轻蔑地瞥他一眼,续道:“梁侯爷消息灵通,想必也知道,先两年楚况忤逆,抄家时也搜出这么一柄刀。”侧头转向吴峰,“当日吴百户应该也在场,不知道对此刀可否有印象?”
吴峰暗骂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只是他,当时所有查抄先太子楚况宅邸的兵士都见过。杜仲还特地指出那粒色泽黯淡的金刚石,又查看了往来账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况四十岁生辰时候送得贺礼。
谁能想到,那个时候他就留了后手。
吴峰清了清嗓子据实回答:“当时我确实在,记得这刀是梁侯爷送给楚况的生辰礼。”
杜仲便问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赐给我父亲的残月,如何到了梁侯爷手里?”
平定侯面白如纸,身子抖得似筛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给亲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为宝物送给了先太子。
章总岱也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谱,怎能拿御赐之物送礼。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当年景德帝赐刀是因为在御书房与明威将军谈得兴起,让人取了这柄刀来。
明威将军与大章氏并不亲近,自然不会特意在她面前显摆,只拿到外院给父亲杜镇过了目。
大章氏并不知道是御赐的东西,再说当时大房已经没了人,便是拿了也没人追究。
谁能想到杜仲还能活着回来,而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给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时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罢休,指着章总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寿,中堂前挂了幅武烟阁主的《月下松风图》,想必大人已经看过多次,不知主意到没有,那个月字写得格外大,字体较之其余四字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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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总岱孤傲地说:“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没怎样,那幅图是我母亲陪嫁的东西,不为其他,只因武烟阁主是我三舅给自己取的名号,月字是我三舅所书,其余四字却是出自我母亲的手笔。母亲最爱此画,往常都挂在父母住处的书房里……若章大人肯割爱,我愿出千金买回来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朝堂一片哗然。
这次再没有人不明白这幅画是怎么到了章总岱手里了。
杜仲叹道:“以前常听祖父提到章学士,章学士为人刚正两袖清风,又时不时接济家境贫寒的学生,凡认识章学士的,谁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没想到啊没想到……”
后半句虽然没说完,可大家心里都清楚。
章总岱偌大年纪,脸色竟然涨得通红,几乎要涌出泪来,片刻才平静几分道:“舍妹确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亲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难道你竟连他们都容不下?”
杜仲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册子是拓得官府的文书,上面记着杜府近几年卖出的田地与店铺,没记买主是谁,可卖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签字与私印。
“一千五百亩地,六家铺子,章大人精通历法算术,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银子?杜旼是晋王府的属官,一年俸禄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这等败坏祖宗家业的人,章大人还要留在家里供着吗?”
说罢,杜仲一扬手,纸张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有好事的捡起一张瞅了眼,悄声道:“这间是东华门的铺子,卖了一千二百两。”
另有一人道:“这是当票,当了不少东西。”
杜仲扬声道:“我信义伯府的财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亲历年军功所得,当祖祖辈辈传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变卖,也应用来办族学或者兴祖产方为兴家之道……如今圣上既然恩封臣为信义伯,臣容不得如此败家之人。”
楚寻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忽而出声问道:“章爱卿,倘若是你家中,爱卿将如何处置?”
“臣……臣,”章总岱吭哧半天没有说出话,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余跟章家有旧之人却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说出自家哪样东西来历不正当,失了财物事小,丢了名声事情可就闹大了。
只有张御史还惦记着杜仲十二岁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间欺侮祖父房内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无意间对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阴冷的寒意让他不由地退后几步,再也没了进谏的胆量。
楚寻无谓地挥挥手,“杜爱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处理,众爱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语毕,便退了朝。
吴峰趁着无人之际对杜仲道:“内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进,这般一来,虽说皇上不追究,可终究得罪了不少人。”
杜仲淡淡地说:“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处比暗处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里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处理利索了为好。”
果然是为阿楚考虑的。
吴峰眼前浮现出那个有着温柔的眼神,带着浅浅梨涡的明媚女子,暗自叹了口气。
两人再不说话,吴峰仍旧回去当他的差,杜仲出了宫门,策马往家奔。
进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见易楚俯在炕桌上,手里捏着毛笔,正写写画画。
心骤然间沉静下来,唇角绽出个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转过头见到是他,目光猛地变得热烈,极快地趿拉着鞋子迎出来,问道:“你可好,没什么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发髻,“没事,一切都好。你在家里做什么?”
易楚仰着脸,有些赧然地说:“我在核算家里再添几个下人才好,现在府里有针线房、厨房、有点心房、茶水房,还有专门管灯油蜡烛的,我觉得用不了这么多人,但眼下只冬雨她们四个也确实少了。”
杜仲点着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设置,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会咱们一起看看用几个人合适……人手也不用急,先紧着府里做惯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养不起这许多人,攥在手里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问:“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里的银子,她会心疼这些?”
说到底,公中的银钱物件仍是握在她们手里,现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们侵占的那些却是要不回来了。
杜仲亲昵地摸摸她的脸颊,“是心疼银子了?”
“才不是,”易楚娇嗔地反驳,“我又不是往钱眼里钻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过他们败坏掉的早晚也得讨回来,眼下先把家里的规矩制度立起来才是。”
易楚笑着点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杜仲一项项说着家里的章程,易楚在旁边一项项地记,偶尔视线交投,便是会心一笑。
冬雪端着茶水正要往里走,被冬雨拦住了,“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待会再进去。”
冬雪将托盘放下,悄声道:“方才在外面,看着有不少人想进这个院子被俞管家拦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冬雨也摇头,“不知道,反正咱们伺候好夫人就行……我听王婆子说,以前辛夫人身边的丫鬟到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或者让爹娘领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厮。我家里已经没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扑哧”轻笑,“你瞧中谁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是你看中人了吧,还编排我。”
冬雪很认真地说:“眼下我谁都没瞧中,你心里那人是谁,我也猜出了七八分来,你要不要听我说出来?”
“不想听,”冬雨捂着耳朵,却又小声道,“你就是来蒙人,我才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对不对?”
冬雨倒吸口气,却没有否认。
冬雪鼓励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干,又得夫人赏识,你若有意就早点跟夫人讲,没准夫人就成全你们了。要是晚了,兴许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迟疑着问:“我怕夫人恼了我,我还想在夫人身边多伺候几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爷又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边的人也好,她指定不会恼你。”
两人唧唧喳喳这番话瞒过了易楚,却没瞒过杜仲的耳朵。
杜仲爱听冬雪说的“夫人跟伯爷这般要好”,心里暗自高兴,抬头瞧见易楚认真的神态,不由探身亲了下易楚的额头。
易楚不防备,倒是被他吓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轻轻地笑,“阿楚,以后咱们一直这么要好吧。”
这样的人,竟然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
易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声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紧紧捏一下,才松开。
冬雨仍在跟冬雪说悄悄话,突然冬晴大踏步进了院子,对着门口喊道:“夫人,威远侯夫人来了……”
128|对牌
杜仲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易楚已经连声吩咐,“快请进来,”欲下炕找鞋子。
杜仲坐在炕边,探身将她白底天青色鞋面,绣着玉簪花的软鞋捞在手里,一边捉她的脚。
易楚骇了一跳,“哪有男人给女人穿鞋的,叫人瞧见背后该笑话你。”拿裙裾遮了脚,不让他碰,却愈发激得杜仲兴起,握了她的脚不算,还隔着袜子在她脚心挠了两下。
易楚嗔恼地作势踢他,杜仲不躲不闪地笑,“平常都是你服侍我,我便服侍你一次也不算什么……再说是在内室,别人怎么会晓得?”
很认真地替她穿了鞋,扶她下了炕。
这空当,冬晴已经引着杜俏进了院子门口。
跟往常一样,杜俏带着赵嬷嬷还有四个丫鬟,打扮得富贵华丽,派头很足。
易楚迎出去两步,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通常出门访客或者宴请来客都是安排在上午,说会话玩一会就吃午饭,吃过午饭主人家或者要午休或者还有家事要处理,客人就会识相地告辞。
极少有人会刚吃完午饭就到别人家拜访。
杜俏难得的喜滋滋地说:“今儿早朝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冲着杜仲笑,“大哥,对付那些人就应该丝毫情面都不留,想当初她们怎么对付咱们,到如今就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皇上都开口说不管咱家的家事,咱们再不必忌讳。”
咱家的家事?
杜仲挑眉,杜俏已是出嫁女,管着林府的中馈,又惦记着这边,遂开口问道:“你过来可问过林乾?”
杜俏愣了下,答道:“他在跟铺子里的管事对账,我让人知会了他一声……老夫人跟侯爷并不干涉我去哪里。”言语间,很有几分自得。
他不干涉,并不表示不在意。
杜仲暗自叹了口气。
易楚就道:“屋里坐吧,”转身吩咐冬雪,“去沏茶来。”
进了东次间,杜俏不可避免地看到炕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纸张,便道:“是要添下人,侯爷倒是认识个不错的人牙子,她那里出来的丫头上手就能用,身家也清白。”
易楚瞧一眼杜仲,笑道:“现在只大略想了想,至于要几个婆子几个丫头,得仔细考虑了才行。”
杜俏点点头,“是得慎重点,以前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都一并打发了才好。尤其最紧要的几个地方,一是厨房、一是针线房,最容易动手脚……还有看管库房的,说不定就用次品充了好的,把好东西都倒腾到外面去了。”
这些事,杜仲已跟易楚商量过,易楚心里倒也不是没谱,但见杜俏一片好心,只是含笑听着。
说了会管家的事,杜俏让锦兰把带的那只包裹取过来,展开来看,却是套正一品命妇穿得礼服,包含了凤冠、霞帔、大袖衫和褙子。
说是凤冠,可除了皇后妃嫔以及公主太子妃等皇室女子外,其余外命妇的凤冠上都没有凤,而是不同数目的金翟。
易楚是一品命妇,用了八只口衔珠结的金翟,正面还有四朵珠翠花,三朵珠翠云喜花,另外还有珠翠梳、珠帘梳等不同名目的饰品,林林总总十几样,足有两三斤重。
霞帔是深青色绣着蹙金绣云霞翟纹。大袖衫跟褙子也绣着蹙金云霞翟纹。
一眼望过去,金光闪闪的,照得人眼晕。
杜俏指着满炕的衣衫,解释道:“凤冠是我之前的,颜色看着还艳丽,不用另炸……褙子跟大袖衫也是我以前的,现在穿着紧了,我估摸着你能穿,就是裙子长了点,回头你把边收一收,霞帔是新做的……中秋节说不定宫里要宴请,只余下二十多天的工夫,怕你赶不及,又不知道规制,胡乱做了错了规矩……大哥的朝服我也让针线房备着了,等做完就让人送来。”
易楚暗自惭愧,她确实没想到这些,即便是杜仲的朝服也是他自外头找来的,并非她亲手所绣。看着衣衫上的绣花饰物,没有三四个月的工夫根本做不来,易楚不由心生感激,诚心诚意地说:“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俏摇摇头,“你是我嫂子,不用说这些客气话。当初……”底下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脸色也有些懊悔。
易楚的出身再不好又如何,现今已经是得了封诰的,而且是跟随大哥一同下来的诰命,不必另外请封。
单是这份荣耀,万晋朝又有几人得过?
以往横在杜俏心头的刺一下子不见了,再加上听说杜仲在早朝上揭了大章氏的皮,杜俏雀跃的心如同沸腾的水,咕噜噜地冒着泡,再也按压不住,忙不迭地往信义伯府跑,只在临出门的时候让丫鬟分别给林老夫人和林乾送了个口信。
至于他们同不同意,杜俏浑不在意。
老夫人现在宠着宝哥儿,对她也宽容和善了许多,林乾原本就尊敬她,甚少过问她的行踪。
何况,如今她有了娘家,即便妯娌们心里不忿,也会顾忌三分吧?
到了杜府,门房、回事处的仍有人守着通报,二门却乱得不成样子,不见传话的婆子,连小丫头子都没有,只有两个护院把守着门外。
杜俏亮明身份,不待人通报就往里闯,一路也没有洒扫婆子,也不见来回穿行的丫头,直到走近正房翰如院,才又看到护院一丝不苟地在守着。
虽是这般混乱,杜俏仍觉得天特别地蓝,树特别地绿,心情是特别地愉悦。
自从她出嫁,再没回过信义伯府,这次回来,杜俏就是要挺直腰杆昂起头,给大小章氏看看,给那些曾经踩在她头上的人看看。
趁着易楚收拾礼服的工夫,杜俏对杜仲道:“大哥,我想去潮音阁看看。”
潮音阁是他们的父母居住的地方。
杜仲眼眸一黯,低声道:“我陪你一同过去。”起身又拉了易楚,“一起去吧。”
易楚默默地随在了他身边。
出了翰如院,沿着青石板路往西走,有棵两人合抱粗的松树,枝桠稀疏低垂,上面丝丝缕缕地挂着不知名的藤萝。
杜仲步子有片刻停顿,侧了头对易楚道:“以前我爬到树上刻过字,不知道还在不在,回头指给你瞧。”
易楚抿着嘴儿笑,“也不怕被松枝扎。”
杜仲仰头看着树冠,“怎么不怕,可当时是赌气上去的,被扎了也死撑着不说出来。”
易楚越发乐得眉开眼笑。
彼时的他应该倔强而骄傲吧。
现在,又何尝不是?
可,便是这样的他让她倾心,让她迷恋。
易楚急走两步,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杜仲察觉到,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再往前走了一刻多钟,面前出现一座白粉墙青瓦屋顶的院落。墨色的大门被门口的两棵垂杨柳遮了大半。
杜仲上前推了下,门是锁着。
又伸手叩了兽面衔环,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听到门闩被拉开,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半旧的青布小袄,墨绿色罗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个圆髻,用银簪别着。
妇人视线落在杜仲脸上,有明显的讶异与激动,片刻才试探着问:“是大少爷?”
杜俏接话道:“薛婆子,是我大哥回来了,想进去看看。”
薛婆子这才看到杜俏,慌忙行礼,“大姑奶奶。”又赶紧把门打开,垂手站在一旁。
杜仲沉声问道:“这里只你一个人?怎么大白天也锁着门?”
薛婆子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低声回答:“还有张婆子,辛夫人在时,我们都是院子里管洒扫的,后来章夫人让我们两人专门管着这处宅院……”
杜仲扫她一眼,带着几分审视。
薛婆子愈发局促,就连易楚也看出几分不妥来。
杜仲便问:“张婆子人呢?”
“前两天夜里风凉,她不慎染了病,怕过给大少爷和大姑奶奶。”
杜俏皱眉,“既是病了,怎么不找郎中来看看?”
薛婆子惶恐地说:“原本还有个姓王的,也是染了病,被小厮抬出去就再没回来,”不等说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爷,念在张婆子这些年一直辛辛苦苦地干活从不曾偷过懒,求您让她在这儿养病,决不会过给别人。”
易楚恍然,她是不想别人知道张婆子生病才锁着大门。两人相依为伴这些年,怕是情分非浅,当下放缓了声音道:“起来吧,回头到二门让小厮请个郎中来看看,既是病了总得吃药才能好……你先去吧,我们随便走走。”掏出荷包,找出个一两的银锭子。
薛婆子接过银子磕了头,急匆匆地走了。
几人走进院子,绕过青砖影壁,迎面就是座丈余高的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上面点缀着青苔地藓等物,既雄伟壮观又生机勃勃,充满了阳刚之气。
院子很干净,青砖铺的地面上一片枯叶都没有,显然是经常打扫的。
走过垂花门,景致骤然一变,入目是成片的芍药,足有上百株,几乎占据了整个院子,有石子小路自花间蔓延而过,直通到五间正房门口。
屋檐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潮音阁。”
这便是明威将军与辛氏的住处了。
易楚咬了咬嘴唇,只从这院落就可以看到明威将军该是何等宠爱着自己的妻。
为了增加住处,一般院子里都带着东西厢房,而这处院落,除了满院子的花,便就是花中间的一座小小的五角亭。
只可惜,因为无人照料,许多花枝已经枯黄,想必不会再发新芽。
杜俏更是感觉凄凉,临出嫁时,她还来过这里,那时虽然已有不少败落,可因正值花期,仍是姹紫嫣红。
而现在,除了干巴巴的绿,又添了许多枯叶。
“这边的几株莲香白看着还有救,应该找个好花匠来打理打理,铁线紫是没法活了,最好再寻访几株补上,另外还有胭脂点玉、金玉交辉,千万得好好管理,切不可再荒废……”杜俏喋喋不休地说着,猛回头,瞧见庑廊前站着的两人。
杜仲身姿挺拔,略低了头,很专注地看着易楚,而易楚却半仰着脸,坦然地迎接着杜仲的眼神。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似乎给他们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有温柔的细语随风飘来,“亭子上的漆有些掉,回头找个匠人重新刷遍漆,还有那些枯掉的花,得寻了原先的品种补上吧?眼看快入秋了,要不等到明年开春?”
杜仲含笑回答:“你看着办就是,不急在这一时,要是寻不到好的芍药根芽,那就空着,先把这一片活的照料好。”
“偌大的院子只两个婆子打扫也挺辛苦,既然打算请花匠,不如再加个半大的小子,帮着干些跑腿的活儿,你觉得呢?”
“嗯,回头让俞桦找个合适的小厮给你过过眼,要老实肯干的。”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俏蓦地想起易楚送过去的那幅画,同样是在挂着潮音阁牌匾的飞檐下,父亲侧头温柔地朝着母亲笑,母亲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就跟眼前的情形一般无二。
杜俏从未想过易楚与自己的大哥站在一处会是如此的般配。
之前见过易楚在林乾面前的伶牙俐齿冷面以对,杜俏并不认为她是个面团般毫无主见的女子,可她竟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跟大哥商量。
而大哥竟也如此耐心,陪着她低语。
这种耳鬓厮磨的感觉让她羡慕不已。
不禁想起自己。
为了在人前有个好印象,她当着人的时候总是温柔和煦,带着得体的微笑,可笑多了也会累,回到听松院时不免就带了小脾气,除了拿丫鬟撒气,也在林乾面前抱怨。
而林乾,自从他说过两人要好好地过日子,虽然仍是冷脸的时候多,可对她总是包容,至多会无奈地说,“阿俏,你何苦思虑这么多,让自己这么累?”
自己是不是颠倒了?
在外人面前温柔,而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却是无礼又蛮横。
杜俏心头一跳,又想起去年秋天那次,她出门正赶上下雨,便等雨停了才回家。
刚进院子就瞧见他站在梧桐树下,枯叶在他身边飘散,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现下想起来,那道挺拔而倔强身影隐藏着几多孤单与落寞。
杜俏慌得几乎站不住,对杜仲说了句,“大哥,我得回去了,改天再来,”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回了听松院,头一句话就问起林乾。
素绢回答道:“半个时辰前回来过,看到夫人不在,就到前头书房了。”
杜俏连衣服没顾得上换,急匆匆地往外院去。
林乾的书房跟听松院一样,旁边也种了十几棵大松树,每一棵都有一人合抱粗,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松枝特有的清香。
杜俏受辛氏影响,素来喜欢花花草草,对树木并无特别的爱好。
可如今,看到枝干遒劲的老松,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隐在浓密的树荫中,书房安闲而静谧。
门口有两个小厮,正挺胸直腰地蹲马步,其中一人眼尖见到杜俏,急忙收了架势迎上来。另一人正要进去通传,杜俏止住了他,“我自己进去。”
书房是个一进的院子,院子极小,从院门到屋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屋门没关,垂着帘子,窗子糊着浅得如同一缕烟雾般的绿纱,透过窗纱,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杜俏有意地放轻了步子,慢慢挪到门口,撩起帘子。
林乾站在书案前,左手支着案面,右手握着笔,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虽是断了半条腿,可身姿依然挺立笔直。
杜俏长长地舒一口气,倚在门边,屏息等待着他写完。
笔上墨尽,林乾收了笔,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问:“几时回来的?”
杜俏不答,上前紧紧地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脊背。
他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夏衫传过来,杜俏感受到他的气息,和他的强壮的肌肉,不由有些哽噎。
林乾身子僵了下,掰开她的手,回过神,对牢她的眼眸,厉声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杜俏想笑,却莫名地又有点委屈,扑进他的怀里,小声地说,“我想你了……本来是跟大哥和阿楚一同看我娘先前的住处,突然就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一时一刻都等不得。”
“你啊,”林乾了然,有些无奈,又有些欢喜,揽了她的肩,低声道,“前一刻风风火火地连东西顾不上收拾就要走,这回又急急忙忙地回来,到底几时才能长大?”
到底几时才能长大?
她已经二十又二,都是当娘的人了,林乾还这般说她。
是不是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他呵护需要他纵容的女孩?
而她呢,这几个月要么忙着出门应酬,要么就是操持家事,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杜俏心底发酸,好容易才压下眼中的泪意,仰着头笑道:“侯爷,之前不是说得了坛好酒藏在书房,要不,让厨房备几个可口的菜,咱们喝两杯?”
美丽的杏仁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林乾看着眼里,心头动了动,却扳着脸道:“喝酒可以,但不能耍赖……我不跟酒品不好的人喝。”
杜俏噘着嘴,突然双手环住林乾的后颈,踮着脚尖吻上他的唇,轻声地问:“这样算不算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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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杜仲跟易楚仍然待在潮音阁,却不是在院子里,而进了正房。
屋里许是经常通风,并没有那种腐朽的尘土气息,桌椅也都擦得铮亮,摸上去丝毫不见灰尘的印迹。
只是长案、高几以及多宝格上的摆设一应皆无,显得空荡荡。
杜仲负手站在墙边,怅然开口,“先前这里挂了幅《月下松风图》,那边高几上供着只青花云龙纹的梅瓶,我娘喜欢花,可瓷器却喜欢素雅点的青花瓷而不是粉彩或者斗彩,所以这屋里摆设一应都是青花瓷,唯有香炉是越窑的青瓷,是三舅在外面淘换的古董,给我娘做了添妆……”
话到最后,又带了些许悲凉。
易楚沉默片刻,换了话题,“这个薛婆子倒是可用之人。”
先前就管着洒扫,想必在辛夫人跟前并非得力的。可是能守着院子十几年如一日,不偷懒不耍奸,默默地做着分内的事,这份沉稳与耐心就很难得。
杜仲也是这般想法,低声道:“再等几日,就让她去看管库房。”
两人将潮音阁一间间逛了个遍,出来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小章氏在翰如院等得心急如焚,见到两人,顾不得摆长辈架子,捧着只盒子就递过来,“这是我好容易劝服了老夫人拿来的。”
易楚根本不接,只浅浅笑道:“二太太说笑了,老夫人的东西,我怎好夺爱,还请二太太带回去。”
小章氏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表情,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一把将那对时隐时现的梨涡给挠乱。
本来,她知道杜仲被锦衣卫叫到奉天殿自辩还乐得不行,跟大章氏凑到一起商量,专等着章总岱带人来把这面令人堵心的墙推了,再让杜仲两口子灰溜溜地搬出翰如院。
如果能把他的爵位撸了更好,他们杜旼得不到的东西,也休想让杜仲得到。
杜仲陪着杜俏在潮音阁时,章总岱果然来了,而且是坐着马车带了人来的,足足十二个精壮有力的小厮。
小章氏亲自在二门处迎候,好引了大伯父的人去推墙。没想到,大伯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财迷心窍见识浅陋,章家的好名声都败坏在你们手里了。”
十二个小厮跟在他身后,抬着三只沉重的樟木箱子,因不方便往里送,就撂在二门外。
章总岱从袖袋里掏出几张纸扔在地上,“这是你们往家里送的东西,我消受不起。”甩头就往外走。
小章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让丫鬟拣了纸张来看,是物品的清单,何年何月因何事送了何物,一项项列得清楚明白,有几样物品许是转送了旁人,还作价折成银子,一并还了回来。
这十几年来往的礼都被退了回来,分明就是要断绝情分。
小章氏欲哭无泪。
章家如今虽然官声不显,可当年祖父章学士的声望颇高,只要靠着章家就能得到祖父教授过的朝臣的支持。
而现在,大伯父章总岱这种行为无疑是把她与姑母大章氏完全抛弃了。
从今而后,她又能依靠谁?
小章氏抖着手,薄薄的三张纸像是千斤重,几乎握不住。咬了牙,吩咐丫鬟,“去,找几个婆子来,把东西抬到映水轩。”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看着脸面很生,衣着也不像府里的小厮,两人一组,抬起箱子就走。
哪里来得这些人?
怎么护院也不拦着?
小章氏急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提着裙角追上去,“喂,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头前那男人斜一眼她,不耐烦地说:“自然是抬到库房里?”
“谁的库房?”小章氏再问。
家里库房好几个,府里有府里的库房,大房有大房的库房,另外大章氏的嫁妆,她的嫁妆都收在各自的库房里。
到底是抬到哪里?
那些人再不理她,步子迈得飞快。
小章氏没办法,攥着几张纸往荣恩院找大章氏。
大章氏的腮帮子已经消了肿,就是因为上火,牙花子总是嘶嘶地痛。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没别的法子止痛,大章氏只能嘴里含着大蒜,一张口满嘴的蒜味儿,“你大伯父说了什么?”
小章氏顾不得计较那些,扬着手里的纸喊道:“没说什么,就是把东西都送回来了?”
纸上记得详细,大章氏对着窗口不过看了两行就明白了,喃喃道:“也不知那个兔崽子到底在朝堂上说了什么?”
小章氏哭着脸,又道:“送回来的东西也没了,被人抬走了。都是不认识的,说是抬到库房里,可我看着却是眼睁睁地往外面走。”
大章氏一股火从心底上来,只觉得牙龈愈发痛地钻心,拍了桌子骂:“你怎么也经点心,上万两银子的东西,到了那个兔崽子手里还怎么要得回来?”
小章氏委屈地说:“二门那里除了两个护院,根本就没有人,我出去得急,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哪能搬得动,还没来得及找人,东西就被抬走了。”
乱了,全乱了。
大章氏微闭了眼,问道:“人都哪儿去了?”
小章氏再不好瞒着,一五一十地说:“除了厨房还有几个采买上的约莫一二十人还留在那边,有二十几人赎了身,其余的丫头婆子还有小厮都到了花园这头……”
易楚先前说得明白,那些人卖身契都捏在大小章氏手里,自然要跟着过去伺候。所以,从外头找了七八个粗壮的婆子,连带着十几个护院,将这几天没有坚守本分的人都召集在一处,排成队通过围墙特意留得口子往荣恩院这头赶。
但凡有哭闹想找事的,婆子两手一钳用麻绳捆了,口里再塞上抹布,不管原先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朝着地上就是一扔。
捆了十几人,其他人尽都老老实实的。
杜仲也不是全赶,这几天他也是冷眼看着,有些人老早听到风声,把私攒的银子拿出来赎了身;有些人趁机浑水摸鱼,想偷几样东西带出去,没等爬上墙头就被护院扯着腿拽了下来;有的则撂了挑子,跑到小章氏面前寻门路;还有的惦记着到翰如院晃悠,没等到近前,就被护院轰走了。
唯有厨房里,四五个管着采买的,以及几个管着洒扫的还尽心尽力地做分内的事。
整个府邸看着乱糟糟,可杜仲心里有数,那些人能用,那些人不能用瞧得清清楚楚。
小章氏捏着卖身契四处找人牙子,可往常有个风吹草动就往前凑的人牙子却一个都不见了。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傻站在映水轩周围。
昨儿是发月钱的日子,小章氏本想赖掉,可杜俪害怕不发月钱,那些人失去控制一头冲进映水轩。
小章氏只得咬牙掏出二百两银子将月钱发了,饭也不敢停,还得让人一天两顿按时做饭。
小章氏心里苦啊,映水轩只住着他们一家四口,再加上个大章氏,一共五口人,根本用不了这些人,可卖又无处卖。
没办法,只好让婆子去平定侯府找杜伊,不到一个时辰婆子回来了,说大姑奶奶身体有疾不便见客,根本连面都见不到。
又说:“现在府里可是被围得密不通风,不管出去还是进来,都得盘查好几遍,全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守着。”
小章氏又是一阵心悸。
这种种情况都被杜旼压着,不让告诉大章氏,怕扰了他娘清静。
如今被小章氏一股脑说出来,大章氏立时呆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杜仲一回府竟然会是这种情况。
姑侄俩相对无言,半点辙儿都没有,眼看着又到了吃饭的点儿,大章氏无奈之下拿出自己掌管了三十余年的对牌,连同手里几十张下人的卖身契,“去,交给那个兔崽子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是他得势,往后有他哭的时候。”
大小章氏手里的卖身契共一百余张,将近一千两银子,就这么拱手送给杜仲。
小章氏一万个不情愿却没办法,只得讪讪地去找易楚,岂料,送上门的银钱,易楚竟然不要,盈盈笑着说,“不敢夺老夫人所爱。”
易楚还记着,就是四五天之前,她跟杜仲去荣恩院要对牌,大小章氏还装模做样地想拿捏她。
现下回过头又主动来送了。
难道送来,她就非得收下?
就算勉强收下也不是不成,总得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才行……
129|分派
小章氏急,易楚可是半点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茶。
茶是杜俏给的君山银针,水是厨房送来的特地从玉泉山上打回来的水,茶盅是汝窑烧的月白釉,色泽柔和,静穆高华。茶叶在澄碧的水里根根直立,清香宜人。
果然,好茶还得配好水。
易楚又啜了口,轻轻将茶盅放在桌面上,腕间的手镯滑下来,碰到盅壁,发出细小的碰瓷声。
手镯是先前杜仲自扬州带回来那只,碧绿透彻,在如月辉闪耀般的月白釉茶盅的映衬下,分外地惹眼。
小章氏错了错牙,耐着性子道:“老夫人自觉已经年迈,早有心把府里的事情交给你们,这不身子刚有起色,就让我把对牌跟下人的卖身契都送过来。”
都到这般地步了,还想端着架子……
易楚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老夫人有心,我也不好再过推辞,侯爷之前也跟我交待过,侯府以后就让我管着。”
“那是,那是,”小章氏心中一喜,把匣子往易楚身边推了推。
易楚唇角弯了弯,“一事不烦二主,不如二太太将府里往年的账本子一道拿来我看看,免得让老夫人费神……要是二太太觉得合适,明儿辰正,您把这匣子跟账本以及下人,也不用拘着男女,一并带到议事厅,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交割清楚。”
小章氏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她竟是打着账本的主意,要知道这十几年,没了信义伯跟明威将军的俸禄,没有皇上历年的赏赐,单指望着杜旼一个五品小官员,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何况,杜旼学问不怎么样,也学人风雅收集珍本字画,还得给杜伊置办嫁妆,要供着杜俍读书的花费,还有个杜俪,也是个爱俏的,哪年不裁十几件新衣裳,打十几件新首饰?
这都是小钱,大头更是不敢说,为着世子的名号,为着爵位,杜旼给晋王送了近万两银子的礼,又先后好几次打点吏部的上上下下。
要不日子哪能过得这么凄惶,又卖铺子又卖地,赵氏当年的嫁妆还没少往外倒腾。
这些田产跟店铺可都是信义伯在的时候置办下来的,是府里公中的财物。
杜仲跟易楚两口子定然会让他们按价赔出来。
小章氏手里有银子,不过那银子得留着杜俍成亲,杜俪出阁,万万不能动用。
可不给账本,易楚又不肯接手这些下人。
杜俪已经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了,夜夜喊着害怕,怕门口站着乌压压的人冲进映水轩。
杜旼也是,因着晋王瘫在床上头脑没清醒,他们这些属官也没什么差事可做,有些人趁机躲在家里偷闲。杜旼嫌乱,天天到茶馆酒楼里混,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就是横眉竖眼乱发脾气。
这两天竟然彻夜不归,小章氏不用猜也知道,竟然是被那个花楼里的姑娘绊住了脚。
上头有个拍桌子的婆婆,底下有个哭鼻子的女儿,自家的相公还一个劲儿地戳她心窝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当年,她刚嫁过来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信义伯从不过问内宅的事,家里都是姑母说了算。大伯哥杜昕常年不在家,辛氏又是个柔和绵软的性子,除了在潮音阁侍弄花草外,其余诸事不管。
杜旼在翰林院读书,外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每天乐呵呵地,下了衙就回家。
小章氏觉得自己嫁到了福窝里,生活惬意得要命。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好像就是那年晋王出宫开府,点了杜旼到晋王府做事。
然后太子受到先帝斥责,晋王却日渐被重视,朝廷中开始出现太子不堪大用的言语。
那年春节,晋王亲自到府里与杜昕对弈,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晋王气得拂袖而去。大章氏收拾出一对前朝的汝窑天青釉弦纹樽,连夜让杜旼送到晋王府。
从此杜旼得了晋王的青睐,就有了后来的事。
假如当初大章氏野心不那么大,哪会有现在凄惨的光景?
小章氏寻思一夜,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账本交出去能怎样?银子又不是她一人花掉的,要抵债也得找杜旼,大不了就合离。
反正她的嫁妆谁也动不了,先前攒下的银子全兑换成银票,夹在她妆匣底层藏着的空心银镯子里,足足有上万两银子,这辈子吃用不尽,还能给杜俪置办体面的嫁妆。
至于杜俍,大章氏的体己银子也不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不花在他身上花在哪里?
打定主意,小章氏让四个丫鬟每人捧着厚厚一摞子账册送到了议事厅,自己也打扮齐整跟了过去。
议事厅门口站着四个着玄衣佩长剑的男子,身姿笔直,神色肃穆。
又来这一套,没本事凭能力服人,只能靠打打杀杀地壮门面。满京都,哪个府邸允许男人随便在内院溜达?
恐怕除了信义伯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小章氏暗中鄙夷,心底却也不敢轻视。她没忘记,就在大前天,有个婆子身上掉出只莲瓣花鸟纹的高足银杯,那些人当场拔剑把婆子的手砍了,血水喷溅出去,墙上染红了大片。
当时,就有好几个丫鬟瘫在了地上。
想起来,小章氏仍是心有余悸,悻悻然地提着裙子埋进门槛。
议事厅站的满满当当地全是人,男人在厅堂左边,女人在右边,中间自觉地留出三尺宽的通道。
沿着通道望过去,前头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
半旧的杏子红素面比甲,白绫立领小衫,乌黑的青丝上戴着南珠花冠,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散发着莹莹光华,映衬着那张细致白嫩的脸娴雅清丽。
易楚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盅,轻轻啜了口,放在桌面上,目光流转,唇角带着盈盈笑意,毫无局促之相,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
隔着四仙桌,杜仲静静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眉如墨染鬓似刀裁,穿着家常的鸦青色暗纹长衫,毫无避讳地凝视着易楚,一抹温柔的笑意不经意地自唇角漾开,使那张过于冷硬的脸庞增加了些许柔和。
这样一副温馨美好的画面,多少都会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看在小章氏眼里,只觉得心就像生生被剜了一块似的,锥心刺骨地痛。
就在十天前,不,七天前,她坐着这个位置,啜着茶水,吃着点心,听底下人一件件地回事。
才短短几天,就完全倒了个个儿。
她竟然跟下人们站在一处,而那两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却坐在上头。
小章氏觉得浑身烦躁得难受,恨不得将账册一本一本全扔在易楚头上。她焦躁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厅堂周围竟然也站着好几个玄衣佩剑的男人。
小章氏强压下心头的燥气,轻轻咳了声。
易楚仿似这才看到小章氏,笑容未散,轻飘飘地问:“账本都带来了?”
小章氏想笑笑,却怎么也挤不出笑意来,只勉强扯扯嘴角,“带了这十年的帐,一本是进账,一本是出去的账,都是内院的,另外外院、田庄以及铺子里的账都收在前院的账房里。”
易楚“哦”一声,惊讶地问:“如今还有田庄,没有卖尽?铺子也没剩下几个吧?”
小章氏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吭吭哧哧地回答:“这些帐都是二老爷管着,我一个内宅女子不好过问。”
易楚沉了脸,冷冷地哼了声,示意冬晴将账册接过来。
四大摞账册,摞起来差不多大半个人高,冬晴两手抱着稳稳地放到易楚旁边的桌面上,看着毫不费力。
小章氏连忙又把手里那只烫人的匣子递了过去。
易楚接过,淡淡地说:“现下我不得空,这些旧账等慢慢再算,二太太若没别的事儿,就请回吧。”
小章氏本也没打算多待,领着丫鬟们就往外走,只听身后易楚扬了声音道,“对了,提醒二太太一声,那堵围墙今儿就封上了,以后二太太要想过来,就从外头绕吧。”
从外头绕,从外头绕……
这就意味着他们与信义伯府已经沾不上边了。
小章氏有些气苦,可想到终于能落得清静了,心里也多少有几分松快。
少了这摊子烂事,她得把家里整治整治,头一个,得把杜旼外头那个勾了他的魂儿的狐狸精给解决了。
易楚慢条斯理地打开匣子,将杜府用了几十年的对牌取出来,笑着问杜仲,“伯爷,这个怎么处理?”
杜仲接过来瞧了瞧,“都已经脏了留着也没用,”一径说,一径以指为刀,将对牌劈成整整齐齐的四块,当啷啷落在地上。
冬晴眼光骤然亮起来,先前她刚进府时,俞桦曾露过一手让她大惊失色,如今看来,男主子的工夫比俞管家更胜一筹。
用手切断木头的本事她也会,可得运足了气力才成,像这么云淡风轻的,又切得这么平整,冬晴自认完全做不到。
被惊了的不只是冬晴,还有堂下站着的一众下人。
原本站了这么长时间,腿脚都有些酸软了,可看到这一手,大家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板,神情却越发地恭敬。
易楚悄悄对冬雪使个眼色,冬雪清清嗓子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府里当家管事的是谁?既然府里换了主子,规矩也跟从前不一样,只有要求更多更严。有哪位觉得受不了这管束或者另有高就的地方请尽早说出来,卖身契就在这匣子里,卖身银子分文不收。”
一席话倒有不少人动了心。
本来已有人赎身走了,留下的要么就是还没找好去处要么就是没有赎身银子。这几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新主子的刚硬的做派,又听到冬雪如此说,情知日子绝不会像先前那么好过。所以,本来犹豫着不想走的人也不敢留了,更何况还有原本就抱了离开打算的人。
大家都有从众心理,看到别人干什么自己就跟着干什么,一时要走的人就排成一长队。
冬雪不急不躁,听着人报出自己的名字,把他们的卖身契找出来,当场就烧了,护院也不搜身,好言好语地将人送了出去。
忙乱过后,留在议事厅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在厨房当差的王婆子等六人,以及看管潮音阁的薛婆子和张婆子,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丫鬟小厮。
易楚环顾一下众人,温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为什么留下来的,既然留下来就得好好干,前头已经说了,现在府里的规矩只有比以前更多更严,可若是忠心老实干活本分,府里也不会亏待你们。都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原先做什么,有什么手艺,想要什么差事?”
王婆子头一个开口,“我男人姓王,叫王海,在马棚当差,我在大厨房当管事,能炒菜也会做面点,以后还想管厨房,我男人也是,还想喂马。”伸手指着左边最后头那人,“我男人不会说话,我替他一并说了。”
易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个四十五六岁肤色黢黑,面相忠厚的男人。
王海见易楚看他,忙不迭地点点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紧接着,原先在厨房的另外五人也表示想继续在厨房干。
易楚笑道:“既如此,王婆子仍旧是管事,先前只管着内厨房,现在外厨房也给你管。另外,茶水、点心都归你负责,你可能干了?”
王婆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能。”
易楚点点头,“现下只你们六人,明儿人牙子带人过来,可允你再添两人,这八人统归你管,各人干什么都交由你负责。回头我把府里的人数交给你,你给我个大体数目,每月需花费多少银子,此外每三天拟一次菜单子,内厨房的交给冬云过目,外厨房交给俞管家过目。”
这会,王婆子考虑了半天才开口,“好。”
易楚让冬雪记下各人名字,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吧。”
再然后薛婆子跟张婆子一同站出来,仍是要求看管潮音阁。
易楚笑着摇摇头,“薛嬷嬷,如今府里地方大人少,空着六处院落,这些空屋舍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得您亲自照管着。回头您跟张嬷嬷把各处有什么器具用品都一一核对了,明儿这个时辰,您过来挑六个人,加上您跟张嬷嬷,把这空屋子看管好了就成。”
薛婆子脸上露出难色,跟张婆子私下嘀咕起来。
易楚却很有耐心,笑盈盈地,直到她俩人答应,才道:“薛嬷嬷应允了的事必定能做好,我信得过您,您两位也下去准备吧。”
一个个都安排了差事,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和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厮。
丫鬟不等问话“噗通”跪在地上抽泣起来,“我想去浆洗房。”
冬雪喝一声,“好好说话,先前在哪里当差的?”
丫鬟磕磕巴巴地说:“在二太太屋里,是二等丫鬟,管着二太太平常的吃食。”
“二太太屋里的人谁敢用?”冬晴嘀咕一句。
小厮听到此话,上前跪在丫鬟身旁,“夫人且听小的解释,小人是跟随二少爷的,因时常出入映水轩,见过倩云两面……小的愿娶倩云为妻,请夫人成全。”
一个是小章氏的丫鬟,一个是杜俍的小厮……这都哪跟哪儿?
易楚听得稀里糊涂。
倩云哽咽着道:“回夫人,我虽出身贫寒身为奴籍,可绝不愿为人妾室。先前二少爷三番几次羞辱于我……我只是不应,惹恼了二少爷,二太太只以为我伺候不周因此不喜。前两天,二少爷拿了只镯子又来招惹我,幸好被大亮哥拦住……大亮哥也因此被二少爷弃之不顾。我跟大亮哥都是孤儿,在外头并无亲人可以投奔,只求夫人开恩,能容留我们,我们定会铭记夫人跟伯爷大恩,忠心做事。”
易楚拿不定主意,将视线投向了杜仲……
130|生病
杜仲本只是在旁边闲闲地坐着,看上去仿似毫不经心,可易楚一转头,他便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在江湖里打过滚,又在锦衣卫主管缉拿刑审,在看人方面独有一套。
易楚自是相信他的眼光,笑着道:“既然如此,留下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以前都是主子近身伺候的,现在……”
大亮跟倩云不约而同地开口,“……只听从夫人跟伯爷的吩咐,绝不会有二心。”
易楚想了想,“倩云说要去浆洗房,那就由得你,至于大亮,先到更房吧。”
更房的人彻夜轮流值夜,巡更以及打更,而且要在清晨打扫院落,算是最辛苦而且最被人嫌弃的差事,比起之前在杜俍身边伺候,几乎是云泥之别。
大亮却毫不见异色,感激涕零地朝易楚磕了头,与倩云先后离开。
议事厅顿时空下来,易楚不由自主地长舒了口气,挺了挺腰背。
杜仲柔声问:“很累?”
易楚的脸红了红,她自然是累的,不但脑子累,身子也累。
可杜仲只有比她更累,因为这诸多事情都是他一条条拟定了章程讲给她,又解释何处的差事该用怎样的人。
而且,床笫之事她也没出力,任凭他在那里活动,最后又是他端了水替她擦洗。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困倦得起不来床,就连早饭也是杜仲端到床边,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易楚觉得根本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喊累。
杜仲看到她面上的羞色,心底愈加柔软如水。
这几天府里折腾得够呛,他也知道她没经过这些繁琐的杂事,初初上手定然会非常辛苦,饶是已经困倦,她仍旧乖顺地由着他胡来。
除去过世的爹娘外,这个世上唯她这般地无条件地宠爱着他,依赖着他,一点一滴不愿违背了他。
她对他的好,他瞧得清楚,越发要加倍地还给她。
这还便用在了床笫间。
她娇娇嫩嫩的身子染着粉色,像是雨后沾了水珠的桃花瓣,乌漆漆的黑眸蕴着迷迷蒙蒙的水汽,满心满眼里尽是对他的痴迷爱恋。
那副娇羞的情态,让杜仲恨不得将她一点点拆了吃进肚子里,怎么也要不够。
夜里他们是不要人伺候的,净房里总是备着热水,用厚重的青铜鼎盛着,隔上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变冷。
替她擦身的时候,看着巴掌大的小脸犹带着几分稚气,嫩白如玉的肌肤上有斑斑驳驳的印迹又觉得后悔,她还是年纪小,这样地频繁,会不会受不住?
杜仲敛了心神,柔和地说:“再稍坐片刻,让府里的护院过来行礼。”说罢,朝俞桦使个眼色。
不过片刻,几十个身着玄色短衫的人鱼贯而入,与先前议事厅的几人一道,齐刷刷地站成了四排。
屋里顿时多了几分肃穆。
最前头站着两人,一个是易楚之前曾见过的卫杨,另一人不认识。
两人单膝点地,双手抱拳,齐声道:“卫杨(薛庭)见过伯爷、夫人。”
身后诸人跟着一同拜倒。
杜仲肃然起身,先前的温柔全然不见,流淌在周围的是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势,易楚见状,忙跟着站起来。
杜仲淡淡开口,“诸位都曾为国征战过,个顶个的是英雄好汉,今日杜某就把府邸家小交托在诸位手上,万望诸位好生看顾,杜某先行谢过。”说罢,躬身长揖到底。
易楚只知道这些日子府里各处都依仗着护院,从不曾仔细问过有多少人,自哪里来,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竟然都曾是行伍的军人。不由也随着福了福,温声道:“有劳诸位。”
护院们齐声道:“属下谨尊伯爷与夫人吩咐,誓死守护府邸。”
杜仲轻轻点了点头。
回翰如院的路上,杜仲说起他们的来历,“共八十二人,其中二十人是原本府里祖父训练出来的,三十几人是这次从榆林卫回来的……五军府以及各戍边卫队每年都下来一大批受伤的士兵,有些回了原籍,有些则无家可归无以聊生,吴峰与林乾召集了一些,我从中选出三十几人签了投靠文书,都能信得过。”
难怪看起来都不年轻,大都是三四十岁。
易楚皱眉,“人也太多了,用得着这么多护院吗?也不知该安置到何处,府里可有房舍?他们每月的月银是多少?”
杜仲笑道:“府邸东边有下人群房,拖家带口的可以在那里居住……这些不用你费心,俞桦自会处理,不会亏待他们。”
易楚默默盘算着,杜仲得了爵位,每年有一千两百石的俸禄,又任着宣府总兵,年俸约莫八百石,共是两千石,合一千四百两银子,加上冰敬炭敬,每年不超过两千两。
府里有管事处、随侍处、庄园处、执灯处、巡更处、车马房、炭薪房、浆洗房、针线房林林总总几十处机构,下人加护院少说也得二百人。
单靠着俸禄,连下人们的月钱都发不出来。
易楚忧愁地叹了口气,“难怪老夫人跟二太太天天捉摸着卖地卖铺子,过几年说不定咱们也得卖东西。”
杜仲侧头看着她笑,“不是还有我吗,总能挣出你家用银子,不会再动你的嫁妆。”点点易楚的脑门,“是觉得我养不起家?”
当着丫鬟的面就做这么亲密的动作?
易楚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冬雪跟冬雨都是心无旁骛地走路,唯独冬晴两眼闪着兴奋的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人牙子带了丫头跟小厮来,仍是在议事厅,易楚跟管事妈妈们一道将府里要用的人选出来,各自分配了差事。
又忙活两天,府里的事务才真正走上正规。
杜仲将外院完全交给了俞桦跟林槐。
林槐用了易郎中的药,身子大有起色,但若想恢复到先前那种生龙活虎却是不可能。不过因为身子的孱弱,减少了许多戾气,倒是平添些书卷气。林槐既然能假扮辛特使与众人周旋那么久,自然很有几分智慧。
他与俞桦两个搭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易楚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而内院,易楚将随侍处、执灯处、针线房、佐领处等十几处机构该裁的裁,该并的并,所用的不过四十余人。
其中王婆子、薛婆子等又各自管着几人,真正能站在易楚面前回事的也只十来个管事。
将规章一条条跟管事们交待明白,易楚由冬雪与冬雨陪着回到翰如院。
忙碌了这些日子,终于得了空闲,连日积攒的困倦一下子涌上来,易楚本是倚在靠枕上盘算着宴请之事。
这阵子嘉德帝大肆封赏,京都里加官进爵的人不少。杜仲是新贵,上门递帖子的人络绎不绝。杜家正乱着,自然分不开身,所以将宴请尽数推了。
有几张拜帖是给易楚的,杜仲交给她时只说,“你看着想应酬就打发人去送个信,不想应酬就不用理。”
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家就算了,可有几人,易楚承着她们的情,却不能不理会。
头一个就是钱氏,抛开吴峰与杜仲的交情不说,钱氏前两次对她都颇为回护,这人并非心机深沉之人,也值得一交。
另一个却是陈芙,陈芙既下了请帖,又下了拜帖。到底是皇后的亲妹妹,又有过两面之缘,加上陈芙这人确实挺招人喜欢。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易楚都不能太过冷淡她。
倒不如,选个日子将她们以及杜俏和她的两个妯娌一并请来玩一天,也算全了礼。
易楚默默地想着请客的事宜,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冬雪在外间核对这个月的家用,听屋里半天没有动静,探身瞧了瞧,扯过条薄毯给易楚盖在身上。
大炕的窗开了半扇,初秋的风暖暖地吹进来,带着几许桂子的清香。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已做了花骨朵,虽未绽开,已有清香氤氲。
阳光透过雕着木槿花的窗棂柔柔地照在易楚脸上,易楚本能地侧了下头。
冬雪无声地笑笑,上炕将窗幔放了半幅,恰恰遮了太阳。
四个冬之中,冬晴跟冬云是半个字都不认识,冬雨勉强认字,却是写不来,唯独冬雪能写又会算。易楚便开始倚重她,将很多事宜交在她手上。
冬雪是有成算的人,她家本是商户,生活颇为安闲,所以母亲才有闲钱给她姐妹请了夫子教授诗书,可因为得罪了权势大的人,不到一年就变得家破人亡,她也被卖给人牙子,辗转到了三户人家。
本来在白米斜街的时候,杜家并非最富贵的,却最安闲。易楚性子好,而杜仲冷面寡言,却不是挑剔多事的主子,最重要的是,只要差事办得好,就不会胡乱被发卖,也没有被男主子欺侮的顾虑。
到了信义伯府,经过这些天的混乱,冬雪看得清楚,男主子是能经得住事的人,必然能保得一府平安。而她是易楚身边的大丫鬟,只要没异心,就是一辈子的安慰。自由身虽然好,可她孑然一身早晚是被欺负的命。
至于亲事,冬雪没想那么多,眼下她首要的是能担起事来,帮着易楚把府邸管理好,到时候易楚定然会替自己找门可靠的亲事。
冬雪悄悄掩上门走出去,正遇到杜仲阔步而入。冬雪微垂了头,悄声道:“伯爷,夫人睡下了。”
杜仲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站在炕边看了片刻,到内室另寻了衣衫出来,低声问:“夫人睡了多久?”
“才刚合眼,也就一刻钟的工夫。”
杜仲“嗯”一声,“我出去办事,让夫人不用等我午饭,晚上我回来陪她用餐。”
冬雪低低答应了。
易楚这一觉倒是睡得沉,直到杜仲回转来仍是没有醒。
夕阳将糊窗的绡纱染成了金色,易楚的脸隐在黑影里暗沉沉的瞧不真切,只是在昏暗的屋子里,毯子包裹着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小。
冬雪忧心忡忡地说:“夫人睡着一直没醒,晌午时叫过几次,没叫起来。”
杜仲探手触一下她的额头,是温的,不冷也不热。鼻息也均匀悠长,瞧着并非生病。
定然是这阵子累坏了。
杜仲不由心酸,上了炕,俯在易楚耳边轻轻地唤,“阿楚,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易楚没有反应。
杜仲叹口气,连人带毯子抱在怀里,摇晃几下,“阿楚,醒来了。”
易楚闻到熟悉的艾草香气,知道是杜仲,勉强睁了下眼睛却是睁不开,只嘟哝了句,“我困,还想睡,”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杜仲扳过她的脸,急急地道:“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回头吩咐冬雪,“快摆饭。”
饭早就做好了,温在厨房里。
冬雪片刻不敢耽搁,小跑着提了食盒过来。四样菜、两只包子,还有一碗红枣黑米粥。
杜仲一手抱着易楚,另一手端着碗,像喂婴儿般一勺勺地喂给她。
易楚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靠在杜仲身上又沉沉睡去。
杜仲眸光暗了暗,将易楚抱到內间床上,替她除下头上的发钗,打散头发,又给她换了衣衫。易楚任由他折腾,再不曾醒过。
安顿好易楚,杜仲却是没了胃口,将易楚剩下的大半碗粥就着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
易楚直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再次被唤醒。
杜仲坐在拔步床的踏步上温柔地看着她,“可睡足了?肚子饿不饿?”
易楚倦倦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你睡了足足一整天。”
“竟是睡了这么久?”易楚诧异地问,“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还没睡够似的。”
“等用过饭,稍微休息会再睡,”杜仲看着她脸上浓重的困意,笑了笑,将床边的衣衫取过来,一件件展开帮她穿上。
又到净房端了温水放到矮几上,竟是要亲自服侍她洗脸。
易楚忙道:“我自己来。”
杜仲不容她拒绝,仍是绞了帕子,覆在她脸上。
温热的水汽顺着毛孔钻进肌肤,易楚舒服地叹了声,想起先前盘算的事情,笑着问道:“过几天想在家里请客,你说哪天好?”
杜仲顿了下,“太医说你这阵累着了,最好多休息,请客伤神,缓缓再说。”
易楚问道:“你几时请了太医?我身子好得很。”
杜仲看着她笑,“太医也这么说……只是看你沉睡不醒,我心里发慌,今儿一早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把了脉。没什么病症,只给开了滋养的方子,说吃不吃都行。”起身到外间炕桌上将方子递给易楚。
易楚瞧了瞧,是极普通的养身方子,不过多了几味稍贵重的药,也便放了心,笑道:“我怕苦,这药便不吃了吧。”
杜仲点点头,突然一把抱住易楚,脸俯在她裙上,闷闷地说:“阿楚,你吓坏我了。”
易楚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我既是略懂医理,岂有不好好照顾自己的?你莫担心,我总会陪你到白头的,而且我们还……”
要生儿育女。
不等话落,易楚已然反应过来,这个月的月事迟了七八日。
自打有了月事,易郎中就隐晦地提醒过她,每月的这几天要特别注意。她自己也看过许多医书,自然也明白月事对女子的重要,平常很在乎补养。
所以,这几年她的月事一直很正常,几乎不曾有过提前或者延迟的时候。
这次迟了这么多,会不会是有了身子?
易楚下意识地搭上自己的手腕,随即想到,即便有孕,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看出来,要想确定,至少还得过上十几天。
试了脉息,果然并无症状。
可总归有这个可能。
易楚轻呼口气,看着满桌的饭菜胃口大开,午饭比平时多用了半碗。
杜仲心里欢喜,柔声道:“一天没用饭食,到底是饿了吧?”
总归是没有确定,易楚自不好告诉他,免得让他白欢喜一场,只笑着回答,“就觉得今日的饭比往常格外可口些。”
吃过饭,倦意又上来,杜仲却不容她睡,拉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易楚重提先前的话头,“只请吴夫人、文定伯陈家以及阿俏一家,人不多,不会累着。上午在园子里逛逛,有几处景致极好可以一赏,中午在澄碧亭吃饭,吃过饭想必大家就告辞了,也就三两个时辰的事。”
杜仲思量番,笑道:“便依了你,到了日子找阿俏早早过来帮你待客。”
两人商定,到书房取了黄历来,选定八月初六的日子,离此时还有八天。
冬雪能写,字迹却上不得台面,易楚也是,之前是跟着易郎中习字,并没正经临过字帖,也没下功夫练习。一笔字能见人,但达不到能给人写帖子的地步,而,宴请的都是女子,又不好拿到外头写。
杜仲只好代劳,却是隐了平日行笔的锋芒,写得是规规整整的正楷。
易楚则另外给杜俏写了封信,打听钱氏跟林家二太太与三太太的口味。
杜俏当即让人捎了回信过来,不但说了几人喜欢的菜式,还亲自拟了十二道菜,表示可以把林家的厨子一并带来帮衬着。
易楚不由莞尔,将信给杜仲看,“阿俏总是这般周到。”
这样的性子不能说不好,可很容易让人反感,觉得她手伸太长,干涉别人的家事。
杜仲皱眉,“阿俏小时候就任性,现在越发活回去了。”
自然是因为生活适意,才能够回归自己的本性而不加掩饰。
易楚温婉地笑,“阿俏是好意,怕我第一次宴客应付不来,而且咱们是她的兄嫂,没有必要再端着……我回头把菜单子给王婆子看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或者让林家做些点心来?”笑意盈盈的,全无芥蒂。
杜仲心头一暖,开口道:“要是有不能做的就到外头叫几道菜,让阿俏带点心来也好,再到外头买些回来,现今螃蟹已经开始肥了,我看看能不能买几篓回来……你别太费神就好。”
易楚笑着点头。
两人正商量着宴客的事,冬雨迈着小碎步过来,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焦急与担忧,“二太太在二门那里哭闹,说要把围墙扒了……”
131|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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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闹得哪一出,才刚沏好的墙怎么可能扒了?
易楚颇觉无奈,抬眸看一眼杜仲。
不知何时,杜仲脸上已呈现出冷厉之色,眸光中流露出不耐,可对上易楚的视线,仍是有丝丝的暖意沁出,“这事交给我,用不着听她啰嗦。”回身吩咐冬雨,“叫林梧找人赶了。”
根本不打算询问缘由。
既然杜仲已做了决定,易楚自然不会干涉,提笔蘸了易水砚里的残墨,在宣纸上写了个“忍”字。
杜仲鄙夷地一笑,“忍她作甚?”伸手环过她肩头,扶住她握笔的手,“写点的时候要顿一下再提笔,这个点勾一下才显得有力。”竟是指点起她习字。
易楚依着他的方法写了两个,果然比先前顺畅有力多了。
杜仲仔细端详了番,“我的字也说不上好,记得母亲之前收着一本三舅写的字帖,三舅的字才叫好,无论行楷还是草篆都别有风韵。那边字帖是三舅专门写给母亲临摹的,回头问问阿俏是不是在她那里,要过来给你用。”压低声音,“三舅的字千金难求,咱们留着传给儿孙。”
易楚失笑,侧眼瞧见他脸上不容错识的戏谑笑意,不由愣了下。
定亲前,他给她的印象多是冷傲肃严,几乎不见一丝笑,成亲后,他的笑容多了不少,对她亦是温柔体贴,可极少说这种顽话。
杜仲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垂首贴近她的耳边,“成亲这么久了,还会为我的美色发呆?”
这样的话竟也能说出口?
易楚更是讶然,可被他说中心思,终是有些赧然,羞恼地瞪他一眼。
杜仲却越发来了劲儿,将脸凑到易楚面前,认真地问:“阿楚,你是喜欢我的相貌更多,还是喜欢我的品格更多?”
已近薄暮,屋里光线有些暗,他一双眼眸幽深黑亮,面容俊朗又不失英挺之气,易楚心跳猛地快了几分,慌忙逃脱,“我去厨房看看晚上的菜式。”
杜仲看着她狼狈逃窜的身影,笑容越发深,半晌才收了笑,举步去了外书房。
林梧已让人将小章氏及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架出了角门,往大街上一扔,再不曾理会。
小章氏拽出口里塞得脏帕子,哭喊着又去拍门。
门房总是不落忍,劝道:“二太太若有事,就递了帖子来,夫人有空时候自会见你。哪家府第能容人这样吵闹?”
丫鬟们也低声相劝,“哭久了伤身,太太总得顾惜着自己,即便是为了少爷跟小姐,太太也先忍让一二。”
幸好现在是晚饭时间,角门处又没什么人经过,否则像小章氏这般披头散发地哭闹,真是连大街上的泼妇都不如,一家人的脸面岂不都丢尽了。
就连她们当下人的都看不过去。
岂知,小章氏听了她们的劝,哭得越发厉害,瘫在地上差点喘不过气来。
门房也有点急,这要是闹出人命来,牵连到伯爷还好说,自己未免也跟着吃挂落。连忙找小厮抬了轿子将小章氏抬上去,顺带着又让人请郎中往那边宅子里诊脉。
这一通折腾自然瞒不过杜仲。
等易楚安歇后,杜仲找林梧问了个清楚明白。
那天小章氏将对牌及下人的卖身契交给易楚后,心里还是有几分松快的。
买下人的钱本就是公中出的银子,她自己并未损失什么,而且以前赎身的好几十家都交了银子,她还赚了几百两。
虽然映水轩门前不远就立着一堵围墙,看过去着实令人恼心,但仔细想一想,也能过得去。
这一处宅院除了映水轩与荣恩院外,北边一片松树旁边有三间厢房带两耳的松风阁,可以给俍哥儿用,松风阁往东不远处是一排十几间下人房。眼下他们使唤的人少,能空出好几间来,完全可以做库房、粮仓等。
荣恩院边上是竹林,竹林头上有三间小竹楼,先前是游玩累了喝茶歇脚的地方,修整一番可以给杜旼做书房。
这样算下来,二房一家住着绰绰有余,再加上小章氏手头有银子,根本不愁吃用。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初大章氏搬得急,翰如院的摆设很多都没有带过来,那里的东西件件是珍品,真要出卖,又是一大笔银子。
杜旼回到家,看到门外不再拥挤着都是下人,脸上露出几分满意。
小章氏便跟他商量将北边原是下人出入的小门扩一下,重新建个门楼,挂上杜府的牌子。虽说不能与先前的信义伯府的门楼相比,但也得要点体面。
杜旼满口答应,可等到小章氏伸手要钱时,他却傻了眼,还死撑着问:“你协助母亲主持中馈这些年,连这点事都办不了,巴巴地来问我?”
他本来俸禄就不多,先前还有晋王格外补贴的银子,如今晋王半死不活地躺着,晋王府哪有人会管他们。杜旼只能指望着每月九两多银子的俸禄过活,连喝花酒打点人都不够,怎会有余钱修缮门楼。
小章氏本也不指望着他,但至少也得让他清楚家中的花费,见他这副避之不及的德性,心下冷了冷,却没言语,趁着家中无人的时候让丫鬟素云将妆奁匣子找出来。
小章氏的首饰足足装了三匣子,摆在妆台上的是她平常戴的,另外一匣子是贵重的,专门留着过年过节或者出门做客的时候戴,还有一匣子则是成色或者样式不太好,留着赏人的。
为了避人眼目,那只藏着银票的银镯子就混在那些赏人的首饰里。
岂料,她翻腾了半天却没找到那只银镯子。
小章氏的脸立刻白了,她颤抖着将满匣子首饰尽数倒在大炕上,一件件地扒拉,还是没有找到。
不由瞪向素云问道:“我那只镯子呢?”
素云不明所以,看了看满炕的金光闪闪,小心翼翼地问:“太太找那只镯子?”
“就是那只镯口雕着牡丹花的银镯子,放得年岁久了,我寻思着找人炸一炸。”小章氏死命沉住气,做出冷静的样子。
素云专管着衣裳首饰,一听就知道,找了登记册子出来,递给小章氏,“前阵子二少爷拿走了。”
小章氏看得清楚,在镯子后面,确确实实是杜俍的字迹,可仍耐不住怒火,将册子劈头扔到素云脸上,点着她骂:“他要就给他,难怪俍哥儿近来不用心读书,都让你们这起子轻浮的奴才给纵的。”
素云跪在地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分辩一句。
往常杜俍也是这般过来拿首饰,起先她拦着不让,杜俍就在小章氏面前告状,说丫鬟眼里没有主子,支使不来。
小章氏虽觉儿子无理,但当着下人的面自然还是得维护儿子的脸面,就训斥素云。等素云退下,又训过杜俍几次,说他花用太大,每月十两银子的月例都不够花。
杜俍振振有词,说笔墨纸砚费银子,又说出门会文喝茶吃点心,不能缩手缩脚地被人小瞧。小章氏由此另外补给他五两。杜俍仍是不够花,又不耐跟小章氏要,听她啰嗦,偶尔也会就寻摸样首饰。
素云长了心眼,杜俍再来要东西时便不拦着,让他签字画押,过后就报给小章氏。因首饰都不值钱,加上杜俍收敛了许多,小章氏看过也就罢了,并没当回事。
银票是五月中旬,娘家嫂子瞧见杜仲那空当,小章氏突然起了藏私房钱的念头,才掖在银镯子里的。此时杜俍已有大半年没私拿首饰,小章氏怕招人的眼,就没格外嘱咐素云。
没想到,不到三个月,杜俍故伎重演,竟然阴差阳错地拿了银镯子。
小章氏冲素云发作完,吩咐另一个丫鬟素玉去请杜俍。
素玉看到素云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不敢问,小跑着叫了杜俍来。
杜俍迈着方步摇摇晃晃地进了门,瞧见满炕的首饰,大咧咧地往炕边一坐,“娘这是干什么?赏两件给儿子用用?”捞起一把就往怀里塞。
小章氏打落他的手,喝退屋里的两个丫鬟,问杜俍,“前几日你拿走的那只银镯子呢?”
“什么银镯子?”杜俍反问。
才发生不久的事,他怎可能忘记,只是瞧着小章氏脸色不好,故意装傻充愣。
小章氏捡起地上的册子,指着杜俍的签字让他看。
杜俍“哈哈”一笑,“是这个?我看下人伺候得好,赏人了。”
小章氏送口气,问道:“赏给谁了,府里的下人?你跟他要回来,那物件是祖母曾经戴过的,留着做个念想,可不能随便给人。”
杜俍不以为然地说:“一只破镯子做什么念想?再说,都赏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儿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小章氏挑了只金戒子塞到杜俍手里,和蔼地说:“这个换给他,岂不比银镯子贵重,更显得你有脸面。”
杜俍推拒不接,“我不去,丢人。”
小章氏气道:“丢什么人,不就是个下人,你高兴赏就赏,不高兴就不赏,这有什么丢人的?你不去,娘亲自去,是谁”
杜俍赌着气道:“是倩云,眼下那人在前头府里当差,你能落下面子去换?”
听到在前头伯府当差,小章氏有片刻愣怔,她也是极打怵去那边,可再怎么不愿,镯子里是明晃晃的一万多两银票,她后半生的依靠。
小章氏错错牙,笑道:“行了,娘自有法子。”
大不了使银子让门口的小厮传句话进去。用金戒子换只老旧的银镯子,怎么看倩云都占便宜,她岂有不应的。
说罢,将满炕的首饰重新装进匣子里,去衣柜翻腾着找出门穿的衣衫。
看样子小章氏是真打算跑一趟。
杜俍目光闪烁,寻思会,撇着嘴道:“不就是只镯子,犯不着去看那两人的脸色。再说,祖母过世都十几年了,早几年你怎么不说当个念想?”
这话说得何其诛心,就差当面说她虚情假意了。
小章氏气得心肝疼,猛然转过身,杜俍心虚地不敢正视。小章氏心里咯噔一声,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强作着镇静问道:“俍哥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看倩云长得还算标致,有心提拔提拔她,谁知那个贱人不识抬举,还敢驳小爷的面子。”
小章氏目光迥然。
杜俍续道:“我一气之下把镯子给扔了。”想起那天倩云冷着脸软硬不吃的样子,杜俍觉得没面子。
当时他就想踹倩云两脚给她个教训,可大亮那个贱奴搂着他的腰不放。
等倩云跑了,他自己也觉得没趣,看着手里的镯子便分外不得劲,甩手扔了。
扔了!
他竟然给扔了!
小章氏脸色涨红,脑子还没思索,手已经高高扬起,“啪”一声,扇在杜仲腮帮子上。
杜俍冷不防受这一下,两手捂着腮帮子嚷道:“不就是个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几位少爷房里都有人,就我还没尝过女人滋味。”
小章氏一股火顶在胸口,想开口却说不出来,扬手又要打,杜俍伸手格开她的胳膊,“我想要个丫头怎么了,前头那位十二岁就敢调戏祖父的丫鬟,现在不照样人五人六的,我已经十四了,娘要是真疼儿子,早就该给儿子备下了。”抓着她的手腕往后推。
已是半大的小子,手劲不可小觑。
小章氏踉跄两步,看着个子比自己还高两寸的儿子,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为了抹黑杜仲洗白大章氏顺带着彰显自己的贤惠良善,小章氏没少在人前提到杜仲被责打的往事。
如今,她又怎能改口说当初杜仲根本没调戏过丫鬟,这不过是她们姑侄两人定下的计策。
小章氏闭了闭眼,压下嘴里的苦涩,缓缓开口,“回头娘替你挑个出挑的丫头伺候,你告诉娘,镯子扔哪里了?”
杜俍不耐烦地说:“那个破镯子连丫头都不要,谁知道在哪儿……兴许埋在墙里了。”镜湖边正垒墙,地上挖了道一尺宽的沟,他就是朝着沟的方向扔的。
小章氏傻了眼,可又不愿意放弃,拽着杜俍来到墙根,问:“你可记得,是这里,还是那里?”
杜俍岂能说得清,胡乱指了指,“就是这附近,也可能是那边。”
小章氏打眼一看,约莫两丈有余。
要把这两丈多的墙推倒,再挖地三尺寻银镯子?
想一想就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与人力,还得伏低做小地求那个小兔崽子。
可她必须得找,想到那三张银票,小章氏就觉得肉疼。一刻都等不及,急三火四地到了翰如院。
只是没想到,不管是杜仲还是易楚,根本就没打算见她。
杜仲听完林梧的禀告,脸上浮起冷冷的笑容,“能让小章氏跳脚的银镯子想必价值非同一般,她手里的钱财都是我杜家的财富,也罢,就留给后人吧。”
林梧会心一笑,径自下去准备。
杜仲在书房略坐了会,便回去陪易楚用晚餐。
吃罢饭,易楚耐不住困倦早早就上了床歇息,杜仲守在旁边,待她睡熟,才轻轻关了屋门在外间大炕上看书。
易楚睡得香,小章氏却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思来想去就是觉得不甘心。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没顾上吃饭就到围墙便溜达。
杜俍只说胡乱扔了,十有八~九是在大沟里被围墙埋死了,可万一落在草丛里呢,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隔着老远,小章氏就看到围墙似乎变高了,先前不过丈余高,现在怎么看着足有一丈二。及至近前,小章氏看出上面新砌石头的痕迹,确实高了。
不过一夜,这么长的墙生生高出了二尺。
这怎么可能?
他是怎么做到的?
小章氏不明白,她也没心思去打听,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围墙加高了,那个兔崽子是在告诉她,他决不会让她扒墙。
她的银子就埋在墙下,可她却看不见摸不着。
小章氏迷迷糊糊地行尸走肉般回到映水轩。
她身边伺候的嬷嬷唬了一跳,太太一早去了哪里?脸色白得吓人,眼神也不对。嬷嬷试探着叫了两声,小章氏仿似没听见般,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走,看见人也不躲避,直愣愣地往前撞。
丫鬟们也瞧出不对劲儿来,惊恐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太太这是魔怔了还是中了邪,或者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要不要请个高僧或者道士来作法镇一镇?
私语声传到嬷嬷耳朵里,嬷嬷怒喝一声,“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去?”
丫鬟们四散离开,小章氏仍是浑然不觉,木木地迈着步子往前,眼看被门槛绊倒,嬷嬷张手拦住了她,“太太小心。”
小章氏一屁股墩在地上,放声痛哭。
掉了的魂儿找回来了。
嬷嬷舒口气,喊着让丫鬟扶小章氏进屋,又使人去请郎中。
这通吵闹惊动了大章氏,大章氏颤巍巍地让丫鬟扶着过来,没好气地问:“大清早折腾什么?”
小章氏只是哭,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
说自己背着婆婆与夫君私藏了一万多两银子?
她可不敢,别说婆婆饶不了她,就是看上去窝囊得要命的杜旼也饶不了她。
大章氏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觉得心烦,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怎么回事,我还没死,大清早就嚎丧。”
小章氏素日听从婆婆惯来,渐渐止来哭泣,哽噎着道:“俍哥儿太不争气。”
大章氏恨恨地点着她,“都是你平常惯的,好好的哥儿被你纵成这样,但凡是个明理的……”不等话说完,只见小章氏张张嘴,竟是晕了过去。
好在,郎中及时赶到,诊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血气上不来才昏厥了,平时多注意休养,千万不能动气。
小章氏一病就是好几天,转眼就到了易楚请客的日子。
132|宴客
刚到辰正,杜俏就带着四匣子点心赶了过来。
说是四匣子,里面却盛着八样,有枣泥糕、太师饼、蛋黄酥、豌豆黄,口味有咸有甜,色香味俱全。
易楚笑着谢了她,让冬雨端下去摆盘。不多时,冬雨每样点心各选了两只,用甜白瓷的碟子盛了两小碟端上来。
精致的点心配着润泽的甜白瓷格外的引人食欲。
易楚悄悄咽了口唾沫,掂起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是酥皮点心,奶白色的起酥皮子,四周缀着六个小柿子,中间则印着红色的如意纹样。
掰开来,是猪油炒着白糖加上青梅的馅子。
只闻到这味道,易楚便觉得胃里翻滚,急忙将点心放下,连喝两口茶,才将胸口的不舒服压下。
杜俏是过来人,看看易楚的脸色,悄声问:“是不是有了?”
此时易楚已有了八分准,却仍没请太医来把脉,便没说得十分肯定,“我自己试了下,象是滑脉。”
杜俏却是极信任她的医术,喜不自禁地说:“必定是有了,我们杜家有后,要是爹娘还在,知道有了孙子,说不得该有多欢喜……便是孙女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更好。”话音一转,“大哥知道吗?”
易楚笑着摇头,“这阵子他忙得不可开交,我想等请太医把过脉有了准信儿再告诉他。”
杜俏了然地点点头,往北边指了指,“那头还消停?”
易楚本来就没将大小章氏放在心上,这几日精神不济,忙完了府里的事务已经觉得困倦,更是没有精神管那边,遂无谓地回答:“不晓得,应该没有大事,反正没传到我耳朵里。”说罢,让冬雨取了拟好的菜单子给杜俏看,“你看可使得?”
八道凉菜,十二道热菜,其中四素八荤,另外两道汤品,主食备了粳米饭和四品饽饽,还有两种粥。
杜俏看上面的海参鱼翅,还有清蒸螃蟹,放心地点点头,这样的席面说不上奢华,但绝对不简朴。
又道:“既有新鲜螃蟹,不如备上两壶应景的桂花酒?茶换成菊花茶,此外得备上洗手的绿豆面……我看宴席就别摆在花厅了,就在镜湖边的澄碧亭上,让人寻了屏风围住,两边挡了风,又不影响欣赏看到湖面的风景,岂不两便?”
易楚应着,吩咐冬雨让人找屏风赶紧布置起来。
杜俏对信义伯府比易楚更熟悉,当下点了几处景致,“只把这几处收拾稳妥便行,茶水点心还有双陆牌、马吊等物件准备好,这些人什么景致没见过,不过凑在一处玩乐罢了。”
倒与易楚的想法不谋而合。
易楚本来是因为时间定得仓促,家里可用的丫鬟也少,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后与杜仲商量出这个主意来,不成想杜俏也是这般想法。
两人将这几处一一察看过,就听门上来人禀告说陈六姑娘来了。
易楚下帖子自然不会只请陈芙一人,而是下给陈夫人,邀请家里的姑娘小姐们一道来赴宴。陈夫人没来,陈芙带了她一个堂妹陈蓉来的。
已是初秋,枝叶开始泛黄,百花已有些颓败,在满院深深浅浅的黄色里,陈芙穿件嫩绿色杭绸比甲,白绫立领中衣,月白色百褶裙裙边绣着绿草粉蝶,显得生机勃勃。
易楚不由叹服,上次在忠勤伯府,正是盛夏,陈芙穿得清雅素淡,让人神清气爽,而今天,又穿得这么娇嫩动人。她是个很会打扮的人。
再看旁边的陈蓉,相貌与陈芙有五分像,却明显地少了些爽朗多了许柔弱。
易楚刚迎到翰如院的门口,陈芙已雀跃地快步走来,牵住她的手,笑道:“早想来看看夫人,可又怕扰了您。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
态度极亲昵而热络。
陈蓉不动声色地看了陈芙一眼,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杜俏也觉得奇怪,皇后在宫宴上有意无意地苛责易楚的事在贵妇圈里算不得什么秘密,可陈六姑娘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
其中定然有猫腻吧?
杜俏暗中留了心,笑着上前请陈氏姐妹进屋。
陈芙与陈蓉又忙给杜俏行礼。
进了花厅分宾主坐下,易楚谢过陈芙先前送的酒,“……梨花酿酸酸甜甜的,又没有后劲,很适合咱们女子喝,桂花酒还没开,留着今天待客。”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喜欢,”陈芙高兴地笑,“不过私下里喝着玩的,上了席面,别让人笑话才好。”
杜俏笑着接话,“嫂子说好定然是好的,今天可我得尝尝六姑娘的手艺。”
陈芙爽朗地说:“要是林夫人喜欢,正好现下桂花开,我多酿两坛子,赶年底也就可以喝了,到时请林夫人品尝。”
落落大方地,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得了夸奖还有意自谦说自己不行不好。
杜俏也有几分心喜,问起陈芙日常的喜好跟消遣。
几人聊得热闹,有小丫鬟回报说钱氏跟吴韵婷来了。
易楚正要起身,陈芙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夫人,钱姐姐与韵婷不是外人,我去迎她们进来。”
杜俏闻言愣了下,侧眼看向易楚,看到她白净的脸颊上隐隐藏着的疲倦,顿时了然,笑着压下易楚的肩膀,“嫂子陪两位陈姑娘说话,我正好有两句体己话跟阿梅说,我去迎。”
阿梅是钱氏的闺名。
相较之下,身为半个主人的杜俏比陈芙更适合出去迎客,易楚便笑着道:“那就有劳阿俏了。”
可她却不能大剌剌地坐在屋子里等,仍迈着碎步到了院中。
凉爽的空气混杂着桂花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院子里青石板的路面不染一尘,两个丫鬟远远地立在廊柱旁边。
偌大的院子安然宁静,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放松下来。
陈芙想起以往参加过的赏花会,无一不是珠翠环绕仆从成群,人人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嘴里说着斟酌良久的应酬话,既怕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又提防着不被人算计了去,何曾有过如此安闲的时候?
莫名地叹了口气,踱到易楚身边,轻声问:“杜夫人这阵子是不是很辛苦?”
易楚瞧出她眼中的关切,坦白地点头,“有点。”
陈芙也坦诚地说:“不破不立,我猜也是不容易……说起来,这样也好,辛苦这一两个月,以后会舒心得多,换作是我,我也宁愿如夫人这样。”
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羡慕与怅惘。
易楚心头动了动,笑道:“陈姑娘兰心慧质,自会更加顺意。”
说话间,外面有说笑声传来,不但是钱氏与吴韵婷,连安顺伯长媳薛琴以及林府的几位太太姑娘都来了。
几人彼此厮见过,在花厅里略坐了片刻便移步花园。
大章氏出身书香门第,品味自是不俗,掌管杜府这二三十年将花园布置得清雅绝伦。不能说是步步皆风景,但总归是放眼望去都有可观可赏之处。春有桃花林,夏有满池荷,秋天菊圃姹紫嫣红,冬日梅林暗香袭人。
只可惜这个时节,莲荷已近衰败,秋菊尚未盛开,虽然赏不得花,只胜在天气晴好,既不像夏日那般炎热也不像深秋那样凄冷,正是适合游玩的日子。
来的客人跟易楚估算的差不多,共十六人,八个年青妇人六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还有两个孩童,是林乾的两个侄儿,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都是素日熟悉的人,其中还曲里拐弯地带着亲,再加上杜府内宅清静,除了易楚之外并无其他主子,不可能发生大宅院那年常见的勾心斗角,故此大家都放了心去玩。
妇人们平常都在公婆跟前伺候难得有放松的时候,围在一桌打双陆,有两个平常就爱写写画画的,让丫鬟们取来纸笔选了处幽静地方对着风景作画。
姑娘们卸了钗环坐在草地上斗花斗草,斗输了的就在发间插一朵花或者插两根草。大多人都有输有赢,象征性地插了一两朵,最惨得是吴韵婷,横七竖八地插了满头野花,逗得大家捧腹不止。
跟来的丫鬟看不过眼,有心想上前整理一番,吴韵婷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管,待会她们也得不了好去。”
杜俏看大家玩得疯,低声对易楚道:“这边有我照应着,嫂子且回去歇会儿。”
易楚正觉着累,便没推辞,叫来冬雪吩咐道,“留点神好好伺候着,凡事听姑奶奶吩咐,切莫怠慢了客人。”
冬雪心里有数,忙不迭地答应。
易楚怕杜俏一人看着两边顾不过来,又悄悄知会了钱氏,“我回屋一趟,这边劳烦您看顾着点儿。”
钱氏指着热火朝天打牌的四人笑道:“你放心去办事,牌局且散不了,林二太太刚输了银子,指定是要抓着她们回本的,不到开饭不能完。”
易楚笑着道谢,带了冬雨便往翰如院走。
陈芙虽在玩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盯在易楚身上,见她离开,也不动声色地笑笑,“我去洗个手回来接着玩。”
几人玩得兴起,便不理会,都笑道:“快去快回,来晚了可得挨罚。”
陈芙唤来自己的丫鬟,快步追上了易楚,“……出了一身汗腻得慌,想回去洗洗。”
花园里本预备了三处客人洗漱换衣的屋舍,还专门指派了丫鬟婆子们随时等着清扫焚香,相隔不远便有一处,极为方便。
可陈芙的意思分明是要与她一同回主院。
易楚有些意外,却笑着问:“累了吗?”
“还好,不是太累,”陈芙也笑,眉眼飞扬,“以前参加过好多次花会,从未像今日这般开怀,夫人不知,我堂妹最是谨小慎微的人,今儿也有点疯,还有韵婷,以前总说宴会无聊无趣,今儿属她闹得最欢实。”
想到吴韵婷满头的野花,易楚也不由好笑,吩咐冬雨,“待会让人准备温水给姑娘们洗漱,免得出了汗用冷水激得受凉,再拿些脂粉送过去。”
陈芙忙道:“脂粉便不用了,我们平常出门这些都带着的。从里到外的衣衫,胭脂水粉梳头篦子,还有钗环耳坠子等一应东西都备着,唯恐丢了或者坏了找不到更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出丑。”
易楚知道大家女子出门必定要带替换的衣裙,却没想到连首饰都要带。
陈芙低声道:“也是我娘再三叮嘱的,以前就有人无意中掉了只耳坠子,其实并没发生什么事,耳坠子后来在草丛里找到了,可这事传来传去就走了样,那人好好一门亲事也没了,最后嫁到京外,连带着主人家也吃了挂落,两家也断了往来……所以,要不是信得过的人家,我娘一般也不让我们姐妹几个走动。”
易楚挑眉,这意思是说杜府让她信得过?
陈芙心思有多灵巧,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可她却接二连三地示好,易楚并不认为自己给她把过一次脉,就能赢得她的信赖——除非她有所求。
可她身上,有什么能让陈芙求的呢?
陈芙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纪,娘亲不止一次说过,男婚女嫁结得就是两姓之好,彼此守望相助,皇后姐姐也说女子当以家族为重,能给娘家与婆家都带来益处的亲事才是天作之合。而话本上说的什么才子佳人,富贵公子低娶贫家女不过是落魄秀才寻不到富家小姐而编造的臆想之作。
可在皇宫,她却亲耳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公爵之家的嫡长孙竟然娶了个开医馆的市井人家的女子。
她很好奇,彼时名不见经传的杜仲一朝成为皇帝的宠臣,这段故事还会不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后来,杜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京城的权贵没有人不知道杜仲刚得了爵位就将祖母跟叔父扫地出门。
说起来应该算是丑事,明面上大家都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可有一天,陈芙却听娘亲悄声对身边的嬷嬷说,“杜夫人是个有福的,男人出面把内宅的腌臜事都清了,女人往后就有安生日子过。否则上头有个祖母压着,便是身上有伯夫人的诰命,单一个孝字就能把人折腾掉半条命。”
嬷嬷赞同地点头,“就是不折腾,守着两代不亲近的长辈也不如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舒坦……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
娘亲神情便有几分黯然,声音越发压得低,“阿芙没福气。”
嬷嬷沉思片刻,轻轻忽忽地说:“说起来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也有情深不寿的说法,小家小户的未必能受得住这福气……我瞧六姑娘是个有后福的。”
一番话说得及其晦涩,陈芙躺在碧纱橱里寻思好一会儿没想明白。
过了一阵子,听到娘亲又道:“拆人姻缘是要遭天谴的,此话不要再提,便是皇后娘娘那里……许是嫁到宗室心硬了,这几年她也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陈芙这才反应过来嬷嬷话里的意思。
原来,皇后姐姐原本要给她说亲的武将就是杜仲,而且还起过除掉易楚,让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
那一刻,陈芙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觉得易楚可怜又可悲,齐大非偶,即便攀上一门好亲也不见得能守住,或许还会因此丧命。
觉得自己更是可怜又可悲,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非得从别人口中抢食,吃别人嚼过的饭。
可转念想到那天在忠勤伯府门口瞧见的那道身影,不免有些愣怔,如若真是自己嫁了他,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是那般地好?
或者还会更好?
一念起,竟是压制不住,总是想着能够再见到他,想瞧瞧他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天他也见到自己了,而且,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眼中分明有片刻的呆愣与讶异。
她不会主动从别人碗里抢食,可若别人没本事守住或者饭已经生了外心,她也不在乎连碗带饭一并收在手里。
陈芙随在易楚身后进了翰如院,因为没有旁人,易楚便请她进了东次间,两人闲闲地坐在大炕上喝茶。
不过刚坐下,就听冬雨在门外轻声唤,“夫人。”
易楚歉然地笑笑,趿拉着鞋子走了出去,“什么事?”
冬雨悄声道:“伯爷回来了,听说有客人在便没进来,等在院子里。”
陈芙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院子望去……
133|幡然
摇曳的桂花树下,杜仲穿一袭鸦青色长袍,身姿挺拔腰肢舒展,和煦的暖阳自斑驳的枝桠间投射到他脸上,柔和了他面部的冷硬,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易楚走到树下,仰头看他,欢喜由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坦荡荡地呈现在他面前。
秋风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随风飘落,晃悠悠地落在易楚发间。
杜仲伸手掂了,在鼻端轻嗅,笑道:“宫里打发人来宣我进宫面圣,回来换朝服。”
“怎不早说?”易楚有些急,“让人等久了心里怕不埋怨。”回转身便要进屋,水绿色的罗裙旋开如同初绽的牵牛花。
“慢着点,”杜仲攥住她的腕,柔声地说,“俞桦在陪着说话,不用着急,你今儿……有没有累着?若是身子乏,就让阿俏帮着待客。”
易楚浅笑着点头,“好。”
隔着明亮的玻璃窗,陈芙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地看在了心底,眉眼间的华光流转,唇齿间的温柔笑意,似有一根扯不断的线,牢牢地系在她心头。
看仪态,分明是儒雅温文丰神俊朗,可眉目间却隐着不容忽视的桀骜与冷硬,儒雅与刚毅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合二为一,格外地教人心动。
易楚终于挣脱杜仲的手,提着裙角往屋里走。杜仲望着她的身影,慢慢转过了头。
陈芙猜测到什么,莫名地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
四目交接,陈芙尚来不及摆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吓住。
那双眼,幽深黑亮,却似出鞘的剑,冷冷地闪着寒意。
已近正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内,大炕上暖融融的,而陈芙却感到彻骨的冷寒自心头沁出,极快地弥漫到全身,以至于四肢僵硬得没法移动。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易楚伸手撩开门帘进了屋,并未注意到陈芙的异样,只温声解释,“伯爷要出门,回来找件衣服。”
陈芙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问:“我在这里不方便,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用,”易楚浅笑,闪身进了内室,没多久,拎了个蓝布包裹出来。
陈芙再不敢往外窥视,垂首瞧着炕桌上摆放的茶盏点心。
甜白瓷的茶盅上面描绘着三两枝竹叶,茶汤澄碧清澈,碧绿的茶叶根根直立,是极好的信阳毛尖。
茶香袅袅,入口清香绵长沁人心脾。
陈芙清楚地记得,宫宴那天,易楚连鼎鼎有名的冻顶乌龙都不认识,还错将饭后的雨花茶当成了毛尖,可短短数月,已经能够云淡风轻地沏出这样火候极好的茶来。
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医家女也学会贵族女子的风雅了。
陈芙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似乎有东西轰然倒塌,可又有东西屹立长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来,笑盈盈地端起陈芙面前的茶盅,“冷茶喝不得,重新给你换杯热的。”也不指使丫鬟,径自续了热茶。
滚烫的水袅袅散着热气,陈芙双手捧着茶盅,暖意自掌心缓缓沁入五脏六腑,心渐渐沉静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平常不是最讨厌跟别人抢男人的女子吗?
数年前,姐姐曾回家面前哭诉,说成亲不过七八个月姐夫就收了两个通房。一边哭一边骂那两人不知羞耻,当着主母的面儿就勾引男人。
娘亲无奈地劝,男人都是这样,哪有不偷腥的猫。
姐姐便道:“但凡是个良性女子,谁会去招惹别人家的男人?还是那两人天生下~贱。”
她那会年纪尚小,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不要做那种被人唾骂的下贱女子。
后来,她渐渐长大,姐姐再不曾在娘亲面前哭诉过,即便听说过了正月姐夫要选秀,姐姐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知道姐姐苦在心里。
没人的时候,她跟吴韵婷讨论过,要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要好好管束身边的丫鬟不能让她们起不该起的心思,也一起狠狠地咒骂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还腆着脸硬往上贴的女人。
思及此,陈芙惶然心惊。
自己这般作为与那些女子又有什么不同?岂不也是别人口中唾骂轻视的贱人?
贵族圈里的夫人最痛恨这个。即便她们看着姐姐的位子不会当面议论,可私下里定少不了轻慢之词。
届时,自己又如何在公孙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错,着着错。
陈芙禁不住冷汗涔涔,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心中的百味杂陈。
易楚看在眼里,道:“你看着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伸手执她的腕,“我给你试试脉?”
声音亲切温柔,眸光坦荡大方。
陈芙吸口气,伸出手,“这几天夜里睡不好……家里人正在给我说亲,心里烦得很。”
易楚讶异地看她一眼,细细地试了脉,“脉相极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又柔声道,“女子都要经过这一遭,思虑太多恐伤身,陈夫人跟皇后娘娘定然会替你选个极好的人家,你且放宽心。”
陈芙蓦地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人有多显赫的家世多尊贵的地位,只想能像夫人这般有个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点也没什么。只是……”
依着她家的家世还有姐姐的心思,又岂会找个名声不显的人家?
而京都年龄相当的公子少爷,身边清静的又有几人?
何况姐姐对杜仲仍是未死心吧?
自打姐夫坐了皇位,姐姐在家里说话的分量愈加地重,便是娘亲有时候也不太违逆她。
倘或姐姐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该如何?
再或者,杜仲对自己有意倒还罢了,可适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诫与警告,竟是全无情意,与他在易楚面前的神情截然不同。
陈芙就是再傻也不会赔了名声又去倒贴一个对自己根本无心的人。
易楚看着陈芙落泪,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的亲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况陈芙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面面全都考虑周全了。
陈芙的要求看着简单,可想要满足却是难。
易楚帮不上忙,只能温言劝着,等陈芙止了泪,亲手端来温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帮她重新敷粉梳头。
易楚梳头的手艺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如意髻,要梳成陈芙先前的垂云髻却是有些困难。
陈芙忍不住笑,接过梳子,问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头?”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时是丫鬟帮着,不过她们手艺也算不上好,可相处了这些时日,情分总是有的。”说着,将陈芙卸了的钗簪一样样帮她戴上。
易楚亲力亲为惯了,陈芙看着却颇多感触。
头一次见面,易楚就替她诊脉清了她体内的寒毒,后来见面也总是温和亲切,今天竟然还亲自帮她洗漱,身为一品的伯爵夫人能这般诚挚地对自己……陈芙原本是有意的接近,现在倒是从内心里愿意亲近她。
耽搁这些工夫,已近晌午。
快到了摆饭的时候,易楚身为主人不好总不露面,便笑着道:“午饭摆在澄碧亭,咱们这就过去吧。”
陈芙哭过这一场,去了心里的杂念,心情松快许多,欣然应允。
冬雨陪着陈芙的丫鬟在廊前说话,见两人出来,各自跟在了主子身后。
花园里牌局已经散了,林二太太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想必这几把手气不错已经回了本,薛大奶奶脸上则挂着别有意味的笑。
杜俏无奈地跟易楚嘀咕,“平常在家里没觉得眼皮子这么浅,也就上百八十两银子的事儿,非得赢回来才行,不回本不让散,自己赢了钱又马上退了,人家薛大奶奶还输着呢……真正上不得台面。”
易楚知道说得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议论,便道:“都是玩乐的事儿,薛大奶奶未必放在心上。”
杜俏“哼”一声,“薛大奶奶不计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面子上,真要传出去,丢的还是我们林家的人……这事不能瞒着老夫人。”
易楚忙道:“要说也不能从你嘴里传出去。”
杜俏看一眼她,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个傻的,我知道怎么办。”突然又哑了声,支支吾吾地说,“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错了许多事,嫂子别与我计较。”
易楚拉着她的手诚挚地说:“相公说他只你一个亲人,而且你帮我许多,我得好好谢你……”话未说完,就听那边草地上又喧闹起来。
却是几人七手八脚地往陈芙头上戴花。
吴韵婷拍着手笑,“我们头上也都有了,不能独独拉下阿芙,而且独自躲清闲也不知会我们。”
几位姑娘都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指着被围攻的陈芙笑。
钱氏在旁边没好气地斥道:“这群丫头都疯了,还不快快收拾齐整,待会就摆饭了。”又朝着妇人们笑,“回去得好好管管她们,每人抄五十遍女诫收收性子。”
姑娘们一听齐齐围着钱氏求饶。
薛琴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求她,吃饭时多敬她几盅就行。”
钱氏酒量相当不错,其余人都知根知底,连连道这个法子好。
少顷,酒菜摆上来,席开两桌,杜俏特特地将钱氏安排在姑娘那桌上,大家果然把钱氏敬了个粉面含羞。
陈芙爱酿酒,也爱喝,酒量竟然也不差,跟钱氏推杯换盏,两人竟然喝了大半坛桂花酒。
相较于姑娘们的肆意,妇人这桌则含蓄得多,因为回去后要侍候公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大家也不敢畅饮,只应景地喝了两三盅。
菜倒是吃得多,每盘菜都去了大半。
饭后,几人喝着茶水消食,薛琴不由感叹,“自十二三岁起就出门应酬,到现在也近十年了,还是头一次放开了玩放开了吃。”
众人深有同感,年岁小的时候应酬是为了说亲,真正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办错事,等到嫁了人,出门做客更是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伺候,还得照料未说亲的小姑子,时时刻刻提着心。
哪像这次,杜家没有长辈,老一辈的人自然不会来不用贴身伺候,而且杜府清净,没有乌七八糟的事,不用防着别人算计。
客人玩得舒心,易楚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下真算是宾主两欢。
喝过茶,说了会闲话,已是未正,众人纷纷告辞。
因钱氏跟陈芙酒喝得多,易楚便想多留她们一会,钱氏记挂着家里的孩子,不想留,易楚没办法,再三嘱咐吴韵婷姐妹好生照顾钱氏。
钱氏笑道:“这点酒不算什么,我自己都能喝小半坛子,”又笑着对陈芙道,“别忘了,腊月里酿了梅花酒给我送两坛子,桂花香气太浓,我喜欢清淡点的。”
陈芙连声答应。
杜俏就笑,“还说自己没醉,这都开始伸手要东西了,但凡清醒点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钱氏啐她一口,“看在你嫂子的份上饶你这遭,再有下回看我不拧你的嘴。”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往二门走,杜俏跟着去送客。
陈芙脸上虽然染了红晕,眼神却清亮如水,竟是一丝醉意也没有,笑吟吟地望着易楚问:“记得头一次在宫里看到夫人穿的裙子,花样很是别致,能不能借来看看,我也想照着描一个?”
那条玉生烟的裙子是专门请云裳阁的王师傅做的,单是工钱就花了二十五两银子。只可惜,那天因着易齐毁了。
想到易齐,易楚神情黯了片刻,笑道:“裙子不小心挂了树枝划破了,你若不嫌弃就找出来看看。”吩咐冬雨将裙子取来,展开平铺在大炕上。
浅淡的湖色,芙蕖出水面,碧空接远天,清雅如同一幅画,只是裙摆处少了半片。
陈芙连声叹“可惜”,抓起裙子端详片刻,问道:“夫人手里可还有这种料子?”
易楚点点头。
冬雨已很有眼色地将裁衣用剩下的尺头拿了过来。
陈芙比了比,笑道:“料子手工都是上好的,若就这么搁置怪可惜的,倒不如在这边绣两根水草,这里加一道波纹,将这半片接上去。”
易楚俯身看了眼,“王师傅带着徒弟出门远游了,再找不到会这种绣法的人……而且,也不好劳烦她补救。”
人家费了心力好容易做成的裙子,她只穿了半天就用瓷片划破了,说起来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陈芙小声道:“以前家里请过一个手艺极好的绣花师傅,我跟她学了五六年,勉强学了点皮毛,如果夫人不嫌弃的话,我试试能不能修补好。难得见到剪裁绣工都这般出色的裙子,压在箱底不见天日当真是可惜了。”
既然她如此说,可见心里是有几分把握的。
易楚颇有些意外,半开玩笑地说:“那就麻烦你了,若修补好了,我还能穿出去显摆几次,即便补不好,我也承你的情,只别累你伤神就好。”
陈芙笑道:“我平常闲着没事也多在家里做针线,哪里就累到了?能让夫人承我的情才是难得。”
送客回来的杜俏正看到这一幕,眸光闪了闪,却没开口。
再闲聊几句,陈芙开口告辞,易楚亲自相送。刚出角门,便见西方一骑绝尘而来。
夕阳的辉映下,那人身着黑衣,袍襟在风中扬起,英姿飒爽宛若画中人。
不过一瞬,那人已经驰近,“吁”一声拉紧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正要开口,瞧见旁边的女客,忙牵了马避在一旁。
待陈芙与陈蓉姐妹上了马车,易楚才转过头,问道:“伯爷还在宫里?”
林梧应一声,“皇上召了梁国公、平凉侯还有威远侯一并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伯爷怕夫人等急了吩咐我回来说一声。”
易楚点点头,又问:“你中午可吃过饭了?”
林梧爽朗地笑笑,“吃了,跟当值的金吾卫要了几个包子,我还得回去等着。”朝易楚点点头,又飞身上了马。
梁国公与平凉侯还有林乾都是武将,带过兵打过仗的,也不知道皇上为何叫了这些人在一处说话?
易楚心思不定地回了翰如院,杜俏拉着她的手,不解地说:“陈六姑娘看着爽利大方,其实眼界挺高,这几年只听说她跟吴家姑娘合得来,其余人都不看在眼里,我瞧着她对嫂子倒极亲近。”
“我也纳闷,”易楚将前两次与陈芙的交往说了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能太过冷淡免得落人眼目,更让皇后娘娘不喜。今日宴客该请的都请了,往后我就关起门来过日子,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大不了小心应对就是。即便她存了别的心思,我现在也是有诰命在身,总不能任人搓圆捏扁。”
杜俏拊掌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再不济还有我呢,文定伯不过是仗了皇后娘娘的势,开春选了秀女,还说不定是怎么个局面。只是我先提醒嫂子,回头她送了裙子来,先得看看里面是否夹杂了什么东西,丝线是不是对劲儿。以前有人用药水泡丝线,或让人不孕或让人中毒。总之嫂子要万般小心才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我明白,你放心。”易楚拍拍她的手,“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会小心。”
杜俏放了心,道:“忙了一天,你好好歇会儿,我也得回去看看宝哥儿。”也不让易楚送,自己带着丫鬟走了。
终于清静下来,易楚长舒口气倚在靠枕上,刚躺下,就感觉沉沉的倦意上来……
134|回家
醒来时,天色已全黑,屋里漂浮着淡淡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下意识地转过身,就看见床前的帐帘被撩起,一道黑影俯身下来,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脸上,紧接着有冰凉温润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地,碰触,描摹。
气息渐渐急促又炽热。
本能地启唇,由着他在她口中肆虐,与她的齿舌纠缠。
易楚感受到他的急切,又想起这些天因着她总是困倦,两人虽同枕共眠却不曾有过欢好。杜仲在这方面是得寸进尺的人,素了这么久,定然是想了。
可孩子乍乍上身,定然经不得折腾。
伸手抵在胸前,轻轻推了下。
“怎么,压着你了?”杜仲极快抬头,审视般瞧着易楚的脸色,“是哪里不舒服?”
昏暗中,他的双眸闪亮如同辽远天空的星子,熠熠生辉。
“没有,”易楚低声回答,小心地坐起来,忽然发觉不对,笑着道,“本来想眯一会就行,没想到竟是睡着了,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你回来很久了?”
杜仲温柔地望着她,“酉初回来的,冬雨说你睡了有一阵子,我请太医来替你诊了脉……”顿一顿,语气愈加地轻柔,“阿楚,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有孕?”
易楚羞赧地解释,“前几天不能确定,本想过了今天就告诉你……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你身体底子不错,可刚刚有孕最忌伤神劳累,还是多休息为好。”抬手,半是惩罚般点了下她的额头,“早知道就不该由着你的性子宴客,今儿可累着了?”
正因如此,易楚才没打算早早告诉他。
易楚无声地笑,回答他的话,“没累着,就是有点耐不住热闹,幸亏阿俏在,都是她帮忙照应。大家兴致都很高,一坛子桂花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屋内不曾点灯,只靠外面暗淡的星月之光辉映着,一切都有些影影绰绰的。
易楚细细地讲述宴客的情形,声音如微风扫过,低柔悦耳。
杜仲心中微动,手指沿着她细嫩的脸颊滑过停在她的唇边,指腹有意地压了压她温热的唇,转而伸到她颈后,迫着她迎向他。
头覆了下去,温柔地缱绻地吻她的脸,她的唇,她小巧的耳垂,白皙的颈项。
静静的黑暗里,只听到两人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先是平稳,随即变得炽热灼人。
杜仲蓦地放开易楚,站远了些,懊恼地叹气,“美味就摆在眼前却没法下口,这让人怎么熬?”
易楚犹豫着开口,“要不……”
“不许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爱听。”杜仲断然止住她。
易楚吃吃地笑,“我是说时辰不早了,要不就摆饭吧?伯爷误会成什么了,不如说给我听听?”
杜仲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烛光照在床边正掩着衣襟的易楚身上。
因是睡得饱足,她的精神极好,一头乌发顺滑柔直垂在肩头,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莹莹如玉,双眸乌漆黑亮,像是甜白瓷碟子里盛着的紫葡萄。双唇却因他适才的亲吻呈现出娇艳的红色,比暮春枝头熟透的红樱桃更诱人。
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欲念复又抬头,杜仲恨恨地转身,扬声道:“来人,摆饭!”
门外传来冬雨清脆的答应声,“是!”
易楚抿着嘴儿笑。
晚饭简单且清淡,不过两碟小菜,四碟热菜,另外一道汤,外加一盘花卷和两碗米饭。易楚中午吃得迟,加上下午睡了一大觉,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饭,杜仲胃口却极好,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了,照例拉着易楚散步消食。
新月刚上中天,星子却极繁盛,宝石般密密地缀在墨蓝的天空。
白昼的暑气已经散去,夜风隔着湖面徐徐吹来,有种令人惬意的清凉。
易楚没有梳髻,只将墨发松松地结成了麻花辫,比寻常多了几分稚气。
杜仲定定地凝望着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今儿皇上下了旨意,八月十二日之前要赶到宣府上任。”
这么急?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六了。
易楚神情黯了黯,很快地又换上笑颜,“时间有些赶,你的冬衣还没有做成,袜子也才做了两双。”扳着手指头数,“中衣倒是有,可都是旧的,秋装不缺,夏衣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就是冬衣……本打算再给你做两件皮袄的,那边到底比京都冷……要不等做得了让人给你送过去。只是中秋节又没法一起过了,等过年的时候你能回来吗?”
水盈盈的目光里几多期许。
杜仲无言以对,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
驻边大将无诏不得擅离职位,更不得私入京城。尤其冬日鞑靼人缺粮,加上正值农闲,又没有野兽可以狩猎,闲下来便容易惹事。鞑靼主要兵力虽然退回北边的大漠深处,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但小打小闹是免不了的。只要稍有松懈,边境的摩擦就会升级成战争。
再者,皇上已打算将榆林卫的兵权收为己有,派心腹将领驻守,只是那人资历尚浅没有打仗的经验,所以那边力量稍嫌薄弱,宣府这头就尤为重要。
胸前有温热的湿意传来,隔着衣衫,那片湿越发地灼热,灼烫着他的心,有愧疚更有不舍。
去年他也是这个时候走的,在中秋节的前夕,甚至连成亲的日子都没赶上。
五月刚回来,在一起才待了三个月又要分开,留给她一个百废待兴的家。若是平常还好说,易楚聪明能干,不出三五个月定然能将家里管得井井有条。
可现在,她怀了孩子,头一胎,两人都没有经验,家里没有长辈照应不说,还得收拾这么大个烂摊子。
太医说过,女人生养孩子不容易,从怀孕到生产,这几个月都要上紧着心仔细调理,可他……
杜仲越想越觉得亏欠了易楚,垂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阿楚,让你受委屈。”
易楚泪流得越发汹涌,索性不再压抑,靠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半晌,止了泪,抬头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想让你去。”
她脸上泪痕未干,折射着星光,泪湿的鬓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眸中泪水犹存,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奶狗。
杜仲心头发酸眼底发涩,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又拂开那缕散发,满腹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过了会儿才道,“这几天我得上朝议事,明儿下了朝,咱们回晓望街看看外祖母跟父亲,好不好?”
易楚含着泪水答应,“好。”
回到翰如院,两人各自洗漱过,杜仲守着易楚睡沉了,才又披上衣衫来到外院。
俞桦、林槐以及林梧等人已在外书房旁边的偏厅里等着,杜仲得了旨意近日要出发,想必对诸事会有所吩咐。
跟着去宣府的人好说,林梧与林枫翌日就带几人出发提前到那边安置。杜仲不过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径自下去准备。
让杜仲思虑的是留在京都的人。
杜仲沉吟片刻,叮嘱俞桦,“……如今我得皇上信重,一般人都会敬着几分,可免不了有人存心滋事,咱们或忍或打,你看着应对,只记着一点,不管面子也罢里子也罢,夫人跟孩子不能受到半点损害。要是有不长眼色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找补回来,就是捅破了天自有我顶着。”
如今杜仲风头正盛,许多官员内眷想巴结易楚都巴结不上,那些不长眼色的人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抱着她大腿的赵十七还会有谁?
听这意思,杜仲竟连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顾及?
俞桦与林槐脸色变了变,对视一眼,慎重地应了“是”。
杜仲已猜出两人的想法,沉声道:“昨天在宫里遇到德公公,听他说起太后娘娘传了好几次赵十七进宫替她抄佛经,留过两次饭。”
昨天,嘉德帝还难得地传唤了平凉侯进宫议事。
这是不是说平凉侯入了嘉德帝的眼,要重新启用了?
林槐心念电转,问道:“明年选秀,太后是要为赵十七造势?”
杜仲微微颌首,“近来五军营内斗愈发厉害,秦平与陈峰几成水火之势,文定伯也没闲着,召集了一批学子文士到处谈经论道讲今说古,听说回京述职的官员有不少私下去文定伯府拜会。”
不单是因为文定伯的长子陈峻在文选司任职,更因为陈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这多少了引起嘉德帝的忌惮。
好在皇后目前膝下无子,否则早有朝臣上折子请立太子了。再过几年,太子渐渐长大,有强势的母族支撑,未必不会做出违逆之事。
太后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便想扶植赵十七,一方面与皇后对抗,也是断了皇后的臂膀。
嘉德帝自幼跟随先帝理事,深知帝王权衡之术,也便就默认了太后的做法,还曾与赵十七在慈宁宫不期而遇,当面夸赞了她的字体。
皇后听闻甚为不屑,赵十七长相美艳动人,脑子里就是包着一堆豆腐渣,听人说东就认定东,听人说西就认定西,当枪使还可以,若把她当成对手,就太抬举她了。
只不知,当她知道嘉德帝想重新用平凉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在众人眼里,嘉德帝对皇后仍然尊宠,杜仲自然也不会主动挑事,可若皇后娘娘真敢伸手碰触易楚,杜仲决不会容忍就是。
当家的男人在边关为朝廷流血流汗,家里的女子在后方却被人欺负,这道理摆在哪里都讲不通。他不信,尚未坐稳龙椅的嘉德帝会眼睁睁地看着将士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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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睡得早醒得晚,等睁开眼,身边早就空了。
冬雪一边摆饭一边道:“伯爷是寅初起的,寅时一刻王婆子亲自送了早饭过来,伯爷用了三只蟹黄包子和一碗山药枸杞粥,差一刻卯初走的,是卫杨跟在身边伺候。”
早饭跟往日差不多,只多了碗莲藕排骨汤。汤水清澈,上面漂着碧绿的芫荽末,毫不油腻却味道十足。
易楚赞不绝口,“这汤炖得好,我炖浓汤可以,可要清汤还能有这种味道却是难得了。”
冬雪便笑,“昨儿太医来诊过脉,伯爷就叫来王婆子提点过,今儿天不亮,林管家又亲自到厨房当着一并厨娘的面告诫她们要尽心尽力的伺候,否则严惩不贷。”
林槐走后王婆子也发了话,“以前咱们本本分分的,不但留在府里,还得了赏涨了月钱,以后还是本本分分的,谁要有什么歪歪心思,还是趁早走,免得自己丧命不说,还牵连别人。我还不到四十岁,还惦记着多活几年,跟子孙留点家财。”
厨娘们都见过护院惩治不听话的下人的手段,轻描淡写的一刀下去,整只手落在地上,手指还能动。围观的下人吓得两腿打颤,护院却眉毛都不皱一下。
林槐明明白白地说要严惩,想想就知道会有多么可怕。
当下,众人纷纷表示,更要谨慎行事,厨房做菜要经心,也要防着别人来厨房捣乱。
不到半个时辰,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此事。
易楚到议事厅理事的时候,各位管事婆子比往日慎重了许多。
冬晴私下跟冬雨嘀咕,“咱们以前刚到白米斜街时,俞管家当场碾碎了一块青砖,上次伯爷也显露过一手,比俞管家还厉害。这林管家看着身子骨不太好,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把厨房里那些婆子给镇住了?”
冬雨瞪她一眼,“闲着没事不好好当差,寻思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想想,叮嘱她,“原先在旧宅跟过来的,哪个没有一两手过人的本事,林管家能得伯爷信任,必然也不是善茬。”
冬晴眨巴眨巴眼,“我想学功夫,你说林管家会不会指点指点我?”
冬雨吓了一跳,“你一个姑娘家学那玩意干什么?你现在光看着院子跑个腿儿就吃三碗饭,要是学了功夫,一顿不得吃上一大盆?”
“我就想学那个,”冬晴托着腮帮子犯愁,“要是我会功夫,当年我爹脚下踩空,我也能拉他一把……以前看得俞管家露得那手我就想跟他学了,可他总板着脸我心里发虚。林管家笑眯眯的应该好说话。”
“歇了这份心吧,”冬雨恨恨地戳她脑门子,“以前宅子小人也少,你进进出出不讲究,现在住在府里,小厮不进二门,咱们不得随意出二门,你怎么跟林管家学?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就该想着好好伺候主子,夫人有了身子正该处处小心,你正经把翰如院的门户守紧了才是。”
冬晴想想泄了气,可还是嘟哝了一句,“学功夫不耽误守门户,我可以在门口练。”
冬雨哭笑不得,“也就你能想出这个主意来,哪家夫人院子门口弄个丫头舞刀弄棍的?”
这下子冬晴真的没了主意。
冬雪听闻此言心里有了主张,趁着帮易楚收拾回娘家的礼品时,提起此事,“……护院都在外院,内院虽有婆子守着,可到底不如冬晴便利,她既然有心学功夫,倒是个好事。伯爷不在家,夫人进进出出带着她,到底多几分依仗。”
易楚不禁抬眼瞧了瞧冬雪。
冬雪笑盈盈地任由她打量,神情坦荡大方。
易楚眉眼弯了弯,笑道:“冬晴想学武我不反对,只是像俞管家林管家等人,虽说在府里当差,却都是自由人并非奴仆,伯爷与他们共过生死,情分比亲兄弟不差什么。林管家愿意教自然好,倘若不愿意,就是伯爷也不会勉强……不过即便林管家不愿意,薛护院他们也足以教得。”
冬雪愣了愣,“我把这话说给冬晴,让她决定吧,成不成就看她的造化。”
易楚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话音刚落,杜仲撩开帘子阔步而入,冬雪屈膝福了福,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身穿大红色绣狮子补子朝服的他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威严与冷硬的气势,可在看得易楚的瞬间,眉眼间不经意沁出的温柔柔化了那种冷,而呈现出刚毅的俊朗。
易楚的目光粘在他的脸上不愿移开。
杜仲得意地笑,张开双臂,让易楚服侍他脱朝服。
不过是动动手的事,平常都是他自己干,可易楚在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支使她,想看她围着自己忙乎。
解开他腰间的系带时,易楚习惯性地搂搂他的腰,杜仲顺势抱住了她,柔声问:“是冬晴想学武?看着体格应该不错,就是年纪太大筋骨都硬了,练不出来,真想学的话,五六岁就得开始蹲马步。”
易楚笑着回答:“她只是有这个心而已,能不能学成还不一定。林管家哪里有空教她?”
杜仲沉吟番,“倒是可以教她几路拳脚,以后跟在你身边走动,比带着护院强,也不打眼。”竟是默准了冬晴的打算。
待杜仲换好衣衫,易楚吩咐冬晴找了四名婆子来,将她准备好的物品搬上马车。物品多是布匹,有两匹上好的细棉布留着给孩子做小衫,另外给易郎中与画屏以及卫氏各准备了两身衣料。此外还有些人参燕窝等贵重补品,想必以前大章氏用的,都仔细地收在小库房里,品相极好。
易楚年纪轻,没打算补养,索性包了一大半带回去给卫氏用。
一路上易楚归心似箭,到信义伯府已经一个多月,她还从没有与父亲分别这么久。
杜仲感受到她的焦急,无声地笑了笑,将她环在怀里,“不用急,待会有的是时间跟父亲说话,夜里不用赶回来,就歇在白米斜街好了。”
易楚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
杜仲掀了车帘吩咐人,“……屋子通通风,被子拿到院子里晒,晚饭最好清淡点,夫人要喝粥,早饭要热豆汁……”
眼下晌午还没到,杜仲就寻思着明儿早晨的饭,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怕人笑话。
易楚忍不住红了脸,可心里却是欢喜得很。
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晓望街。
看到济世堂门口的牌匾,易楚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车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
济世堂的门开着,易楚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有意地放轻了脚步,就听医馆里传来甜腻的声音,“我瞧着宝相花更喜庆,爹爹为何不喜欢这种花色?”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蓦地惊呆了……
135|归家
易楚三步两步地跨入医馆,果不其然,医馆正中站着位十五六岁少女,神情妩媚身姿婀娜,不是易齐是谁?
听到脚步声,易齐转过头,眉梢挑一挑,甜甜地唤道:“姐回来了,”上前拉了易楚的手,眼眶里迅速地红了,“快两年没见到姐姐,我都想死你了,想吃姐炖的肉骨头还有鱼汤。”
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从落梅庵跑回来的?
易楚满腹疑问,苦于当着医馆的病患却不好开口,只淡淡笑着,“你回来就好,以后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别再到处乱跑让爹担心。”
一旁等着诊病的大婶乐呵呵地说:“易先生这俩闺女生得好,长得跟花骨朵似的,又孝顺又贴心。”
易郎中正写药方,便道:“你们俩进去吧,外祖母也有日子没见阿楚了。”
易楚笑着应是,跟旁边坐着的两名病患点点头,撩开帘子进了后院。
画屏正站在院子洗菜,过了一个多月,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加臃肿,脸庞也丰腴了很多。
易楚轻声唤了句,“母亲。”
画屏蓦然转过头,瞧见易楚,提着裙角便要迎过来,易楚快走两步扶住她,“当心,母亲身子重慢着点儿。”
画屏收住脚,细细地打量易楚一番,回头冲着厨房扬声喊道:“娘,阿楚回来了,”又瞧见扛着布匹进来的杜仲,“还有姑爷一并回来了。”
易楚笑着对画屏道:“我先去见外祖母,回头再跟您说话。”
易齐也看到了杜仲,眸光闪了闪,“姐夫。”
杜仲并没看她,径自问画屏,“母亲,这些布匹放到哪里?”
画屏仍是不习惯他这样称呼,小心翼翼地说:“先放到东厢房吧,姑爷快到屋里歇着,我去沏茶。”说着,便往厨房里走。
杜仲随后跟了进去。
易齐孤零零地被晾在院子里,突然仰头笑了笑,也进了厨房。
易楚已接了卫氏手里的菜刀在切菜,卫氏坐在马扎上,手里剥着蒜,嘴里不停地唠叨,“……一提说亲就发火,这几日连家也不回了就住在店铺里。都十七了,我也不催着他马上成亲,可得先相看相看定下来……问他中意什么性子的姑娘,是文静的还是开朗的,要么扭过头装作没听见,要么就咧着嘴说想找你这样的,尽是敷衍我。”
杜仲一听就知道是在说卫珂的亲事,笑呵呵地道:“外祖母不用急,小舅舅这是没遇到中意的人,等遇到了,就是外祖母不让他成亲,他也得跳着脚吵着成亲。”
卫氏听出杜仲的声音,脸上顿时笑成了花,“这兔崽子要是能有子溪一半的稳重老成,我也知足了。”
杜仲托着卫氏的手臂将她扶起来,笑道:“小舅舅才十七岁就白手起家开起两间铺子来,多少人辛苦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说,男人搁到二十成亲也不算晚,我不就这样,先前没这份心思,可见到阿楚一下子就动了心。外祖母且放心,以后小舅舅定然也能找个让您满意的儿媳妇。”
易楚听他如此说,一下子红了脸,嗔怪地瞪他一眼。
卫氏却很欢喜,叹口气道:“借子溪的吉言,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易楚切完菜,掐了两条葱连着卫氏刚剥好的蒜一并洗了洗,将葱切成葱花,蒜头切成末,再要去收拾鱼,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弯腰干呕了两声。
画屏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杜仲低声道:“阿楚有了身子。”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卫氏拍他一下,冲着易楚吆喝,“这儿不用你,快到屋里坐着……这么大的事儿,一点都不经心。”
易楚笑道:“月份还轻,只切个菜而已不碍什么。”
“月份轻也不行,头三个月胎没坐稳,最应该小心,别跟你娘……”话未说完,卫氏又咽了回去。
早先卫琇曾怀过一胎,当时是没办法,家里只小两口,易郎中虽承担了很多家务事,可卫琇也不能闲着,洗完衣服往竹竿上晾的时候抻了腰,头一胎不到三个月就掉了。养了一年多之后才有了易楚,可到底身子受了损,生完孩子就落了病。
这当头卫氏自然不好说这些晦气话,可再也不肯让易楚动手,强拉着她跟杜仲一道往厅堂走,出门的时候吩咐易齐,“把鱼鳞刮了,内脏都掏出来收拾利索,篓子里有两根萝卜洗干净切一切,回头炖粉条吃。”
易齐双手交互着搓了搓,“我不会,做不来。”
“多练练就会了,阿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没人教,可家里家外什么活儿没干过?”
易齐本能地看向易楚,对上她淡漠的眼神,咬咬下唇,不情愿地说:“行,我洗就是了。”
卫氏没好气地对易楚道:“你说你爹干的叫什么事儿,替别人养着孩子倒养成姑奶奶了,整天好吃懒做一付狐媚子样儿,要我说岁数也不小了,一副嫁妆打发出去算了……得亏阿珂不常回家。”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传到易齐耳朵里,易齐心里不忿,抬脚踢在铁盆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卫氏便要发作,被易楚扶着进了厅堂。
没多大会儿,卫珂回来了,进了院子就叫易楚,“出来,我有事问你。”
卫氏看到卫珂就来气,伸手按住易楚,“你好生坐着不用理他,”却扬了声道,“阿楚陪我说话,没那闲工夫,你到前头帮你姐夫打个下手算算账。”
易楚看一眼杜仲,起身道:“还是我去吧,顺便让爹帮我把把脉。”
卫氏便没再拦着。
易楚出了院子,走到卫珂面前屈膝福了福问道:“小舅舅想问什么事?”
卫珂上下打量她几眼,皱着眉头问:“你在那府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易楚笑了,抬眼瞧着他。
才几天工夫,感觉他又蹿了个子,足足比她高一个头有余。身上穿竹青色长衫,腰里别着荷包、香囊还有个装印章的小袋子,袍边坠了块水头不错的羊脂玉玉佩,看模样十足是个富家公子,而非当初那个别扭的青涩少年。
卫珂任由她打量,片刻又问一遍:“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易楚笑着摇头,“没有。”
“真没有?”卫珂不信,“别打肿脸充胖子,你们府里的事满京都都传遍了……没想到杜子溪竟是那么个身份,早知道就不应让你嫁给他……咱们平民百姓对上官身,不管有理无理总是吃亏,要真受了气你别忍着,姐夫性子太温和指望不上,你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易楚小声道:“我真没受气,家里那摊子烂事都是子溪出面解决的,我不过就是动动嘴,根本没出力。”
卫珂“嗤”一声,“没出力怎么瘦了许多?春天我从西北回来时你就穿着这件禙子,可没这么空荡,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别说你苦夏。”
真没想到他的记性这么好。
易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暖流从心底一波一波地漾起来,以致于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沐着春风。
笑容越发地真切柔和,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子溪对我是真的好,只是现在交往的人与以前不同,很有点力不从心,而且也怕说错话做错事,带累子溪。”
卫珂完全能够理解易楚的处境,气恼道:“当初他死乞白赖求娶,就不要怕被你带累,阿楚,你一早便知道他身份这般显赫还是他也瞒了你?”
易楚支吾着开不了口。
相识时,杜仲已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特使,他虽不曾说出真实身份,可也不曾欺瞒过她。只是,一颗心已交了出去,就是身份上有再大的差距又如何?
成亲以来虽然内心疲惫不堪,可她甘之若饴。
卫珂瞧着她的情状已然明白,恨恨地叹口气,“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瞟一眼厅堂,转回头又换了温和的语气,“阿楚你记着,要是子溪对你好,你就跟他过,要是他哪天负了你,舅舅做主让你合离,舅舅养着你。”
明明他比她还小半岁,可这番话说起来却带足了长辈的气势。
易楚笑着答应,“我记着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厨房那里传来尖叫,“哎哟!”
易楚刚要回头,卫珂已大步走了过去。
易齐攥着手指,眉头紧皱,眼眶里晶莹的珠泪泫然欲滴,脚前的盆里放着鱼,一把菜刀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滴暗红的血。
易楚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道:“割着手了,重不重?”
“不重,”易齐可怜巴巴地回答,“就是有点疼”,垂眸看着鱼,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下来,悄无声地落在地上。
卫珂脸上浮起丝同情,柔声道:“阿楚帮她上点药,这里交给我吧。”
“不用,”易齐颤着声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媚地盯着卫珂,“男人哪会做厨房里的事,我的手不碍事,等会就不流血了。”
“我做得来,”卫珂脸色红了红,撩起袍襟蹲在地上,熟练地刮起了鱼鳞。
易楚暗叹一声,将易齐拽到了西厢房。
西厢房本是易齐的闺房,她去了郡王府后就收拾给卫氏住了。卫氏年纪大自然有几分眼光,瞧出易齐骨子里的不安分,不放心让她自己住,便将西厢房隔出半间给了易齐。
掩上房门,易楚淡淡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易齐笑一笑,松开手,露出左手食指上的刀痕,浅浅的一道血丝,差不多已经凝了,完全没有上药的必要。
易楚讥讽道:“是不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挤出地上那两滴血来?”
易齐不回答,昂着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姐姐不好奇我是怎么从落梅庵回来的?现在街坊邻居可都知道我从吴府回来了,还来打听我跟着吴老夫人去山东的事情,多谢姐姐当初给我留了后路。”
易楚冷冷地开口,“你不必叫我姐姐,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已经断了。你能逃出来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再不安分,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送到落梅庵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你说,要是你断了腿,会不会还能再逃一次?”
“姐姐别说得这么绝情,好像自己心思有多狠毒似的,”易齐悠悠叹一声,“我还真不信姐姐能下得了手打断我的腿……否则,姐姐刚才也不会替我遮掩,”目光瞟一眼厨房,收回来,再度看向易楚,唇角挂一丝浅笑,“说起来,这次能够从落梅庵回来也是承了姐姐的情……”
136|无题
易楚愣一下,易齐却是卖起了关子,移步来到妆台前,盯着镜子里那个娇媚的女子浅浅笑了笑,素手拍着脸颊,低叹,“终究不如以前细嫩了,姐姐想必也不关心我在落梅庵过着什么日子吧?”猛地转过身,神情有几分黯然,“那些女尼可恶得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灌得满嘴油水,给我们吃得却是白水煮菜,连点油星都没有,米饭也是糙米,里面的沙子都没洗净,每顿只有半碗,只让我们吊着一条命饿不死就行了。
“天天吃不饱,走起路来都打晃,哪里有力气往外逃。夜里也不让点灯,二十多人都跪在佛堂里,摸着黑背经书,谁要背错了,早饭就没得吃……姐姐,这样的苦你可受过?你知道饿到双腿发软,眼前金星直冒是什么滋味?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我一次癸水都没来过,肌肤干瘪得像个老妪,如果再待下去,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好你妹妹我脑子不算笨,但凡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是遁入空门断了红尘的照样也爱美爱俏,我答应帮看管我的女尼制膏脂。女尼便偷偷给我一些点心和肉干吃,吃饱饭有了力气,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可惜对周遭的地形不熟悉,连着跑了四五次都被抓了回去。姐姐,你知道庵堂是怎么惩罚私逃的人?
“就是全身捆起来,堵了嘴,用细如牛毛的针,顺着指甲缝一根一根扎进去。”易齐伸出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细长的手指,“一根指头扎五针,通常扎完一只手我就昏过去了,女尼就端了水把我泼醒,换另一只手,捱过这么多次罚,可是我浑身上下一点伤痕都没有。任是谁都不相信那些女尼是这么狠毒吧?”
易楚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四肢冰凉,指尖阵阵抽痛。
易齐粲然一笑,“姐姐怕吗?我还不是最惨的,最惨得是……”脸色变了变,终是没有说出口,“后来我也长了记性,外面没有人接应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所以我就装作死了心,暗中等待机会。只是从山下来的人极少,每月只有送米面油盐的老汉带着他侄子来一两趟,再基本没有外人进来。可是,上天总是眷顾有心的人,姐姐还记得七月份下过两场暴雨吧,庵堂里塌了一间屋子砸伤了两个姑娘。
“住持一面忙着请人来诊治,还得找人修缮屋顶,庵堂里忙成一团乱。我便跟修屋顶的小工搭上了话……不得不说,我这张脸还是很管用的,小工天黑下山时将我带了出去。后来,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就说了晓望街,没想到小工就说了你的名字。”
易齐似笑非笑地看着易楚,“不知姐姐何时认识了那个男人,想必姐夫还不知道吧?”
“闭嘴,”易楚板着脸喝住她,“你以为我像你那样……”不知羞耻!
易齐猜出易楚半路咽下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却仍不在意地说:“那人说姐姐对他有恩,所以不但把我带到山下,还借了我五两银,雇了驴车亲自将我送到城里……没想到家里不但多了个继母,还多了外祖母跟舅舅,舅舅年纪不大倒是挺能干,这几天刚买了做冬衣的布料,还特地给我选了两匹颜色鲜亮的素花缎……听说外祖母正张罗着给他说亲,他比我大一岁,年纪倒合适……”
“你死了那份心,”不等她说完,易楚已厉声喝道,一向温婉的眸子里闪着狠厉的光,“你既然想回来继续当易家的闺女,跟舅舅可是差着辈分,这叫乱~伦,爹跟我绝不会任由你打小舅舅的主意。你要是不怕死,就试试!”说罢,摔门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易楚下意识地看向厨房,卫珂已收拾好鱼,在案前切萝卜。随着身子的晃动,袍边的玉佩也轻轻地摆动。
不由想起画屏曾说过,因卫氏要炖鱼汤让卫珂宰鱼,卫珂跳着脚不想干。
而现在……易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卫珂抬起头,关切地问:“阿齐的手怎么样了?”
“就破了点皮,连药都不用上,”易楚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菜刀,“阿齐平常就不喜欢进厨房,八成是趁机躲懒……不过不想干也得干,她都十六了,嫁了人还能不下厨房?”
卫珂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对阿齐有成见?”
“没有,”易楚切完菜,舀了温水将粉条泡上,淡淡地说,“我们俩一起长大,哪里有什么成见,只不过想法不同,现在倒是合不大来。”稍顿下,换了话题,“母亲现下身子重经不得累,外祖母年纪大了,回头我让冬云过来,冬云做得一手好饭食,针线活也能拿出手,缝缝补补的不成问题。”
卫珂犹豫道:“好是好,可家里地方小,若再添了人,只能往东厢房塞,姐姐说总得给你留间屋子,免得回了娘家没个住的地方。”
易楚笑道:“怎么没地方?白米斜街就很方便,走过去就是,又不费什么工夫。”
说起白米斜街,卫珂道:“前些天我刚看了处宅子,大两进的,是在街尾,宅子刚修缮过,看着挺新,里面带家具,我寻思着这几天买下来,等开春外甥过完百岁就跟娘搬过去。”
易楚并不意外,问道:“要多少银子?你银子够不够,我手头有一些,等回去让人送来。”
卫珂眸光明亮,笑道:“切,我是舅舅,哪能要外甥女的银钱?共六百六十两,我再磨一磨,让房主把零头去了……不过等出了正月,你找几个婆子帮我把屋子收拾一下,该置办的被褥椅垫什么的都置办好,再买两个洗衣做饭的小丫头,也让你外祖母做回老太太享享清福。”
听了这话,易楚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外祖母先丧女又丧夫,背井离乡好容易拉扯着遗腹子长大,这其中多少辛酸,不用想就知道。
好在卫珂懂得上进,不愿意做官却能够为娘俩的生计打算。
既然买了宅子,卫珂再娶妻成了家,外祖母就完全没有了心事。
易楚欲言又止,卫珂已猜出她的想法,佯怒道:“长辈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小辈儿操心,管好你自己,别让人给欺负了就行。”挥手将易楚赶出了厨房。
午饭在八珍楼叫了席面,卫氏动手做了糖醋鱼和萝卜炖粉条,画屏在旁边打下手,易齐却直到开了席才从西厢房出来,手指缠着细棉布布条,很有受伤的样子。
因家里有两个孕妇,男人们就将酒菜摆在书房,将饭厅让给了女人,这样免得易楚在厨房闻着油烟味儿不舒服。
饭后,易郎中照例与杜仲下棋,卫珂在旁边观战。卫氏拘着易齐进了西厢房,易楚则跟画屏一东一西坐在大炕上倚着靠枕说话。
不免就提起易齐,画屏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是八月初三那天回来的,医馆刚开门,街上集市还没散,正是人多的时候,乘着马车来的,跟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搬下来一堆东西,有点心有茶叶。婆子口口声声说是吴大人府上的,向先生道谢,好一个夸易齐知礼懂事,孝顺吴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先生自是不好开口,等进了门才知道,这马车下人都是花钱雇的,一大堆礼品是赊得账,东西前脚搬进来,杂货店伙计后脚就跟着来要银子,足足花了三十多两银子。易齐真是好本事,凭我再想不出这种法子来,你说店里的伙计怎么就肯赊给她?”
易楚微闭一下眼,苦笑,“爹爹名声好,人家一打听就知道,还怕瞎了账,再者说开店都是为了赚钱,能有得赚,怎么不肯赊?”
画屏再叹,“这次回来给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好一个炫耀在吴府里的富贵日子,西边张家闺女还特特拿了针线来家里做。”
造了这么大声势,易郎中肯定不会悄没声地再把她送走了。
易楚也不得不承认,易齐的心眼确实不少,可这份聪明怎么不用在正路上,偏偏往歪道走?
又思及易齐在家里,跟卫珂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卫氏就是再防备又怎能挡住易齐天生的勾人魅力。
尤其卫珂这种说大不大的小伙子,对女人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最容易被媚惑。
为了家宅安宁,易楚横下心,道:“这次还是让阿齐跟着我去住,府里空屋子多,随便找一处给她住着,再说过不了几日子溪就要去宣府,任凭阿齐有多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
画屏也是担着心事,怕家里闹出丑闻来,闻言便松了口气。
易楚用过晚饭才跟杜仲一道回了白米斜街,郑三嫂事先得了信儿便没做晚饭,只稠稠地熬了红枣小米粥。屋子通了一天的风,久不住人的霉气尽数散去,晒过阳光后的被褥有股独特的温暖气息。
易楚躺在床上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杜仲坐在旁边,轻轻揉着她的腰身,“今儿是不是累着了?父亲说你身体底子好,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尤其我不在你身边,切记着照顾好你跟孩子。其他诸事都不重要,至关紧要的便是你,可记着了?”
易楚温柔地笑,“我明白,”伸手捞起他袍边系着的玉佩,细细摩挲着,“你也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得你珍贵,再不可像在大同或者济南那样不管不顾。”
明明受了伤,却仍单枪匹马地赶夜路,就为了一顿饭。
“不会,”杜仲俯身,轻柔地亲吻她细嫩的脸颊,描摹她美好的双唇,他的话语在她唇舌间跳跃,“以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现在有你有孩子,我怎还能那般莽撞?我欠你良多,再不会抛下你独自在家……父亲已责骂过我不能守在你身边,阿楚,我对不住你……日后定然会好好补偿你……你也得好好补偿我……”声音渐低,直至湮没在易楚的唇齿里,双手也随着湮没在她的衣衫里,自发自动地寻找那处温暖湿润的地方。
久违了的酥麻的滋味!
易楚倒吸一口气,想推开他,手却自有主张地搂紧了他的腰身。
杜仲是爱吃腥的猫,易楚也被他带坏了,三天两头地做坏事解馋,如今旷了十好几天,杜仲心痒难耐,易楚也有些把持不住。只碍着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敢将坏事做完整,可到底借着彼此的手解了些馋意。
事后易楚颇为羞愧,杜仲却不甚满足,勾着易楚依旧纤细的腰身低声道:“其实咱们也不必如此忍着,还有个绝好的法子。”
易楚心知他说不出好话来,却是好奇,“什么绝妙法子?”
“今儿不方便,”杜仲低头,气息热乎乎地往她耳朵里钻,“明天晚上回了翰如院,我侍候你洗浴,到时候教给你……你若是实在想学,现在教你也成……”气息愈加地低,临到头却特特地叮嘱,“你只别嘴馋咬疼了我。”
易楚气得朝着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杜仲不闪不躲,“地方错了,不是这儿……别这么大劲,要真是这种力道,以后你可再生不出来了。”
易楚仍是气,却舍不得再用狠劲儿,便松了口,两人絮絮地说了会话,相拥着睡下。
第二日,杜仲仍是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没亮就上朝去了,易楚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地吃了早饭便往晓望街去接易齐。
易齐坚定地拒绝了,“我才回来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在爹面前尽孝,哪好跟着姐姐去享福?姐姐倒是应该接外祖母去住些日子,外祖母最牵挂的就是姐姐,常常在我跟前念叨姐姐长姐姐短的……正好姐姐有了身子,外祖母经多见广还可以照料一下。”
双唇微噘着,一副娇憨的样子,眸光却妩媚动人,乌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环视一圈,落在卫珂脸上,唇角的微笑愈加的娇艳,像是盛开的牡丹花。
易楚敏锐地发现,卫珂略黑的脸上又染上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易楚的心再度沉了沉,脸上却不动声色,也是笑着道:“昨儿你还说想死我了,我也惦记着要跟你亲热几天,娘身子重身边更离不开外祖母,回头小外甥生了,我再把外祖母接过去……对了,我看你去年的冬衣都短了,正好给你多做两身。”
话语温柔,笑容亲切,眸光从容而笃定,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易齐,半点不耐都没有。
易齐却从她平静的目光里看到了绝然与冷厉。
就像那天她俯视着自己,毫不吝惜地割断玉生烟的裙子一样,是全无转圜之地的绝然。
易齐咬了唇,忽然上前拉住了易楚的胳膊,笑着摇晃,“好啊,那我跟姐姐去,姐可不许嫌我烦。”
易楚拍拍她的手,“这么大了还撒娇,快去收拾一下就走,正好赶回去吃午饭。”
等易齐收拾好,杜仲也下朝赶了过来。
易郎中与卫珂送三人出门,又细细叮嘱了易楚一番好生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易楚笑着道:“爹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再说多少也会点医术,肯定会当心。”屈膝福了福。
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头。
易楚又给卫珂行礼,卫珂没好气地说:“身子不方便还讲究这么多虚礼干什么,记着若是受了气,千万别忍着。”瞥一眼杜仲,“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舅舅总会想法给你出气。”
“好,”易楚脆生生地应了声,在易郎中的催促声中上了马车。
易齐坐在她旁边,掀着车帘往外看了看,幽幽地叹了声,“姐姐不想让我留在家里,怕我勾引你的小舅舅?”
137|做客
易齐在郡王府过过富贵又清雅的日子,分辨得出这是信阳毛尖特有的清冽香气。
易楚双手捧着茶盅,长舒口气,轻轻啜了口茶。
易齐不眨眼地盯着她的动作,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楚。就在一年前,哦不,一年半前,她们两个还手拉着手到晓望街尾的茶叶铺,买三两银子一包的茶叶,买回家将混在里面的茶叶梗细细挑出来,略晒晒,装进茶叶罐子里,就足够大半年喝的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短短的两年不到,易楚竟然能喝上价值百两的上等好茶。而且,沏茶时,一举手一投足,动作娴熟优雅,神情是贵族女子常见的满不在乎。
又瞧见她身上的衣衫,青碧色的禙子,豆绿色湘裙,布料很平常,素面杭绸的,可发间两枝簪子上镶着的南珠,每一颗都有莲子米那么大,散发着莹莹光华。 ωωω_ Tтka n_ C○
单看这珠子,便没人能小觑了她。
她们是同吃同住的姐妹,如今的境地却是云泥之别。易楚是千人夸万人捧的骄子,而她却半边身子陷在了烂泥里,怎么样也刷不净身上的污点。
假如,现在她仍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借着信义伯的声势,是不是也能找一门相当不错的亲事?
不见得非是朝廷勋贵,至少也能是五品官员,衣食无忧,使奴唤婢,偶尔约着相好的夫人太太一起弹琴吟诗,那日子该是何等的惬意。
有种后悔的感觉丝丝入骨,痛彻肺腑。
易楚喝了茶,又吃两块点心,用丝帕轻轻拭去唇角沾着的饼渣,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你能勾~引到?”
易齐微微涨红了脸,待要辩驳,思及每次她看向卫珂时,卫氏投射过来的警告的眼神,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并非有意要招惹卫珂。回家的第二天,卫珂从铺子回来,在院子里看到她,呆站着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
还是她笑了笑,他才红着脸仓皇逃窜。
从那时起,卫珂在她面前总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说不上两句话就会脸红。
易齐想起以前跟易楚一同逛街时,躲在拐角处偷看她们的青涩少年,还有故意在济世堂门口转悠的半大小子。
那样单纯的爱慕与向往,与卫珂给她的感觉一般无二。
易齐明白她与卫珂是决不可能,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她舍不得放下,想多拥有一段时间。
回到信义伯府,易楚吩咐薛婆子开了出云馆,将易齐安置进去,仍是让冬晴贴身伺候,还额外多了两个小丫鬟。
出云馆本是赵氏安置老信义伯杜镇的姨娘居住的地方,位于翰如院隔壁,可是老信义伯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除了两任妻室之外,并不曾纳过妾,故而一直空着。
易楚安排在这里就是图着方便,出入出云馆必需得经过翰如院的门口,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
易齐还算满意,出云馆是个三间小院,里面一应摆设器具样样齐备且精致。而且,易楚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二门以内,她可以随意走动。
冬雪却是知道易楚对待易齐的态度,私下吩咐了各处管事,对待二姑娘要恭敬,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又不能任其为所欲为。管事们都是人精,自会揣摩着分寸。
杜仲自然不会在意易齐住在何处,陪易楚用过午饭伺候她歇了晌觉,他便到外院找了林梧。
等易楚睡醒中觉,杜仲拿了一小篓青葡萄进来。
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市面上又香又甜的葡萄多得是,这种明显还是生的却难找。
易楚双眼顿时亮了,笑道:“从哪里摘的,难得人家舍得这么半生不熟的摘下来。”
杜仲笑着将葡萄珠扯下来一粒粒摆在盘子里,“威远侯府种了两架葡萄,瞧见了就要了两串。”
葡萄皮有点涩,瓤子却极酸爽。
易楚一粒接一粒地吃,皮就吐在杜仲掌心,直吃得满口生津,连呼好吃。
杜仲看着觉得满嘴的牙酸到不行,就劝易楚,“少吃几粒就行,生得酸倒了牙没法用饭。”
易楚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问道:“怎么想起去林府了?”
“找林乾打听点事,顺便看望一下林老夫人跟她辞了行……我让俞桦去准备节礼,明儿他把礼单送来给你看看,要是合适,这两天就让人送出去。”
易楚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问道:“都给哪些人家送礼?”
杜仲取了纸笔俯在炕桌上边写边说,“没几家,都是亲戚,除了威远侯府就只有舅舅家。”
“舅舅?”易楚奇怪地问,她记得清楚,画屏以前说过,自从明威将军出了事,辛家就主动与杜家断了往来。
画屏曾略带怨气地说,假如当初辛家能上门说一两句话,杜俏兄妹也不会被大小章氏欺负成那样。
如今瞧着杜仲想重续亲戚情分,易楚不免要问个清楚。
杜仲解释道,“以前辛家是大舅舅当家,大舅舅最爱惜声名却又胆小怕事,三舅舅却不同,三舅舅虽说也是文人习气可生性拓达,前几年这三位舅舅已经分了家。”顺手将写完的纸递给易楚。
上面写了个地址,是梨树胡同,又写着三四个人名。
杜仲道:“三舅母出身商户,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生了三个表弟一个表妹,大表弟跟二表弟已经成了亲,大表弟在国子监读书,二表弟随母舅做生意,表妹今年十三还没有说亲,最小的表弟刚八岁,上私塾。”
这么说,要来往的应该就是这位三舅舅。
易楚默默地把这几位表弟妹的情况记在了心里。
杜仲又说起送易齐回家的那个小工,“是原先在晓望街附近行乞的王大,后来在粮米店帮人扛麻袋,因觉得挣钱慢,就找了几个泥水匠帮人盖房子修屋子……林乾那边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猜那意思,王大是要攒了钱到胡家求亲。”
易楚的心一下子乱了。
压在心底深处的往事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晃动,一会儿是苍老瘦弱的胡玫抱着孩子喏喏地说,“阿楚,我知错了”,一会儿又是顾瑶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一会儿是胡二跪在她面前求情,“阿玫要死了”,一会儿又是身穿灰蓝色衣衫的顾琛弯着身子在宫墙内行走……
胡玫为什么就那么好命,顾家被她害得那么惨,瑶瑶死了,阿琛自净入宫,却有个情深意重的男人拼死干活要娶她为妻。
可真要断了胡玫这段姻缘,易楚又伸不了手。
以胡家目前的名声,胡玫现下的容貌,而且还带着个有耳疾的孩子,要是王大不肯娶,胡玫就只能一辈子窝在家里守着她的残疾儿子,听着唾骂声过日子。
杜仲看出易楚心神不宁的样子,柔声道:“明日上朝,要是能看到德公公,他自会有考量,你别思虑太多,否则……以后若是再有这种事,我再不敢让你知晓。”
话语里,带着戏谑的威胁。
易楚稳稳神,答应,“我不胡思乱想了。”
翌日吃过早饭,易楚翻了翻俞桦送进来的礼单,不外乎是茶、酒、布匹、笔墨之物,不过给威远侯府的分量重,还多加了一对釉彩观音瓶和一套斗彩八仙献寿碗,而给三舅舅的则是两串狼骨手串,两只狼头盖骨,四对狼牙和两坛易楚腌制的咸菜。
易楚扶额,“大过节的,送这些狼骨狼牙的好不好?再说,我腌的咸菜哪能拿得出手,要不让人到晓望街跟外祖母要两坛?”
俞桦扬眉,眉间的伤疤跟着扯动,他脸上的笑意宽厚而沉稳,“威远侯府林老夫人素来讲究排场,需得有几件有分量的东西压场子,辛三老爷对金石之物不太在意,唯独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两只狼骨是早先在大同时,杀了二三十只狼,就这两个最完整而且品相最好,一点伤痕都没有……伯爷也叮嘱过了,只要用了心,三老爷必定喜欢。”
易楚明白了,按礼单的价值,威远侯府要重得多,可论情意,杜仲仍是偏向辛家。
约莫巳初,杜仲下朝回来看了礼单,将给辛三老爷的纸笔划掉了,“三舅舅自制的纸笺比市面上的都好用,回头咱们要些回来送给岳父,岳父定然喜欢。”
易楚抿着嘴儿笑,“这礼是不是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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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轻,”杜仲展开双手让易楚伺候他脱朝服,“三舅母生意做得很大,不看重这些,”转过身又道,“……没见到德公公,托吴峰给他带了信,你且安心。”
吴峰在锦衣卫任千户,隔天就会到宫里当值,见到顾琛的可能性极大。至于顾家跟胡家的恩怨,有顾琛做主最好。
易楚再不纠结这些,取过衣衫帮杜仲换上,“不知道梨花胡同远不远,要是远的话,像是专门去蹭饭的。”
杜仲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在国子监附近,两刻多钟就能到,与大舅舅家只隔了两条街,二舅舅住的就远了点,在隆福寺旁边。”
“哦,”易楚应着,取了出门的衣裳转到屏风后头。
听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杜仲唇角翘了翘,看着绡纱屏风上影影绰绰的身影,笑道:“中秋节宫里设宴,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我替你告了假。”
易楚顿了顿,“皇后娘娘同意了?”
“我跟皇上说的,说你有了身子……我已经二十六了,去了宣府没个三五年不能回来,稍耽搁就得奔三十了……皇上心知肚明,宫里规矩大,跪了太后还得跪皇后,二话没说就允了,不过倒是要你精神好的时候去瞧瞧太后……我捉摸着头三个月你哪里都不去,过了三个月就是十一月了,要不腊八时候进趟宫,顺便把初一的假给告了。大年初一外命妇都得进宫磕头,人多别冲撞了你。”
倒是想得周到,可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
易楚答应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杜仲有片刻的愣神。
易楚极少打扮得这样鲜亮,大红色织着百蝶穿花的禙子,玫瑰紫的百褶裙,鲜艳明亮得像是盛开的芍药花,生机勃勃。
杜仲立刻想起他出发去西北那天,穿着大红嫁衣披着漫天雨丝等在路旁的明媚女子,心头骤然酸涩起来,酸涩里又掺杂着炽热。灼得他心痛。
易楚被他看得脸红,“是不是太艳了?”
“很漂亮,”杜仲上下端详着她,把先前的珠钗摘下来,换上支点翠凤钗,满意地点点头,再端量一会儿,“我帮你画眉吧?”
易楚横他一眼,嗔道:“就会瞎闹,再磨蹭会儿就到晌午了。”
杜仲也不恼,牵着她的手出了大门。
梨花胡同顾名思义,一条胡同两侧全都种的是梨树。
杜仲指着两边的树给她看,“……三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地上铺着梨花,空中飞着梨花,走一路香一路,如同人间仙境。”
“树上结着梨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易楚看到枝头颤巍巍地挂着几只约莫鸡蛋大小干瘪的梨。
“吃倒是能吃,就是味道肯定不好,再早两个月来,枝头的梨更多,都没有人摘。”
易楚便笑,“那就是不能吃了。”
说笑间,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口,黑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青铜兽环擦得锃亮。
俞桦上前扣了扣门环。
门内传出男子清脆的声音,“谁?”
“我,找辛老三。”俞桦毫不客气地说。
易楚吓了一跳,杜仲俯在她耳边道:“三舅舅的门不好进,得出人意料之外才行。”撩开车帘,让易楚从缝隙往外瞧。
黑漆大门闪开条一尺宽的缝,露出只脑袋来,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你谁啊,不认识。”便要关门,却已是开不及。
俞桦上前抵住门,跟随的几个护院很有眼色地从马车上扛了东西就往院子里走。
易楚目瞪口呆,这般地粗鲁野蛮,到底是上门做客还是来打劫?
杜仲笑眯眯地扶着易楚下了车,又扶她进了门槛,对门房道:“好好守着门,别让人进来扰了舅舅清静。”
门房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小厮,欲哭无泪,“爷,这还有法清静吗?您老到底是哪位,老爷吩咐过这几天不见客。”
杜仲步子一顿,问道:“你家老爷什么时候见客?”
门房皱眉想了想,“这个月老爷做桂花笺不行,九月家里菊花开不见客,十月下冬雪老爷要化雪水试砚不见客……要不您大年初一来,大年初一老爷指定见客。”
杜仲轻轻踹他一脚,“赶紧进去通报让你家老爷烧水沏茶准备着,就说姓杜的外甥跟外甥媳妇来了。”
门房板着脸,只等着搬东西的护院顺次退出大门,才闩上门,磨磨蹭蹭地走到二门,到门旁一处小屋里说了几句话,便有穿着半新不旧素面潞绸禙子的婆子稳步出来,打量一眼杜仲与易楚,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请杜大爷与奶奶到偏厅宽坐,已让人知会太太了。”
杜仲携了易楚的手随婆子进了偏厅,有丫鬟次第上前端来茶水并点心。
点心只两碟却有五六种,诸如千层糕、双麻酥还有蟹壳黄等。
易楚耐不住饿,又觉得有点馋,伸手掂了两块,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偏厅有三间,外头两间是通开的,东边一座紫檀木嵌象牙的多宝格将里头与外间间隔开。多宝格上摆着青花双耳梅瓶、钧窑的菊花纹长颈瓶、两只红釉太白樽。
透过多宝格的空隙隐约看出里间布置成暖阁,墙上挂着副《松下对弈图》,而整个屋内的桌椅条几都是紫檀木所制,边角处刻着精美的雕花,看上去有种低调的奢华。
易楚暗自叹了叹,单这屋子的摆设没有万两银子置备不来,可见三舅舅家果然不差银子。
一盏茶刚喝完,门外传来小丫鬟细碎的唤声,“见过太太、姑娘。”
门帘撩开,走进两人。
前头的是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妇人,穿杏子红的禙子,体态微丰面如满月,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毫无疑问,正是三舅母。
后面那人穿一身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长衫,腰间束玉带,袍边一块雕成树叶状的碧玉,稳重中透着清爽,一双杏目清澈如山泉,灵动逼人。
看打扮是个少年郎,仔细瞧来就知道是个女儿家。
少年的目光在杜仲与易楚脸上打了个转儿,“这果真是杜家的表哥跟表嫂?”
138|端倪
三舅母嗔道:“芸娘怎这般无礼,还有假的不成,还不快唤人?”话音刚落,眼眶已有些发红。
杜仲起身长揖,“子溪见过三舅母,”又对芸娘点点头,“表妹。”
易楚随着他行礼。
三舅母连忙扶住两人,“头先就听说过杜家的事,本该去看看你们,你三舅舅拦着……”声音哽了哽。
易楚忙道:“劳舅母惦着,我们是晚辈自当来拜会舅舅舅母,没有让长辈去看望我们的理儿。”
“话虽如此,可我们是娘家人,哪能眼看着不管,便是说不上话,舅母这里有的是银子,拿银子也能砸死几个……你大表哥也拦着不让,怕我给你们添乱,我会是哪种裹乱的人?”过去一个月的事情了,三舅母仍是气愤不已。
易楚愕然——三舅母还真不怕露富,也真敢说话。
杜仲看出易楚的诧异,无声地笑了笑,问道:“三舅舅可在家中?”
三舅母笑道:“在睡着,我刚让人去叫了,估计得发阵脾气才能过来。”
易楚又一次张大了嘴。
已近晌午时分,还在家中睡觉,三舅舅行事也真奇怪。
不但三舅舅,还有三舅母跟这位穿男装的表妹,一家人怎么看怎么诡异,完全不像正常人。
杜仲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问道:“听门房说三舅舅最近在酿桂花酒?”
“先后酿了十八坛子嫌口味不好,只留了两坛,准备下雪时兑了雪水再精制一下,昨儿夜里却是想画副月夜秋桂图,因阴天,等到下半夜才看到月亮出来,正画着,旁边的小厮熬不住困,站着睡觉一下子摔倒了,这一摔不要紧,你三舅舅说没心情了,画了一半就睡觉去了,一直到这会。”三舅母笑一声,摇摇头,“这脾气,越来越大,跟孩童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易楚不好接话,只抿着嘴儿笑。
三舅母看着杜仲欣慰地叹,“好几年没看到子溪了,上一回见,还是七八年前,他才十六岁,瘦得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这会胖了点也结实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也不递个信儿来?你三舅舅精心画了好几副画准备让你挑,还把平常攒得一堆破烂玩意儿收拾出来说等你成亲当贺礼。”
易楚自幼没有母亲,后来虽有画屏与卫氏陪伴,可画屏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卫氏又已年迈,还从不曾跟这般年岁的女子相处过。见三舅母这般亲热慈爱,心中顿生亲近之意,便将两人从相识到成亲的事,拣着能说的粗粗说了遍。
三舅母凝神听着,眸光静静地落在易楚脸上,像春风般温柔和煦。待听到杜仲不等成亲就去了西北,足足过了大半年才九死一生地回来,便握了易楚的手,“好孩子,难为你独自怎么挺了过来。男人们出门在外,根本不知道咱女人守在家里是怎样的煎熬。”
易楚本不觉得什么,可听三舅母这般一说,想起那些因担心而彻夜难眠,又苦苦等候消息的日子,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杜仲再朝三舅母揖了揖,“再过两日我就往宣府去,阿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恳请舅母多加照拂。”
舅母讶然地瞪大了眼,一掌拍在杜仲肩头,“这种时候你还出门干什么?女人怀孕生产多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舅舅虽然混不吝,就知道游山玩水,可我生这四个儿女的时候,他一天都没离过我眼皮底下。”咬咬唇,又道,“想想你娘……你就忍心让你媳妇过那样的日子?”
杜仲目光暗了暗。
辛氏生杜俏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不记得什么。可她再次有孕时,他已经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自然看得到娘亲的辛苦。
那时小章氏也怀了孕,大章氏吩咐厨房变着法子张罗新鲜菜式,燕窝鱼翅跟不要钱似的往二房流。大章氏好面子,也炖了粥往潮音阁送,辛氏随手赏了丫鬟。丫鬟泄了三天肚子,拉得面黄肌瘦,爬不起炕。
辛氏再不敢用大厨房送来的饭,每天让身边伺候的嬷嬷在潮音阁单独做了吃。大章氏有了借口便不再送,偏偏还当着客人面前隐晦地排揎大儿媳妇挑嘴,又说到底是隔了肚皮,对她再怎么好也养不熟。
辛氏害喜厉害,吃了就吐,然后忍着不适再吃,没事时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园的芍药发呆,瘦得人脱了形。而小章氏却脸色红润,天天在杜旼陪同下绕着花园散步。
假如,假如那会儿父亲在家里的话,即便娘亲身子再有不适,可心里仍是欢喜的吧?
至少就不会有那道噩耗传来,也不会躺在床上痛了一两个时辰,太医才慢腾腾地来到。
那时舅舅家与杜家尚有来往,大舅在国子监任职,虽然品阶不高在朝中仍能说得上话,三舅舅隔三差五就送东西过去。娘亲身边两个嬷嬷,四个大丫鬟都是从辛家过去的,很是忠诚。纵然如此,娘亲最终也是一尸两命。
而如今的易楚,娘家人是指望不上,易郎中是男人,还得照顾画屏,卫氏年纪大了,最多只能帮把手。
至于下人,易楚身边用着最顺手的四个冬跟着她也还不到一年时间,其余几个都是刚进府一个月的,不遇到事情,谁能看得出是不是忠心?
杜仲可不敢赌,所以仍把主意打在三舅母身上,“……府里的事我已经尽力整治,再不会让阿楚像我娘那般战战兢兢的,只是阿楚是头一胎,身边没有个稳当的人照看着我不放心。”
易楚听出来了,杜仲这是跟三舅母要人呢。
三舅母脸上露出笑意,嘴上却道:“难怪你冷不丁找上门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只思量了数息,便做了决定,“让富嬷嬷和丁嬷嬷跟你去,我生了四胎都是富嬷嬷伺候的,如今年纪大了些,以前的本事仍然在。丁嬷嬷做得一手好汤水,最擅长调理孕妇和小儿膳食,咱们家虽然不差银子买补品,可药补不如食补,怀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吃的好睡的好。”
杜仲与易楚双双起身道谢。
落座时,易楚就发现芸娘的目光停在杜仲脸上,很有几分不解的样子。
杜仲也察觉到了,心里虽疑惑,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只悄悄握了握易楚的手。
又坐了片刻,门外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未及丫鬟通报,门帘便被撩开,闯进一位男子。
男子约莫四十出头,蓄着两寸多长的胡子,因为不曾梳理,胡子乱蓬蓬地卷着,头发也胡乱地束在头顶,插一根木簪。
衣着倒算齐整,是质地极好的寺绫。寺绫是用绫草抽了丝织成的,最是细密柔软而且不像绸缎那般闪亮,只是绫草易断能抽丝织布的织娘非常少,故而寺绫非常贵重,素有一尺寺绫一两金的说法。
这样贵重的衣料穿在男子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不像他自己的,倒像是从别人家里偷来的。
不等男子站定,杜仲已上前拜倒,“子溪拜见舅舅。”
三舅舅不看他,绕到上座坐好,鼻子里“哼”一声,“你还认识我这个舅舅?”
杜仲见状不等吩咐就自顾自起了身,嬉皮笑脸地说:“想不认识也难,去年还有人送给我几只舅舅雕刻的石榴,说是舅舅鼎力之作。”
“屁!”三舅舅嗤道,“什么鼎力之作,那是闲着没事刻着玩儿的,也不知哪个兔崽子给我偷出去了?”目光直直盯着芸娘。
芸娘笑嘻嘻地说:“爹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年我过生辰您答应给我刻只老虎,结果没刻成,我看那个石榴不错就拿走了……本来就想摆在铺子里闲着没事看看,可有个人成亲好几年没孩子,就图个好意头,我看他实在可怜,就想结个善缘,就送给了那人。”
“送的?”三舅舅扬声问道。
“半卖半送,”芸娘急忙解释,“他非得给银子,咱也不好意思不收,就要了个本钱,爹买那块玉不是也花了银子?”
“卖了多少银子?”
芸娘支支吾吾地说:“两千两而已,我刚好手头紧铺子周转不开,正好那人上赶着送礼着急买,两下便宜顺手就卖了。”
三舅舅冷哼一声。
芸娘扫一眼杜仲,哼哼唧唧地说:“东西不也回到表哥手里了吗,一家人怎么都好说,要不让表哥拿回来?”
杜仲笑笑,“东西记在你嫂子的嫁妆单子上,想要得你嫂子点头才行。”
易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大家谈论的是当初她差点当成真石榴的羊脂玉雕刻,为什么杜仲只提了个头儿,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东西。
三舅母看到她恍然的样子笑道:“一孕傻三年,往后有得是这样的时候。”
易楚赧然地笑笑,只见门口的小丫鬟轻轻掀了掀帘子,望着芸娘欲言又止。
三舅舅不悦地说:“哪家的规矩,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小丫鬟慌忙禀告,“外头门房传话说前街绸缎铺子的卫家小哥又来找姑娘,说姑娘要是再不还钱就要到官府告姑娘欺诈。”
“告就告,谁怕谁?字据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他自己不识货反而怪别人,原话告诉他,说我不见。”芸娘没好气地回道,又跟三舅母解释,“是个外地客商,新开了家绸缎铺子,托咱家商队往江南进货,说是要丝绸,可江南的丝绸又有杭绸、宁绸、瓯绸之分,杭绸价格最贵,瓯绸要便宜些。他把瓯绸错当成杭绸,人家买主怎么可能吃这个亏儿,当下就张扬出去,那家绸缎铺子亏了不少,回头竟然找咱家商队麻烦。”
三舅母闻言,开口道:“既是如此,他想告官就随他去,咱们辛家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回头让你大哥写个状子告他诬陷。”
芸娘笑着嗔道:“娘不是把商队交给我打理,这事啊,您就别管了,我指定处理得妥妥当当。”
易楚又是一惊,芸娘才十三,十三岁就管理辛家的商队,进出都是几千上万两的银子,而自己十三岁的时候,还只是围着灶台转,看看哪里能省出三四分的银子。
人跟人比,实在差太远了。
难怪她穿着男装,想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三舅母见芸娘这般笃定便不再追问,因时辰不早就吩咐摆饭。
三位表弟都不在家,三舅母也没讲究,让人把饭菜都摆在饭厅,用架屏风象征性的隔了隔,三舅舅跟杜仲在东侧,三舅母带着易楚与芸娘在西侧。
辛家祖籍在南直隶,是书香门第,辛远在国子监站稳脚跟后才将家眷带到京都,故而口味偏轻,多喜甜。
因考虑到易楚的口味,饭桌上一半是江浙菜一半是京都菜,盛在青花瓷盘子里,杯碟雅致,菜肴精致。
易楚一下子就馋了,眼巴巴地盯着盘子看。
三舅母是过来人,哪会不了解,亲自动手给易楚夹菜,笑眯眯地道:“胃口好就多吃,都是为了孩子,你吃的好他才长的好。”
辛家厨子的手艺果然好,每道菜都做得恰到好处,该甜的甜,该香的香。
最让易楚惊诧的却是一道山药炖排骨。
青花瓷的汤盆里,盛着五六块排骨和几段山药,汤面上浮着些许似有似无的油花,看上去清汤寡水的。
这道菜若是易楚来做,会撒一把香葱,加几段红辣椒,红绿相间再配上雪白的山药,会更让人有食欲。
可等易楚尝过一口,立刻呆住了,排骨酥烂、山药软糯,汤水鲜美得几乎能把舌头咬下来。
三舅母笑道:“这是丁嬷嬷的手艺,主料就是排骨和山药,可能做出这种口味来,却是非常不简单。”
芸娘也笑:“本来我娘说等我成亲后,让丁嬷嬷跟了我去,没想到见了表哥表嫂就把闺女忘到脑后头去了。”
“你这个没羞的野丫头,”三舅母虚点着芸娘的脑门,“亲事都没说定就惦记着成亲的事儿,还有好几年呢,到时我慢慢访听着再找一个手艺好的嬷嬷……再说,我就你表哥一个外甥,我不管谁管,值得你这番含酸掂醋的?”
芸娘“嘻嘻”地笑,“娘可记着了,你当着表哥表嫂的面说的,我出阁还有好几年,所以别逼着我四处相看,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
三舅母咬着唇,无奈地看着易楚,“仲哥儿媳妇你听听,这是未出阁的大闺女说的话,要让人知道了,谁还敢上门求亲?”
“没人求亲更好,在家里多自在,真要嫁了人,哪家的婆婆能让我这副打扮天天在外面走?”
这话倒是实情,芸娘散漫的性子像了三舅舅,行事不按常规,可精明又像了三舅母,四岁会打算盘,七岁能看账本,十岁那年死磨硬磨要了一间铺子练手,谁知道当年的利润就比往年多了两成。
芸娘有行商的天分,也喜欢做生意。
三舅舅跟三舅母不忍拘着她,也都不是死守规矩的人,遂逐渐撒了手让她做,眼下只芸娘一人就打理了七间铺面、一间车马行还有一家商队。
这样的人才,若是个男儿定然被世人千夸万夸,可惜是个女子,以后要守在内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
三舅母实在不愿意就此委屈了唯一的女儿,所以挑来选去始终不曾说定芸娘的亲事。
芸娘看得透亮,对亲事就两个要求,一是男方人品心术要正,二是不能拘着她,至于情情爱爱的,两人能有情有意的最好,可若没有,她也不奢求。
酒足饭饱,杜仲随着三舅舅去了书房,易楚却是上来了困劲,眼皮缱绻得几乎睁不开,芸娘便带着她去自己的闺房歇息。
初来乍到,易楚不好意思大剌剌地躺下就睡,只取了靠枕懒懒地靠着。
芸娘见她放不开,也上了炕倚着靠枕跟她说话,“外头传的表哥跟他本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提到杜仲,易楚来了兴趣,转了头看向芸娘。
“没想到表哥竟然是这样温文俊朗,原先我以为……我不是以为他相貌丑,我爹跟大伯他们都不丑,姑母肯定长得也不差,就是长相应该挺凶狠的。我听外头的人说,表哥回到信义伯府头一天,里头抬出二十多具尸体,摞在一起跟小山似的,就堆在信义伯府门口……其实各家都有不听话的下人,哪年不惩治几个?可都不像你们府里那样……”
肆意张扬,或者明目张胆?
芸娘及时止住了话音,易楚却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才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不过伯爷做事自有他的想法,这样惩治下来,府里的人事清静许多。”
“就是……表哥在外头的声誉不太好。”
易楚笑了笑,“伯爷说过,他走得是武将的路子,又立了志要做纯臣,粗俗野蛮不怕,就怕传出聪明机灵人缘好的名声来。”
芸娘稍用心便想到其中缘由,点头叹道:“当官是累,真不如我们做生意自在……不过我们做生意也两难,赚太多被人瞧在眼里容易惹祸事,赚少了多对不起自己啊……嫂子你可知道,有时候我明知一笔生意能赚大钱,可总得忍着,忍得我心里真难受。”
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芸娘很认真地说:“真的,有时候抓心挠肺似的痒痒,我倒是想过借表哥的势,可我爹一准不答应……别看家里家外的事儿都是我娘管着,可她最听我爹的话,我爹说不行绝对就是不行,不过这样也好,免得给你们惹麻烦,也少了我们的麻烦。我听大伯说过,他们分家也是好事,不在一处有了祸事就不受牵连,能保存一点是一点,只要我们心里知道仍是一家人就行。”
易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来,身上多了条棉毯,屋内已空无一人。
有声音隔着青布帘子从外面传过来,“……你大舅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你别记恨着他。”
是三舅母的声音。
接着听到杜仲的回答,“我了解,大舅舅这些年虽没出面,暗中没少照拂阿俏,我没记恨他。再说,也不是小孩子了,当时情势不由人,我分得清。”
易楚听得出声音里的淡漠,说到底,大舅舅当年抽身事外,对两个孩子置之不理,杜仲是记在心里了。纵然有许多无奈,可当时恨过,感情总是不一样。
三舅母仿似也听出来了,重重地叹一声,换了话题,“你这一去年儿半载地不能回来,我身边的桃芝,长得清秀俏丽,针黹女红洗衣做饭都能干,也识文断字,要不让她跟着去服侍你?”
易楚心头紧了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听到杜仲回答,“我不用人服侍,”顿一顿,“阿楚待我一片赤诚,我不能伤了她的心,而且,阿楚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有了珍珠谁还会惦记着鱼眼。”
三舅母轻轻笑一声,“不要也罢,只是你得记着天冷穿衣,按时吃饭,且不可饥一顿,饱一顿的。宣府那边有咱家铺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说一声,不出三五天就给你送过去。”
“我记得,舅母放心。”
三舅母又切切叮嘱,“要是手头再紧切记不可打军饷的主意,咱家没别的,就是银子多,舅母肯定能给你凑出来,就是粮草军衣什么的,只要你需要,舅母也给你筹备……还有常往家里稍个信儿,你人不能回来信儿可不能断。瞧着你媳妇不是个想不开经不起事儿的,不过怀着孩子容易胡思乱想,你别让她挂心,我这头也准备着,早早把稳婆和奶娘定下来。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管着自个儿平平安安的就行。”
杜仲不迭声地答应,“阿楚就托付在舅母了,舅母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三舅母嗔道:“怎么越长越见外了,小时候来玩天天上房子揭瓦,差点把房子点了,那些事情怎么不记得?”
杜仲“嘿嘿”笑了声,再没说话。
易楚适时地翻了个身,杜仲撩了帘子探进头,对上易楚的视线,唇角自然而然地翘起,“醒了,要不要喝水?”
“嗯,”易楚答应声,坐直身子,就着杜仲手里的茶盅喝了两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杜仲柔声答:“刚未正,你再躺会儿?”
“不用,是不是该回去了?”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他适才关于珍珠鱼眼的话,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缱绻留恋。
目光如水般温柔,如雾般缠绵。
杜仲心中一动,俯身吻上她的额头,低低开口,“阿楚,想我了?”
易楚不否认,再度轻轻地“嗯”了声,声音带了鼻音,分外撩人。
笑容在杜仲脸上慢慢放大,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易楚的绣鞋往她脚上套,“那咱们这就回家。”
走到外间,果然开口跟三舅母道别。
三舅母也不强留,又细细叮嘱一番,携了芸娘的手,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口。
三舅母的回礼已经装上了马车,富嬷嬷跟丁嬷嬷也已站在门外等着。
跟来时一样,杜仲仍与易楚一起坐车,上车前,俞桦轻轻说了句,“临近晌午时,卫家舅爷来过,嚷了半天,没人给开门。”
易楚蓦然想起,芸娘说的那个认错绸缎要告官的客商。
会不会就是卫珂?
139|无题
杜仲却已经知道,因分不清绸缎种类而赔了上千两银子的就是卫珂。大勇开的粮米铺子跟卫珂的铺子都在前街上,卫珂那里稍有点动静,大勇就察觉了。
不过,杜仲并不打算出面帮助,卫珂还年轻,加上前几次小露身手赚了不少银钱颇有点自得自傲,这次赔了正好让他长点教训。再说,卫珂若是连千两银子的坎儿都过不去,以后还怎么自立门户,赡养卫氏?
有杜仲缠着,易楚也没有太多精力考虑卫珂的事儿,白天忙着给他收拾行装,夜里两人就在一起起腻。
三五天的光景转眼就过,八月十二这天,易楚难得地比杜仲起得早,亲自到厨房吩咐了粥饭。
杜仲也醒了,事实上他一夜都没睡踏实。
临近中秋,月色极好,撩开窗帘,屋子里就洒满了月光的清辉。
易楚躺在他身侧,乌漆漆的黑发散了满枕,白净的脸庞被月光映着,温顺而乖巧。杜仲心软似水,用目光一遍遍轻拂她的脸颊。痴痴地看一会儿,合上眼,可不等睡着,又欠身去看,最后想起要整天赶路才强迫自己睡了会。
易楚带人端来早饭时,杜仲已换上了玄色戎装。穿戎装的他比平日更显英武,带着拒人三分的威严。
易楚怔了下,低头将粥菜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跟往常一样,四碟小菜,两样粥,一盘包子还有一碗特为易楚炖的汤。
摆完了,易楚笑盈盈地抬起头,柔声招呼杜仲,“趁热吃,待会就凉了。”
时辰尚早,天气犹黑,屋子里燃了蜡烛。
烛光跳动,杜仲便瞧见易楚脸颊亮闪闪的,水样的痕迹,心里重重地叹了叹,面上也是带了笑,坐下吃了四只包子两碗粥,倒比往常的饭量还大了些。
易楚也勉力地吃,吃了粥也喝了汤。
吃过饭,目光便凝在杜仲脸上,痴痴傻傻地,一瞬不瞬。
杜仲被她的目光牵绊着,脚下犹如千斤重,想迈步却是动不了,伸手将易楚扯进了怀里,紧紧地箍住了。
甲胄是铁片跟牛皮所制,触手冰凉。
寒意让易楚清醒过来,她敛了情绪,仰着头,唇角漾出温柔的笑意,轻轻推开他,“走吧,城门就快开了。”
杜仲盯着她看,点点头,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一下,“好。”
没有叮嘱,没有告别,千言万语只化成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而后大踏步离开。
棉布帘子撩起又放下。
脚步声由重及轻,渐行渐远。
易楚颓然坐下,看着桌上已然凉掉的饭菜,略略扬了声音,“进来收拾了。”
冬雨进来手脚麻利地将杯碟装进食盒,正要往外走,听到易楚轻声道,“生个暖炉吧,我觉得冷。”
冬雨骇了一跳,这才八月半,刚换下夏衫,连夹袄都穿不着,夫人竟然觉得冷。不由地脚步顿了顿,回头问道:“夫人,要不要请个太医来?”
易楚强撑着笑笑,“不用,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吩咐人点暖炉吧。”
冬雨应着出了门,将食盒交给院子里的小丫鬟,小跑着寻到冬雪,“夫人要暖炉呢,这个天气,我说请太医来,夫人说不用,你看?”
冬雪也吃了一惊,但还能保持镇静,“你先去库房把暖炉取出来,我寻富嬷嬷拿个主意。”
为了方便照顾易楚,富嬷嬷跟丁嬷嬷就安置在翰如院的西厢房。
富嬷嬷瞧着冬雪满脸的不解,叹口气,“怪不得前人都说情深不寿,用情太过也不是好事……你就听夫人的,点个暖炉,稍加点安神香,让夫人睡一觉。”
冬雪听到“情深不寿”四字已明白了大半,当下寻了安神香出来,掰了一小截,等着冬雨拿暖炉回来。
丁嬷嬷感叹,“到底年纪小,这几个丫鬟都是十五六岁没经过事的,难怪手忙脚乱。要不是亲眼见了,再想不到堂堂伯府的夫人身边连一个知事的婆子都没有。”
富嬷嬷淡淡笑一笑,“所以三太太才点了咱们老姐俩过来伺候,这女人啊从怀胎到生产,处处都要小心,没有个有经验的人照看着确实不行……三太太既然吩咐我过来,我就寻思着顺顺利利地伺候夫人生完孩子就告老回家荣养去,这当官的府邸,住着不安生。”
富嬷嬷并不想来杜府,她以前曾在官宦人家当过差,后来主家摊了事,仆从奴婢都发卖了,阴差阳错才到了辛家。
辛家是个好去处,先头三房人家没分家,妯娌间算不上特别亲热,但也绝对没有背后拆台捣乱的行为。三太太又是个大方人,每月给的月例银子足足的,平常也没什么差事,就是三太太怀胎那几个月跟另外两个婆子一同照看着就行。有事三人商量着,三太太先后四胎都生得顺当,由此富嬷嬷得了不少赏钱。
来到杜府,虽说辛三太太说了,那边的月例照发,这头又另外拿一份月钱,可总觉得担着责任。
好在杜府人口简单,一众下人就伺候一个主子,倒少了许多婆媳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腌臜事。
丁嬷嬷则不然,她家里还有个老大不小的侄子一门心思想刚当官差,如果能伺候好主子,没准能给侄子寻个正经差事干干。
两人目的不同,想法倒一样,就是要平安地伺候易楚生产。
易楚并非爱钻牛角尖的人,昏头昏脑地睡了两天后,便打起精神来操持中秋节。府里上下每人发五百钱,外加两块月饼。
月饼是管厨房的王婆子一早就备好的,有四五种馅子,此外威远侯府送来了他们做的十六只月饼,辛家则送了十几只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
易楚捡着不同口味装了两食盒,另备了两坛酒,让俞桦打发人送到了晓望街。
是夜,易楚跟易齐一起用了饭。
易齐穿件杏子红的缎面禙子,容貌仍是秾艳,可眉眼间却少了往日的风情,有点恹恹的不爱说话,胃口倒还好,吃了大半碗糯米饭,还吃了两块月饼。
易楚没什么食欲,可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也勉力用了不少。
用罢饭,冬雨带人应景地在院子里支了桌椅,摆上瓜果茶水,笑着招呼易楚,“中秋节,夫人也出来赏月吧?”
易楚从善如流地披了件月白色斗篷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墨蓝色的天际,月亮光洁圆润,像是白玉雕琢而成,发出皎洁而柔和的光。秋风吹拂,桂树摇曳,枝叶簌簌作响,远远地,不知何处飘来清越的笛音,却是先朝旧曲,“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莫名地感觉有些凄凉。
梁上燕,春来秋去,可她连梁上燕都不如,官员若非奉诏,只有三年述职的时候才能进京,三年啊,想一想就是那么遥远与漫长。
这种凄凉透过素净的斗篷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不但是冬雨冬雪等感受到,连易齐也感觉出来了。
看着清冷月影下那道寂寥的身影,易齐蓦然想起以前跟她头抵着头做针线,有说有笑的时光,那些日子多好啊。易楚对她那么好,有好吃的都尽着她吃,买布料先尽着她挑,看见好看的首饰,只要她开口,易楚总会让给她……
想起往事,易齐心里升起热腾腾的暖意,不由快走两步,抱住易楚胳膊,“姐,你冷不冷?”头自然而然地靠上易楚肩膀。
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昵的举动了,易楚吃了一惊,警惕地看向易齐。
易齐察觉到她的冷淡,身子越发靠近了些,“我怎么感觉凉飕飕的,”手伸向易楚的手,“姐的手热乎,帮我暖暖。”
如水的月光下,易齐秾艳的脸庞如同笼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却更显娇媚,而她的手柔嫩滑腻,有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
“既然冷,怎么不多穿点?”易楚随手摸了下她的禙子,是厚实的缎面,并不太薄。
易齐也道:“我穿得不算少,禙子里还有件小袄,冬晴到现在还穿纱,晌午的时候还说我捂得多。”
这不应该啊,易齐向来身体好,火力壮。
易楚心念一转,回握住易齐的手,趁机试了试她的脉息。脉相细且轻,试不太清楚。易楚索性直言,“我给你把把脉。”
易齐听话地把袖口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手臂。
手臂白皙却很瘦,不堪一握般。
易楚又诧异了几分,却未言语,不动声色地寻到脉搏,按在上面。
果然脉细小如线浮滑无力,脉细是因血亏不能充盈脉道,应是血虚之症……可是为什么会浮滑?
是在落梅庵忍饥挨饿落下的病症?
易楚心头涌起淡淡的内疚,温声问道:“你的月事可还正常?”
“有两个月没来,上个月来了点,比往常少许多,也只持续了两天。”易齐惶恐地盯着易楚,“我是不是不好?”
易楚含含糊糊地说:“有点血虚,这几天让丁嬷嬷炖点养精益气的汤水补一补……明儿请个太医来仔细看看。”
易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抓着易楚,怯怯地唤了声,“姐——”
易楚笑笑,“别担心,有我呢。”
“姐,”易齐再叫,“姐,从前的事都是我错了,是我被富贵迷了眼,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又奢想些不该想的。姐,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都会改,我听姐的话,姐别不认我。”
易楚着意地看她两眼,没开口,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回了屋。
信义伯府的中秋节过得安静寂寥,而相隔不远的皇宫却是灯火辉煌热闹喧阗。
宫宴设在御花园,正对着湖面。湖水倒映着明月,秋风吹过,明月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嘉德帝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与臣子们共饮。
朝臣们也开心,不仅带了妻室来赴宴,有好几位还带家中适龄的女儿。
明年开春就要选秀,这是板上钉了钉的。后宫里除了皇后只有先前两个妾室擢升的美人,而四妃九嫔的位子都是空的,只要能进宫就会有大好的前程。
何况,嘉德帝刚及弱冠之年,生得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当下席中坐着的女子都沉不住气了,娇怯的眼神暗含着无限情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朝嘉德帝涌去。
皇后看在眼里,虽是笑盈盈地随着嘉德帝举杯,心里却是酸涩无比。针扎般熬了大半个时辰,皇后不想再看那些妙龄女子,借口更衣,到了旁边的偏厅休息。
赌气般连喝了一大杯茶水,心头的怒火渐渐沉了下去,才扬手招呼宫女,“请文定伯夫人过来说话。”
不大工夫,文定伯夫人出现在门口,皇后掩饰住面上的失意,请娘亲入了座,笑问:“阿芙怎么不跟着来热闹热闹,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知女莫如母,文定伯夫人也看到席面上的光景,岂不知皇后的心酸,见她不提,也便避开,回答道:“前些日子不是去信义伯府玩了一天,借了杜夫人一条裙子,打算照样子也做一条。这几天倒是消停,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做针线。”
“什么样珍贵的裙子,怎么就入了阿芙的眼?”皇后闲闲地问。
文定伯笑道:“料子倒不出奇,青碧色的玉生烟,上面绣的花样倒真是奇巧,叠着的时候就是一个精致,可若抖开来,那花摇摇摆摆的,就跟活了似的,灵气十足,可惜裙子划破了,阿芙应了杜夫人说帮她修补。”
皇后皱一下眉头想起来了,“是绣着荷花莲叶那条裙子?杜夫人进宫时曾经穿过还得了母后的赏,是不错……阿芙的绣工也是出挑的,未必绣不出来,若是修补却真正费工夫,阿芙跟杜夫人倒合得来。”
“是啊,阿芙说过好几回杜夫人和善,吴家的韵玲也说杜夫人极好相处,人也实在。两人都说好,定然不会差,阿芙不是轻易与人结交的性子,难得能合得来,能多个清静的玩处也是好事。”文定伯夫人并不在意陈芙与易楚相交,易楚深居简出,杜仲这一走,杜府又没有小叔子大侄子等男子,陈芙多去几趟也传不出流言蜚语来。
再者说,许多夫人想方设法结交易楚都结交不来。
皇后又想了想,“对了,上个月杭州贡了一批丝线,色染得极正,我瞧着有几种青碧色的都很鲜亮,不如我让人找来,娘带回去给阿芙,许是能用得上。”
“行,”丝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文定伯夫人满口答应了……
140|诊病
地上铺着象牙黄的方砖,整齐平滑,承尘上挂着串五角宫灯,长案一头摆着景泰蓝双耳香炉,有烟气自香炉中袅袅蒸腾,屋里浮动着檀香的气味,另一头供了个汝窑敞口花觚,错落有致地插着把娇黄鲜艳的菊花。
靠墙是座架子床,垂着姜黄色的幔帐,幔帐上绣着精致的虫草,别有生趣。
很显然这是个女子的闺房。
常太医扫一眼,再不敢多看,低着头走到床前,在搭了墨绿色椅袱的椅子上恭谨地坐好。
帐内女子伸出一只手来,手细长白嫩,有暗香扑鼻,看样子女子年岁应该不大。
常太医朝着引他进来的女子点点头,示意她盖上丝帕,女子笑笑,竟一把扯开幔帐,露出里面端坐的女子。
易齐惊叫一声,“姐,”下意识地又要合上幔帐,易楚伸手拦住她,“先让太医看了面色,看得清楚才诊得精确。”
常太医讶然地望一眼易楚,才看向易齐。
只一眼就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眉眼娇媚,双唇丰润,天生带着三分风流与慵懒,再细细端详,柔嫩的肌肤上似乎笼着一层暗纱,使得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可因为施了脂粉,这青白便被遮掩了泰半,只能从眼角颌下看出些端倪来。眸光仍是亮,却不清,眼白处藏着黄斑。
常太医心里有了数,伸出右手,轻轻按在易齐腕间,三指定位,先举再寻后按,如此反复再三。
只看手法,已显出几分功力来,易楚暗中赞了赞,微微放了心,可看到常太医迟迟未做决断,面上反而露出沉思之色,心头又往上提了提。
片刻,常太医深吸两口气,问道:“这位小娘子平常用什么膏脂润肤,可否取来让老朽一看。”
易楚在妆台上寻了膏脂罐子递过去。
常太医打开看了看,伸手挑了一点,用手指捻开放到鼻端闻了闻,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却又凝重起来,“小娘子用这膏脂多少时日了?”
易齐默默算了算,膏脂方子是前年中元节左右吴氏给她的,她过了两三个月才配制成膏脂,便答道:“快两年了,可有什么不妥?”
常太医惋惜道:“以小娘子品貌其实无需此物……这膏脂名叫千人媚,虽然能增加颜色,也能助情助兴,但对肺腑损伤极大,用得久了,五脏六腑就会溃烂,英宗皇帝在位时,宫里的人常用此物,因伤及了英宗龙体,曾处决近百名宫人,再无人敢用,却不知因何流传到宫外了。”
易楚骇了一跳,连声问:“依太医之见,我这妹子可有妨碍?”
常太医叹道:“所幸服用时日不长,仔细调养几年应该无碍,不过……”目光在易楚与易齐间逡巡几回,似是极难出口。
易楚料定内中空有隐情,正要引常太医出门,就听幔帐里传来易齐的声音,“太医但说无妨,我受得住。”
常太医斟酌片刻,才道:“小娘子恐怕在子嗣上会艰难。”
易齐追问道:“艰难到什么地步?”
常太医只摇了摇头,却再未作答。
易楚心里已然明白,易齐定然是不会生了。
来到外间,易楚吩咐冬雨摆好纸笔伺候常太医写方子。
药方上写着泽泻、钩藤、茯苓、当归等,当归补血养血,泽泻可解毒利尿,药性都比较温和,可见常太医走得是稳健中庸之风。
易楚着问:“服药配合着扎针,效果会不会更好?”
话出口,常太医已知易楚是懂医理之人,颌首道:“能辅以针灸最好不过,只是要扎的穴位……气海穴倒也罢了,大赫穴却……”
气海穴在丹田附近,而大赫穴在小腹之下,寻常郎中怎可能给女子在此处扎针。
易楚浅浅一笑,再问:“我能认清穴位,却不知要入针几分,留针多久?”
常太医又抬眼瞧了瞧易楚,方答:“入针五分,留针一刻,每三日扎一次,三个月后我再来诊脉。”
易楚点头应了,命冬雨付过诊金,又打发人去抓药。
药是在翰如院煎的,易楚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在药炉旁边守着。
药汤咕噜噜地沸着,水汽袅袅升起,夹杂着苦涩的清香。熟悉的药香让她觉得安稳,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冬雨挑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接过易楚手里的团扇,低声道:“二姑娘大哭了一场,将妆台上的脂粉都扔了,现下在屋子里坐着,冬晴偷偷看过,什么也没做,就在床边干巴巴地坐着。”
不能生育对于女子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易楚完全能够体会到易齐的感受,叹口气,“让冬晴多上点心,万一二姑娘想不开……”话语截然停住。
很多次,她被易齐气得恨不得让她去死,也免得全家人为她所累,可事到临头,易楚还是狠不下心来真正弃之不管。
冬雨应着,熄了药炉的火,垫着抹布将药罐搬到一旁,又取了只大碗来。易楚撇开药草,将药汤盛了酽酽的一碗,寻思着易齐向来怕苦,吩咐冬雨,“将昨儿买的酸梅盛上一碟一并送过去。”
易齐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午饭没吃,说是没胃口,晚饭倒吃了,用了浅浅的半碗粥。易楚去瞧过她,易齐没开门,隔着门缝说自己想静静。
易楚想劝却无从劝起,在门外站了片刻,觉得夜露深重,便叮嘱了冬晴几句,回了翰如院。
因心里藏着事,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醒了好几次,越睡不着越觉得尿频,来来回回上了几次净房,更加没有睡意。
冬雪在外间榻上值夜,听到易楚翻来覆去的动静,点了安神香,才让易楚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觉倒是睡得沉,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唤人,“冬雪,去瞧瞧二姑娘怎么样了?”
就听到门帘响动,走进来个年轻女子,穿着玫红色禙子,身段袅娜,不是易齐是谁?
易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笑道:“今儿有风,比往日更凉一些,姐多穿点。”
易楚完全没想到易齐会大清早过来,打量她几眼。易齐素着一张脸,脂粉未施,双眼仍是肿着,眼白处散着红丝,显然也不曾睡好,精神却不错,并不见萎顿之色。
易齐边伺候易楚穿上禙子,边道:“姐放心,我不是那想不开的性子,况且我是自作自受……”声音低了低,“不能生再好不过,我这种人也根本不配为人父母,倒是省了以后拖累儿女受人指点。”话虽如此,可声音里那丝惆怅与愤懑却是藏也藏不住。
易楚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宽慰她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易齐又笑了,语气轻快地说:“丁嬷嬷炖了燕窝粥,灶上正温着,我吩咐她们端过来,姐想必已经饿了吧。”说罢,撩了帘子出去。
冬雪随着进来,悄声道:“二姑娘一早就过来了,听冬晴说,二姑娘昨儿半夜吩咐灶上做了四个菜,要了一壶酒,让冬晴陪着,足足吃了两碗饭,又拉着冬晴说了半天话,冬晴熬不住困,在外面打盹呢。”
易楚唇角弯了弯,“让她睡去吧,你夜里也没睡好,等用了早饭也自去歇息,我这边留着冬雨伺候就行。”
说到此,就听到窗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却是易齐正在跟个小丫头说着什么,小丫头刚八岁,没正经差事,管着跑腿传话,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突然绊倒了,正好摔在易齐跟前,吓得易齐差点摔了手里的托盘。
小丫头见闯了祸,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许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易齐身上,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易齐喝道:“慌里慌张地干什么,这么平坦的路也能摔跟头?以后小心点看着路,赶紧起来吧。”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起身,行了礼转头就走。
易齐在后面唤道:“裤子上满是土也不知拍拍。”
不说还好,一开口小丫头慌了神,又摔了一跤。院子里的丫鬟们笑得直不起腰,易齐也展颜微笑。
秋阳温柔地照射下来,映在她的脸上,那笑容真切动人,不见半点勉强。
是真的想开了?
易楚自认这事若换在自己身上,没有一年半载的是走不出来的。
女子失了贞节还好说,大不了说以前嫁过人死了相公,万晋朝再嫁的女子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可若不能生养,嫁人的希望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孤苦伶仃老死在家里,身后连个拜祭的人都没有。
想一想,就觉得晚景凄凉。
而易齐仅过了一夜就能走得出来,易楚也不得不佩服她。
也是,这才是易齐的性子,顽固执拗,可她又果敢洒脱,拿得起放得下。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易齐已将饭菜摆在外间炕桌上,扬声喊道:“姐,吃饭了。”
易楚撩了帘子出去,问道:“怎么你端了饭菜来,那些丫鬟又躲懒了?”
易齐笑道:“冬雪在屋里伺候,冬雨往二门去了,前头俞管家找她,我闲着没事,就跑趟腿,反正就在后头院子里,没多大点路。”
翰如院本就有个小厨房,这几天天气转凉,易楚的饭食就在小厨房做,也是为了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照看,说起来真是不远。
易楚便笑笑,“以后这些事不用你,你只管经心调理好身子,等吃过饭,我给你扎针,常太医说了,汤药配合着针灸,见效要快很多,这样有一年工夫,你身上的毒就能清个八~九成。”
易齐闻言默了默,随即苦笑,“姐,我这副样子,好不好也不差什么,你怀着孩子就别费神费力的了,孩子要紧。”
难得听到易齐说这么暖心的话,易楚也有几分动容,轻声道:“只扎针不费事,阿齐,你才十六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她又生得这般出色,易楚实在狠不下心来让她过早地凋落。
易齐低着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湖蓝色的罗裙上,洇出一块不规则的湿斑。半晌,止了泪,抬头唤了声,“姐……”
易楚小口小口喝着粥,温和地打断她要说的话,“丁嬷嬷的手艺确实好,同样的燕窝粥,感觉就是要软糯些,你趁热也喝一碗,待会就冷了。”
两人沉默着吃过饭,易齐将托盘收拾下去,冬雨抱着只一尺见方的匣子进来,笑容灿烂,“夫人,伯爷托人送了东西回来。”
易楚心头一跳,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送来的,来人在哪儿?”
冬雨笑着说:“来了小半个时辰了,因先前夫人还未起身,俞管家先让他吃了早饭换过衣服再过来。这匣子盛得是果子,俞管家说入口的东西不好经太多人的手,就亲自送到二门,我去接了进来。”
千里迢迢的,送的是什么果子?
易楚打开匣子,正上头是一封信,封了火漆印,信底下铺着满满的酸浆果,外面的皮都剥掉了,只留下橙红色的果实,一粒一粒整齐地排着。
酸浆果又叫红姑娘,京都郊外的山上也有,以前易郎中去山里采药也会顺手摘两把回来。只是这东西是刚入秋才有的,现在都过了仲秋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而且还采了这么多。
易楚强压下满心满腹的欢喜,取了信,将匣子推到冬雨面前,“去洗点盛上来吧。”
“哎,”冬雨情知她要看信,痛快地答应声,抱了匣子出去。
信封摸起来不厚,感觉只有一两张纸。
易楚咬了唇,不免抱怨,“去了这三五日才写头一封信,也不知多写点儿。”虽如此,手下却不慢,利落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信有两张,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入目头一句就是“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双手颤了颤,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又怕洇湿信纸,来不及找帕子,就着衣袖将泪水抹掉了,从头再读一遍。
阿楚,我的小乖乖。
他浑厚的声音似乎又响在耳边,呢呢喃喃地,直入她的心底。
杜仲是冷硬的性子,在人前不苟言笑,唯两人独处时,会展现温柔情深的一面。小乖乖就是情浓之际,他对她的称呼。
两人相处时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出现在面前,易楚不禁有些恍惚,停了数息,才继续读下去。
倒是没重要的事,就是介绍了宣府总兵府的位置,屋里的摆设,还有这几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得倒挺详细。
易楚连着看了好几遍,喜悦的满足丝丝缕缕从心底漫开来,“总算还有良心,知道我挂念你,把事情说得这般仔细。”
当下便要铺了纸笔准备回信,也不使唤人来研墨,自己挽着袖子研好了,可待要下笔的时候,却觉得心中情意激荡,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颤巍巍地写了“子溪”两字,却再也写不下去了,眼前唯有杜仲俊朗的面容,幽黑透亮的双眸隐隐含着笑意,似乎正灼灼地望着她,那般地真切。
易楚稳稳心神,提笔再写,恰此时门帘被撩起,冬雨端着托盘进来,“夫人,果子洗好了,您尝尝。”
易楚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刚写好的“溪”字被晕染了大半。
冬雨忙不迭告罪,“是我太冒失,恳请夫人责罚。”
“算了,”易楚低叹一声掷了笔,“待会再写,”回头看炕桌上的托盘,橙红色的果子晶莹亮泽,上面挂着水珠,盛在甜白瓷的小碟里,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易楚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掂起一只嚼了,浓香的汁液一下子充斥了口腔,甜甜的,又夹杂着酸。
易楚满足地眯起眼睛,一颗接着一颗吃,不一会儿半碟子酸浆果下去了,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清脆的喊声响起,“回禀夫人,文定伯家的六姑娘来了,在角门那边等着。”
141|裙子
是陈芙。
往常她来都是事先递了帖子来的,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直接上了门。
易楚原本没心思接待,可人家既然来了,总不能到了门口又把人赶回去,没办法,只得扬声命人请进来,又换了见客的衣服重新梳了头,往二门去迎接。
走出翰如院不远,就看到陈芙带着一个婆子和两个丫鬟在冬雨的陪同下走过来。她头上挽着油光黑亮的纂儿,插两朵大红的牡丹绢花,穿着大红色褙子,湖绿色绫裙。大红配湖绿,极容易显得村气,陈芙不然,反而在满树枯黄枝叶的衬托下,亮眼醒目。
看到易楚出迎,陈芙脸上漾出明净的笑容,快走几步,及至易楚面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杜夫人,中秋宫宴时听母亲说夫人告病没去,本想早点过来探望又怕反而扰了你,这几日身子好点了吗?”
女子怀胎不满三个月怕胎儿坐不稳,通常都是隐秘不言,但先前家里宴客时,易楚已显出几分孕相,陈芙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个大概,故而易楚就模棱地答道:“还好,就是容易困倦,没什么精神,所以也不好四处走动。”
陈芙歉然道:“是我鲁莽上门,让夫人不得安生。”
易楚笑一笑,“说哪里的话,我闷在家里正觉得无聊,巴不得有人陪我解闷呢。”携了陈芙,进到堂屋。
因冬雪下去歇息,丁嬷嬷便在屋里伺候,见有客人来,连忙吩咐小丫鬟沏了茶水,又拣应季的水果洗了两盘来。
当下京都有的水果不外乎秋梨、石榴、红枣之物,陈芙出身伯府,什么稀罕果子都尝过,却独独没吃过酸浆果。
易楚见她盯着酸浆果看,便取了一颗让她,“六姑娘想必没见过,这是山林里长的野果子,上不得厅堂。”
陈芙试探着吃了,眉头皱一下随即舒展开,赞叹道:“很酸,但是有种特别的香味,挺好吃。”
陈芙身边的嬷嬷赔笑奉承道:“奴婢年轻时也吃过红姑娘,可这么大这么红的却是稀罕,而且这个季节能采到也不容易。”
易楚知道能跟着主子出门的都是有体面的嬷嬷,便笑着让她,那婆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这牙口也不如以前了,经不得酸。”说着仍退回到陈芙身侧。
易楚便不勉强,笑盈盈地看着陈芙问道:“这绢花做得真是精巧,上面还沾着露珠,冷不丁一看跟真的似的。”
陈芙笑道:“是宫里出的新样子,中秋时姐姐给了我几支,料子是普通的绉纱,胜在手艺精巧,因为今儿要出门买纸墨,不方便戴那些金银之物,就戴了这个。夫人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两支芙蓉花的没戴过,回头让人送过来。”
“不用,”易楚推辞,“我也不常戴这些,白放着可惜,你们年纪轻戴了正好。”
陈芙“噗嗤”一笑,“夫人与我只差着一岁,说什么年纪轻年纪长的?”
易楚恍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打小就侍奉父亲照顾妹妹,还真没把自己当孩子看待过,闻言也随着笑笑,问道:“你怎么还得自个儿买墨?”
陈芙解释道:“家里采买上的只知道买生宣熟宣,或者用熏香熏出来的纸笺,我听说武烟阁主新作的纸,是用花瓣儿揉出汁液染出来的,不像熏香那般浓郁,香味却持久,而且有茉莉香栀子香桂花香十几种,索性自个儿去挑挑。这不正赶巧了,又赶上新出的墨锭,也是松烟墨,但加了茶香,很是清雅。”支使丫鬟,“把先前买的纸墨拿来给杜夫人瞧瞧。”
丫鬟应声出去,陈芙叹道:“说起来武烟阁主才是真正玲珑心思,咱们素常用的墨竟也制得这般精巧雅致,可惜他做的太少,这次才出了五盘墨,若不是我赶巧,根本买不到。”
易楚心思一动,上次去三舅舅家,杜仲也讨了些纸墨说留着送人,好像也是带香味的纸笺。难不成三舅舅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烟阁主?
正犹疑着,守在门口的冬雨掀开帘子朝里张望了下,轻声道:“夫人,俞管家跟林大人过来了,正在垂花门等着。”
林大人?
易楚愣下了,随即反应到是从宣府来的人,虽然想见,可屋里有女客,一时便有些迟疑。
陈芙闻弦歌知雅意,起身低声道:“夫人有事要处理,我先行告辞。”
翰如院正房并无后门,要出去仍是从垂花门经过。
易楚便道:“也没什么大事,六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到内室避一避。”将陈芙及跟随她的嬷嬷一道让进了东次间,才吩咐冬雨请人进来。
陈芙坐在炕沿上,一眼看到炕桌上的笔墨和那张写残了的纸。纸上只两个字,最上边是个子,接下来被墨晕染了一般,隐约能分辨出似乎是个“溪”字。
子溪?
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
是杜总兵的字?
陈芙心头“突”地一跳,想起上一次,也是在东次间,她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杜总兵回过来那道尖锐狠厉的目光。虽过去半月有余,可想起来仍是心悸得厉害。
她抚着胸口屏住气息不敢再看,就听到外面传来男子洪亮的声音,“属下见过夫人。”
接着是易楚惊讶却明显充满了欢喜的声音,“啊,是你,冬雨说林大人一时没想起来。快请坐,吃饭了吗,这一路可辛苦?能在家里待几天,什么时候回去?”
“不辛苦,”林枫身姿挺拔地站在堂屋,目光明亮,“走了一天一夜,赶得不及。已经吃过早饭了,方才去兵部送了封信,说明儿一早给回音,我拿到回信就回去。”
“这么急?”易楚叹一声,“前两天赶了几件冬衣,还差领口的风毛没上好,要再等两天就能得了。”
林枫寻思片刻,“我带了两个人回来,要不留下一个再等两天?眼下还不冷,再过一个月就该穿了。”
易楚笑道:“伯爷的上次一并带去了,这次做的是给你和林橡他们,我吃不准尺寸,估摸着找人做的,恰巧你回来可以试试,要不合适正好改改。”
“没事,”林枫爽朗地说,“大点没什么,别小了就行,小了束手束脚的活动不开。”
易楚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尽量紧着皮子往大里做。这样就不用试了,也不用留人等,回头还有些常用的药丸,我托商队一并带去。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一道预备了。”
林枫道:“别的倒没什么,我住在军营里,林橡他们随伯爷住在总兵府。府里有个厨子,另外雇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管着洒扫院子,妇人洗洗涮涮,吃的穿的都不成问题……比在榆林卫时强多了。”
那么一个手握实权的总兵,还是有爵位的,竟然只用了三个人伺候。如今又不比当初隐姓埋名的时候,为何这么苛待自己?
易楚脸色黯了黯,温声道:“要不我再让人做了点心肉干送过去,你们穿的住的不挑剔,饮食上千万别克扣了。”
林枫朗声一笑,“夫人不必麻烦,宣府那边野味甚多,要是馋了去猎几只野鹿狍子就行,绝对不会饿了自己……对了,家里若还有老太太腌制的咸菜,带两坛子那个下饭。”
他口中说的老太太就是卫氏。
易楚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家里还有一坛子半,等让人到晓望街再去要几坛子,入秋时,外祖母又腌了些秋萝卜,想必也能吃了。顺道问爹爹前阵子托他做的药丸子好了没有?”后半句却是对俞桦说的。
俞桦笑着点头,“这几日抽空我就去。”
俞桦办事,易楚是一百个放心,当下再不过问,又寻思着既然打算托商队捎东西,索性多带点,便吩咐冬雨,“再让人赶制些鞋袜之类的,库房里有几块灰鼠皮,就制成护耳。”
林枫听着,开口道:“袜子底和鞋底要厚实点,哥儿几个穿鞋都重,一双袜子穿不多久就破了。”
冬雨笑眯眯地回答,“好。”
外头的一问一答清清楚楚地落在东次间陈芙主仆三人的耳里。
陈芙暗暗纳罕,来人是杜总兵派来送信的,应该是他的属下,那人也口口声声称呼易楚为夫人,可言谈间却透露着莫可言说的熟稔。先开口要腌菜,后又要求袜子底厚实些,而易楚竟然也要人给他做皮袄。
寻常下人怎么会有这种待遇?
一时好奇心起,陈芙微微侧了头,顺着帘子缝隙往外瞧。嬷嬷大急,想拦阻,苦于不敢闹出动静,只哀求地看着陈芙。
陈芙却是不管,素手轻轻地将帘子拨了拨,外面的一切都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易楚仍坐在先头的椅子上,冬雨跟丁嬷嬷站在她身后,正当间的地上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个年长些,穿青灰色长衫,看起来很稳重,可脸颊处一条伤疤却凭空增加了几分冷肃,让人不敢小觑。
另一人则年轻得多,生得唇红齿白极是俊美,这种长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油头粉面流里流气,可他身上全然没有这种纨绔气息,反而因为一身玄色甲胄更多了英武俊朗之气。尤其,那双略略凹陷的黑眸透着晶亮的光芒,唇角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整个人闪亮得犹如晨光,让人不敢直视。
陈芙蓦地红了脸,慌忙缩回手敛眉坐正身子,一颗心却突突跳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口腔跳出来。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俊美无俦却又英武绝伦的男子。家中兄长均是自幼读书,书卷气十足却过于孱弱不够健壮,亲戚家倒是粗壮的习武子弟,但又给人粗野鲁莽之感。皇上姐夫倒是能文能武,可皇上身具高位久了,面上素来淡淡的,像是带着假面,从不曾有过这般俊朗的笑容。所见者似乎只有杜总兵可以比肩,可这人比杜总兵更俊美。
可一转念又想,这人再是俊美与她又有何干?且不说他如今身在宣府,与京都隔着数百里,只他身上是杜总兵的属下这一条,皇后姐姐是再也不依的。
之前,姐夫尚未坐上龙椅时,姐姐就放言她的亲事只能在京都的勋贵里找,如今更是进了一步,除去王侯子孙就只能是有实权的一二品大臣的子弟。
这人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姐姐的要求。
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
正怔忡间,冷不防身旁多了一人,陈芙猛地抬起头,发现易楚不知何时已进来,歉然地说:“让六姑娘久等了。”
陈芙忙收住心思,起身道:“没有,客人已经走了?”
“走了,”易楚拉着她坐下,“是伯爷身边的人,忍不住多问了些话,冷落你了。”
陈芙笑道:“哪里的话,我正趁机想了些事情倒不提防时间过得这般快。”有心想打听下那人姓甚名谁任着什么职位,可实在难以开口,不免有几分索然,让丫鬟递过来手中的包裹,“裙子我已经补好了,夫人看看可使得?”
裙子被抖开,湖水般浅浅的绿薄雾般倾泻在大炕上,易楚敏感地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笑容敛去,目光烁烁地盯着陈芙。
陈芙并未察觉,指着裙摆道:“这一处裂缝我绣了两条波纹和几根水草,好歹遮掩住,可终究落了痕迹,不如先前那般浑然一体。”
易楚将目光移到裙子上,果然看到裙摆上多了几条随波逐流的水草,恰恰将两片裙子连在一处,看上去天衣无缝。
要不是易楚知道裙子先前的样子,还以为原本就该是这样。可见陈芙的绣工跟心思的确是出类拔萃的。
易楚缓了神情道:“六姑娘太过自谦,看针法与先前相比丝毫不差,而且这水草纹更真切些。”
陈芙对自己的绣工心里有数,笑道:“我是占了线好的便宜,这是今秋江南上贡的天青丝,听说底色就带着略微的青,染成的青碧色、青灰色以及鸦青色最好看,但是其它颜色就不如这几种娇嫩……姐姐听说我在家做针线,特地赏给我的,要是夫人喜欢,我拿一些来给夫人用?”
说话时,她眸光闪亮神情坦荡并非作伪。
易楚舒口气,推辞道:“不用,我绣工一般倒是可惜了那些好线,而且嬷嬷也拘着不让我动针线,怕累了眼。”
陈芙了然,“夫人身子重,是该多加注意……”顺口提出告辞。
易楚挽留不过,又再三谢过她修补裙子的情意,才亲自送她出了二门。
复回到翰如院,冬雨瞧着炕上摊开的裙子夸赞,“陈姑娘的手艺真是好,我觉得多了这几处比先前还要漂亮,夫人要不要换上试试?”
易楚离得远远的,神情淡漠。
这裙子的确好看,可穿上却会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上贡的天青丝,丝线是好的,染色的颜料更好,还带了麝香味,显然是熏过的。麝香是常见的香料,对寻常人并没害处,可若是有了身子,长时间闻麝香,却极有可能导致小产。
尤其,熏香中又混了青紫木,青紫木不但能锁住香气,让这若有若无的香味数年都不散,更能增强药物的药性。即便只有一点点的麝香,配合着青紫木也会发挥出数十倍的威力。
要不是她多少懂点医理,而且鼻子一向比他人的灵敏,恐怕就要着了道。
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
既然皇后娘娘给她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易楚想,她是不是也应该准备好回礼呢?
142|遇见
易楚吩咐冬雨将这条裙子包好,单独找了个匣子妥善地放到耳房里。
吃过午饭,易楚歇完晌觉趁着精神尚好给易齐扎了针,又吩咐厨房加了几道林枫喜欢吃的菜送到前院。
隔天辰时刚过,林枫由俞桦陪着进来辞行。易楚只字没提裙子的事,只把夜里写好的信交给他,并切切叮嘱他务必要小心谨慎,注意加衣添饭,细致得就像慈爱的母亲送别首次远行的幼子。
林枫微红了脸,俞桦宽厚地笑,“夫人且宽心,他们在军营里没少摸爬滚打,心里有数。”
易楚随之醒悟过来,这两人都是曾经跟随明威将军打过仗的,自然比自己一个内宅妇人懂得多,不由也有些赧然,红着脸让冬雨将两人送出翰如院。
走出门口,林枫蓦地就叹了口气,“家里有个女人真好,我也想成家了,只可惜现在在军营里没办法,。你呢,你比我大好几岁,就没什么想法?”
俞桦回首看看树木掩映中的翰如院,“好女人难得,要是娶了那种不着调的把内宅搞得一团乱,还不如不找……你在军营也无妨,我抽空跟夫人说,托她帮你访听着,若是成了,在京都成家也好,她愿意跟着你去宣府也成。”
林枫沉吟片刻,道:“好,伯爷上次给的银子我还没用,算起来手里差不多攒了三百两,能置办起一处小宅子。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就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所以不要求对方家世相貌,不过别太丑了,要能看得过去,但是性情得好,要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其余能缝缝补补做口热饭吃就行,我对饭食不挑剔。”
俞桦“呵呵”地笑,“就这还说没什么要求,要你能看得过眼,至少得是绝世佳人。”
“胡说,哪有那么夸张?夫人也算不得绝世佳人吧,可我觉得夫人这样的就很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对酒窝。”
俞桦抬手捣他一拳,“长了胆子,竟敢编排起夫人来了。”
林枫慌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是编排夫人,就是想找个温柔亲切的,千万别跟冬晴似的,一点女人味儿没有。”
俞桦“噗嗤”笑,“你瞧不上冬晴,人家还瞧不上你呢,这阵子冬晴缠着让林槐教她拳脚,每天变着花样送好吃的,我看着林槐倒有几分松动……”抬眸看到大门已在眼前,两个兵卒牵着马正等候着。俞桦用力拍拍林枫肩头,“所以你就别惦记她了,赶紧拎着包裹滚吧,路上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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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枫回手也拍一下他,“行,我走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告辞!”拱拱手,大步上前接过兵卒手里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俞桦下意识地追随了两步,看着尘土飞扬中人影渐行渐远才回身进了角门。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地飘落下来,俞桦伸手抓住,捏着叶柄看了看,扔到地上。地面铺了青砖,散落着不少枯叶。
白米斜街那处宅子也是青砖铺地,也栽着两棵梧桐树,很多个夜晚,他窝在树杈间,能看到正房东次间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有时候是两个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或是就着灯光做针线,或是俯在炕桌上写字。
凛冽的寒风中,每每看到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那抹美好的剪影,他就会觉得心口处有阵阵暖意传来。
尤其那个大雪过后的夜晚,他与她共骑,马蹄在冰雪上打滑,她紧张得浑身发颤却一声都不吭。临下马时还记得向他道谢,“辛苦你了,俞大哥。”
她从不曾将他当下人看,到信义伯府之前都是称呼他俞大哥。比起“俞管家”,他更喜欢她软软糯糯地唤“俞大哥”。
林枫看她长相顺眼,他也是,不但顺眼而且窝心。
既然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她,他宁愿就这样默默地为她守护着家园,守护着她跟公子,也守护着他们的孩子。
易楚自是想不到俞桦的心思,她整颗心都扑在杜仲身上,叫了冬雨来商量着要送去的东西。应季的衣服前次已带足了,这次把皮袄带上又做了几件厚实的棉袍。袜子跟靴子已吩咐下去了,本来府里是把针线房黜了的,现在少不得又召集了几个针线好的丫鬟婆子,让以前浆洗房的倩云管着,加班加点地赶制。
晓望街那边,卫氏听说外孙女婿要咸菜,当下把家里腌制好的六坛子一坛没留,全部让俞桦带了过来。
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已凑齐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物品。
俞桦出面找了盛记商行,许了些车马费让他们送往宣府。
因里面有衣物吃食,林槐亲自带了三个护卫跟车,四人分为两班倒,不错眼珠地盯着物品。商行原本带了十二车货,二十四个押车伙计,和八个保镖,领队的见林槐带的三人个个身强力壮,本就有几分满意,又听说他们是往宣府总兵府送东西更是喜出望外。
宣府换了新总兵,沿路驻防的军士有所更替,他们正愁找不到门路,当下不仅不要先前说好的车马费,反而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这林槐众人。
东西送出去,易楚也没闲着,把库房里的细棉布找出来,跟易齐一起裁了几件婴孩贴身穿的小袄。因尚不知是男是女,也怕线磨了婴孩肌肤,所以就没绣花,只简单地缝了缝。衣服是反着做的,所有的接头线头都露在外面,不过易齐针线活好,饶是这样,做成的衣服也很是精致。
冬雨跟冬雪也随着帮忙,冬晴仍时不时在院子里扎马步,间或打两趟自创的拳法。她纠缠了林槐一个多月,林槐始终没松口教她功夫,如今又跟车去了宣府。冬雪便劝她,“林管家不同意就算了,女孩子打打杀杀的也不好。”
冬晴却不气馁,“林管家去宣府也不过十几天的工夫,我等他回来便是,拜师学艺本来就不容易,哪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易齐虽总见她在院子里扎马步,却头一次听说她打算学武,不禁诧异地问:“你以后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学武有什么相干?”冬晴反问,“我都想好了,夫人说过两三年把我们几个都放出去,身价银子也不要。我住在府里管吃管穿,我的月例都攒着,攒上两三年到时候还回村里帮我弟弟张罗一房媳妇还有富余,再买几亩地种。我学了武可以上山打猎,管着家里吃肉不说还能有进项,我这样能干的媳妇谁不抢着要?只有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才没人要呢。”
话说得笃定而从容,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
冬雨斜睨着她,“你一个大闺女说这些,也不嫌臊得慌。”
冬晴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可羞臊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易楚笑着劝慰:“你这样想很好,”转而问冬雨,“你是怎么打算的?”
冬雨万没想到易楚会问自己,脸蓦地红了,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说:“我没想过。”冬雪大急,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冬雨咬了咬唇才又小声地改口,“夫人以前说过有不曾婚配的管事……”
易楚了然,可转念一想,府里的管事虽有十几个,可大都成家有了妻室,难不成……
冬雪见易楚疑惑,提醒道:“是张家小哥,现在不是在粮米铺子做着管事?”
易楚恍然,“是大勇?”
冬雨已羞得抬不起头来,扭着身子跑了出去,易楚望着冬雪问道:“是几时的事儿?”
冬雪笑道:“还是在白米斜街的时候见过两回。”
大勇长相周正,又因为一直在汤面馆当跑堂,嘴皮子很利落,能引起冬雨的注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易楚心里有了数,再问冬雪的打算,冬雪落落大方地说:“我想留在夫人身边当个管事嬷嬷,至于嫁人,夫人看着找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就行。”
易楚知她素来有主见,微微点了点头。
几个丫鬟各自出去干活了,易齐心里颇不平静,手里掂着针线却始终绣不下去。原本她以为这几人之中,总会有一两个会愿意留下来当个姨娘或者通房。
姐夫是超一品的伯爵,手握兵权,即便只是个通房也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比那些六七品小官的正妻都荣耀。
而且姐夫长得清雅俊朗,但凡女子看了很容易动心。
可冬晴打算回乡种地打猎,冬雨倾心一个铺子的活计,而长相最好的冬雪却宁愿配个小厮,也不提伺候姐夫的事儿。
是不是这才是聪明人?
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主子的想法意愿,所以她们脚踏实地,并不做白日梦,去追求那些虚无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相比之下,以前的自己真是傻,被亲娘挑唆几句就不知所以,真把自己当成郡王府的姑娘了。要知道郡王府的姑娘也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凭什么自己就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必定能出人头地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就为了空手画的馅饼,自己舍弃了从小养育她的爹,舍弃了一直爱护她的姐姐,结果成为别人的玩物……
思及从前做过的种种傻事,易齐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再也坐不住,放下手里的针线匆匆跟易楚说了声,回到出云馆,一头扎到枕头上,泪水随之喷涌而出。
是悔也是恨!
假如一切能从头来过,她现在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想必姐姐也会笑着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就会强忍着羞意告诉姐姐,她想找个有才情的读书人。
成亲后,两人可以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他弹琴她可以跳舞,他夜读她就在旁边烹茶。冬日赏梅,夏日观荷,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踏青看桃花,九九重阳节可以一同登高赏红叶。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凭着姐夫跟姐姐的地位,她完全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
而现在,原本触手可及的生活已成为她遥不可及的梦,这辈子不可能实现。
可这又能怨得了谁?
好在易齐素来是个心大的,也只哭泣了一刻钟就收了眼泪,盘算起自己的将来……
***
易楚坐在大炕上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桂花树发呆。冬雨冬雪她们几人年岁都是十七岁,算不上太大,况且她身边没别人,一时还离不了她们。
可林枫年纪却不小了,俞桦、林槐等人更大,都往三十开外了。他们忠心耿耿跟随杜仲这些年,理应替他们安置一头家。
易楚想到做到,找人请了俞桦进来商量。
俞桦笑着点头,“……先前林枫就有成家的打算,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夫人提。眼下留在府里的有四人,都说由夫人做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就行。”
“那你呢?可有看中的人了?”易楚关切地问。
俞桦眸光闪了闪,脸上仍是带着宽厚的笑,“眼下还没有,等有了一定禀告伯爷跟夫人。”
这几人中似乎俞桦是年纪最大的,这一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易楚不免替他着急,可也不好再劝,换了话题,“说到成家总得先置办起宅子来,附近怕是没有合适的,还得麻烦你忙他们寻摸寻摸。”
“这阵子我已经看过了,”俞桦眸中笑意加深,“丰成胡同那边有几处,宅子挺新,位置也不错,就是离府里有点远,骑马也得小半个时辰。新开道那边离着近,就是宅子小,都是一进的宅院,宽里能短八尺,而且价钱也贵;再就是方家胡同,更贵一些。”
方家胡同位于国子监附近,周围住得大都是国子监的博士等清流,价格自然贵。可那地方确实好,衣食住行都方便,而且离信义伯府也不算远。
易楚稍思索就拍板定了,“那就定下方家胡同,有现成的四座宅子吗?”
“有,”俞桦肯定地点头,“当初就奔着这点找的,他们几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没别的亲戚朋友,都说想住一块儿图个照应。”
易楚了然地点点头,起身去内室抱了只匣子出来递给俞桦,“差不多八千两,先把宅子买下来,回头按着各人喜好再慢慢收拾。”
俞桦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沓子银票,多得有一千两,少得是一两百两。杜仲的家底俞桦很清楚,早年四处奔波根本没什么积攒,还是当上锦衣卫特使之后手头才宽松了些。不过,先皇的赏赐也好,抄家得到的财物也好,大都是物品,现银却不多。
易楚一下子拿出八千两来,恐怕是家中现银的一半还多。
俞桦面上便露出几分犹豫,“他们各人手中都有积蓄,用不了这许多。”
易楚笑道:“宅子买了是其一,还得打家具置办物品,以后说了亲得准备像模像样的聘礼,有得是用银子的地方……再者,你也一并买处宅子吧,以后总用得上。”
俞桦愣一下,随之笑笑,“我一个人要什么宅子,住在府里就行。”
“要不……”易楚想一下,道:“把嘉荫堂收拾出来?以后成了家也住在府里。”
嘉荫堂是西侧门的一处两进小院,四周种了松柏,环境极清雅,而且因靠着西侧门,进出非常方便。
京都大户人家的规矩,住在府里的都是不曾成家的仆役,丫鬟们在内院群房,小厮们在外院的群房,成了家的则在府外的私巷有专门的房舍。
而现在易楚却说,等他成家了也住在府里。
是完全没有把他当作外人?
甚至比对林枫、林槐等人更好。
俞桦抬眸看向易楚,她脸上脂粉未施,墨发梳成简单的纂儿,只戴着两支珍珠发钗,莹白的脸庞挂着浅浅笑意,目光明媚而温暖。
那种温暖似乎能一直穿透到心底,熨贴在心头最柔软的角落。
俞桦不想拒绝,笑着答应,“好,我找人收拾嘉荫堂。”
易楚又叮嘱,“要是需要什么摆设,就找薛嬷嬷开库房。”
俞桦温和地笑,“我晓得,这些琐事夫人就不用费心了。”躬身行了礼,阔步离开。
过了十余日,俞桦带着房契又来,“……四处宅子花了七千三百两,余下的我打算请人将屋顶修整一下,屋子也得重新粉刷,门窗该修补也得修补。”将写好的单子呈给易楚。
上面记着修补房屋需要的木料以及工钱,一笔一笔记得很详细。
易楚笑着将单子还给俞桦,“就按你说的办吧……房契还得让你费心到衙门过了户,各人的就各人收着。明儿我想回趟晓望街,你帮我备车。”
现今房子有了,那四人的亲事也该提起来了。易楚认识的人有限,以前也没保过媒,加上身子不便利不能四处访听,少不得还得回去麻烦吴婶子。
转天,俞桦便备好了马车,头一辆是朱缨华盖车,车身带着伯府的徽记,第二辆则是普通的黑头平顶车,装着备好的礼物。
易楚只带了富嬷嬷跟冬雪。
马车布置得很舒适,虽然仍是秋天,座位上已铺了织锦的棉垫子,车帘也换成了厚棉布,矮几下备着手炉,还有个汤釜温着热水。点心与水果都盛在瓷碟里,摆在几面上。
易楚不由叹口气,俞桦做事真是周到。就像他备的礼,每个人都不拉下,既有易郎中喜欢的文房四宝,又有卫氏用得着的万事不求人,因已经知道画屏怀得是男胎,俞桦又额外备了两匹宝蓝色的嘉定斜纹布。这种布密实且细软,给婴孩做外衣最合适不过。
这么细致的男人,又有一身的好功夫,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福气,觅得如此良人?
马车走到晓望街缓了下来。
冬雪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夫人,今儿逢集呢,外头人很多。”
易楚“呀”一声,算了算,今儿十月初三,果然是集市。晓望街本就有不少沿街摆摊的,加上是集市,人多得如潮水般。
人群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官绿色的比甲,土黄色裙子,身形瘦削又略显佝偻,手里拎了只篮子,蒙着灰蓝色包裹,瞧不见是什么。只是从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便知于她而言,应当是极珍贵的东西。头发梳成圆髻,隐约有几丝白,插了支银簮,神情仍是憔悴,可唇角却带着笑容,是发自心底的满足的笑。
易楚心头紧了紧,说到底,终究有些不甘心……
143|断袖
眼看着马车行到济世堂门口,易楚长呼一口气,吐出了心中的浊气。
济世堂里坐着三四个等候诊治的病人,易郎中正俯在案前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易楚,喜悦便情不自禁地自眼底流淌出来。
易楚上前行了礼,问道:“我帮爹爹抓药吧?”
“不用,我应付得来,”易郎中吹干纸上的墨递给病人,温和地说,“先吃四副药试试,要还不见好,再换方子……你先进去看看外祖母,昨儿她还念叨你。”前一句是对病人说的,后一句却是对易楚说的。
易楚笑着点点头,撩起后门的棉布帘子。
画屏已得了信儿,挺着硕大的肚子等在院子当间,见易楚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前,“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早说一声?路上可还顺当,又没有不舒服?”
易楚无奈地笑,“我月份轻没什么,倒是您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出来干什么?”伸手扶了画屏往西厢房给卫氏请安。
卫氏自是欢喜,拉着易楚的手嘘寒问暖了好半天。
易楚见卫氏虽是笑着,可眼底却有散不去的郁色,神情也比上次憔悴,心里不免纳罕,只是不好贸然询问,便寻思着待会私下问画屏。
因没见到卫珂,便笑着问道:“小舅舅没在家?这一向生意可好?”
话音刚落,卫氏铁青着脸吼道:“别提那个小畜生,死在外头才好呢!”
这话说得太重了。
易楚吓了一跳,往常卫氏对卫珂也没什么好脸色,可话语里总是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亲昵,今儿怎么却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画屏朝易楚使个眼色,上前给卫氏斟了茶,“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这一家子人可指望谁去?”又笑着问阿楚,“早先不知道你回来也没特别准备,昨儿娘包的萝卜包子还剩了好几个,再用老母鸡炖个蘑菇汤,炒一盘腊肉可好?”
易楚笑道:“有包子吃已经很好了,我就馋外祖母包的包子,皮薄馅大,怎么也吃不够。”
卫氏已缓了脸色,下了床,“你们两个都怀着孩子,正是滋补的时候,我去集上买条鱼炖了吃。”
易楚忙拦着,“不用您,让冬雪去买。”
“她们不会挑,免得花了好钱买回来条烂鱼。”
眼看着卫氏拎起篮子往外走,画屏急忙唤冬云,“快跟着老太太。”
冬云“哎”一声,小跑着追了上去。
画屏对易楚道:“还好你送了冬云过来,家里还真离不了她。前阵子阿珂也带回来个小丫鬟,可懒得要命,嘴又奸,让她买个菜半晌午回不来,让老太太给撵了。”
易楚就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外祖母发那么大火?”
“唉……”画屏拉着易楚在正屋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很不好开口的样子,好半天才道,“还不是因为阿珂的亲事。”
“外祖母相中的小舅舅都不同意?”
“不单这样,”画屏欲言又止,再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阿珂有了心上人。”
“这不是好事吗?”易楚疑惑道,“是那人性情不好还是人品不好……难不成是个妓子?”
“都不是,”画屏支支吾吾地说,“他看中的是个男人。”
“啊!”易楚真的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不可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画屏低声道:“是阿珂亲口说的,前阵子吴婶子又来提了几家人家,老太太暗中看了看觉得不错,就想让阿珂也给人家相看相看,阿珂死活不去,逼急了就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开头我们也觉得是好事,阿珂自己看上了人,大不了我们上门提亲就是,可阿珂不让,说那人是个男的,那人对阿珂没意思,是阿珂一厢情愿看上了人家,又不愿坏了人家的名声。总之,阿珂说他就认定那人了,只要那人不成亲他就不成亲,要是那人成了亲,他也宁愿单着。”
易楚听得匪夷所思,狐疑地问:“别是阿珂用来敷衍你们的借口吧?”
画屏咬咬牙,道:“老太太到前街去过,亲眼看见阿珂跟个后生亲亲热热地在大街上说话,一边说一边笑……当时老太太就不行了,强撑着回了家,一进门就栽到地上,病了足有半个月,前几天才见好。”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声?”易楚急道。
画屏道:“先生不让,你月份还浅,万一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来,子溪在宣府也不得安生。再者你来了也帮不上忙,倒是又多出一份乱来。”
略一思索,易楚便听出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岂是嫌她添乱,只是怕她跟着担心受累罢了。不由眼窝一热,道:“小舅舅的事我再想办法,横竖他年纪不大,不用逼得太紧,我到前头看看爹。”
画屏了然地点点头,“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先冷上一阵子,阿珂性子未定,说不准自己就改了呢。”
易楚笑笑,起身进了济世堂。
医馆里只剩下两个病人在等,易郎中正在药柜前对着方子抓药。
易楚伸手温柔地说:“爹爹,我来抓药。”
当着外人的面,易郎中自然不好抹她的面子,将方子递了过去。
各种药草的位置十几年都不曾变过,仍是按照以前的顺序一样样收在格子里。易楚是做惯了的,手脚麻利地抓了药,用戥子秤好,包上桑皮纸,然后收诊费。
就像未出阁前一样。
易郎中眼角看到她熟练的动作,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自己女儿虽然贵为一品夫人,可还是跟从前一样陪在他身边,心里不是不得意。
送走病人,易郎中起身关上济世堂的大门,笑道:“我给你把把脉。”拉过易楚的手搭在她的腕间,细细诊了,道:“脉相还好,秋天容易起燥,多炖些梨水喝,要好好休息,心事别太重,以后天儿冷了,少出门的好。”
易楚软声软语地回答:“谢谢爹,我晓得,”顿了顿,扯着易郎中的衣袖道,“我想爹爹了。”声音里格外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越发娇起来?”易郎中失笑,习惯性地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又尴尬地放下。
易楚噘着嘴,“即便当了娘也是爹的女儿啊,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疼我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越活越长回去了,”却又忍不住宽慰她,“你是我的长女,便是有了弟弟,也越不过你去。”
易楚笑容灿烂起来,亲昵地说:“爹真好……爹想好给弟弟取什么名字了吗?”
“易韩,”易郎中取过一张纸,就着方才的残墨写了个名字。
易楚俯身看了,笑道:“那再有个弟弟就叫易赵,然后易秦、易燕……”
“你……没大没小的。”易郎中语气严厉,可脸上却浮起可疑的红云。
易楚小声嘟哝着,“我喜欢家里热闹点,”却终是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以前看过有本书上提到青紫木能锁住香气,爹爹可记得是哪本书?我想带回去看看。”
易郎中道:“待会我找给你,不过你现在有孕,最好少用熏香。”
易楚笑一笑,“爹放心,我知道轻重。”
易郎中知道易楚素来稳重,便不再多言,径自回书房去找书。
卫氏已买了鱼回来,蹲在院子里大刀阔斧地刮鱼鳞清理内脏,冬雪跟冬云则在厨房洗菜准备做饭。
易楚见插不上手,就知会了画屏一声,带着富嬷嬷到了隔壁吴家。
晓望街的邻居们虽然不知道易楚已经是得了诰封的伯爵夫人,可每次看到她回来都是前呼后拥地带着护卫丫鬟,便猜出她身份的尊贵。
吴婶子不意她竟然能来自己家,愣了会神才想起引她到炕上坐,又见炕上全哥儿吃早饭落的饭粒儿,忙取了笤帚扫炕,一面又支使吴嫂子沏茶。
易楚笑盈盈地说:“敢情婶子是把我当外人了?”
吴婶子局促地笑笑,又不知说什么好,恰见吴嫂子端了托盘过来,就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易楚,另一杯则放在富嬷嬷面前。
普通的市井人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茶,吃茶用的茶盅也不讲究,灰褐色的粗茶碗,碗边一圈黑,很明显是用久了的。
富嬷嬷看在眼里,眉头皱了皱,没用。易楚却毫不在意,连喝了好几口才放下,开门见山地说:“婶子,这事只能拜托您。”
吴婶子见易楚亲亲热热的跟往常没什么不同,收了拘谨,痛快地答应,“只要你信得过婶子,我就替你留点心,不过你那边的人什么性情什么条件有那些要求得告诉我。量媒量媒,条件差不多也好开口做媒。”
易楚也不瞒着,将林槐几人的年纪出身喜好都一一说了。
吴婶子听罢心里有了数,又提起这一阵子街坊邻居间发生的事,最引人关注的就是胡家,“……胡屠户死在青州,听说是露了财被抢匪给打死的,胡祖母本就病怏怏的,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七月间胡家连办了两场丧事,八月倒有件喜事,胡玫成亲了,找的男人还不错,年纪虽大了点,长得挺周正……你说她那种名声还带着个耳聋的孩子,竟然也有人要……是娶的荒亲,没摆酒也没请客,就立了文书就搬到一起住了,在杏花胡同那边赁了两间屋,男子四处打零工,胡玫有时候卖几把菜有时候卖几个鸡蛋,日子过得也不容易……这一闹腾,胡大一家回到了老宅,胡三胡四也回去了,就胡二还在外面单独住着。这分了的家又合起来了,倒是少见。”
易楚默默地听着,在马车里她已经见过胡玫了,衣着虽然破旧,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欢喜。
她倒是命好,遇到个男人有情有意的,可顾瑶呢?
也不知顾琛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楚烦躁地摇了摇头,略坐了会,起身告辞。
**
从晓望街回来当晚,易楚将写着青紫木的那段话细细读了好几遍,又寻思了大半夜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让俞桦驾车往前街去找卫珂。
卫珂见到易楚很是意外,却又非常欢喜,背着手粗声大气地说:“怀着孩子还到处乱跑,不过既然出来了就顺便选几匹布料。”
这间铺子,易楚还是当初买的时候来看过,真正开起来以后再没进来过,当下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跟所有的绸缎店一样,两面墙边摆着架子,上面满满的是各式布料,四周是台面,同样是一匹匹的布,不同的是,寻常店铺都是按照颜色摆放的,让人一目了然,而卫珂的店铺却显得有些杂乱,一眼望过去眼花缭乱的。
卫珂猜出她的心思,解释道:“前次进的货出了点差错,有几种绸子不好分辨,索性就按不同质地的布料分开摆,反正颜色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省得再弄混了。”
易楚了然。
卫珂引着易楚进了棉布帘子隔开的内间,伙计先上了茶,又恭敬地捧了只匣子过来。
易楚正疑惑,卫珂笑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竟是一块块裁成方形的布料。
伙计介绍道:“这匣子是锦缎跟云水缎,都是江南新出的样子,既细密又厚实,最适合秋冬天气穿。其中玫红跟冰蓝色卖得最好,穿上去很衬肤色,夫人可以衬在手上试试。”
伙计看着年纪不大,只八~九岁的样子,口齿却很伶俐,这套说辞下来半点不磕巴,流利之极,又有眼色,看着易楚盯着那块布料就忙不迭地介绍。
易楚笑着夸赞,“你从哪里找了个这么能干的伙计?又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倒是省了伙计把布匹搬来搬去。”
卫珂得意地笑,“铺子里多是女客,有些时候我不好出面招呼,虎子年纪小倒没有这个忌讳……说起用零碎布头还是三爷的主意,他去过蜀地见那边有人这么做,到底是方便许多。等客人看上布料后,再把整匹搬过来上身试,如今有好几家铺子也跟着我们学呢。”
易楚注意到,他说三爷的时候,眸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晶亮晶亮的。
会不会,这个三爷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男人?
该怎么接着这个话头劝劝他呢?
卫珂的脾气她清楚,是吃软不吃硬的,要是话说不好,引起他反感就不好了。
易楚踌躇不决。
卫珂看着她拿着几块布料犹豫,笑着道:“这么难为自己干什么,既然喜欢就都留着,舅舅送给你。”招呼虎子,“记着表姑娘都喜欢什么料子,待会一并搬到车上。”
虎子清脆地答应了声。
易楚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推辞,“用不了这么多,我要这匹鸦青色的云水缎就行,给子溪做件夹袍。还有,小舅舅这里可有玉生烟?”
卫珂诧异地问:“有倒是有,玉生烟面料轻薄,春夏穿最好,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
易楚仰着脸笑,“小舅舅帮我找一匹来,要雨过天青的,我打算做条裙子,玉生烟最配我。”
卫珂“嗤”一声,仍是吩咐了另外的伙计去找。
没多久布料送过来,跟先前买的一样,望过去飘飘渺渺的,犹如清晨湖中泛起的烟雾,婉约宁静。
易楚腆着脸问道:“这布料不便宜,小舅舅也送我吗?”
卫珂不耐烦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说了送就送。”
易楚笑嘻嘻地将布匹交给了冬雪。
外头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在两名伙计的招呼下,都或多或少地买了东西。
易楚笑道:“看样子生意不错。”
卫珂实话实说,“开头没摸清行情不太顺利赔了些,这两个月好了许多也只是勉强持平,赶年底再进一批货,估计就能有盈余。”
说话间,虎子清脆的喊声传来,“三爷来了。”
就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问,“你们东家呢?”
“在里头,表姑娘来了,东家在陪表姑娘选料子。”
卫珂听到声音匆匆站起来,“你先选着,我出去看看。”
易楚悄悄掀开了帘子。
男子约莫比易楚高出半个头,背影有点瘦削,看着像未长成的样子,应该年岁不大。穿一件宝蓝色锦缎长袍,袍边缀着块水头极好的玉,葱绿葱绿的。
只这块玉就价值不菲,这人家境该是不错。
听说富贵人家的孩子有豢养小厮的习气,卫珂该不是被他引诱坏了吧?
易楚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气,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男人闻声转过身,露出他的面容。
易楚大吃一惊,不敢置信般摇了摇头,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144|准备
男人皮肤很白,上面零星几粒黑痣,鼻下有短短的胡髭,怎么看怎么是个男人。可那双英挺眉毛下的黑眸却透着熟悉。
那样闪亮的,带着几分狡计的眸光,分明以前在哪里见过。
可是在哪里呢?
男人见易楚盯着自己,面上露出疑惑,粗嘎着声音问:“这位奶奶?”
卫珂急忙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外甥女,来选衣料,这位是我的挚友,明成商行的东家辛云,因在家里行三,大家都称他三爷。”
易楚恍然大悟,辛云,辛云,不就是三舅舅家的芸娘?
上次在三舅舅家,她也是穿着男装,可上次脸上没有黑痣,也没有胡髭,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而现在……
易楚又将眼光投向芸娘,胸前很平,应是缠了布条,喉间隐约有点突出,她不会做了个假喉结吧?
正要开口,芸娘已双手抱拳,粗着声音见礼,“小生见过表姑娘。”眼眸忽闪闪地眨了两下。
易楚没好气地“嗯”了声,当着众人的面自不好多问,等伙计将选定的布料搬上马车,也跟着匆匆上了车。
一路上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原来芸娘装扮成男子竟然是这副样子,难怪小舅舅看不出来,一口一个三爷叫得倒是熟练,甚至连外祖母也瞒过了。
这下外祖母该放心了,小舅舅并没有染上纨绔子弟喜好男风的恶习。
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
看小舅舅的模样,只提到她眼里就放光,听说她来了,迫不及待地出去迎接,分明是已然动心情根深种了。
可芸娘是表妹,卫珂是舅舅,两人差着辈分。
而且外祖母一心盼着小舅舅早点娶妻生子承继香火,连接打听相看的几个女子都是温柔娴熟的性格,她能不能看中性子跳脱就想做生意赚钱的芸娘呢?
再说,三舅舅家财万贯,芸娘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顶尖好的,单说上次见过的那块玉还有今儿戴的玉佩,爹爹行医一辈子都买不起。
小舅舅虽说做生意赚了些银两,可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
难不成小舅舅的一腔深情就落了空?
易楚愁肠百结,蓦地又想起来,小舅舅对芸娘是情有独钟,还不知道芸娘是什么心思。要是芸娘也有心,两人倒可以一同想想办法,倒是芸娘没心,那就半点辙子都没了。
如此想着,马车到了府门口,俞桦指挥着小厮把布料送到二门处,自有婆子接过去送往翰如院。
易楚便问俞桦:“你可知小舅舅跟三舅舅家的姑娘走得很近?”
俞桦点点头,“大勇提过,上次卫爷进料子走了眼纠缠了三姑娘好一阵子,还差点闹到官府去,后来也不知怎地,三姑娘又指点了卫爷重新进了一批料子。两人走得虽然近,不过就是谈谈生意的事,偶尔去茶楼坐坐,并无逾矩之举。”因见易楚脸上似乎有些不悦,又解释道,“卫爷那里大勇会关照着,夫人且放心。”
易楚又问:“那么前阵子外祖母生病你也知道?”
“知道,”俞桦顿了顿,“伯爷临走前交待,无关紧要的事不要拿来烦扰夫人……易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夫人保胎要紧。”
“原来外祖母生病是无关紧要的事?”易楚反问道。
俞桦脸上露出几分惭色,低着头答:“属下失职,只是……”只是再有下次,他还是不会告诉她吧?
易楚气恼道:“他既然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那我做的事也要瞒着他,接下来我就会做件大事,你不许告诉他。”
“哼”一声,进了二门。
话虽然没说明白,俞桦却知道,那个他就是指的伯爷。
看样子,夫人是有些恼了。
可又不像是真的恼,那素来恬静的脸上带着些微薄怒,似嗔似怒,倒比往日更多几分风情。
明知道这份嗔怒是朝远在宣府的伯爷发泄的,俞桦还是忍不住心头跳了跳。
只是转瞬间又想到易楚说的话,她说要做件大事,是气恼了随口说的还是真的要做?
俞桦猜不出,却绝对不敢大意,少不得回去吩咐薛庭等护院长点精神,又私下叮嘱冬雪切记要照顾好夫人,有什么反常及时知会他。
冬雪转身把俞桦的话告诉了易楚。
易楚笑笑,“也真是难为他了,他跟随伯爷这么些年自是听命于伯爷。”
冬雪很机灵,立马接口,“我只听夫人的。”
易楚看她一眼,沉声道:“那接下来的事,你知我知,连冬雨都不许告诉。”
冬雪用力地点了点头。
吃过午饭,易楚让冬雪把先前那条玉生烟的裙子找出来,又让她找个针线好的丫鬟或婆子来,冬雪找来了倩云。
倩云本来在杜俍身边管着就是杜俍的衣着穿戴,平常也时不时绣个手帕香囊之类的,针线活儿是一等一的好。
易楚指着裙子问:“照这个样儿做条裙子需要多久?”
倩云抖着裙子翻过来覆过去地仔细看了看,小心地回答:“做裙子不难,就是绣花费时,而且……而且我不会这种针法,绣不出这种花样来。”目光怯怯地盯着易楚。
易楚微微颌首,温和地说:“本也没打算让你绣成一模一样的,你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往精细里做,最快要几天?”
倩云斟酌了下,“要是有个帮着分线的,差不多六七天能得。”
易楚笑笑,“行,那就给你七天,你自己去挑个帮手,丝线之类的需要什么找冬雪。”
倩云应着,依旧将裙子用包裹包了带回去,易楚另找了个婆子将新买的那匹玉生烟一道送了过去。
可巧得很,倩云刚走,便有个小丫头进来回,“夫人,林管家回来了,在二门等着,问夫人现下得不得空?”
易楚不迭声地道:“有空,快请进来吧。”
不大工夫,林槐风尘仆仆地进来,躬身行了礼,先拿出一封信双手递过来,“伯爷让带的信。”
冬雪接了信交给易楚,易楚不忙看信,先吩咐冬雨沏了茶来请林槐坐下,关切地问:“本以为前两天就该回了,是不是路上不顺当?”
林槐笑道:“去的时候跟着商队,他们路上进货发货脚程慢,到了宣府又赶上大风雪,耽搁了五六天,好容易等雪化通了路才回来,倒不是不顺当。”
这才刚十月,京都还没开始冷,宣府已经下了雪,可想而知再过两个月,那边还不知该冷成什么样子。
易楚便问:“那边御寒的衣物可足,粮食够不够用?”
“够,虽说下了雪,可也算不上多冷,伯爷连夹袍都没穿。那两天我们进山打猎猎到不少野味,伯爷猎到一只雪狐,我把毛皮带回来了,等硝好了夫人做个毛领子。还有一些野猪肉,两只狍子,伯爷说带给夫人尝尝……夫人且放心,伯爷跟林枫他们在那边都好,这次跟着去的几个都不想回来了。”
易楚失笑,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那种骑马奔驰在旷野中的生活?困在京都的宅子里,每天勾心斗角地算计,太憋屈他们了。
又问了问宣府那边的情形,易楚放了林槐离开。婆子们已将林槐带回来的东西摆在院子里,其中有只箱子是单给易楚的,则抬到了东次间的地上。
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单是肉类就七八种,因在那边冻得实了,又用棉絮包着,现在都没解冻。
易楚看了看,让每样留下五六斤,其余的分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威远侯府,一份送到晓望街,还有一份则送到了三舅舅家。
毛皮多是狼皮,有十几张,每家送两张,其余的易楚也没打算自己都留着,林槐死里逃生虽说已经好了,但身子终是孱弱,易楚打算给他做件皮袄。还有张铮,也是上了年纪的人,送一张给他当褥子。
凡是跟随过杜仲的人,易楚都记着他们的情,不会亏待他们。
另外还有些宣府那边山上产的板栗、核桃、枸杞等干果,易楚也一一令人分了。
转天,辛府遣人送了回礼,而威远侯府却是杜俏身边的赵嬷嬷亲自来了,带来一大包衣物。有宝哥儿刚出生穿过的,更多的是新赶制的,差不多二十多件,从贴身穿的小衣到外头穿的刻丝小袄,应有尽有。
赵嬷嬷笑着说:“因不知是男是女,我家夫人说先做这些,男女都能用,回头等知道了再做,家里针线房好几个人做点衣裳不费工夫,倒是夫人这边,只专心养胎,什么都不用管。”又拿出张纸来,指着上面几个人名,“这是我家夫人先前用的两个稳婆,虽说生产时不太顺当,可两人也出了力还算妥当,问夫人用不用,若是用的话,过几天让她们来给夫人过过目,要是行就留在府里备着。这两个是准备的奶娘,一个是正月生,一个是来年三月生,因她们以前也做过奶娘,口碑不错,我家夫人就先定下了,用不用也看夫人的。”
易楚哭笑不得,杜俏倒是打算得早,她怀胎还不到四个月,已经把稳婆跟奶娘都备上了,这也太早了吧。
赵嬷嬷见她不当回事,耐心地解释,“夫人是头一胎,伯爷还不在家,您身边这几个都是没经过事的小丫头,当真到了紧要的时候,就怕她们慌了神不能主事。趁着您现在精神头好,先把这些事定下来,到以后几个月,您就是想打算怕也没那个精力了。”
易楚想想也是,忙郑重地向赵嬷嬷道谢,“是我大意了,还是阿俏跟嬷嬷考虑得周全,这几日我都有空,麻烦您哪天把人带来我瞧瞧。”
“不麻烦,不麻烦,”赵嬷嬷脸上露出欣慰地笑,“这是杜家第一个金孙子,不拘男女,能顺顺当当生下来就好。开头顺当了,以后接二连三生得都顺当,过不几年,这府里就热闹起来了。”
接二连三地生,听着这话,易楚忍不住红了脸,想起杜仲给她的信。
信写的温柔而缠绵,他说,“……这里吃的好,穿的暖,唯一不好的就是睡不着,没有你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书柜后面有处地道,下午去清理了下,不由想起白米斜街宅子的地道,我与你一同在黑暗里……几乎忍不住,险些没法见人……阿楚,我的小乖乖,我很想念你……三年回京述职,争取多陪你些日子,再生一个孩子……家里太冷清,至少四五个才行……”
看了信,她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眼前尽是他健壮的身影,含着笑意的眸子,烁烁地盯着她。朦朦胧胧里,又似是他带着薄茧的手顺着她的身体抚过,教她心神激荡。
他说想她,她也非常想念他。
又过两日,赵嬷嬷果真带了人来。
稳婆是易楚曾经见过的,这次不过是将两人对上名字,又问了问家中还有何人,什么时候能在府里住下。
两个稳婆儿女都已经老大了,孙子孙女也早就能离开人了,当即定下回去把家里琐事处理好,下个月初就进府。
奶娘则是一个肚子老大了,另一个还刚显怀。虽说是怀着胎,身材臃肿,但两人衣着都很合体大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可见杜俏选人是用了心思的。
易楚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又问:“我大概是过了年五月里生,那时候你们两人的孩子尚小,能舍下亲生的骨肉?”
肚子老大的那人就道:“家里婆婆身体健朗,她可以帮我带,生上一个时候也是她带的,没什么舍不下。”
易楚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
那人未开口先红了眼圈,少顷才答:“舍不下也没法子,家里没有进项,上头两个孩子也吃不饱,我做奶娘,虽说委屈了小的不能吃奶,可两个大的至少能有口饱饭吃。我相公能照看孩子,我也放心。”
易楚想了想,道:“眼下先定了你们两个,到时候留下谁也得看缘分,即便留不下也不会亏了你们。”
奶娘不方便跪,便各自屈膝福了福,说了些感激的话。
这日一早,易楚刚从议事厅回来,就看到倩云捧着个包裹等在偏厅里。
易楚猜想是她把裙子做好了,就将她带到了东次间。
如烟雾般飘渺细软的裙子抖在炕上,只见满塘莲花盛开,三两游鱼嬉戏水中,溅起白色的水花,看上去趣味盎然。
虽不如以前那条裙子那么幽雅淡然,却充满了勃勃生机,让人一看心情就愉悦。
易楚赞叹不已,“没想到你的绣工这么好。”
倩云低着头道:“我绣不出先前莲花的风骨,只能在小鱼身上打主意,正好府里要添丁,就讨个巧,绣一个好玩儿。”
易楚见她眼里布满了红丝,知道这几日下了工夫定然没休息好,遂笑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几天。”
“不辛苦,”倩云屈膝行礼,正要离开,易楚又唤住她,“你跟大亮……要是他还有意,让他跟俞管家说,年前把喜事办了。”
倩云惊喜交集,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嗑了三个响头,哭着离开了。
易楚叹口气,看了眼冬雪,“帮我研墨吧,我找人递牌子进宫觐见太后……”
145|布局
冬雪偷偷溜出府,没用府里的车,花十文钱雇了牛车到了宫门口,打听到内府衙门理事的地方,又花五两银子托人将牌子递了进去。
回到府里,心仍是“怦怦”地跳,心有余悸地跟易楚讲,“离大门还有两丈远,守门的士兵就举起枪杆指着我,吓得我不敢靠近,你说我孤身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用得着这么紧张?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见着里面出来个面相和善的人,才打听出来……也不知托得那人可靠不可靠,万一是个骗子该怎么办,好生生地五两银子打了水漂?”
易楚也吃不准,她虽然进过宫,可都是宫里来人宣的旨意,还从没有主动觐见过。至于,能不能把牌子递到太后面前,太后又应不应,她没有丝毫把握,只能等着。
好在,她的牌子上写的隐晦,只说中秋因身子不好未能进宫拜见,现在大好了特地向太后问安。这种措辞即便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无妨。
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天,第三天有太监来宣旨,召易楚次日辰正进宫。
易楚长舒口气,与冬雪又商议了半天,因怕睡得迟了精神不好,早早便歇下了。
俞桦却是一夜无眠。
说实话,从接到太后懿旨时,他的心一直都没有踏实过。
太后的这道旨意太反常了。
太后素来喜静不喜动,以前是忠王妃的时候就很少出席往来应酬极为低调,进宫后更是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的精力与时间都用在礼佛上,这近一年来从未主动召见过外命妇,就连长公主也只是每月进宫探视一次。
而易楚,自从有孕也极少出门,除去到晓望街也就去过前街一次,到家里拜访的客人也少,有数的几个。
太后怎地突然要召见?
会不会就是易楚口中所说的大事?
俞桦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提笔写了封短信,吹一声口哨,一只体型极小的绣眼鸟自窗棂间飞进来,堪堪落在他的掌心。
俞桦将短信封好,用线系在绣眼鸟的翅膀下,仔细地绕了两圈,再打一声唿哨,绣眼鸟清脆地“啾啾”地鸣叫两声,展翅朝着西北飞去。
信是送到宣府杜仲那里的。
绣眼鸟本来并非传信的好渠道,因为它方向感不如信鸽好,但信鸽太扎眼,很容易受到攻击,而绣眼鸟体型小,羽毛又多为灰色,非常不起眼。
另外信鸽喜吃谷物,有时会被人诱捕,而绣眼鸟以吸食浆果以及花间昆虫为生,不喜接近人类。因此,杜仲每年都会让人专门训练它们的方向感,几年下来,训练的经验多了,绣眼鸟倒比信鸽好用得多。
做完这一切,俞桦跟林槐知会一声,拔腿去了忠勤伯府。
吴峰今天不当值,正在家里逗弄刚学走路的儿子,听到俞桦的来意,面色显出几分沉重。
太后的性子他很清楚,而杜仲对易楚的看重,他也很清楚。当下便换过衣服,往内府衙门走了一趟,回来时带了长生。
跟随辛大人近五年,长生也积了些功劳,现如今是锦衣卫的小旗,管着十人,就在吴峰麾下。
对于信义伯杜仲,长生没接触过,基本不了解,可对杜夫人易楚,他的印象还挺深刻。
故而很笃定地说:“是杜夫人递了牌子求见……三天前有个丫鬟在宫门口打听内府衙门,正好我下值,就给她指了路,因跟杜夫人有过几面之缘,还特地帮她找了人。”
俞桦闻言脸色愈加不好,这就是说是易楚主动要求进宫,而且还故意避开了他。她竟是不信任他吗?
吴峰见状劝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明日轮到我当值,会着人注意着慈宁宫,应该不会有事。”
俞桦郑重地谢过两人,回府查问了门房。
门房才将角门落了钥,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着茴香豆喝酒,听说俞管家找,吓得一个机灵站起来,酒也醒了大半,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说:“冬雪姑娘出去过,说上次采买的丝线不对,要另外买……因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又拿了对牌,也就没多打听……没用府里的车,说不往远处去,走着就行。”
俞桦无言,以往易楚身边的丫鬟从没有擅自出去过,要买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都是交由专门采买的婆子来置办。
正因如此,他也不曾交代门房要特别留意翰如院的丫鬟。
不成想就被钻了空子,否则何至于他到现在都不清楚事情的缘由。
只是,正如吴峰所说,目前追究来由已经于事无补,紧要的是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好。
**
易楚掐着点儿卯初醒的,厨房里已经备好的早饭,红枣薏米粥,一碟银丝卷,两盘清口小菜外加一碗鸡汤。
因要进宫,喝太多汤水不方便,易楚没用鸡汤,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两只银丝卷就开始梳妆打扮。
衣服是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鹅黄色的禙子,玉生烟的罗裙,穿上去俏生生的,有种弱不胜衣的感觉。
冬雨不安地说:“这个天气,是不是单薄了些?”
易楚没作声,冬雪笑着解释,“夫人里面穿着夹棉膝裤,不妨事……这样看起来不那么臃肿。”伸手取了大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锦缎斗篷帮易楚系上。
瞧着暖和厚实了许多。
易楚示意冬雪将包裹带上,又嘱咐冬雨,“晌午或许太后留饭,不用等我,鸡汤让厨房温着,我回来再喝……要有其它事,你能办就办了,不能的就等我回来处理。”
冬雨应着,与冬雪一左一右扶着易楚出了角门。
俞桦已备好马车等在门外,见易楚出来行了礼,取过矮凳让她踩着上了车,再不多言,径自到前头赶车。
照例两个护院一左一右地护在马车旁。
车厢也是一如既往地舒适暖和。
易楚微阖着双目,懒懒地靠在车壁上,少顷皱皱眉头,“把那包裹放得再远一点……拿到外头让护院拿着。”
冬雪深吸口气,并无异样的气味,却仍是撩开车帘将包裹递给了护院。
俞桦侧眼看到这一切,眸光闪了闪。
到宫门口时才刚辰初,离太后召见还有半个时辰。
规矩便是如此,都要提前这么个时候,因为要一层层通报上去,再一层层回过来,而且,总不能让太后等着。
俞桦下车到近前跟卫兵说了几句,指了指马车。
卫兵了然地点点头,其中一人朝里头喊了几句,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有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太监走了出来。
冬雪扶着易楚下了马车走上前。
太监躬身行礼,“见过杜夫人,太后已经等着了,夫人请随我进去。”
俞桦点头笑道:“有劳公公带路,”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红封,又恭敬地对易楚道,“我就在对面等着,夫人一出来,我就能看得到。”
易楚微微颌首,带着冬雪跨过了门槛。
因易楚怀着身孕,太后体贴地派了软轿过来。
软轿是四个太监抬着,非常稳当。
冬雪随在轿边,小声跟带路的太监搭讪,“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太监回答:“我姓陆。”
“啊,陆公公,”冬雪热络地招呼,“陆公公当差多久了?”
“没多久,才三年。”
冬雪望着前头长长的甬道道:“每天迎来送往,辛苦公公了。”
陆公公咧嘴一笑,“不辛苦,太后召见的人不多,就赵姑娘来得勤点儿,噢,她也刚到不久。”
赵姑娘,应该就是平凉侯家的赵十七吧?
杜仲曾说过,太后想抬举她来牵制皇后。
按理说,她在场应该对自己有利,可她往日好像看自己很不顺眼……易楚心头跳了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听着冬雪与陆公公一问一答地说着闲话。
软轿稳稳当当地停在慈宁宫门口,易楚下了轿,换了上次见过的冯公公将她送到偏殿。偏殿门口仍是以前见过的蜡梅在等着。
蜡梅对着易楚友善地笑笑,“屋子里很暖和,我服侍夫人脱了大衣裳吧?”
“不用,不用,”易楚连忙推辞,正要褪下斗篷,又红着脸问道:“哪里有净房,早晨多喝了两碗粥……”
通常人紧张的时候会有尿意,而且她又身怀六甲。
蜡梅了然,带易楚到了净房门口。
冬雪跟着进去伺候,再出来,易楚已经脱了外头的斗篷。
蜡梅扫一眼她的腹部,悄悄地问:“杜夫人已经四个月了吧,腰身看着没什么变化?”
易楚点头,“刚四个月,还没怎么显怀。”
蜡梅老气横秋地答:“有的人显怀早,有的人显怀晚,都不一定。”说得好像她生过孩子般。
易楚忍不住笑。
蜡梅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听太后娘娘说的,长公主也有了身子,月份跟杜夫人差不多,好像也没显怀。”
说话间,已到了偏殿门口,蜡梅撩了帘子清脆地开口,“回禀娘娘,信义伯夫人到了。”
便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快请进来。”
易楚深吸口气,轻轻走了进去。
赵十七果然在,穿了件青莲色云水缎的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净。
易楚先跪地给太后行了礼,又屈膝朝赵十七福了福,“赵姑娘,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赵十七急忙扶住她,“这可不敢当,该我给夫人行礼才是。”也屈膝福了福,很是客气,完全不是以前飞扬跋扈居高临下的态度。
或许近些日子在太后跟前受教长进了,又或者当着太后的面收敛了锋芒。
不管怎样,她既然客气,易楚也亲热地说:“咱们之间用不着讲究这些虚礼。”
太后慈爱地笑道:“你们年纪差不多,合该亲亲热热的,别让这些礼数给生分了。”吩咐宫女,“快给杜夫人看座,十七,你也坐着。”
宫女搬了椅子过来,易楚不忙着坐,恭敬地说:“相公临行前交代过,以前受娘娘照拂颇多,让我时常进宫给娘娘请安,本应该早就拜见太后,只是身子不爽利,一直拖到现在,还请娘娘恕罪。”
盈盈又是一拜。
太后忙让宫女扶住她,“信义伯也老大不小了,比皇帝还年长两岁,好容易得此麟儿,应以子嗣为重。你有这个孝心就多多替杜家开枝散叶,为朝廷养育几个肱骨之臣,哀家比什么都开心。”
易楚应景地红了脸。
太后又道:“这人上了年纪,脾气也古怪起来,你们来不来看望哀家没什么,等生了孩子,让孩子多来看看哀家才好。”
话说得十分真切。
想必心里也是盼望着能有个孙子。
易楚默了默,想起俗话常说的“隔代亲”,老人对儿女不待见,可对孙子孙女通常娇宠得不行。
恐怕太后也是这般想法。
易楚附和着道:“含饴弄孙是一大乐事,没准过了年,宫里就热闹起来了,到时候娘娘可别嫌孩子们吵闹。”
出了正月就要选秀,一下子进来十几二十几个花季少女,总会有三五人有孕。到时候太后何愁没有孙子抱?
太后许是也想到这点,笑着点点头,“那就借杜夫人吉言。”
正说着,宫女端来托盘,将四碟点心一一摆在易楚面前的桌子上,恭谨地问:“杜夫人喝茶还是水?”
易楚笑道:“我没忌讳,在家里也是喝茶的。”
太后就道:“把我这壶六安茶给杜夫人,六安茶口味清淡。”
易楚忙起身道谢,落座间,恰宫女取了茶壶来倒茶,一不小心,易楚的袖子笼着茶盅随手一带,茶盅歪倒,水洒了满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宫女忙不迭地跪下赔罪。
易楚笑道:“不怪你,是我不小心。”话音刚落,脸色立时变得苍白,霎那间额角沁出细汗来,密密地铺了一层。
宫女吓傻了,慌道:“杜夫人,你怎么了?”
易楚咬着牙,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肚……子疼……”
146|遗憾
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以往忠王府跟过来的,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
赵十七是平凉侯府长大,平凉侯妻妾众多,没少听说饮食里下毒害人小产的事。这种情况下,躲避还来不及,她怎可能上前沾一身腥?所以,她倒是一点没慌乱,只远远的冷眼旁观。
太后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道:“快去请太医。”
没多大工夫,太医拎着药箱呼哧呼哧小跑着赶来,却是角落里站着的顾琛看到易楚不好,先一步招呼人叫了太医。
太医先恭敬地给太后行了礼,又躬身给易楚行礼。太后不耐地说:“别讲究那些虚礼了,赶紧诊脉。”
因事出紧急,太后也顾不得拿屏风给易楚遮挡,易楚抬眼看清了太医的模样,是之前给易齐看病的常太医。
常太医医术极好,尤擅妇科。
医术太好……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易楚心头几个翻滚,慢慢伸出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宫女倒是回过神来,很有眼色地搭上了一块薄纱。
常太医跪在椅子旁边,右手三指轻轻扣在易楚腕间,神情专注。
易楚屏住气息,微闭了下眼,颤抖着声音道:“适才腹中痛得厉害,针扎刀搅般,可是胎儿有何不妥?”
常太医侧目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可怜,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一双杏目如山涧泉水般清澈,莹莹蕴着泪珠,满是哀求之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杜夫人是会医术的,理应知道自己身子的状况。
常太医垂眸,又探了下脉,开口,“脉息时续时断,时缓时急,紊乱无序,似是动了胎气……”
易楚松口气,声音却愈加急切,“我的孩子呢,他怎么样?”
太后也关切地问:“胎儿如何?”
常太医起身,又扫一眼易楚,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对太后道:“如果悉心调养,当是无碍……”
“不!我的孩子不会有事!”不等他说完,易楚已尖叫起来,身子前倾软倒在地上,双手抓住了常太医的衣襟,“太医,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求求你……”
“杜夫人……”常太医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只扯住自己的衣襟,惶惶地说:“杜夫人快起来,切不可如此激动,于胎儿无益。”
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易楚。
太后叹一声,道:“太医开方子吧。”
又有宫女取来纸笔,铺在桌面上。
常太医考虑再三,开了保胎的方子,“每日一剂,先吃三天,等我把过脉再斟酌着增减。”
太后看了看方子,交给宫女,“照方子抓药,先煎一剂来。”
易楚流着泪,喃喃低语,“不可能,不会的,我的孩子怎么会有事?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到了这里也好好的,既没吃点心,也没喝茶水,怎么会动了胎气,怎么会动了胎气?”哀怨无助的目光轻轻移到太后脸上。
太后也是不解,问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常太医皱着眉头,突然面色一凛,“是麝香,屋里有麝香的气味,”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屋角的香炉,凑上前深吸口气,又摇摇头。
顾琛轻声道:“太后娘娘素日礼佛,只用檀香,从不用麝。”
常太医点点头,没错,香炉里燃的确实是檀香。
可又是哪里来的麝香味儿?
正此时,门外传来女子的喊声,“出了什么事,我家夫人怎么了?让我进去看看。”
是冬雪。
有人拦住了她,低声劝说着什么。
太后沉了脸,“谁在外头吵闹,还不拉下去?”
易楚连忙道:“是我的婢女,请太后开恩让她进来,她带着衣服。”
太后扫一眼她湿了半边的裙子,冲宫女点点头。
宫女开了门,冬雪一个箭步窜到易楚身边,不迭声地问:“夫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易楚虚弱地说:“快帮我把裙子换下来。”
冬雪这才发现她的裙子湿了,正要扶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嚷道:“怎么这么浓的香味?”
这一嚷,屋里的人尽都听到了。
常太医急步过来,点点头,“没错,是麝香,夫人有孕在身,哪能用重的麝香?”
太后也起身走到易楚身边,目光凛然地盯着冬雪看了眼,突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怎么当差的?”
冬雪冷不防捱这一下,半边脸都肿了,连忙跪下,“娘娘明鉴,我家夫人原本就不太爱用香料,自打有了身子,不管是屋子还是衣服都没用过熏香……这裙子,这裙子早上穿时还没有这个味儿,请娘娘明察。”
易楚也有气无力地说:“娘娘,不管她的事,先前这裙子确实没香味儿。”
太后恍若不曾听到,冷声对宫女道:“你们侍候杜夫人歇息。”
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易楚走到旁边的暖阁换下了身上的裙子,好在裙子沾上的茶水并不多,里头的膝裤只略略湿了点,并无大碍。
宫女又伺候易楚穿上了另外一条裙子,轻声道:“夫人身子不易走动,先在这儿歇息片刻,药一会就好,喝完药再请太医把把脉。”
易楚顺从地点点头,“有劳姑姑了。”
宫女服侍易楚躺下,在她身上盖了床薄被,留一人守在屋里,另一人抱着换下来的裙子仍然回了偏殿。
常太医盯着裙子看了看,手指在茶水润湿的地方摩挲几下,放在鼻端闻了闻,躬身对太后道:“是丝线用混了麝香的青紫木汁浸泡过,青紫木能锁住香气经年不散,只是与茶水其性自解,麝香才显露出来。”顿一顿,又道,“杜夫人此次虽是凶险却也算侥幸,只要保养得宜,胎儿并无大碍,倘若不觉,被麝香日浸月染,一朝发作,轻则胎儿不保,重则母子双亡。”
“太医言过其实了,”太后拿起适才放在案前的佛珠,轻声地说。
一件裙子一季最多穿两次,加起来超不过三五天,能有多大的危害?
况且,时已初冬,谁还会穿这么单薄的料子?
太后猛然想到了什么,手指极快地拨弄着佛珠。
盛怒的时候,太后会用数佛珠来纾解。
顾琛看得心惊肉跳,心中忐忑不已,太后因何动怒,是因为常太医还是易楚?
不自主地为易楚捏了把汗。
屋子里静悄悄的。
常太医仍是躬身立在当间,冬雪仍是跪在原处,赵十七也仍旧在旁边的角落冷眼旁观,几个宫女肃穆地站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顾琛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后手中的佛珠,一瞬不瞬。
佛珠由快到慢,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太后睁开眼,冷声问道:“这裙子打哪儿来的?”
冬雪匍匐着,跪行到太后脚前,低声道:“四月间夫人找人做的,后来不小心划破了就收进衣柜里。八月初,文定伯府的陈六姑娘想用它做个样子,又应允帮着修补好,夫人就交给了陈六姑娘。九月中,陈姑娘将裙子还了回来,因天气渐冷,夫人一直都没穿……后来知道要进宫,因先前的衣衫腰身都瘦了,自打有孕,夫人极看重孩子,基本不曾出门,也便没有裁制新衣,只改了几件先前的家常旧衫……夫人就寻出这件来……却不知为何沾染了麝香?”
太后目光闪了闪,许久没有作声。
这番话不是没有漏洞,单就衣服而言,从易楚递牌子到得到懿旨,其中隔了三天,三天的工夫足能裁出一件新衣。
况且,她既然想着要进宫,怎么事到临头才发现没有衣衫可穿?
不外乎是她故意穿了这条裙子将事情引到她面前来而已。
可她看重孩子是真,陈芙帮她修补裙子也是真,中秋宫宴时,陈夫人曾经提起过……
太后叹口气,又问:“那处是陈姑娘修补的?”
冬雪伸手指了指裙摆处的水草纹,“这儿原先是破了的,陈姑娘手巧,绣了这几道纹路,倒是根本看不出来了。”
那几处,正是适才茶水洇湿的地方。
太后心里有了数,侧头看向宫女,“把针线局的掌事太监叫来。”
过了足足半刻钟,一个肠满脑肥的胖太监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因是赶得及,有汗水顺着他肥硕的脸颊滑下来。
他也顾不得擦,迎头朝着太后就跪了下去,“奴才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地“嗯”一声,示意宫女把裙子拿过来,“这丝线是哪里产的?”
玉生烟的料子上,绣着莲花、游鱼以及数条随着水波荡漾的水草。
单看料子与绣工,便知道这裙子并非常人所有。
胖太监不敢碰触,就着宫女的手,细细盯了眼丝线,又让移到有阳光处看了看,才答道:“回禀太后,是今秋江南才贡上的丝线,叫做天青丝……”
太后完全明白了,颓然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秋天才进贡的丝线,如何到了陈六姑娘手里,这还用问吗?
敢情杜夫人什么都明白,特地找她来撑腰的。
这腰是撑还是不撑?
**
慈宁宫的这番闹腾没费多大工夫就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正翻着礼部呈上来的秀女名册,听闻此事只是稍顿了下就抛在了脑后。
这件事,即便太后知道了幕后之人是她又如何?
杜夫人不过是一介平民,既无家世又无背景,而她身为皇后,堂兄掌管着五军营为皇上登基立了大功,父亲文定伯在士子间名声颇佳,为皇上笼络了不少文人。
皇上登基未满一年,根基不稳,太后怎可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而开罪于她?
就算杜仲手握重兵是不世出的将才,就算他与夫人鹣鲽情深,她相信,只要杜夫人一死,不出三年,杜仲定会另娶新人。
阿芙品貌都在杜夫人之上,配杜仲绰绰有余。
至于孩子,子嗣固然重要,可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
娶了阿芙,还不照样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而且,能得文定伯府的支持,杜仲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故而,皇后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觉得遗憾,为什么杜夫人没有一死了之,倘若她死了,一切都好办了吧。
到时候,在外有杜仲,在内有堂兄,而朝堂之上父亲的拥趸者不少,这大好河山岂不尽数掌握在陈家人手里?
只可惜啊,杜夫人没死,她为什么不死?
147|惩罚
这边皇后在盘算着下次务必要了易楚的命,那边吴峰也得知了慈宁宫发生的事。
吴峰在锦衣卫待了七八年,经常出没在宫廷里,自然也有私下相熟的太监。
只是,他知道得远没有皇后那般详细,只听说易楚动了胎气,请了常太医前去诊脉,至今不曾出宫。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孩子能不能保住,太监没有亲见,也不敢乱说。
吴峰倒抽一口凉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杜仲对易楚的情意,皇后娘娘看不出,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无情,其实是他的情都用在了一人身上,所以没有多余的情意顾及他人。
杜仲便是如此,所以许多人都知道他的不在乎,对金银财宝不在乎,对功勋业绩不在乎,对女人更是不在乎。
岂不知,他在乎的唯有易楚一人而已。
易楚若出了事,杜仲会怎样做。
吴峰想不出来,却明白地知道,杜仲绝不会善罢甘休。
吴峰不敢耽搁,一面让太监继续往慈宁宫打听,一面找了个可信的兵士,偷偷知会了俞桦。
俞桦闻言心凉了半截,恨不得直冲进慈宁宫问个清楚明白。可多年颠沛动荡的生活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略略思索片刻,到附近铺子里借来纸笔匆匆写了张短笺让护院送给林槐。
林槐做了两件事,一是将短笺用绣眼鸟发向了宣府,另外让人到晓望街接易郎中。
此时,暖阁里的易楚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她算计了太后,依太后的精明,稍捉摸就会想出来。没有人愿意被人算计,何况是万人之上的太后。
可易楚又不得不这么做。
这次是因为她鼻子灵,侥幸逃过一劫,倘若下次皇后不是在衣衫上下毒而是直接在饮食里下毒呢?
或者换成无色无味的药物?
或者不是借陈芙的手,而是直接宣她到坤宁宫?
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死去的法子太多了。
而皇后与她,孰轻孰重,不用想都知道。她便是平白无故地死在坤宁宫,谁还敢让皇后给她偿命?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易楚性子虽好,可也不是伸着脖子任人宰割的主儿。
能制裁皇后的只有嘉德帝跟太后,她一个内宅女子见不到嘉德帝的面儿,唯有把主意打到太后头上。
易楚唯一能依仗的是嘉德帝对杜仲的看重和太后对皇后的不喜。
杜仲曾说过,嘉德帝登基以来,皇后甚是得意,连带着文定伯陈家都狂妄得不行,反之太后却越发低调,太后娘家兄长仍是做着生意并没有谋求一官半职,太后娘家侄子,论起来也是嘉德帝的表兄,还是在清河县当县丞,没有因此而升迁。
太后娘家的本分越发衬托出陈家的居功自傲。
太后接赵十七进宫作伴,意在抬举平凉侯打压陈家,而嘉德帝也有意无意地默许了这种行为,甚至有两次还特地到慈宁宫与赵十七一同用了午膳。
借着这次的事情,太后无疑又有了压制皇后的把柄。
说起来应该是双方都能够得利,可是君心难测,太后的心思同样令人无法揣测。
正当易楚坐卧难宁时,宫女送来了煎好的汤药。
易楚闻了闻,知道是寻常的安胎药,却不知为何,常太医不但没用甘草,反而额外加了丁点儿黄连。
因冬雪还在偏殿,易楚不愿麻烦宫女侍候,自己端起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满嘴的苦涩,一直苦到了心里。
易楚咬牙喝完,放下碗,泪水不自主地滑下来,湿了满脸。
宫女惶然地问:“夫人……可是觉得不舒服?”
易楚摇摇头,只是流泪。而眼泪像是无穷尽似的,怎么停也停不下来。
宫女慌了,急切地说:“夫人且忍耐片刻,我去请太医过来。”说罢提着裙角飞一般小跑了出去。
很快地,常太医拎着从不离手的药箱从偏殿过来,瞧见默默哭泣的易楚,脸色似乎更沉了些。
宫女托起易楚的手放在床边,又搭了条丝帕。
常太医就势把了脉,冷声道:“夫人切莫太过悲戚,对胎儿不利。”声音里带了很大的怒气。
易楚抬眸,清清楚楚地看到常太医眸中的不满,瞬时明白过来。
但凡行医者,最恨的就是不遵医嘱,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的人。
以前在济世堂,常听到易郎中苦口婆心地劝,“你这病症,要是听我的好好吃上三剂药,休息几天就能好利索,你看你蹉跎这几天,不但没好,反而又重了。”
现如今常太医对她,恐怕也是这种心态吧。
易楚完全能了解这种感受,忙拭了泪,低声道:“多谢太医,我受教了。”
趁着常太医去给易楚诊脉,赵十七起身告辞,“娘娘今日不得空闲,我就不在这里裹乱了,改天再来陪娘娘说话。”
太后凝神看了赵十七两眼,颓然挥挥手,“去吧。”待赵十七离开,“哐当”一声将手里的佛珠串儿拍在桌子上,恨恨地说:“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玩意儿。”
声音很大,屋里侍候的宫女都胆怯地低了头,肃然而立。
顾琛上前抬起太后的手揉了揉,“娘娘仔细手疼,为这些人生气不值当,别气坏了身子。”
他明白,太后这次的怒气纯粹是因为赵十七。
赵十七这人,说她傻吧,着实是委屈了她,以前她为了讨好皇后不惜给皇后当枪使,处处针对易楚,真不是傻到没边儿的。
可要说她聪明,却是糟蹋了“聪明”这两个字。
跟在太后身边这许多日子,她多少也应该知道太后是个心善的,而且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孩子,太后平常没少遗憾宫里就缺个承欢膝下的孙儿。
易楚出了事,不管真假,赵十七于情于理都应该上前问候几句,可她却好,自始至终都站得远远的。说是漠视,一双眼却紧盯着现场的一举一动毫不放松。
尤其临告别时,她眼里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猜也猜得出,赵十七着急回家把这出戏将给平凉侯听。
从太后开始抬举赵十七,平凉侯就猜出嘉德帝对皇后隐约有了不满,再加上赵十七必定要进宫的,跟皇后必然要成两立之势。平凉侯一直惦记着能抓住陈家的把柄在嘉德帝面前上点眼药,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又为赵十七在宫里铺路。
这次的事情无疑就是个很好的由头。
赵十七太着急回家了,以致于脑子里根本没想到易楚,连句面子上的关心话都没有。
如此的寡情凉薄岂不叫太后心寒?
想必太后也不会再有多少真心放在赵十七身上了。
顾琛默默揣测着,手里却不闲着,将太后茶盅的凉茶倒掉,重新换过了新茶。
太后浅浅地啜两口,收敛了胸中的怒气,沉声问道:“小德子,你怎么看?”
问题问得无边无际,也不知是问易楚,还是皇后,或者是赵十七。
顾琛略思索,聪明地避开了方才的事,回答道:“……奴才觉得古话说得有道理,齐大非偶,先前就听说过不少人议论杜夫人。”
竟然说起五月末,易楚首次进宫时闹出的风波。
太后愣一下,也想起在京都贵妇间流传的话,不过是新任的杜总兵夫人如何地上不得台面,分不清冻顶乌龙,还有宫宴摆的菜有一大半叫不出名字等等,都是当笑话传的。
话头的缘起就在赵十七身上。
太后目光又沉了沉,“……论起姻缘来,虽说门当户对好,可要是两人有情有意的,照样过得舒心……齐大非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像当年,她不过是五品官员的女儿却嫁到皇家,不也受过别人的非议。
甚至就连她走路步子快,都有人说她行为不端庄,不符合皇家礼仪。
而杜夫人出身市井,情况比她当年更凄惶吧?
转念间,对易楚算计自己的行为有了些许谅解之意。
常太医诊过脉后回来禀报,“杜夫人用了药后脉相有所好转,只是她情绪悲苦,心绪不宁……若长期下去,下官实不敢保……这几日还当卧床静养才好。”
不管是保胎还是养病,最忌讳的就是心情抑郁不得舒展。
这么浅显的道理,太后自然也知道,微微颌首道:“你先去吧,好好再斟酌几副方子。”
常太医应诺,提了药箱离开。
太后随后起身,也不喊人,径自往外走,顾琛急忙对宫女使个眼色跟了上去。
却是往暖阁的方向去,顾琛紧走几步,上前撩了帘子。
听过常太医的话,易楚知道自己实不该太过愁闷,心情已平静了许多,正要起身下地。
见太后进来,易楚顾不得鞋子未曾穿好,当头跪了下去,咬着唇道:“臣妇惊扰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太后见她眼圈红红的,神情却是倔强,宽恕的心又加了几分,面上却是不显,仍冷着脸道:“既已知罪,就罚你闭门思过半年,好好抄几卷心经。”
易楚头重重地嗑在地上,应了声,“是。”
太后叹一声,仍是冷冷清清地说,“起来吧。”
宫女眼疾手快地将易楚扶了起来。
太后再也无话,转身走了。
易楚对宫女道:“劳烦姑姑照顾我,还请把我的丫鬟叫过来吧。”
冬雪仍在偏殿跪着,没人叫她起,她也不敢擅自起来,直觉得双腿酸麻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才见到一个宫女过来,细声细气地说:“杜夫人叫你。”
“谢谢姑姑,”冬雪一喜,想站起来却是不能,堪堪摔在地上。
宫女知道是跪得久了,上前帮她揉了揉膝盖,冬雪趁机将事先备好的荷包塞了一个过去。
宫女笑笑,“适才夫人已经赏过了。”却没推辞,仍然袖了起来。
揉了片刻,冬雪才感觉双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宫女一瘸一拐地走到偏殿。
顾琛送走太后后又转了回来,正吩咐蜡梅,“唤软轿停在门口,好生扶着杜夫人,若有个差池,太后饶不了你。”
易楚看着顾琛直觉得眼泪突突地又往外涌,好容易压下去,尽量平静地说:“多谢德公公。”
顾琛冷声叮嘱道:“夫人好生在府里思过,切不可再有下次了……太后没下旨,就不要出来走动。”
易楚回答:“臣妇谨遵太后口谕,还请公公代我谢过太后教诲。”
她心里明白,这次太后是放过她的算计之罪了,让她闭门思过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让她好好在府里养胎,等过了半年,孩子差不多就该出生了。
顾琛在头前带路,蜡梅扶着易楚走在中间,冬雪腿脚仍不得力,跌跌撞撞地后面跟着。
见左右无人,易楚慢了步子,低声道:“胡玫成亲了……”
148|无题
顾琛身形顿一顿,声音也放得很低,“我听说了……上个月出宫给姐上坟,看到那两人了……跪在姐坟前哭。我没见他们……既然老天都肯给她一条出路,任她去吧。”
易楚沉默片刻,只听顾琛又道:“炜哥儿也老大不小了,该学着读书认几个字字,乡下没有好的先生,开了春我让我娘带他回城里住。”
易楚道:“我找人把先前的屋子收拾收拾?”
“不用了,”顾琛婉拒,“那里……没法住了,想在国子监那边另外买处宅子。阿楚姐,我想求你帮个忙。”
这话说得太郑重其事了。
按两家的交情,天大的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况顾琛先后帮过易楚不少忙。
易楚慌忙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顾琛似是很为难,默了默才道:“帮我哥找个人吧……”
找个人?
应该是娶房妻室吧?
顾大哥生下来脑子不好,长这么大心性还跟个孩童般,说哭就哭,说闹就闹……这样的人要娶媳妇何尝容易。
顾琛低低地解释:“我想让炜哥儿科举,我娘年岁大了,家里没个女人操持着不行……不要勉强别人,我想总有些家境艰难的女人或者愿意,不求其他,只要能帮扶我娘洗衣做饭过日子就行……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就……再好不过。”
他想让顾炜科考举业,可是,即便顾炜能考中进士,有个在后宫当太监的兄长,他的仕途也不会平坦。
顾琛该不会是……
易楚悚然心惊,低喊道:“阿琛……你别乱来。”
顾琛笑笑,“阿楚姐,别担心,总还有好几年的工夫,或许以后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说话间,几人已走出慈宁宫,正午的暖阳照射下来,温柔地笼在每个人身上。
易楚抬眼看着顾琛,曾几何时,那个围绕着医馆打杂的孩童已长成了容颜清秀的少年,比她还足足高出半个头。
可身材仍是瘦削,双眼闪着难懂的眸光,只有落在她脸上时,才蕴出丝丝的笑意。
易楚忍不住心酸,顾琛却笑了。
阿楚姐还是晓望街的阿楚姐,真好!
**
俞桦背着手不断地绕着圈子,心急如焚。
都已经正午了,怎么还不出来,吴峰也没有信儿递出来。
夫人到底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该托人进去打听一下?
俞桦打定主意,正要向宫门走,就看到里面抬出来一顶软轿,旁边穿着杏红色比甲月白罗裙的不正是冬雪?
俞桦扬鞭一甩,赶着马车走了过去。
易楚已下了轿,披着大红斗篷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半点端倪。
俞桦心头松了松,掏出荷包打点了轿旁的陆公公,才沉声问道:“夫人可安好?”
在宫门口易楚不好多言,只淡淡地“嗯”了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俞桦不忙着赶车,先吩咐护院回去报信,让厨房准备午饭,才跳上车,稳稳地扬起了鞭子。
车里的茶仍是温的,想必中间俞桦换过热水。
易楚长长地喝了两大口,又倒了一杯给冬雪,“你受苦了,我看看你的腿。”
“我没事,就是有点麻。”
易楚不放心,仍是让她掀开裤腿仔细看了看。膝盖处一片青紫,有几处已经沁出血丝来。易楚伸手一边按一边问,“疼不疼?这儿呢,只是麻还是麻中带了疼?”
冬雪一一答着。
按过几处,易楚舒口气,“好在没伤了筋骨,回去后用热水敷一敷,我给你几贴膏药,这几天什么都别干了,好生养着,别落下病根来,等上了年岁有你受的。”
冬雪知道轻重,急急地答应了。
俞桦赶车赶得飞快,却又极稳当,不多会儿就到了信义伯府。林槐与易郎中已得了信儿,都在门口等着。
易郎中很是心急,见马车停下,顾不上避讳直接上了车替易楚把脉。
易楚又惊又喜,又是哭笑不得,连声解释,“我没事的,爹,真的没事。”
易郎中不听她,仔细地诊了脉,才放心,半是嗔半是怒地说:“你呀,以后别像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累得别人跟着担心。”
易楚心里有愧,腆着脸问道:“外祖母与母亲跟着担心了?”
易郎中摇头,“没有,他们悄悄跟我说的,没当着你外祖母的面儿提。”
“那就好,”易楚讨好地笑笑,问道:“爹几时来的,等很久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早一个时辰就到了,他们急三火四地让我来……”摇头下了马车。
俞桦已将脚凳摆放好,易楚扶着冬雪的手踩了脚凳下来,瞧见门口等候的众人,心里确实有些愧疚。
可这事事先又不能对俞桦他们说,要是说了,他们定然不会同意,或者还会惊动杜仲。
她不想让杜仲跟着担心。
折腾一上午,易楚着实有些累,吃过午饭就昏沉沉地睡了。
冬雪却捞不着歇息,被俞桦叫到外院议事厅审问。因没得到易楚的吩咐,冬雪本不敢说,可俞桦跟林槐都是军营里待过审过细作的,对付冬雪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细细地分析了利害,还不曾用到武力,冬雪就后怕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放冬雪回去歇息后,俞桦没有片刻耽误,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写下送了出去。
此时,不过未初时分,易楚在翰如院睡得正香。
坤宁宫里,刻着繁复精致的缠枝梅的拔步床上,皇后娘娘睡得也正香。
慈宁宫里,檀香袅袅,在这淡淡香气中,太后也在歇晌。
可离着积水潭不远处的一座占地颇广宅院里,有几人正凑在一起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什么。
不多时,几人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从雄伟的黑漆大门走出来,有的去了酒楼,有的去了茶馆,还有一个“唰”地从腰间掏出把象牙骨的扇子,摇摇晃晃地进了京都极富盛名的青楼。
薄暮时分,年青的嘉德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唤道:“来人。”
在墙角几乎已经站成木头人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过来,“皇上?”
嘉德帝指了指面前批阅好的奏章,“送到司礼监去。”
太监诺一声,双手抱着走了出去。
奏章一撤走,另有太监上前端了茶过来,接着外头侍立的高太监也蹑手蹑脚地进来,“皇上,太后那边的德公公来过,说太后请您得闲的时候过去趟。”
嘉德帝很勤政,下了早朝要么召大臣议事,要么就是在御书房批奏折。批奏折时他要求绝对安静,不许任何人打扰,未经招呼连换茶倒水都不行。
只有当太监抱了批阅的奏折出去,众人就明白这是皇上理完事了。
于是该倒茶的上来倒茶,该回事的过来回事。
听了高太监回禀,嘉德帝挑了挑眉毛笑道:“晚膳就摆在慈宁宫,朕陪母后用膳。”
高太监“诺”一声,招呼旁边专管跑腿传话的小太监,“去,皇上说了,晚膳在慈宁宫用。”
立刻有两名小太监站出来,一个跑去慈宁宫传话,另一个则到御膳房传话。
嘉德帝赶往慈宁宫时,太后刚念完两遍《金刚经》,从偏殿隔壁的小佛堂里出来。顾琛迎上前虚虚地托着太后的腕,小声道:“今晚皇上要过来陪娘娘用膳,我已吩咐御膳房用天麻煨着鹅掌了,还有一刻钟就得。”
天麻能活血祛湿,对时常久坐的嘉德帝来说大有裨益。而天麻煨鹅掌这道菜极费火候,没有一两个时辰出不来味道。
顾琛说还有一刻钟就得,说明他已猜到嘉德帝会来慈宁宫了。
倒真是个机灵的孩子。
太后赞赏地拍了拍顾琛的手,想起常太医来得比往日快,问道:“常太医是你让人叫来的?”
顾琛忙垂手请罪,“奴才是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让杜夫人在慈宁宫出事,所以就自作主张。”
太后笑道:“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是觉得当时宫女们都慌了手脚,你还能考虑得这么周全,不容易。”
顾琛也跟着笑,“是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越发欢喜,抬眸就瞧见神采飞扬的嘉德帝阔步而入。
顾琛忙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礼。
嘉德帝不予理睬,携了太后的手,问道:“母后这么欢喜,有什么好事儿?”语调轻快,笑容满面,显然心情也是极好。
太后便笑着反问道:“皇儿有什么好事儿?”
“有三件,”嘉德帝扶太后在铺着墨绿色椅袱的官帽椅上坐下,自己在近旁也坐了,“头一件,今年江南粮米大丰收,比往年多了两成。”
粮食丰收是大好事,太后了然地点点头,听着嘉德帝继续说第二件。
“第二件是数日前黔地发生了地动,却无一人伤亡,只倒塌了数十间民房,朕已下旨着官员尽快地协助百姓赶在上冻前把房屋建造起来。”
地动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没人伤亡却是天大的喜事。
嘉德帝是越过了父辈,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不满一年,最怕的就是出现天灾*。写罪己诏书尚是小事,就怕被有心人利用,动摇皇位。
如今粮米既得丰收,地动又无人伤亡,岂不正说明嘉德帝就是上天认定的真龙天子,故而才能使得万晋国国泰民安逢凶化吉。
太后也不由微笑,“是好事,确实是大好事,那第三件呢?”
嘉德帝微微一笑,“武云飞与杜仲联名上了折子,已在晋北设立三十六处驻防所,如此两人互为臂膀相互扶持,可保京师无忧。有如此稳定的后防,我万晋王朝何愁不强不富?朕方才还想,要给两人何种赏赐。”
太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皇儿惦记着给人赏赐,岂不知那没眼力的儿媳妇已经拖了皇儿的后腿。
清清嗓子,正要说说上午发生的事儿,忽见顾琛倾身上前,悄声问道:“晚饭已经送过来了,这就摆上?”
太后看看心情愉悦的嘉德帝,终不忍在这当头泼冷水,心道:难得皇儿高兴,先安安生生用了晚饭再说。
一顿饭,母慈子孝,加上桌子上摆得都是嘉德帝爱吃的菜肴,嘉德帝胃口大开,倒比往常多用了半碗碧粳饭。
饭后,用茶水漱口,又略略吃了两块秋梨,太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今儿上午,杜总兵夫人进宫来见了哀家……”
149|归京
嘉德帝饶有兴致地问:“杜仲去宣府前曾提到杜夫人有了身孕,她不在家里养胎,怎么想起来见母后?”
太后掂起银叉,叉了块梨递给嘉德帝,慢慢将上午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嘉德帝先头还带着笑,接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到最后只剩下怒意,一把将银叉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当啷作响,“真是大胆,竟敢以下犯上,”顿一顿,又骂,“无知蠢妇!”
顾琛身子颤了颤,借着挑烛芯掩饰住了。他听得清楚,“以下犯上”这句很明显是斥责易楚的,而后一句,或者是或者不是。
顺次地将四盏宫灯的烛芯一一挑过,屋里明显亮了许多。
太后扫一眼烛光辉映下儿子俊朗又不失威严的脸,慢慢地说:“犯上的我已经责罚过了……从大义上说,国重于家,可俗话说得好,保家卫国,家在前国在后,小家安宁了,将领才能心无挂虑地冲锋陷阵,倘若家宅不安宁,前方的战士也不得安心……”复叉起一块梨,小声地嚼了,“当时十七也在,这个时辰,恐怕该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皇儿看着处理吧,我读两卷经书就安置……现今天凉了,也短了,夜里让人点了火盆,别熬夜太久伤了身子。”
这是下逐客令了。
嘉德帝站起身,脸上已散了怒气,也是悉心地嘱咐,“母后也是,天冷多加几件衣裳。”转头对旁边的宫女道,“都用心伺候着,否则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齐齐应着,“是。”
出了慈宁宫,迎面寒风扑来,嘉德帝不自主地打个寒颤,脑子清冽了许多。
高太监忙抖开明黄色的锦缎斗篷给他披上,陪着小心问:“皇上今儿歇在哪儿?”
嘉德帝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凌乱的树杈遮挡处,一弯新月冷清清地挂在天际,星星倒是繁盛,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除了皇后外,嘉德帝以前尚有两个妾室,进宫后都是美人的位分。
虽然皇后日渐不讨喜,嘉德帝还是能够理解,毕竟刚到二十就成为一国之母,行事张扬点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宠妾灭妻是乱家之源,皇后怎么说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该给她应有的尊重。
他尊重她,其他人才会敬服她。
故而嘉德帝每月固定在妾室屋里各待两天,其余日子不是歇在御书房就是歇在坤宁宫。
今天不知为何,嘉德帝突然不想去坤宁宫了,可又不想独自待着,思索片刻便道:“去咸福宫。”
咸福宫住着的就是陈、冯两位美人,因她们位分低,没有资格住主殿,便分别住在东西两个偏殿。
咸福宫离慈宁宫不算近,高太监本想叫了车辇来,可嘉德帝扭头便走,高太监只得打着灯笼小跑着跟上。
嘉德帝年富力强,大长腿迈着,不过一刻钟就到了咸福宫。
两个偏殿灯都亮着,显然两位美人都没入睡。
嘉德帝略思索,走进冯美人所在的西殿。
冯美人刚梳洗过,穿了半旧的月白色中衣,披散着尚未干透的墨发凑在灯前练字。
屋内并没有宫女伺候,她写了一页觉得不甚满意,懊恼地团了扔在地上打算重写一张,偏偏墨有点干涩,她便续了水,亲自动手研磨,手底动作大了些,有两滴墨从砚台里溅出来,雪白的澄心纸上便多了两个大黑点。
冯美人懊恼地抱怨一句,就听门口有轻笑声传来,转头一瞧,竟是身着深紫色常服的嘉德帝。
也不知何时来的,她竟丝毫没听见动静,也没前去迎驾。
每月的十一与十二是冯美人侍寝的日子,这两年下来,嘉德帝从没错过日子。
今儿才初五,他怎地会来?
冯美人心有点慌,忙下了炕寻摸鞋子,慌乱中却是左右穿反了,一时羞窘得手足无措。
嘉德帝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心头微动,上前携了她的手,柔声问道:“卿卿在写什么?”一面附身将地上的纸团展开,见是个“寿”字。
冯美人满脸通红,顾不得规矩伸手抢了,藏在身后,“皇上别看,实在拿不出手。”随即,想起此举实在无礼,又磕磕巴巴地解释,“过了年五月中是太后生辰,妾想绣幅百寿图以作贺礼,可总是写不好。”
说着,将以前写的数十张纸拿出来,一一摆在炕边,“已经写了三十六个了,今天想写个草篆。”
嘉德帝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朕教你。”脱了鞋上炕,把着冯美人的手,细细地写了个“寿”字。
冯美人赞叹片刻,偏着头问:“妾写不来,便用皇上这个做样子好不好?”
两人离得近,嘉德帝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莹白如玉的脸上细细的绒毛,又闻到她发间幽幽暗香,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火“嗖”地窜上来。
嘉德帝一把抱起冯美人,连鞋顾不上穿,抱到了次间的拔步床上。
中衣、罗裙纠缠着深紫色的长袍落在地上,姜黄色的帐幕悄悄垂下来,由缓而急,伴随着床板的吱呀声,搅热了满室的空气。
寅正时分,心满意足的嘉德帝准时睁开眼,瞧瞧身边仍睡着的冯美人,回味无穷地笑了笑。
从十六岁开始懂人事到现在,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到男女这档子事确实是颇有乐趣,虽然折腾了好几次,可仍是有点意犹未尽,要是再来一次就好了。
不由得侧头亲了亲冯美人白嫩的肩头。
冯美人身子困倦到不行,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被嘉德帝一亲,立时便醒了。
高太监在外间等着,听到里面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温热的干净衣衫放在了床头,又悄声问:“皇上,早膳摆在何处?”
嘉德帝不假思索地说:“就摆在这里。”
高太监应一声,抱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将夹杂在里面的荷包玉佩找出来放到旁边矮几上,衣服则抱了出去。
冯美人胡乱地披了衣衫先伺候嘉德帝穿衣。
嘉德帝瞧着她酡红的面颊想起昨夜的酣畅,略思索,柔声道:“你长兄仍在五城兵马司任职?”
“是,”冯美人回答,“在北城,任副指挥使。”
是个从六品的官儿。
“以后让他去五军营经历司,那儿还缺个经历。”嘉德帝伸展着双臂,让冯美人帮他系玉佩。
经历司经历是从五品官员,这相当于连升了两级。
冯美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地。
“还不谢恩?”嘉德帝好笑地斜睨着她,却不等她跪下已托起她的臂,低声道,“磕头就免了,今儿夜里好好伺候朕。”
冯美人脸“唰”地红了,闪身躲进了净房,嘉德帝愉悦地“哈哈”大笑。
吃过饭时辰尚早,嘉德帝不忙往太和殿,先到了乾清宫。
今儿轮到吴锋当早值,正在乾清宫外溜达,瞧见嘉德帝先行了礼,跟在嘉德帝身后进了书房,悄声禀告,“杜总兵一早就等在城外,请求进城。”
“胡闹!”嘉德帝一拍书案,怒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无诏进京,打量着朕不敢治他死罪?”
吴峰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臣自愿请旨,带兵捉拿杜……杜仲入狱。”
嘉德帝又拍桌子,“胡闹!”
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怒气冲冲地往太和殿走。
吴峰跟高太监面面相觑,紧随着跟了上去。
卯正准时早朝。
例话说罢,监察御史杨青手持象牙笏出列,“臣有事启奏……文定伯纵容子侄于闹事罔顾百姓性命,强抢民女逼死人命,又召集士子妄谈国事……”
罔顾百姓性命说得是文定伯的侄子,在五军营任职的陈峰六月时在大街上纵马,不小心撞倒一个卖西瓜的摊贩。
两筐西瓜被糟蹋了大半。
这种事在贵胄子弟中极常见,有心的,随手扔下块碎银作为补偿,没心的撒腿就走了。
可巧的是,卖西瓜摊贩本就有病,加上天气热,看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西瓜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当即晕了过去,回到家没两天竟然撒手西去了。
陈峰根本不知道这事,当然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最多赔几两银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杨青从哪里打听到了,事隔四个月竟然把旧账翻出来了。
强抢民女是说文定伯的表外甥,因表舅当了国丈爷,自己也跟着抖起来,动辄自称国舅,原先就有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妇女的恶习,如今更是无所顾忌,因见街头豆腐张的女儿长得漂亮,找人强抢了回家给糟蹋了。
豆腐张惧怕表外甥的势力本不敢声张,加上得了二十两银子,也就认了此事。
谁知道昨儿傍晚,有人找上门三言两语挑唆着女儿悬梁自尽,又鼓动豆腐张到顺天府告表外甥。
至于第三条,文定伯爱招揽文人士子,朝中大臣没有不知道的。文人多爱呈口舌之利,两三杯白酒下肚,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自己都不记得。
就这样被人抓了把柄。
杨青话音刚落,又有人站出来,是兵部侍郎邱盛。
邱盛是青州人,说话一口山东腔,“说到文定伯,俺想说件事,昨天在慈宁宫,听说信义伯夫人因文定伯家姑娘送的裙子有毒而动了胎气,险些一尸两命。”
有人打断他的话,“慈宁宫发生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邱盛大大咧咧地说:“你管俺怎么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俺就是心里不服,信义伯带着兵戍守边关,他老婆孩子在京都被人欺负,这事要是没有个说法,俺绝对不服。大伙都说说,没有这样的事儿,俺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要是俺家娘们被人欺负了,俺铁定回来给她仗腰子。”
朝臣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邱盛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有的说平凉侯御下也不严厉,前阵子还强买别人店铺。
两拨人马唇枪舌剑,骂得不亦乐乎。
而其中的武将虽大多保持沉默,可脸色都不太好。以人度己,他们肯定也不愿意自己出征在外,家宅却不安宁。
嘉德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将底下情势以及众人眼色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件事明摆着平凉侯是背后推手。
杨青身为监察御史,自诩身直影正不畏权贵,老早就看飞扬跋扈的文定伯不顺眼了,被人一挑唆,肯定冲在前面。而邱盛早在军营未发迹前跟随过平凉侯,是平凉侯一手提拔上来的,素来以平凉侯马首是瞻。
平凉侯眼下只是个闲散侯爷,没有差事自然就没有资格上朝,于是便安排了这两人向文定伯发难。
嘉德帝对文定伯也心存不满,可他刚登基不到一年,不能给人过河拆桥的印象,如此一来,谁还愿意为他所用?
况平凉侯搅在其中也不是出于忧国爱民之心,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
最好的方法就是各打二十大板,两方都惩戒一番以观后效。
想到此,嘉德帝冷声道:“是非曲直朕自会查问清楚,该罚的决不轻饶,退朝!”起身下了龙椅,沉着脸阔步走出。
走至乾清宫门口,眼角扫见旁边跟随的吴峰,嘉德帝脚步顿一顿,“宣杜仲进宫见朕……不用你,让别人去,你打听一下从昨天到现在信义伯府有什么动静。”
吴峰应着,一一吩咐给军士。
约莫小半个时辰,杜仲风尘仆仆地进来,一把摘下头上盔帽,跪在案前,“臣来请罪。”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嘉德帝冷笑,抓起面前茶盅劈头朝杜仲扔了过去,“为个内宅女子连军规都不顾了?”
150|打听
眼瞅着茶盅就要打上杜仲的脑门,吴峰不由为杜仲捏了把汗。
杜仲微微挪动一下,茶盅落在面前的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茶水溅上甲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皇上扔的杯子,他竟然敢躲?
吴峰的心又抽了抽。
杜仲却仍是一脸平静,“臣求娶时曾与拙荆有过约定,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臣听闻拙荆命在旦夕,特地回来践诺。”
“放屁,你听谁说的快死了?”嘉德帝一时语塞,恨恨地盯着他,怒气冲冲地说:“你的命能跟边关重镇比?杜子溪,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朕?”
杜仲唇角弯一弯,“宣府山高水远,臣看不到皇上……臣的心里有皇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呈上去。
纸上画着宣府辖区的布防,旁边还有备注,标记着负责各个布防点的官员。
“臣出发之前将宣府诸事均交托给张诚参将代管,钱铭参将足智多谋善于排兵布阵,高峻参将英勇善战敢于冲锋,有他们三人坐镇,定能护得京都安宁。”
嘉德帝盯着杜仲看了几眼,猛地站起身,“朕要看看你怎么个心里有朕。”撩起袍摆大步往外走。
杜仲紧跟着站起来,胡乱摸去甲胄上的水珠,朝吴峰使个眼色,两人一道跟了上去。
少顷,几人来到较武场,嘉德帝让人取来两张弓,一张递给杜仲,自己留了一张。有军士极有眼色地在百步开外竖起两支箭靶。
吴峰恍然,敢情嘉德帝是要比箭术。
嘉德帝先手,挺胸收腹张工搭箭,五支箭一支连着一支,支支命中红心。
军士恭维着欢呼,“皇上全中了,全中了。”
嘉德帝得意地笑笑。
杜仲拿起长箭,对着箭尖吹了口气,将五支箭顺次搭在弦上,一张弓,尽数射了出去。
军士小跑着上前,只看到草扎的箭靶上一个大洞,张大了嘴没有出声。
吴峰眼尖,已瞧出五支箭虽是同时发出,射到靶上时却先后有序,箭头连着箭尾自同一孔隙射出。
无论从准头还是力度上,都是杜仲赢了。
嘉德帝也看出这一点,喝道:“你就这样把朕放在心上?”冷着脸又取来三支箭,对准杜仲,“嗖”地拉开了弓,“朕给你三天时间回家,初八亥正前必须赶回宣府……还不快滚!”
杜仲一个箭步窜出老远,“臣谢皇上恩典。”
箭远远地落在他身后。
嘉德帝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将手里的弓一扔,对吴峰道:“走,回去。”
吴峰舒口气,小心地问:“那,杜总兵?”
嘉德帝淡淡地说:“罔顾军纪,朕岂能轻易饶他?”话虽如此,可脸上笑意犹存,完全不是先前发怒的样子。
吴峰暗暗地想,看来以后再跟皇上比箭,他也不想方设法让着皇上了。
嘉德帝确实不再生气了。
杜仲虽说是擅离职守,可他将宣府安排得妥妥当当,并且不遗余力地推荐下属。前天收到的奏折里,他也曾极力夸赞过手下的三个参将。
记得以前掌管宣府的万总兵就喜欢揽功,折子上从没出现过属下的名字。
有以前的总兵做对比,难怪杜仲很快就在宣府站住了脚。
而且,自己也能对低一级的将领有所了解,没准其中就有能独当一面的良将。
还令他高兴的是,杜仲对他的态度。
从杜仲在先帝身边的第一天,嘉德帝就认识他了。
彼时他是锦衣卫的辛大人,每天带着银质面具,对跟在先帝身边的自己很淡漠,几乎从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说话。
直到他开始办差,杜仲才偶尔跟有所交流,但只是关乎公事,极少谈论私事。即便后来先帝让他协理朝政,不少朝臣还是巴结奉承他,杜仲依然是冷淡疏离。
然而杜仲在先帝面前却很随意,意见相左时会直言不讳,常常反驳先帝的话,有时还说一些他听了都心惊的带着忤逆意味的话。可先帝丝毫不在意,反待他更亲近,远比自己亲生的儿子孙子亲近。
好几次嘉德帝都怀疑,杜仲会不会是先帝在外头的……私生子,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先帝怎会如此信任他?
先帝临终前跟他历数朝中能臣,特别地提到了杜仲与明威将军。先帝说明威将军虽有不妥之处,但罪不至死,是他忽视了身边人的野心,以致于一代名将惨死异乡。
杜仲乃明威将军唯一的儿子,能力不容小觑,而其心性极受圆通法师推崇,可放心用之。
圆通法师是大智慧的,活了近百岁,从未错看一人。
所以,先帝对杜仲才如此信任,而杜仲也从没让先帝失望。
嘉德帝跟随先帝这些年,对杜仲也有所了解,必然是要重用他的。因为职务的委任,他先后召见过杜仲好几次,杜仲对他恭敬却又拘谨,完全不似在先帝面前那般随意。
而方才,杜仲竟敢顶撞他,还曲解他的意思,说什么眼里没他,心里有他。身为臣子,连比箭都不肯让着他。
可心情为何是莫名地好。
嘉德帝有点明白先帝的感受了,作为一国之君,每天面对的都是阿谀奉承,都是战战兢兢,他也很喜欢有个人对自己亲近而随意。
哪怕是稍稍放纵些!
吴峰跟随嘉德帝回了御书房,知趣在停在门口担任守卫之责,嘉德帝身形微顿,扫一眼他,“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吴峰扬手召来先前派出去的军士,一同进了御书房。
军士躬着身子低声回禀,“杜夫人回府后就没有出来过,早在杜夫人回府晓望街济世堂的坐馆郎中就去了,差不多未正出来的。酉初时分,陆陆续续有小厮上门递帖子,有兵部邱大人府上、平凉侯府上、宁夏薛总兵府上、福建李总兵府上……共十七家,戌时一刻威远侯与夫人拜访,没经通报是直接进的,待了小半个时辰。今儿上午,武总兵夫人跟文定伯家车驾先后到过信义伯府,但都没谢绝了,没有进去……属下回来复命时,正看到太医院常太医往伯府去。”
嘉德帝仔细听着,轻轻“唔”了声。
军士行个礼悄没声地退下了。
嘉德帝沉思片刻,伸手取了张黄绫纸铺在长案上,高太监连忙用玛瑙貔貅镇纸压好,极快地研好了一砚台浓墨。
吴峰就在案前站着,斜眼看到黄绫纸上写着“……无视军纪擅离职守,贬为千户……”等字样,顿时不淡定了,开口道:“皇上,千户是正五品,中间差着八级……您也知道,积累军功不容易,升一级比登天还难。”
嘉德帝头不抬手不抖,镇定地写完,吹了吹墨,吩咐高太监,“送去司礼监,找人宣旨。”
吴峰“扑通”跪下了,“皇上三思,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嘉德帝冷声道:“朕没摘他的脑袋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再多言,连你一道贬。”
吴峰立马闭了嘴,心里暗自嘀咕,君心难测啊,刚才皇上不是挺高兴,还以为就此作罢了,不成想还是要算账。卫所的千户跟锦衣卫的千户不同,自己能随意出入宫廷伴在皇上左右,京都没人敢小瞧,可卫所的千户到了京都就什么都不是了,难道还得让杜仲看别人的脸色?
嘉德帝抬眸瞧一眼吴峰,不动声色地又取了张黄绫纸……
此时的信义伯府,易楚正坐在偏厅的官帽椅上,让常太医把脉。
常太医细细诊了脉,开口道:“杜夫人底子好,脉象还算稳健,安胎药再吃一剂,明日此时老朽再来请脉。”
话音里,好像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
易楚婉言谢绝,“既如此,我照方吃药就行,不劳烦太医来回奔波了。”
常太医淡淡地说:“老朽是奉了太后懿旨,不敢不来,杜夫人不必客气。”默一默,突然问道:“老朽有一事不明,倘若昨日老朽将夫人脉象对太后据实以告,夫人会如何做……在后宫谋算,夫人年纪太轻了。”
易楚笑笑,从荷包里取出个桑皮纸包的药丸,“我会趁乱服了,再嚷肚子痛,必然会另请太医诊脉……胎相自然会不稳,常太医医术恐怕会受人质疑。”
常太医接过药丸看了看,又送至鼻端闻了闻,用指尖挑了一丁点放在舌尖尝了,厉色道:“里面放了红花!都是虎毒不食子,枉为医者,夫人竟如此不爱惜腹中胎儿?”
易楚也沉了脸,“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并非算计只是自保,且红花用量极少,不到半毫,及时服用安胎药便可无碍……我一介女子,既不曾祸国又不曾殃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偏偏会看不过眼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对付我。我见识少,太医教我,该怎样自保?”
常太医凝视她一眼,叹口气,“昨日之事总是犯险,太后那边……此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易楚缓了脸色,敛袂道谢:“我明白……昨日幸得太医周全,多谢!”
常太医摇摇头,拎着药箱离开。
已近午时,外面飘来浓郁的饭菜香味,易楚不禁觉得肚饿,侧头问冬雨,“厨房里饭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刚才丁嬷嬷还问饭摆在哪里?”冬雪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
易楚嗔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又出来了?”
冬雪笑嘻嘻地说:“昨儿贴了两帖膏药觉得好多了,看着天儿不错想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丁嬷嬷。”
冬雨笑着排喧她,“冬雪这是故意显摆给夫人看的,就她一人勤快能干,我们都是懒人。”
冬雪啐她,“行了,知道你勤快,赶紧端饭去,我也跟着享受享受。”
这些日子易楚胃口开了,鱼啊肉啊都不忌口,丁嬷嬷伙同厨娘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餐饭至少十几个菜,易楚吃不完,冬雪冬雨就陪着一同吃。
人多,吃得也热闹。
没多大工夫,冬雨带着小丫鬟们将午饭摆到东次间的炕桌上,易楚与易齐坐在炕上,冬雨则另搬了矮几放在炕边跟冬雪站在地上吃。
正午的太阳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不像是初冬的天气倒有几分春天的意味。
易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好歹在易齐的陪伴下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权作消食,溜达完就躺在床上睡了。
杜仲从宫里出来带着两个随从一路策马疾奔回到府邸,下了马将马鞭扔给俞桦,“噔噔噔”就往内院走。
冬雨因夜里当值,吃了饭也回去歇息,冬雪跟易齐则在庑廊前,易齐就着阳光绣花,冬雪守着药炉煎药。
不经意间,听到粗重的脚步声响,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笼下来。
冬雪吓了一跳,正要喊叫,认出杜仲来,顾不得行礼,低低说了句,“夫人睡着了。”
杜仲目无表情地撩起青布厚夹板帘子,却在进屋那刻放轻了步子……
151|解释
窗户上挂了帘子,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屋子里便有些暗。
宽大的拔步床上,米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
杜仲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帘,易楚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莹白细致的脸颊,弯而细巧的双眉,浓密的睫毛似黑亮的雕翎扑扇着,遮住了那双温婉又明媚的美目。
屋内安静沉寂,唯有易楚轻轻浅浅的呼吸温存而悠长。
杜仲试探着伸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她额头时缩了回来。纵然早在回程路上就知道易楚并无大碍,纵然刚进门时俞桦也提过易楚毫发无损,但直到真真切切地看见,内心深处的焦虑牵挂才骤然散去,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柔软。
他的妻,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妻,就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
杜仲凝望片刻,恋恋不舍地放下帐帘,仍是放轻了步伐,回到门口,压低声音问:“太医怎么说?”
常太医诊脉时,冬雪并未在旁边,便有些迟疑,“诊脉时是冬雨伺候的,听说夫人脉象极好,太医并未开方子,只说明儿再来。”
杜仲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过了约莫两刻钟复回转来,已然脱下了甲胄,换上了以前家常穿的鸦青色道袍。似乎沐浴过,头发虽束着,显然是湿的,而且道袍肩背处明显有湿痕。
湿头发吹了风会头疼,还是这么冷的天。
冬雪飞快地找来棉帕,双手托着,问道:“世子爷还是把头发擦干了吧,要是夫人见了定然不喜。”
并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杜仲“嗯”一声,扯了棉帕,走进内室。
易齐冷眼旁观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在荣郡王府时,不管是荣郡王还是世子,都是有贴身伺候的丫鬟。铺床叠被,照顾吃喝,便是沐浴时,也跟着一道进去帮着洗发擦背,自然少不了动手动脚的举动。
叶儿说过,大户人家的哥儿都这样,是被女人伺候着长大的。
可杜仲为什么这么特别?
以前的事情不提,现在已经承了爵,不但身边没有丫鬟,也极少用易楚的丫鬟。
平常除了在外院就是围着易楚,也只用易楚一人服侍,对内宅里走来走去的女子根本视若未睹。
或者是真的没看见。
因为他自打进院子,就压根没看过自己。
想起以前自己挖空心思地装扮,想借以收拢他的心,真是莫大的讽刺。
是不是,在杜仲眼里,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拙劣得可笑。
易齐羞得面红耳赤,几乎坐不住,匆匆跟冬雪知会一声回了出云院。
冬雪目不转睛地盯着药罐子,看汤汁收得差不多了,熄了炉火,稍等了片刻,用帕子垫着药罐两侧小心地将药汁倒进碗里。
药汁粘稠浓郁,闻着就不像好喝的样子,待会还得拿点窝丝糖过来。
一边想一边进了东次间的门,就看到内室的帐帘已经被挂起来,杜仲坐在床边的脚凳上,安静地望着仍在熟睡的易楚。
头发仍是束着,棉帕卷在手里,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搅过。
听到脚步声近,杜仲侧过头,轻声道:“放在炕桌上找个暖窠温着,再取些糖霜。”
冬雪低低应一声,退了下去。
易楚做了个梦,梦见杜仲回来了,穿着鸦青色的道袍,温柔地搂着她,喃喃低语,“我的小乖乖。”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淡淡的艾草清香萦绕在她鼻端,然后他略带凉意的唇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顺着脸颊往下,停在她的唇间,温柔地碰触。
易楚本能地微张了双唇承接他的吻,这感觉如此地好,如同真实的一般。
易楚悚然心惊,急忙睁开眼,面前是张放大了的脸孔离她如此得近,以致于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阿楚,”杜仲抚上她肩头温柔地唤,“吓到你了?”
“你回来了?”易楚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不过数息,目光开始变得缱绻,有泪水慢慢盈出来,溢满了眼眶,“我想你了。”
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洇在枕头上。
杜仲心酸不已,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上了床,跟梦里一样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畔,“我知道,我也想你。”
这久违了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窝在杜仲怀里深吸口气,少顷抬起头,柔声问:“你几时回来的,吃过饭没有?”
杜仲目中盈满了笑意,细细地亲吻她的脸,“一早回来的,先进宫见了皇上,午饭在前院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他腹部传来如雷鸣般的响声。
“你,”易楚嗔道:“竟是学会糊弄我了。”
杜仲无声地笑,“刚才真的是不饿,现在有些饿了……太医来诊脉怎么说的?”
“我好得很,”易楚挣脱他的手寻外衣,“我给你做饭。”
“不用你去,待会吩咐厨房下碗面就行。”杜仲俯身从地上捞起绣鞋替她穿了,“你的药已经煎好了,这会儿正温着,我喂你吃。”携了她的手,扶她在炕边坐好,才端起药碗来,用勺子搅了搅。
易楚看着他笑,“你刚才帮我穿鞋子没洗手。”
杜仲愣一下,挑眉道:“你是嫌弃我吗?”
“嗯,”易楚撇嘴,眸子里却亮闪闪的充满了光彩,“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低了头就着他的手,没用勺子,直接将药喝了。
杜仲手快,不等她嚷苦,就挖了一勺糖霜喂进她嘴里。
易楚皱着眉头抱怨,“舌尖是甜的,可里面还是苦。”
“真的,我尝尝?”杜仲俯身吻过来,再不是方才那般温柔,而是带了狂热的粗野,用力与她纠缠。
这如火的思念灼烧着易楚,她也有些难以自持,伸手搂住他的颈项,无意中触到他的发,湿漉漉地凉。
易楚忙推开他,问道:“你洗了头,怎么不擦干?”
杜仲无奈地说:“开头来见你睡着就先到前头换了衣服……惦记着你着急过来,没事,已经快干了。”可瞧见易楚板着的脸,仍是顺从地散了发,转了过去。
易楚拿着帕子跪在他身后,一缕缕轻轻替他绞着头发。
他的发粗且黑,摸起来硬硬的。
听说头发硬的人心也会硬,好像有点道理。她见过他狠厉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把晓望街数百口人都杀掉,也见过他冷冷地坐在马背上睥睨一切的冷傲。
可他对她却温柔而细心,如珍似宝般呵护着。
易楚不自主地笑了,动作更加轻柔。
正此时,外头传来冬晴慌乱的声音,“伯爷回来了吗,林管家说宫里来了人要伯爷接旨。”
接着是冬雪的呵斥声,“就不能稳着点性子,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呢,我进去禀报。”
脚步声堪勘走到门口,杜仲扬声道:“我知道了。”
易楚就势替他束了头发,问道:“要穿朝服吧,我拿给你。”下了地要去找衣服。
杜仲拦住她,“不用了,你也不用过去了……皇上知道你躺在床上养胎下不了地。”
易楚笑笑,能不去跪着最好,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
趁着杜仲接旨的空当,易楚吩咐厨房备了饭,又忙着准备杜仲盥洗物品,也不用丫鬟们帮忙,自己亲历亲为。
冬雪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红了眼圈,跟冬雨咬耳朵,“伯爷回来夫人多高兴啊,要是伯爷能一直陪着夫人就好了。”
她们俩人都是易楚嫁到白米斜街不久就开始伺候的,开头大半年家里就没男主子,好容易回来了,只待了三个多月又要走。
杜仲不在的时候,易楚也笑,那时候的笑容平静而亲切,从不像这般光彩照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冬雨了然,不免叹息,“等我以后成了亲可不想跟夫人这样,虽说锦衣玉食的,可心里太苦了。”
冬雪深有同感,低声道:“所以咱们得好好伺候着夫人,”顿一顿又道,“你是不是恨嫁了,要不我跟夫人说说,早点给你定亲?”
冬雨又羞又恼,追着冬雪拧她的脸。
听着外头两个丫鬟唧唧喳喳的笑声,易楚也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
早先杜仲说官员三年一述职,武将的话,五年或者十年都是有的,她以为至少得过满了三年才能见到他一面。没想到这还不到三个月,就能见到他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回来。
不过既然是先进了宫,应该是有公事在身吧。
易楚根本想不到才只一天的工夫,杜仲就知道了她的消息,而且还能千里迢迢地从宣府赶回京都。
不为别的,就只为她。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杜仲才步履匆匆地走进瀚如院,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完全看不出是福是祸。
易楚端详半天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呃,”杜仲支吾声,本想瞒着她,可想起俞桦所说易楚不喜欢大事小事被人瞒着,便答道:“降了职,眼下是千户。”
“为什么?怎么会降了这么多?”易楚讶然不解。
杜仲笑笑,柔声道:“听说你在宫里出事,我放不下心就赶了回来……是擅离职守无诏进京,原本是死罪的,皇上格外开了恩。”
“你!”易楚哑住,片刻才道,“我心里有数,根本就不会拿自己跟孩子开玩笑,我本想今天就给你写信的,你何必……都是我连累你。”声音便有些哽噎。
“你呀……”杜仲忙安慰她,“我是求之不得,皇上也是为了我好。”揽住她的肩头,细细地说给她听,“总兵是正二品,三品以上戍边将士的行走调动都必须经过皇上许可,而千户是正五品,听从总兵或者参将调动即可。到时候让张诚给我个回京送信或者公干的差事,我就能回来看你了。”
易楚半信半疑,“是真的?那个张诚真会给你行这个方便?”
杜仲爱恋地看着她,“皇上只说降职但是并没有委任新的总兵,而且也没指定让别人暂代总兵之职,估摸着张诚他们心里都有数。再说我怎么也有爵位在身,他们何必为难于我为敌,对不对?”
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易楚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杜仲又开口,“以后你千万不能再擅自行事,有什么事情就写信给我,若是来不及就跟俞桦林槐他们商量,千万别瞒着……我有事也不瞒你,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俞桦,他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嗯,”易楚有些心虚,低着头小声地说,“我知道自己过于鲁莽,可是我不想三番四次地被皇后难为,你又离得远,不愿意让你分心。”
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杜仲轻叹,可瞧见她明媚的杏仁眼里满满的痴情与眷恋,心不由地软成一团水,声音越加地低柔,“我都明白的,阿楚……可你是我的妻,我虽在宣府,但有一半是留了在你身上,日日守着你,”声音轻且低,仿似极难出口般,而手自有主张地抚摸着她细如白瓷般的脸颊。
四目交投,视线纠缠在一起,谁都不愿移开。
良久,杜仲静了静心,道:“你可知,当我知道你进宫心里有多着急,皇后如今正得势,行事无顾忌,假如你去慈宁宫前先遇到皇后怎么办?太后虽潜心向佛,可精明不减当年,假如她因被算计而惩罚你怎么办……皇上与皇后成亲三年有余,向来相敬如宾,又加上登基时借陈家之力,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众给她没脸,至多就是斥责陈家……况且,皇后只是把丝线赏给六姑娘,谁知道偏巧六姑娘就用丝线修补了你的裙子?麝香是常见的香料,也有人用来熏衣服,细究起来,阿楚,你并不十分占理。”
易楚咬着唇不吭声。
难不成她折腾这一次都是白费了心力?
152|凋谢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亲昵地捏一下她的脸颊,“也不是毫无用处,你看太后不就允你闭门半年吗?这样既不用进宫免得遇到皇后,也无需应付贸然上门的客人,要是想父亲跟外祖母了,就让人接他们来住几天,岂不是很好?再者,经此风波,皇上固然不能当众跟皇后没脸,可私下定有举动,皇后吃此教训必不会再轻举妄动……阿楚,我跟皇上说过,咱们约定好同生共死呢,我不信皇上会坐视别人再欺负你。”
易楚抬眸,撇着嘴,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他,“谁跟你约定了?是不是你记错了人?”
易楚老成持重,平常多温婉大方,何曾有这样娇俏灵动的时候?
怀了孩子,就好像她也跟着小了几岁般。
杜仲哑然失笑,索性将她抱到自己膝头,胳膊搂着她的后背,笑道:“果真是记错了,我是跟晓望街济世堂易家姑娘说的……没有亲口说,可心里确实如此想的,想必她跟我也是同样想法,你觉得呢”
易楚伏在他肩头笑得喘不过气儿。
第二天早朝时,嘉德帝果然并没提及此事,只下令文定伯要慎言谨行严加约束子侄。
朝堂纵有不满之声,可皇上既然做了决定,谁会在老虎头上捋胡须,尽都沉默着接受了。
杜仲自然没有上朝,昨夜两人恩爱了许多时候,早上醒得便有些晚。一起吃了顿不早不晌的饭,又携了手到花园里逛。
已是冬日,园子里花木疏落草叶凋零,感觉寂寥了许多,那面湖倒显了出来,湖水映着冬阳,风吹处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易楚穿了夹袄,外面又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杜仲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一张小脸便被兔毛包围起来,越发显得如雪后清空般明净清澈。
杜仲仍穿着鸦青色道袍,连夹袄都没套一件。
两人沿着湖边走,走到围墙处,杜仲笑道:“墙里头还藏着一万多两银子的银票,也不知以后哪个子孙能得了去?”
易楚也随着笑,“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没准银票早烂掉了,毕竟是纸的。”
“不会,藏在银镯子里呢,”杜仲打量着围墙,“以防万一,等咱家孙子成亲时就把这事告诉他。”
易楚瞠目结舌,他们连儿子都没有,这就惦记上孙子了?
好吧,就算肚子里这个是儿子,儿子十八岁成亲,头一胎就生孙子,孙子也是十八岁成亲,那么至少还得过三十七年吧?
那时候杜仲六十二,自己五十五岁,白发苍苍地坐在堂前,等着孙子来行礼。
应该也是件极美妙的事儿。
两人嘻嘻哈哈地憧憬着未来,杜仲眼尖,老远看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提着裙子往这边跑,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待小丫鬟跑近,冷声问:“什么事儿?”
小丫鬟被他面上的寒意骇着,“扑通”一下跪倒了,“门房说陈六姑娘来了,等在角门那边,问夫人……”
话未说完,杜仲已然打断她的话,“俞管家没吩咐过吗,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小丫鬟愈加害怕,颤抖着说:“门房也是这么说的,可陈姑娘不走,说不求别的,就进来看一眼,知道夫人安好就行。”
“子溪……”易楚刚要开口,杜仲止住她,先一步吩咐丫鬟,“就说夫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是她想夫人安好以后就别踏入这个门口……如果再不走,让人拿笤帚打出去。”
“是,”小丫鬟点点头,顾不得拍拍裙子上沾的土,一溜烟往外跑。
“等等,”杜仲喊住她,“再有这样事儿不必往里通传。”
易楚叹口气,好半天没有说话。
说实话,易楚对陈芙印象颇佳,她生得好看处事也聪明大方,还怀着一颗少女的闺阁之心,以前几次交往都很能说到一块儿。
就是这次的事,易楚也不认为陈芙掺和在里面,只不过是被皇后利用了而已。
可他们与文定伯府交恶是迟早的事儿,两人交往太多倒教杜仲不好行事,陈芙也跟着受煎熬,倒不如就此断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易楚所言不错,这几天陈芙确实颇为煎熬。
她在易楚进宫第二天的下午才知道出了事。
当时,她正在正院陪母亲说话,文定伯怒气冲冲地进来,话不说一句,也不顾及屋里还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在,劈头给了她一巴掌。
陈芙吓傻了,呆愣愣地站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平常文定伯对她并不喜爱,可也说不上讨厌,就是那种很平淡的父女,除去日常的请安问候,她基本跟父亲没什么交集。自然也没在父亲面前犯过错误。
而这些天因为开始冷了,她也没有出门,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陪着母亲。
父亲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陈夫人看着女儿红肿的脸,心里顿时来了气。可她到底年龄在这儿,不好当着下人质问丈夫,先忍气对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出去后,陪着笑脸问:“伯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芙儿怎么就惹着你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你看你养的好女儿!”文定伯冲陈夫人嚷了句,转头又看向陈芙,“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有工夫给那个市井出身的婆娘缝裙子,怎么不替你娘做条抹额,不给你姐做双绣鞋。为个不相干的人倒是用尽了心思?这下可好,惹了祸上身,连累全家跟着你丢人……没脑子的东西,怎么不去死?”
陈芙被骂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理清头绪,颤着声音问:“父亲,我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给家里惹了祸?”
文定伯“哼”一声,斥道:“你还在装傻?信义伯杜氏都闹到太后那里去了,说你送给她的裙子染了麝香,你存心想弄掉她的孩子……早朝上,多少人斜眼看我,就连皇上也没给我好脸子。”
“不,不可能,”陈芙大惊失色,“那裙子本来就是杜夫人的,我只是绣了几条水草纹,而且因着杜夫人有了身子,我绣的时候特意用了没熏过的丝线……娘是知道的,就是姐姐赏下来的天青丝。”
“没错,”陈夫人随着点点头,“丝线是我亲手拿给芙儿的,芙儿绣好后我也看过,哪里有什么麝香。兴许别人是弄错了,芙儿最是心善自小连蚂蚁都不去踩,哪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弄错了?”文定伯冷笑,“太医当着太后的面查得清清楚楚,丝线是用青紫木混着麝香水泡过的,遇到茶就发散出麝香来。”
陈芙不敢置信,也不吩咐丫鬟,一路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剩下的丝线拿过来,用茶水浇上去。
果然,不过数息,有麝香味发散出来,越来越浓郁。
陈夫人看呆了,摇着头不迭声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芙儿是我生养的闺女,我最了解她,这事绝不是她干的。她为什么要陷害杜夫人,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文定伯再度冷笑,“我陈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上赶着给人当继室?”说完,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这下,不但陈夫人,就连陈芙也听出来文定伯话里的意思。
陈芙凄苦地看着陈夫人,“娘,不是我,我没有。”因着脸色苍白,那五个手指印就格外显眼,明晃晃地像是扇在了陈夫人心里。
陈夫人心如刀绞,正如方才所说,她生养的女儿她了解。
皇后陈芫是长女,从小就有主见,喜欢发号施令,而陈芙是幺女,被兄姊宠着,除了有点娇气外,性情一向温和。
可这事不是陈芙干的,就只能是陈芫。
而且陈芫老早就看重杜仲了,想把陈芙许配给她。
手心手背都是肉,陈夫人心疼陈芙,可也说不出长女的坏话来。
陈芙滚在陈夫人怀里哀哀地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泪,终于也想通了事情的缘由,凄然一笑,“娘,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陈夫人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着陈芙的背温言安慰,“你姐,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陈芙含着眼泪讽刺一笑,“杜总兵是人中龙凤不假,可是娘,你可知他对杜夫人有多好?他们府里的下人对杜夫人有多尊重?姐姐魔怔了,难不成娘也跟着糊涂杜夫人若是有事,咱们家就是杜总兵的仇人,你说他得有多傻,才会眼巴巴地把仇人家的闺女娶回来……姐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吧”
陈夫人微闭一下眼,叹道:“谁能想到麝香这么快就发散出来,要不是恰巧碰了茶水,只怕过上大半年杜夫人也未必能察觉,到时……哪里就知道是仇人了,只是事有凑巧。”
陈芙慢慢从陈夫人怀里坐直,盈满眼泪的双眸牢牢盯住陈夫人,“娘,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陈夫人摇摇头,“你姐说你的亲事,她做主……芙儿,娘也不好违逆。”
“不!”陈芙嚷道:“她不是我姐,她……她是皇后。”
陈夫人只能沉默。
半晌,陈芙慢慢收住眼泪,唤丫鬟进来为自己重新梳洗过,淡淡地说:“我去信义伯府看看杜夫人,她动了胎气也不知严重不严重?”
陈夫人劝道:“动了胎气的都得卧床休息,去了她也不一定能见你,还是过两天再说。”
陈芙摇头,“不管见不见,于情于理我都得走一趟,也顺带跟杜夫人解释一下……倒不是撇清自己,那裙子是经我的手送出去的,怎样也脱不开干系。我就是想看看她,杜夫人人很好,当初我宫寒的毛病也是她诊出来的……”
说到此,眼泪不自主地又往外涌,吸口气忍住了,回住处换过衣衫,乘着马车往信义伯府赶。
门房说得很客气,夫人卧病在床,来客一概不见。
陈芙没法子,她在门口看得清楚,别的府邸也有送帖子的,也有上门看望的,门房尽数给拒了,连拜帖都没留。
虽是无奈,也只能黯然回去。
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第二天吴韵婷竟然来了。
沉着脸,既不喝茶,也不进屋,直愣愣地站在门口,“陈芙,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你处心积虑打听我杜夫人的事儿,又千方百计想接近她,就是为了嫁过去当继室?杜总兵再好,他正眼看过你吗?下贱!”
陈芙又一次傻在原地,片刻才呆呆地问:“连你也不信我?”
吴韵婷冷笑一声,“我怎么相信你?皇后娘娘亲口说出的话,乾清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听到了,连你爹也在。”说罢,从头上拔出一根玉簪往地下一扔,玉簪应声而断,“从今而后我没你这个朋友。”
像来时一样,风一般地离开了。
陈芙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玉簪,簪是水头极好的和田玉,通体碧绿,簪头刻成猴儿状,活灵活现的。
同样的玉簪,她也有一只,不过簪头刻了只大公鸡。
吴韵婷属猴,她属鸡,两人相差半岁多,自打三年前认识后就很合得来,差不多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现在,就连吴韵婷都要离开她。
陈芙筛糠般站在地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回荡着一句话,“皇后娘娘亲口说的……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陈芙不信。
疯了般地跑到正院,对陈夫人道:“娘,我想进宫,您陪我去。”
不过一日,陈夫人也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想起来进宫?”
“去问皇后一句话,她当着皇上的面说,是我用麝香浸了丝线陷害杜夫人,就是想嫁给杜总兵。我想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陈夫人脸色变了变,好久才慢慢地开口,“皇后是一国之母,论起来是陷害朝臣家眷,当处以重刑,换作你,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一时迷了心窍,说起来也是件风流事……”
“所以,皇后就把事情完全推在我头上?爹也不肯为我辩解半分?”陈芙撑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夫人分辩道:“怎么为你辩解,你还有兄长以后要承袭爵位,总得为他们考虑考虑。”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长女是皇后,不但文定伯离不开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得指望皇后姐姐。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皇后落马,倒不如暂时委屈一下小女儿,反正以后皇后会给她补偿。
陈芙却完全不能接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哀哀地问:“娘,您可为我考虑过,可想过我的名声,以后还怎么活,怎么嫁人?”
陈夫人劝慰,“有你姐在,还不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你挑,有什么担心的?大不了再拖几年,等这事淡了,往京外寻门亲事也是好的。”
陈芙完全明白了,再不言语,默默地起身回了自己屋子。
屋子摆设依旧,成套的花梨木桌椅家具,高几上摆着景泰蓝双耳三足香炉,长案上供着青花釉里红的梅瓶,墙上挂着前朝清虚道长的山水画……一件件,一样样都是千金难求的精品。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爹娘宠爱的娇女,是兄姊爱护的幺妹,可如今,一切都如此可笑,都是个笑话。
她自己也成了全京都的笑话。
陈芙环顾一下四周,来到案前,研好墨,铺开一张纸笺,沉思良久写了一封信,封好,扬声将丫鬟叫进来,“这封信送给信义伯杜夫人,不过别现在去,等过个三五天……办完这件事就不用回来了,这是你的身契,收好了。”
丫鬟狐疑地看着她,不敢接。
陈芙叹道:“别人我再不敢相信,只有你,从小你就跟着我,现如今都十年了,你也有十九了吧,出去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成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意。”又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有几个银锭子还有根钗,就算我给你添妆。也别过几天了,你现在就走,先安顿下来。”
丫鬟仿似明白了什么,哭着道:“姑娘,信我去你送,可我不想走,想陪着姑娘。”
陈芙黯然,“难不成连你也不听我的话?”说到最后已带了三分厉色,丫鬟惶恐地跪下,接了信,东西也没收拾,只将自己平日攒的零碎银子带了,假装出门办事离了文定伯府。
见丫鬟离开,陈芙笑一笑,将其余服侍的人都叫进来,“我想洗浴。”
她才在正院哭过,脸仍是肿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众人都不在意,自去提了热水来。
洗浴罢,重新梳了头发,上了妆,又换上新裁制的冬衣。
陈芙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少女巧笑嫣然,比春花更美貌。
“都去吧,我想睡一会儿,晚饭不用了,不必叫我。”陈芙挥手遣散了众人,上了床躺好,从荷包取了一小块金子,平静地放进了嘴里……
153|蠢妇
坤宁宫。
皇后面沉如水听着文定伯府前来报丧的婆子叙述着经过,“……都没想到,一点征兆儿都没有,就是忠勤伯府的姑娘来了趟,两人许是争吵了几句,哭着跑到正院,夫人开解了一番……晚饭没吃,中间丫鬟进去一趟,见里面静悄悄的以为睡着了,没敢打扰……早上辰初了还没起,六姑娘最守规矩的人,每天都是卯正起身,辰初去陪夫人用膳……这才觉出不对来,一摸,身子都凉了……”
皇后心潮翻涌,泪水止不住似的往下淌。
她比陈芙年长五岁,又自诩为长姐,没少在陈芙身上费心血。陈芙认识的第一个字、会背的第一首诗,以及画的第一副画都是她教的。从四五岁时教导她写字,到七八岁时给她找有名望的绣娘、琴师,甚至陈芙的终身大事她也给打算好了,必定要找个既有权又有势,且家中清净的好婆家。
谁知陈芙竟然就这么去了,这十数年她花费的精力岂不都成了空?
这都是杜仲家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室惹出来的。
若不是她平白无故地在慈宁宫闹那么一出,何至于有后来那些脱离她掌控的事情。
而杜仲为了这个既没有家世又没有才貌的贱~人竟然罔顾军法,千里迢迢从宣府赶回京都给她撑腰。
皇后还记得在乾清宫,嘉德帝脸色黑得如同墨炭,而眸子冷得却像寒冰,不带一丝情意地注视着她。
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当着诸多太监宫女的面,她能如何?
只好说陈芙仰慕杜仲,因爱而生恨,一时糊涂将她赏赐下去的丝线浸了麝香水。意即小惩一下杜夫人,并无害人性命之心。
请皇上念在陈芙年幼不懂事,又是一片赤诚的份上,饶过她这次。
好在杜夫人腹中的胎儿已是保住了,并未酿成大祸。
说罢就跪了下去。
嘉德帝冷笑两声,劈手将长案上的玛瑙镇纸砸在地上,就在她的身旁。砸出的碎屑溅到她撑着地面的手上,有血珠慢慢地沁出来。
她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地板寒凉的湿意透过膝裤丝丝缕缕地漫上来,直凉到心底。
嘉德帝也不叫起,直到父亲文定伯实在看不过去,也跟着跪下,“都是臣教导不严养成阿芙无法无天的性子,回去后,臣定然严加管教阿芙……臣恳请皇上责罚。”
嘉德帝这才开口让她起身。
成亲这些年,嘉德帝向来尊重她,从未落她的面子,尤其还当着满地奴仆的面。
她以后在宫里还怎么管教他们?
皇后急喘两口粗气,“信义伯欺人太甚……还有阿芙身边那些伺候的人,身为奴才不好好照看主子,养着她们吃白食?回去都给本宫杖毙!”
跪在地上的婆子哆嗦了下,颤着声儿回答:“除去青枝失踪了,其余人都关在柴房里,夫人的意思是过了头七再处置。”
皇后挑挑眉,问道:“青枝什么时候失踪的?”
“应该是六姑娘过世那天,”婆子迟疑着不敢肯定,“那天六姑娘还单独把她叫进去说了几句话,后来听门房说,青枝拿了对牌到外头买什么新出的粉笺纸……差不多申时出去的,还说六姑娘要得急,好像再没人见过她……身契也不见了。”
“这个背主的奴才!”皇后拍着桌子厉声道,“阿芙的事儿跟她脱不开干系,转告伯爷就是在京城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给阿芙陪葬。”
婆子诺诺应着,好容易等到皇后开了口,“你回去吧,下葬那天本宫回去送阿芙一程。”
婆子又磕了两个头,躬身退下。
皇后犹不解恨,自言自语道:“还有吴韵婷……阿芙既是走了,你也别指望过得好,该讨的债,本宫会替阿芙一一讨回来。”抓起手旁粉彩茶盅狠力扔了出去。
茶盅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摔成了碎片。
有宫女怯怯地走近,半跪在地上去捡碎瓷片。
皇后指着她,“宣本宫旨意,召真定知府夫人尽快递牌子进宫。”
与吴韵婷定亲的就是真定知府的嫡次子,姓王名景平。
陈芙吞金的事情也传到了慈宁宫,太后冷着脸小声地嘀咕了句,“自私又无知!哀家怎能放心让这种蠢妇为皇帝操持后宫生儿育女?”
声音含糊不清,顾琛只零星听懂了几个词,知道并非好话,便闭着嘴不敢应答。
太后声音稍高了些,“当初哀家看着还不错,知书达理行事落落大方,重要的是有主见,嫁进来稍点拨就能帮着管家……怎么自打进了宫就开始犯蠢,这一年何曾做过一件上台面的事儿?”
这下顾琛明白了,是说得皇后,更不敢吭声了。
“可惜那么个花骨朵般的姑娘,生生让她亲姐姐给害了。”太后喟叹声,进了佛堂,没读先前看的《心经》,反而挑了卷《往生咒》递给顾琛,“念三遍,在那世千万投生个好人家。”
顾琛默默地接了经卷。
不过大半天,陈芙的死讯已传遍了贵族圈子,易楚却半点不知道。
她正跟杜仲一起核对库房的单子。
嘉德帝给杜仲降职的同时还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原本他任总兵每年能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薪俸,现在却一分银子也见不着了,最近家里的开支却不少。
眼看着快过年了,不能让易楚捉襟见肘。
所以,他便跟易楚商量着,把库房里用不着的东西清理出一批来换成银子,这样手头宽裕点,也让别人看看,他这个信义伯当得着实不容易。
库房里存得几乎是信义伯近三四十年积攒的东西,大多是老信义伯以及明威将军屡获军功得到的赏赐,因被大小章氏败坏了,剩下的东西并不算多,不过章宗岱还回来的三大箱子几乎件件是珍品。
这些自然是留着传给儿孙的,余下能卖出去的不过是布匹与药草以及一些成色稍差点的瓷器摆设。
大户人家喜欢存着诸如三七、天麻等各种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有些能用上,有些则基本用不上。每每交谈起来会自夸,“家里库房存着那年那年的老参等等。”
其实草药等物很不经存放,处理不好的话,不单容易发霉还容易失了药性。
布匹等物亦然,放上十好几年,料子跟花色都不时兴了,有些还容易发黄或者压上皱褶,传出去总是不尽人意。
易楚便是叫人将这些布匹抬到瀚如院一一过目,该留的留,该卖的则抬到外院,自有俞桦找人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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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则取了纸笔将剩余之物分门别类地重新造了册。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整理完毕。
易楚不曾亲自动过手,可额头也沁出了汗意,白皙的脸颊透着微红,格外的娇艳。杜仲心里微动,想起夜里易楚也是这般面颊透粉眸中含情,娇娇柔柔地看着自己。
虽是碍于她腹中胎儿不敢莽撞,可行动间的小心与缠绵让两人愈加沉醉。
这般想着,杜仲目中便流露出几分渴望。
易楚嗔怒地瞪他一眼,闪身进了内室。
富嬷嬷已让人备了热水,易楚不打算沐浴,只想用热水擦擦身子,免得汗冷下来受了凉。
褪下衣衫时,不免看到肩头胸口处的斑斑红印,脸骤然热了起来。
这两天杜仲待她……夜里是温柔小意,尽心尽力地服侍,白天则帮着她理事,把整个府邸的人重新清理过一遍。
还抽空去了趟晓望街,回来后告诉易楚,“我跟外祖母说了,不用担心小舅舅,有我看着他,翻不出风浪来,让外祖母等着抱孙子就行。”
易楚吃吃地笑,又忍不住叹气,“小舅舅看上了芸娘,可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断袖……你说两人差着辈儿,家世又相距太远,真让人烦心。”
杜仲搂着她笑,“这两人都是人精儿,若是真有意,肯定能想出法子来,用不着你操心……小舅舅平常挺精明一人,怎就连个男女都分不出?到底还是毛儿都没长齐。”嘲笑卫珂一番,又说起俞桦给林槐等人买的几处宅子,“……位置还真不错,现在正粉刷,等开春种上点花树,置办上家具,也就像模像样了……有了房子那几人也坐不住了,前两天还跟俞桦打听亲事什么时候能有着落。”
易楚便道:“我认识的人少,就托付给晓望街的吴婶子了,要不让冬雨回去问问……年纪都不小了,着急也是应该的……他们几个我倒不愁,有正经的差事总能找到合适的媳妇,就是顾大哥那边,二十多岁的人了就跟个孩子似的,除了吃就是玩儿,什么事儿不懂,好好的闺女哪个愿意嫁过去,即便是为了银钱嫁了,也不见得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这事我来办,”杜仲安慰般摸摸她的头,“宣府那边穷,家里养不起孩子的多得是,我找户老实人家,多许点银子把话说透彻了,想必也不敢偷奸耍滑。”
易楚不由地依在他怀里轻叹,“怎么什么事情轮到你头上就格外容易了似的?先前我还想进了伯府指不定要有多艰难,就怕行差踏错半步,竟没想到会这么随心所欲;还有小舅舅的事儿,前一阵刚听说了我还为他俩发愁,你这么一开解倒显得我太过杞人忧天了……”
杜仲笑着吻上她的唇,堵住了她未说出的话,纠缠片刻才低声道:“嫁个夫君不就是为娘子排忧解难的?为夫做得还远远不够,以后定当再接再厉,让娘子每天无忧无虑,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养得胖胖的。”
“你这是养猪呢……”易楚笑倒在他怀里喘不过气儿。
幸福的日子过得格外快。
倏忽间,三天过去了,杜仲不得不返回宣府。
相比上次,易楚仍是不舍却不伤感,杜仲已应允她正月前后总能回来陪她几日,兴许能一起守岁也未可知。
如此算来,也就是两三个月的工夫,比起先前以为得要好太多。
易楚起了个大早陪杜仲用了饭,又特特地送到角门。
杜仲让易楚先回去,易楚却是不肯,非得看着杜仲离开,相持了片刻,杜仲实在拧不过她,叫上随从纵身跃上了马。
易楚直等到杜仲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地进门。
脚刚踏进门槛,就听身后有怯怯的声音,“杜夫人……”
这大清早的,会是谁?
易楚缓缓转过身子……
154|召见
街对面的大树后头悄悄探出个女子的身影,用白纱蒙着脸,衣着有些散乱,神情极为惶恐,左右张望一番小跑近前,径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封信,“我家姑娘送给夫人的信。”
俞桦已灵敏地挡在易楚身前,拦下女子,斥道:“你是何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女子一把扯下蒙面白纱,露出她的面容,哀声道:“杜夫人,我是文定伯府六姑娘身边的青枝,上次跟姑娘来过。”
易楚探头从俞桦身后看了眼,果然面孔很熟悉,确实见过的。可想起前天杜仲的态度,不由皱了眉,稍嫌冷淡地说:“回去跟六姑娘说,我身子好了许多,劳她记挂着,信我就不看了。”
俞桦眸光闪了闪,他是知道陈芙死了的,也已经报到杜仲那里,想必是杜仲怕易楚伤心,没提此事。也便冷了声道:“我家夫人要养胎,不能劳神费心,姑娘请回吧。”
青枝凄然一笑,“夫人,我家姑娘临去前特特嘱托于我,我不能完成她的遗愿,唯有一死了之。”话音刚落,一头朝门口的石墩子撞去。
事发突然,俞桦又将全副注意集中在易楚身上,竟然阻挡不及,只堪勘抓住了她一只衣袖。衣袖吃不住劲儿,“撕拉”断裂,青枝当即撞上石墩子,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血立时涌了出来,淌了满地,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开来。
易楚本是医者,岂能见死不救,忙道:“快抬进来。”
俞桦犹豫下,见街上已有行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心一横将青枝抱到门房隔壁供来客小坐的屋子里。
屋里只有四把椅子并一张长案,上面放着茶盅杯碟之物。
冬雪极有眼色地将茶盅等移开,俞桦将青枝放了上去。
易楚近前利落地撩开青枝的刘海,伸手摁住了几处穴道,又连声吩咐冬雪,“取热水、干净棉布、还有我以前用过的药箱……眼下不好移动,再拿床被褥来免得着凉受风。”
一边吩咐着,冬雪已大声召唤起下人来。
门房里热水是现成的,倒是找干净棉布费了点时间,好在俞桦随身带着棉帕,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
易楚让俞桦将棉帕压在伤处,自己另外撕了棉布沾着水一点点清理伤处附近的血。
许是长案既凉且硬,或者无意被碰到了伤口,青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仍是举着信,有气无力地说:“夫人,信。”
大有易楚不接便不放手的意味。
易楚扫一眼已渗出血花的棉帕,伸手接了信塞进怀里。
青枝才似放了心,头一歪,复晕过去。
这个空当冬雪带着三五个婆子将一应物品取了来。见有了帮手,俞桦不方便再留,径自退了下去,刚出门遇见林槐,两人对视片刻,一同寻了处僻静之地说话。
这种外伤对易楚来说并不难,先止血、再清创、而后敷药、最后用棉布包扎好即可。这一套做下来不过半个时辰,虽不累,可浓郁的血腥味太过刺鼻,引得她胸口翻滚,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冬雪在旁边看得清楚,等伤口包扎好,当即扶了易楚到外面透气。
初冬的早晨,寒气逼人。
被冷风吹着,易楚胸口的压抑顿时散去,神智愈加清爽,想到青枝带来的信。
也不知青枝拼着性命不要就为这封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信封上有两个红褐色的血指印,又沾染了泥土,看着令人可怖。
冬雪极有眼色地接过去,拔了头上一根钗将信封挑开,把里头的纸笺递了过去。
纸笺是淡绿色的,隐隐含着竹香,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我从未曾觊觎过杜伯爷,也不曾想过加害夫人……只因言谈相合,感觉夫人甚是亲和……在那世,当为夫人与麟儿祈福……”
落款是陈六绝笔。
易楚这才反应过青枝之前曾提过“遗愿”等话,不可置信般转向冬雪,“六姑娘是去了吗?”
冬雪摇摇头,“我也不知,要不去找俞管家来?”
“好,”易楚无意识地应一声,再捧着信笺读一遍,泪水毫无征兆地淌了下来。
俞桦匆匆而来,正瞧见晨阳的光辉里,易楚腮边两道泪痕,折射着光芒,亮的刺目。
俞桦轻咳一声,转头吩咐冬雪,“外头冷,暂且扶夫人到书房那边坐一下。”
外书房是杜仲理事之处,他不在,自然是上了锁,旁边的两间耳房却开着,平常俞桦林槐各占一间。
从门房到外书房既为便宜,穿过一道拱形门便是。
俞桦先沏了热茶,待易楚喝完半盏暖了身子才详细地将这几日外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遍,最后才道:“……外头那个丫鬟留不得,文定伯正四处打听,说是家中逃奴,偷拿了府里贵重物品。”
易楚静静地听着,半晌才道:“倒是忠心为主,好歹等伤好了再打发她出去吧。只是这一次宫里那位跟文定伯必然又会怪到我头上。”
“怪也无妨,”俞桦温和却有力地回答,“咱们信义伯府也不是吃素的,有什么招数使出来便是,属下等人定会保夫人平安。”
易楚苦笑,“这半年我是能躲了清净……以后见机行事吧。”
说罢起身仍去了门房那边看了看青枝,棉布上血迹已干了,并没有新血再流出来,想必是止住了,眼下只能好好养着伤。
冬日天冷,伤口愈合得慢,而且正伤在额头处,也不晓得会不会留疤。
易楚盯着青枝看了眼,以前没怎么注意她,现在才觉得她生得还不错,眉清目秀的。要是留了疤,又是那么显眼的地方,以后可不好嫁人。
思索片刻,对冬雪道:“唤顶暖轿来抬到瀚如院吧。”
一个大姑娘留在人来人往的门房这里,实在是不方便。
***
真定府离京都约莫二百余里,骑马只需两个多时辰。
王夫人接了皇后懿旨怕赶不及时辰,半夜就坐车出门,天还不亮就赶到了城门口。
冬天天亮得晚,卯时三刻,才开了城门。
大街上已活络起来,两边摆满了各种吃食摊子。
王夫人又冷又饿,车里倒是有点心茶水,可经过这一路早就冷了,见到外头热腾腾的饭食,不由就停了车。她身份尊贵,自不能在街边与起早的挑夫商贩们一道吃,便吩咐丫鬟买了碗馄饨,加了只卤蛋。
热腾腾的馄饨下肚,王夫人整个身子都暖了,心里却仍存着怨气。
外地命妇进宫,大多是在巳正,哪有定在辰正的?
而且,头一天傍晚才接的旨意,第二天就进宫,连个准备的工夫都没有。
说是怨,心里也吊着,皇后急匆匆地召见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忐忑不安地到了宫门口亮明身份,守卫客气地说:“已有人进去通传了,夫人且等会儿。”
王夫人早先也进过宫知道规矩,复上了马车等着。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王夫人却渐渐有点尿急
她好几个时辰没解过手,早晨又空着肚子喝了一大碗馄饨,到这时正是该小解的时候。
只是皇宫门口空荡荡的除了一条金水桥再无别物,并无可小解的地方。要解手只能到远处寻店铺或者酒楼,可她正等着太监出来接人,总不能太监出来一看人都没了。岂不是对皇后不敬?
王夫人只能忍着,直到快憋不住了还不见人出来,实在没办法,丫鬟将茶壶里的水倒掉,伺候着王夫人在茶壶里解了。
王夫人也是大家出身,何曾经过这种事,又是羞又是气,满脸通红。
好容易,宫门口出来个神情倨傲的太监,也不多说,上下打量王夫人一眼,尖着声音道:“进来吧。”
丫鬟会来事,忙塞过去一个荷包。
太监脸上好看了点,解释道:“皇后娘娘起晚了些,正用早膳,让夫人久等了。”
王夫人心头一滞,面上却不漏,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一路换过两次太监,丫鬟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也便顺利地到了坤宁宫。
有个脸庞圆圆的宫女等在门口,笑着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夫人请稍候片刻,”引着王夫人到偏殿坐下。
马上有宫女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王夫人却再不敢喝茶,只端坐等着。
皇后娘娘正微阖了双目让贴身宫女给她梳头。
只要不是陪皇上用膳,她通常都是洗手净面后用过饭再梳妆,免得脂粉入了口。
嘉德帝自慈宁宫出事那天就没在坤宁宫歇过,皇后既担心失了帝宠,又悲伤陈芙的离世,夜里辗转反侧好久不得入睡,早晨自然就醒得迟,而且眼底也泛着青紫。
适才就为着妆容没掩盖好脸上的憔悴发落了一个宫女,这才耽搁了宣召王夫人。
上妆的宫女被发落了,梳头的心里也不踏实,战战兢兢的,倒比往常慢了一刻钟。
等皇后终于穿戴利落能召见王夫人时,已经是巳正了。
皇后是存了心要下王夫人脸面的,王夫人下了跪,不叫起,只手里捧着茶盅子慢慢拂着上门漂浮的茶叶,半天才恍然道:“本宫想事想迷了,竟忘记夫人还跪着,”瞪一眼宫女,骂道,“你们这帮没眼里没主子的,还不赶紧扶夫人起来。”
王夫人心里哂笑,这不是骂宫女,是冲着自己来的,看来今儿没好事儿。
皇后却又换了副笑颜,亲切地问:“找夫人来不为别的,是听说家里二公子尚未娶妻,本宫倒有个合适的人儿,想保个媒。”
王夫人诚惶诚恐地说:“二子虽没成亲可已经定了人家……”
“没拜过天地就不算,成了亲还有和离的呢,这连洞房都没入,”皇后打断她的话,“……是本宫表叔家的长孙女,长得没处挑,树上开的腊梅花儿似的,性情也好,温柔知礼,最体贴懂事。”
王夫人傻了眼,堂堂一国之母能说出这种话,敢情若是自个儿子成了亲还能让他和离不成?可面对着皇后,却无法表露出来,只赔笑道:“已经换了庚帖,退亲对两家都不好。”
皇后小口啜了两口茶,“啪”将茶盅顿在面前的几子上,“这儿女姻缘的事儿,想必夫人也拿不定主意,少不得要跟王大人商议一下,等商议好了,跟本宫个回话。”
王夫人诺诺应着,“是,是该商议。”
皇后笑笑,懒洋洋地又端起了茶盅,这是要送客了。
王夫人过了子时就起来忙乎,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又在宫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见了皇后的面,话都没说几句,竟然要自己儿子退亲。
要退亲总得有个理由吧?
王夫人晕晕乎乎出了宫门口,感觉是又累又困,关键是一肚子的气却找不到由头。站在寒风里吹了半天,脑子清醒了点,决定到亲家家里坐坐。
王家长子娶得不是别人,是大同总兵武云飞的长女。
155|闹腾
王夫人本来并不想与武家结亲,因为王家算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而武家则是不折不扣的草莽出身,就连武夫人也是正经八百地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她教养出来的闺女能有什么好的?
可架不住媒人的一桌酒,结果王知府脑子一热答应了。
不想结亲也只能结了亲,没想到几年下来,这亲事着实不错。武家闺女虽然琴棋书画不怎么通,但性子直爽憨厚,上能孝敬公婆下能友善妯娌,又因着没学识,也不强求管家。
有这个嫡长媳的榜样在前,其余几个庶子的媳妇就是想折腾也翻不起浪花来。
到现在为止,王家的中馈还是牢牢地掌握在王夫人手里。
王夫人这才觉出来,这门亲事确实结得好,连带着对原本不怎么看在眼里的亲家也亲近了许多。
已经过了午时,正是吃中饭的点儿。
按理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辰出门访客,这不是摆明了要到别人家里蹭饭吗?
有些心思重的,嘴上不说可心里会犯嘀咕,甚至假作无意地漏出去,而武夫人不同,只会诚心诚意地招待你。
这也是王夫人之所以不去其他亲朋故交家,而选择了武云飞家的原因。
武云飞府邸位于罐儿胡同,离皇宫约莫半个时辰,是处三进三间的宅院。看上去是小了点,可他家人也少,只一子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跟随武云飞到了大同,现在留在家里的就只武夫人跟儿媳妇。
王夫人到武家时,武夫人正跟儿媳妇在吃饭,听说亲家来,先招呼王夫人坐下吃饭,又吩咐儿媳妇到厨房加菜,又让人送了一小坛梅子酒来。
也没外人在,亲家两人边吃边聊,王夫人就叹口气说起进宫的事儿,“……平白无故地退亲,岂不是坏人家姑娘名声,就是我们家琨哥儿也得不了好……”
武夫人热情地给王夫人又斟一盅酒,冷哼一声,“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那位可好,坏人亲事成瘾了,碰过一次钉子不长记性,还来这一套。”
王夫人听出武夫人话里有话,好奇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武夫人并不瞒着,把先头易楚在慈宁宫里动了胎气,而后陈芙吞金的事情说了遍。
王夫人恍然大悟,“早先听说有人弹劾陈家,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武夫人拭拭唇角不屑地说:“……原本是挑个软柿子捏,不成想竟啃了块硬骨头,谁能想到杜夫人能豁出去闹到太后跟前,杜总兵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一气之下跑回京都了……就跟以前戏文里唱的似的,那个什么一怒为红颜……那位没了办法,只能把脏水泼到自己嫡亲妹妹头上。六姑娘我见过,不管长相还是性情都没得挑,可惜了的。”
王夫人沉吟片刻,“忠勤伯府的亲事我不想退,都换过庚帖了,而且……说出去不怕亲家笑话,琨哥儿上次去送节礼,偷偷看了吴姑娘一眼,还真是上了心,现在满心欢喜地就等着四月成亲了……可又怕误了我家老爷的前程,真定府有几位不错眼珠地盯着老爷,专等他出个差错好取而代之。”
长长地叹息一声,郁闷地啜了口酒。
武夫人也陪着喝了口,开口道:“要真不想退亲,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我做得来,亲家却未必能拉下脸面……要不您回去跟王大人商量下。”
王夫人正没主意,听到此话眸光亮了亮,随即又暗下来。
这事她的确做不出来,不过,她不能做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王夫人再一琢磨,笑着举起酒盅,“我觉得这事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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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义伯府。
易楚轻轻地揭开棉布看了眼伤口,“边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中间重的地方还没好,别总捂着了,露在外面长得快,不过千万别冻了。”将放在手边的瓷瓶递过去,“结痂的时候会发痒,涂上这个能好点。”
青枝不接,却直直地跪下来,哀求道:“夫人,我打小父母双亡,五岁被祖母卖到人牙子处,到如今外头已没有可依靠的人,先头两天都是东躲西藏地……夫人,请您念在六姑娘的面上救我一命,我愿意卖身为婢伺候夫人。”从怀里掏出卖身契,高高地举过头顶,“夫人,从今而后,我眼里只夫人一个主子,定会忠心事主,绝无二意。”
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道主子最看重的就是忠诚,所以把忠心放在了第一位。
易楚便有些犹豫,平心而论,她并不想留个陈芙的丫鬟在自己身边碍眼,可青枝所说也是事实,文定伯府的人正四处找她,真要抓回去免不得一死。
思量片刻,叹道:“你先留几日,等过阵子风声小了,我给你些银两你离开京都,或是嫁人或是做点小生意,总比做奴仆强。”
青枝见易楚脸色知她心意已决,不敢再求,谢过易楚起身随着冬雨下去。
易楚烦闷地倚在弹墨靠枕上微阖了双眼。
相处这许多时日,冬雪已能猜度一二她的心思,想必是为陈六姑娘可惜。
陈六虽无害人之心,但也脱不开干系,并不算得十分无辜。
况且,真正该为她的死负责任的是宫里的皇后娘娘,而易楚不过是为了自保。
可看了陈芙送来的信,易楚还是消沉了许多日。
便是为这,冬雪也不想让青枝留在府里。
眼看着易楚像是睡着了,冬雪轻轻扯过床薄被刚要搭上去,就听院子里冬晴特有的大嗓门响起来,“夫人,表姑娘来了。”
冬雪尚来不及斥她,见易楚已睁开眼睛,遂道:“要不夫人接着再睡会儿?”
易楚摇摇头,“我没睡着,就是闭眼养会儿神,前头说谁来了?”
“说是表姑娘,”冬雨笑着将易楚扶起来,“应该是三舅老爷家的姑娘。”
“倒是稀客,”易楚眸中沁出几分笑意,“我出去迎迎。”
冬雪赶紧找了大红羽缎披风给她披上,刚扶她走出瀚如院,就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不是芸娘是谁?
易楚忙将人请进偏厅,芸娘褪下身上披的猩猩毡斗篷露出里面翠绿色的褙子,配上月白色罗裙,清新的就像春天里才始发芽的柳条,充满了勃勃生机。
“真好看,”易楚不由夸赞一句。
芸娘笑呵呵地答,“多谢表嫂,这是今冬刚进的提花缎,我娘说颜色太绿怕不好卖,我觉得还行,而且这颜色不挑人,男的也能穿,我还做了件道袍,不过袍摆处得镶一道灰色襕边才压得住,要不就显得轻浮了……这褙子也是新样子,苏州那边传过来的,前头没什么特别的,后头掐了两道褶,能显出腰身来。”说罢,轻盈地转了个圈,让易楚看清那两道褶子。
她月白色罗裙便像水波纹般荡了荡。
易楚细细看了,点头道:“果然是恰到好处。”
芸娘咪咪笑着,“我也给表嫂带了两匹布,一匹就是这种绿色的提花缎,还有匹是玫瑰紫的……前阵子就想来的,可爹不让,说关注这边府邸的人多,怕落了人的眼,害我又等了这些日子……表嫂,你没事吧?”
易楚笑道:“没事,我爹开医馆,我怎么也稍懂点医理,哪能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芸娘爽朗地附和,“我爹也这么说……说要真不好,表哥也不能放心地走……不过还是得亲眼看了才放心。”声音顿一顿,眼眸突然亮起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对了,这几天椿树胡同那边可热闹了。”
“怎么了?”易楚被引起兴致来,她出门少连椿树胡同到底在哪个位置都不了解,这阵子又关门闭户的,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
芸娘捧着茶杯猛喝两口水,笑道:“可也巧了,我有间铺子在椿树胡同对过的榕树大街,前天去查账,正瞧见那边围了一大圈人……真定王知府的儿子跪在那里,哭喊着让薛家成全他。”
真定知府是正四品官员,他的儿子在京都闹事……易楚脑子转了下,问道:“椿树胡同住得是什么人?”
芸娘笑答:“是文定伯姨母家的兄长,在吏部文选司做散官,没什么正经差事,不过……听说找他走门路的人不少。”
文选司郎中才是正五品官员,要是散官的话就没有品阶,可文选司职掌官吏的班秩、迁升和改调,是个实权部门。
尤其又是文定伯的表兄,可想而知,薛家应该也混得风生水起。
也不知王家到底怎样得罪了薛家?
芸娘笑笑,意味深长地道:“……本来王家这个儿子跟忠勤伯府的吴姑娘定了亲,可不知为何,这薛家又想把自己家的长孙女嫁过去,好像要逼着王家退亲。王知府碍于文定伯的权势是要应了的,但王家儿子是个情长的,死活不愿退亲,就到薛家门口跪着了,前天一天,昨儿一天,连跪两天了……表嫂是没看见,那孩子把头都磕破了,昨儿是包着棉布去的,据说王夫人气得病倒了,她身边的嬷嬷也陪着儿子跪……倒不是逼薛家退亲,是求王家儿子回家的,就在薛家宅子门口,一边哭一边闹……连续两天没人管,说不得今天五城兵马司的就要干涉了。”
说罢,重重地叹了声。
易楚猛地想起来,忠勤伯府尚未出嫁的姑娘岂不就吴韵婷一人,难不成薛家逼着王家退亲的就是她?
青枝说过,陈芙吞金那天,吴韵婷去过文定伯府,把陈芙给臭骂了一通。
这事应该是冲着吴韵婷来的吧?
只是怎么就闹得这么大了?
皇后娘娘也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棘手。
她端坐在坤宁宫里,长长的指甲将掌心掐得通红,手越疼,心就越恨:王家这个蠢货,不就是退个亲吗,怎么闹出这么多风波来?堂堂知府,连儿子都管不住,竟让他跑到京都来折腾,闹腾一天不算完,非得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这事往小了说不过是件儿女亲家、婚姻嫁娶的琐事,可往大了说……若她被牵连进去呢?
父亲跟表叔怎么就不拦着点儿,任由王家小子闹腾?
真是没用!
皇后恨恨地摔了手旁青花瓷的茶盅,嚷道:“去请文定伯夫人进宫,要快!”
有太监应一声,小跑着出去传旨了。
宫女则怯怯地上前收了茶盅的碎瓷。这一套杯碟少了一只眼看又是不能用了,近几天皇后娘娘可没少摔东西,先是摔了套粉彩的,再就套汝窑白瓷的,还有套青红釉的,加上这套……昨天去内务府的时候,管事就话里有话地抱怨坤宁宫伺候的人粗手粗脚。
这一笔笔的帐还不知道着落在谁头上?
宫女小心地用手帕捧着碎瓷片退了下去。
陈夫人接到太监传话时正斜靠在罗汉榻上假寐。
这阵子她可是心力交瘁,人生最惨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陈芙又是她最宠爱的幺女。为了弥补心头的愧疚,从布置灵堂到装殓下葬,到请和尚念经都是她亲历亲为,而且还得应对上门吊唁的客人。
从精神到体力的双重透支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前天做完了头七,昨天她就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整一天米水未进,今儿刚刚好了些,不成想长女又宣她进宫。
陈夫人着实不想去,可传旨的太监巴巴地外面等着,无奈之下,只好脱下身上的素服换了件青莲色的褙子又重新梳过头发走出去。见了太监,强挤出个笑容来,“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不知娘娘因何传唤臣妇?”
太监想起皇后铁青的脸色,目光闪了闪,躬身道:“奴才也不知,只让夫人尽快过去。”
陈夫人虚弱地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步履踉跄地上了马车。
此时的嘉德帝坐在慈宁宫偏殿的太师椅上,目光阴鸷脸色晦暗。
太后坐在蒲团上默默地数着佛珠,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先前只是张狂,这倒罢了,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年纪轻轻能坐到如此高位,心里压不住也在情理之中,可张狂渐渐变成狂妄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臣子家事,也就她能做出来,也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手指拨着佛珠再转两圈,又道:“前朝的事儿哀家不掺和,可这后宫着实应该好好整治一番,不能由她一人做大……冯美人侍寝有功,擢为容嫔,陈美人跟了皇帝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晋为昭仪,再选个吉日把赵十七接进来,封为良嫔……还有陈家的姑娘不是嫁不出去吗,听说二房有个嫡女叫陈蓉今年刚满十五,接进来封为昭仪……她闲得没事干就给她找点事儿,皇帝年纪也不小,多几个人侍候也好早点开枝散叶。”
嘉德帝静静思索会儿,沉声道:“一切尽有母后做主。”
太后行事利落,当即拟了懿旨。
腊月初六,两顶粉轿分别将赵十七与陈蓉接进了皇宫……
156|女客
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平凉侯既然已经弹劾过文定伯,加上赵十七很快就要进宫为嫔,两家绝无修复和好的可能,所以平凉侯召集了门客准备再参奏文定伯一本。
门客就是专门给平凉侯出主意写奏折的,加之平凉侯擅于揣测圣意,这次的奏折不像前次直指文定伯,而是婉转了许多。
奏折就从王知府儿子王琨在薛家门口下跪写起,写得甚是详细,几时去的,如何下得跪,薛家门房如何提着棍棒赶人,围观百姓如何评论薛家仗势欺人明知道人家定了亲还掺和,还有王府婆子怎样苦口婆心地劝王琨忍耐,不要得罪皇亲国戚。
奏折结尾陈述了主题,王知府教子不严损害朝官颜面,扰乱百姓生活。
连着两三天椿树胡同围得水泄不通,对过街上的商铺生意明显受到了影响。
嘉德帝日理万机,每天不知多少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等着他处理,哪件不比这事重要?读完就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平凉侯极有耐心,天天往上递奏折,不但是他,与他交好的臣子或者看不惯文定伯得势的人都纷纷进言。甚至王知府也上了折子,说没有能力管束儿子,既然管不了儿子,自然也当不好地方官,自请降职。
嘉德帝不胜其烦,冲吴峰拍桌子,“你能不能管好你妹妹?”
吴峰慌忙跪下,“舍妹天天足不出户,除了读经就是刺绣,不知还要怎生管教?”
嘉德帝梗一下,扬手把茶盅里的水泼了过去。
杜仲敢躲,吴峰却不敢,硬生生地受了,茶水顺着发梢往下淌,襟前还挂着几根茶叶,极为狼狈。
嘉德帝心知自己迁怒于吴峰,看着他这副样子,火气也消了大半,冷声道:“下去收拾利索了再进来,没得给朕丢人现眼。”
吴峰谢恩,径自下去换衣。
静了心,嘉德帝又拿起手旁的奏折看,忽地又笑了,骂一声,“屁!八竿子打不着,算哪门子皇亲国戚”
本来这只是臣子间的家事,与前朝牵扯不上。
皇后有错,太后连发四道懿旨,进宫的进宫,晋位的晋位,已是落了皇后颜面给她惩戒。没想到臣子们仍是不肯罢休,大有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已经闹到这个地步,火候也差不多了,嘉德帝胸有成竹地批复了奏折,发了两道旨意。
一道给文定伯,短短数月闹出好几起丑事来,就让文定伯先卸了朝廷的职务,专心整治家里的事。什么时候整治好了,不再有仗势欺人冒充皇亲国戚的行为了,什么时候再另行起用。
另一道则是给平凉侯的,平凉侯嫉恶如仇,消息灵通,到都察院任佥都御史。都察院在京都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官、辨明冤枉和考核百官,虽然已经有了四个佥都御史,可再多一个也不算多。
至于王知府,嘉德帝在奏折里批复了,鉴于他前两年考绩均为优等,暂且等这一任期结束后再做决定。
换言之,一个字“拖”,拖到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此消彼长,平凉侯胜,文定伯败。
文定伯气得指着陈夫人的鼻子骂:“看你教养的好女儿,自己犯蠢带累全家……上次得罪信义伯我就不说了,这次又得罪忠勤伯。我被免职也就罢了,这名声呢?你让满朝文武怎么看我……明儿一早你就递牌子进宫让她消停点儿,她要是不听,不是还有蓉儿?陈家的将来不能押在一个人身上。”
陈夫人欲哭无泪,上次奉召进宫,皇后娘娘没给她好脸子看,话里话外都在抱怨家里扯她后腿。皇后是皇室,代表着君,她没敢反驳。眼下夫君又指责她,夫乃女子的天,她也没法回嘴。
又想起离世尚不满百天的小女儿陈芙,只觉得百感交集万念俱灰,恨不能也学了陈芙,一死了之图个清净。
可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邸,陈夫人舍不得死,只是借机病倒了。
陈夫人过得不顺心,皇后娘娘更是气苦。
从太后发懿旨到接新人进宫,前后近四十天,嘉德帝一次都没去过坤宁宫,就连差遣个小太监过去看看都没有。
这还是成亲三年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相较而言,冯美人也就是现在的容嫔却是夜夜承恩。
皇后并不笨,先前之所以张狂大多是依仗嘉德帝对她的尊重和家族的支持。现在嘉德帝移情于容嫔,而陈家又将送进陈蓉来,势必要分她的势。
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重获嘉德帝的心。可乾清宫她进不去,高太监赔着笑拦住了她,“皇上正召人议事,不准任何人入内。”
皇后知道嘉德帝的性情不敢擅闯,只得悻悻回去。
几次三番受到冷遇,皇后也便明白了,嘉德帝是真厌了自己,于是又将主意打在太后头上,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捧着来到慈宁宫。
皇后掌凤印,乃后宫之主,太后虽不喜她,可也不会不给她面子。
细细地尝了她带的点心,夸豌豆糕甜而不腻,夸杏仁酥清香可口,太后微微笑着,明知道皇后的来意就是不入正题。
皇后没办法,刚开口就红了眼圈,委屈地说:“母后,皇上如今厌了臣妾,连面都不想见……”
太后笑着宽慰她,“哪里是厌了你,皇帝是怕你太忙。后宫虽然清净,可前朝的事儿着实不少,文武百官家里定了亲或者没定亲的公子小姐好几十位,少不得你一一过问。”
皇后一听白了脸,蓦地又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嗫嚅地道:“母后,儿媳知错。”
太后俯视着她头上金光闪闪的九尾凤钗,大红色绣着金线凤纹的霞帔,眉头皱了皱,声音却依然温和,“皇帝已经二十有三,还不曾有一儿半女,哀家心里着急。先前你忙了那么久,没好生歇歇,现在皇帝身边多了伺候的人,你暂且休养一阵子。”扬声唤了顾琛来,“小德子,先前哀家吩咐人炖的鸡汤呢?端了来,给皇后补补身子。”
顾琛躬身应着退下,少顷,有宫女端着托盘随之进来。
太后亲自接过青花瓷的汤碗,“专门给你炖的,放了不少药材,最是大补。”竟是亲手舀了喂到皇后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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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多了两位新人的喜事也传到了易楚耳朵里。
赵十七进宫是早有预兆的,易楚并不惊讶,意外的是陈蓉竟然也被接了进去。
想必嘉德帝对陈家还是恩宠有加,对皇后也是特别关照,专门找个妹妹进去陪她。
不过这些事儿她完全没有放在心里,眼下她面前摆了两盘清蒸肥鹅,正准备品鉴。
说起来,这还是腊八粥引出的由头来。
腊八那天,王婆子在大厨房熬了两大锅腊八粥,府里下人人人都分了一碗。
丁嬷嬷则在小厨房也熬了一锅腊八粥,头一碗盛给了易楚。
易楚尝了连声夸好吃,让冬雪等人也随着吃。
冬雪细细地品了两口,奇怪地道:“说起来王婆子那边的腊八粥也是好的,用得材料也差不多,可相比起来,怎么这锅里的格外软糯,丁嬷嬷可有什么秘诀?”
丁嬷嬷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得,“秘诀就是个火候,同样是泡,红枣跟桂圆以及花生浸泡的时候都不一样,往锅里放的时候也讲究个先后顺序,另外出锅往外盛也不能太早或太晚,早了糯米不软和,晚了的话花生太烂,没嚼劲儿……”
冬雪“哧哧”地笑,“嬷嬷哪是熬粥,简直比绣花都精细。”
几人嘻嘻哈哈笑。
说话间,宫里赏赐的腊八粥也下来了,威远侯府以及三舅家也各自遣人送来了腊八粥。
冬雪上来了孩子气,把几样粥用相同的瓷碗盛了,让大家品鉴,要评出个一二三来,看看到底谁家的粥最好吃。
结果还是丁嬷嬷熬得粥最好,而宫里赏赐的虽然加了珍珠米、玉兰片,口味却实在算不得上乘。
这一下倒引起冬雪做饭的兴趣。
丁嬷嬷倒不藏着掖着,做饭时准许冬雪在旁边观摩。冬雪人机灵脑子也好使,把丁嬷嬷炒菜的用料、火候、和下锅顺序记了十足十,便用同样的料也试着做一盘。
两盘菜同时端上来,由易楚跟富嬷嬷和冬雨她们评判。
只可惜,冬雪学了个表面却没学到实质,每次都落败,却是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过了腊八节,年味就渐渐浓了。俞桦早早备了年节礼,待易楚过目后,一一送了出去。这次除去往常的三家外,还特地给晓望街吴婶子家送了一份。
没想到转天,吴大哥亲自驾了牛车送了吴大婶过来,同来的还有吴大嫂跟柳叶。
易楚喜出望外,不迭声地嚷,“快请,快请,”又披了斗篷亲自往外迎接。
前一天刚落了雪,地上还有些湿滑,富嬷嬷怎敢让她多走,与冬雪死命拦着不让,只肯叫她站在院子里等着。
吴家三人是头一遭进大户人家的府邸,一路行来只觉得眼不够使似的,看见假山也惊叹,看到竹桥也稀奇,又看着往来穿梭的丫鬟婆子个个穿着体面打扮齐整,心里更是吃惊。
吴嫂子跟柳叶年轻面皮儿薄不敢作声,吴婶子却不住嘴地问:“府里这么大,得有好几十间屋子吧?住了多少人?”
引着她们进来的是个未留头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回答:“府里有大小八个院落,共二百多间屋子,要是加上围墙隔开的那半,得有四百间。人倒是不多,外院的护院跟小厮我不清楚,内院里伺候夫人的有二十四人,厨房里八人,针线房六人,还有管灯油火烛洒扫种植的,共六七十个。”
吴婶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她知道易楚现下是富贵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泼天的富贵,单伺候她的就二十四个,怕是王母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行至瀚如院,冬晴打发了小丫鬟,将人让了进去。
吴大婶一眼就看到了易楚,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帽沿镶着雪白的毛皮,将整个脸都包在里面。她的左右各扶着一个大丫鬟,身后站了两个婆子,廊下的夹板门帘前另有两个小丫鬟……
易楚上前走了几步,笑着挽了吴大婶的胳膊,“这么冷的天劳婶子跑一趟,真是对不住,”又跟吴大婶与柳叶打招呼,“嫂子怎么不带全哥儿来,柳叶什么时候来了京都?”
吴大婶被这一路的气派骇着,只觉得被易楚扶住的胳膊僵硬,想抽却抽不出来,吴嫂子跟柳叶也局促得说不出话。
直到进了偏厅,易楚让人上茶端来点心,将身边众人都打发走,吴嫂子才回过神来,笑道:“全哥儿本是吵着要来,听说小叔要去冰上打鱼又跟着去了……柳叶来了一个月了,家里事儿太多,我娘说让她在京都过年。”言语间有些晦涩,很显然是家里有丑事不好对外说。
易楚便不多问,笑盈盈地让着大家吃点心。
因是街坊来,易楚特地叫人换了大盘子,将各式点心摆得满满的。
三人俱都尝了两块,吴婶子扳着手指头道:“先头你托我的事儿,我打听了几家,有两家看着还行。一家是保定那边过来开油坊的,姓张,家里就老俩口带个闺女,闺女年纪不小了,过了年整十九,模样一般性子倒好,就是行事泼辣点儿,不过要不这样,家里油坊也开不下去,早被人欺负了……另一家是京都本地人,离着晓望街不远,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名字叫钱富贵的那家的三闺女,虚岁十八,不过生日小,腊月头上的生日,满打满算刚十六。张家闺女想见见人再决定,钱家没提相看的事儿,但提出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
易楚思索片刻,笑着开口,“张家闺女相看的事儿就听婶子安排,至于钱家,我们这头倒是想相看相看,要是看中了,聘礼不成问题。”
吴婶子是看着易楚长大的,知道她的品行,也笑着答应了。
吴嫂子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易楚狐疑地望过去,就见吴嫂子不动声色地朝柳叶努了努嘴。
易楚心知肚明,跟柳叶寒暄几句,笑道:“前几天闲着没事做了些绢花我平常也不大戴,我记得你喜欢这些,挑几支回去戴。”扬声叫了冬雪进来,“带柳姑娘选几支绢花。”
冬雪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柳姑娘请随我来。”顺手扶住了柳叶。
柳叶霎时红了脸,嚅嚅地推辞,“不用扶,我能走。”
待柳叶离开,吴嫂子为难地说:“柳叶比阿楚小两个月,阿楚眼看就做娘了……不知道你说的这几个人,有没有跟柳叶般配的?”
易楚猜想也是这事,开口道:“这四人我都见过,但什么脾气却不了解,柳叶性子软和,最好找个能主事的男人才撑得起门户,要不我再打听打听”
吴嫂子叹口气,“可不是?我也是惦记着找个能给她撑腰的男人……柳叶觉得胡二不错,但那家里乱麻似的不成体统,眼下虽然强了些,可胡婆娘跟胡大媳妇不对付,也是三天两头地吵,柳叶要嫁过去,有这样的婆婆跟嫂子,得受多大的气啊。”
“胡二也回了祖宅?”易楚只上次回晓望街听到些消息,到底不太真切。
吴嫂子摇摇头,“没有,还是带着小五单独过,虽是分了家,可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却撕掳不开。说起来,胡二真还不错,为人仗义,离着晓望街也近便。”
易楚便笑道:“要不嫂子找人给胡二递个话儿听听他有什么打算,要是就这么分开过,倒也可以考虑。要是有心合到祖宅,那就算了……这姻缘大事虽然是媒妁之言,可柳叶愿意,总比勉强着成亲好。”
吴嫂子思索片刻,也笑:“倒是嫂子想岔了,也罢,回去先探探胡二的意思,你这头也替我留意着,实在跟胡二不成,好歹这边还有个后手。”
吴嫂子说得这般坦诚,倒教易楚不由地笑开了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过了小年,冬雨就带着小丫鬟们将瀚如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富嬷嬷跟丁嬷嬷还剪了窗花,有连年有余,有喜上眉梢,整整齐齐地贴在玻璃窗上。
易楚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地忙碌,也是欢喜,只是想起杜仲应允的要回来陪她过年,心里总有几分期待还有莫名的不安。
终于到了除夕这天,杜仲仍没有回来。
易楚虽失望,可瞧着下人们开心高兴的模样,也不好表露在脸上,强展了笑颜一同吃了丰盛的午饭。
饭后,仍是要小憩一会儿。
似乎刚睡着,就听外头有人吵嚷,“伯爷回来了,快告诉夫人,伯爷回来了。”
接着门帘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进来,“夫人,伯爷的长随先回来报的信,伯爷已进了城,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听闻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势必要到门口迎接的,也不劝着,倒是多拿了件夹袄给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刚在角门站定,就听西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穿黑色鹤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着金色的阳光而来。
易楚展颜而笑,上前紧走两步,却见杜仲身后还跟了辆马车。
一时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车帘唤道:“曹姑娘,下来吧……”
157|缠绵
竟是带了个女子回来,难怪特特地让长随回来报信。
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女子?
易楚僵了下,停住脚步。
杜仲已走近,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怎么在门口等着了,冷不冷,也不带个手炉?”
他的掌心较之往日更显粗糙,指腹有细密的倒刺刮蹭着她的手,有点疼,却极暖,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的。
一双黑眸幽深闪亮,直直地盯牢她的,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
易楚面上一红,蓦地想起,两人相识时日不短,他还从未曾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胸口的滞涩骤然散去,笑意复又真真切切地绽露出来,迎着他的眸,低声道:“想早点见到你。”
杜仲黑眸亮起来,轻声地回,“我也是,”也不避讳旁人的目光,展臂扶住她的腰身往里走。
冬雪随后便要跟上,却被俞桦唤住了,指着自车上下来的女子道:“曹姑娘跟魏嬷嬷一路奔波,先带她们到翠景园安顿下来,明儿再去拜见夫人。”
翠景园离花园不远,景致虽好,但很偏僻。尤其是冬天,很少有人往那边去。
冬雪了然,匆匆跟小丫鬟嘱咐几句,笑盈盈地对曹姑娘行个礼,“姑娘请随我来。”又伸手接她手里的包裹。
曹姑娘顿时红了脸,“不沉,我自己拿着就行。”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不太容易听得清。
包裹是蓝布的,但是因洗得多了,那蓝便泛出灰白。
看样子里面东西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个卷儿。
捏着包裹的手指节粗大,还生了不少冻疮,很显然经常干粗活。
易楚出身市井,即便当了一品夫人也从没冷眼待过当初的街邻。
冬雪等人原本就是穷苦出身,自然也不会看衣裳待人,只是心里不免诧异,曹姑娘看着相貌甚是普通,又是粗手粗脚的,伯爷为什么千里迢迢带这么个人回来?
既是带了来,看着又不十分上心的样子,连给夫人见礼都要等了明日。
着实有点奇怪。
思忖间,已到了翠景园。
先头赶来的小丫鬟已要来钥匙,开了门通风,两人攥着抹布在擦桌椅。
冬雪笑道:“没想到姑娘来,不免仓促了些,姑娘且宽坐,一会儿就收拾齐整了。”
曹姑娘点点头,忽地撸起袖子,伸手夺小丫鬟手里的抹布,“我来擦。”动作倒是麻利,转眼间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
小丫鬟没了差事,眼巴巴地望着冬雪。
冬雪嗔她一眼,“去找薛嬷嬷要几张纸把窗子重新糊一下,还有灯油火烛什么的一并领了来。”
小丫鬟欢快地应一声提着裙子就跑。
不大工夫,俞桦带了几个小厮抬着土坯白灰等物进来,四处打量下,在东耳房垒了个灶台,安置了锅子,问道:“曹姑娘,你看这还使得?”
曹姑娘打量下,开口道:“新锅子得先过了油才好,要不怕生锈,且用不长久。”
俞桦笑道:“稍候我让人将柴火木炭送来,正赶年根外头店铺都关了,家伙什正让人凑,赶明儿定能备齐了,今儿除夕,就让厨房那边送菜过来。”
曹姑娘又落落大方地道了谢。
冬雪愈加不解,难不成以后这院子还要自己开伙?
这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瀚如院的正房里,水气氤氲。
杜仲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正提到曹姑娘,“……十六岁,一家七口,上头有个生病的祖母,底下有三个弟妹,大的是女孩今年十二,小的是双生男孩,八岁。腊八那天下大雪家里房子塌了,父亲被屋梁压断了腿,现今欠了不少医药钱,打算卖了长女……许了她家二十两银子,没要身契,只说给找了个婆家……先在家里住阵子,等顾大婶搬到京都来见个面,要是满意就定下来,要是不成,再将人送回宣府。”
“你跟曹姑娘说过顾大哥的情况吗?”易楚凝神听着,一边用手将澡豆抹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轻轻地揉搓,少顷,舀了水当头冲下来。
温热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杜仲舒服得深吸口气,续道:“提过了,她家里人都没当回事,曹姑娘也说愿意。”
易楚“嗯”一声,“回头我再跟她说说,顾大哥不难相处,只要别冷着饿着,几乎不怎么闹腾。”而且,也不可能说些知情知意体贴人的话。
想至此,不免感慨地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杜仲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侧头瞧过来,对上易楚明媚温柔的眼。
视线交著,便似不能移开。
伸了手寻着她的,紧紧地扣在指间,目光里极快地漾出浓情来,声音低哑如同叹息,“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心头颤一颤,垂了头俯过去,滚烫的泪水瞬即湮没在他濡湿的发间。
少顷,收了泪,柔声道:“水凉了,我唤人抬水过来。”
杜仲牵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反正夜里也得再洗。”
话语间,几多旖旎与缠绵。
易楚了悟,禁不住红了脸,转身便走,想一下,又从屏风上扯过棉帕扔了过去。
也只是沐浴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下来。
院子里点了红灯笼,被风吹着一摇一晃,那红色的光影便随着摇摇晃晃,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屋里也多了几分红色。
因燃了火盆,杜仲没穿夹袍,松垮垮地穿了件鸦青色道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净房走出来,极自然地将手中棉帕递给易楚。
易楚怀胎已是第六个月,身子比往日丰腴了许多,不方便跪着,只能坐在炕沿上。杜仲则半蹲在地上,方便她绞发。
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易楚忍不住笑骂:“以往我不在你不也是能自己绞头发,这样蹲着也不嫌累?”
杜仲不答,越发往前凑了凑,将脸俯在她腿上,低哑着再说一遍,“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愕然,相识以来,好似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大街上,鞭炮声次第响起来,有淡淡的硝石味儿混杂着饭菜香气飘过来。
冬雨跟冬雪静静地站在廊下。
小丫鬟忍不住,悄声问:“冬雪姐姐,厨房里饭菜都好了,再不摆怕放凉了。”
冬雪轻轻掀了帘子往里瞧,暗红色的光晕下,易楚仍是坐在炕沿上,而杜仲半跪着偎在她怀里。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冬雪蓦然感觉眼眶有些湿,这是不是就叫做天荒地老,天长地久?
饭菜温过一遍后,屋里终于掌了灯。
年夜饭是易楚老早就定好的,因杜仲说过会回来,所以尽都依了他的口味。十二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特地烫了壶上好的竹叶青。
杜仲倒了满杯,又给易楚倒了半盏,“总是过年,尝一口。”
易楚自不会拂他的意,轻轻与他碰杯,“祝伯爷来年顺遂如意。”小口抿了下,不意这酒酒劲十足,连连夹了好几口菜才止住那股辛辣。
虽是不胜酒意,易楚仍是勉力陪着杜仲将那小半盏酒喝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养得确实好,皮肤细嫩红润,被大红灯烛映着,加上有了三分酒意,言语行止比往日更多几分娇媚与慵懒,只是望着杜仲的眸光仍是温柔,水草般痴痴纠缠着他。
杜仲回望着她,柔情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柔软无比。
面前的珍馐似乎变得已不重要,他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好好地与她相守。
杯碟被撤下,复换了茶水点心上来。
杜仲搂着易楚,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明儿一早我进宫拜年,顺便把这事跟阿琛说了,晌午前再往晓望街去一趟,中午回来陪你吃饭……要是晚你就别等我,自己先吃,我陪你歇晌觉。”
易楚点头,轻声道:“别忘了代我给外祖母和爹爹问好。”
“那是自然。”杜仲笑着亲她脸颊,又顺着脸颊往下,落在唇上。
易楚推他,“别,被人看见。”
屋里点着蜡烛,大炕的窗子镶着透亮的玻璃,站在院子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里的动静。
杜仲扫一眼外头明晃晃的灯笼,压低声音,“我抱你到床上。”
“不行,还得守夜。”易楚仍是推拒,除夕守夜是习俗,只有这样才能家业兴旺。
“耽误不了守夜,”杜仲贴着她的耳边哀求,“就一会儿,等完了咱们就起来守夜,吃饺子,我给你放烟火看,好不好?”
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渴望。
易楚静下来,乖巧点了点头,“嗯”。凝眸望他,眼里除了羞涩,俱是痴恋。
杜仲蓦地酸涩不已。
这便是他的阿楚,全心全意痴恋着他的阿楚,即便是多无礼的要求,只要他想,她便没有不依从的。
那一刻,胸口好似梗住,竟有些无法呼吸,而眼眶却渐渐变得湿润。
伸手拂落帐帘,让黯淡的光线遮掩了几欲落下的泪。
柔顺的带着浅浅栀子花香的墨发铺散开来,她白皙娇软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杜仲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般呵护着她。
即便是拘谨着,却仍叫他癫狂,就像第一次一样,忘了周遭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她……
158|念头
这夜两人自然没有起来守夜吃饺子。
第二天,易楚睁开眼时已近辰初,耀目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帐帘已变得昏暗朦胧。杜仲紧贴着她的身子仍在睡。
唇角紧抿,脸庞刚硬,素来深邃黑亮的眸子被眼睑遮住,却将眼底的青紫显露无遗,而浓黑的长眉紧紧蹙着,似有抹不去的愁绪。
易楚心头一动,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脉间,才刚探上,杜仲蓦地睁开眼,大手闪电般已扼住她的腕。
待看清是她,才松懈下来,再度搂紧她的肩头,呢喃道:“不想起,再陪我睡会儿。”
易楚“嗯”一声,悄声道:“我给你把把脉。”小心地扯过他的手按了上去。
试过一次再试一次,眉头不由锁在一起。
才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好似亏了许多,在宣府定然太过劳累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吧?
易楚心疼地抬眸,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杜仲又睡了过去。
他从不是嗜睡的人,以前也曾有过三四日不眠不休的时候,可这次怎么好像睡不够似的?
易楚心中生疑,却怕吵醒了他不敢乱动,只静静地窝在他臂弯里,任由他抱着。
这一次倒是睡得不久,只过了一刻多钟,杜仲便醒来,笑着亲吻她的脸颊,又去寻她的唇。
易楚羞恼地推拒,“都辰时了,不是说要进宫?”
“不急,”杜仲抱住她不放,到底纠缠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易楚侍候着穿衣服。
因是大年初一,又是进宫,总不能像平常那样随意。
易楚特地找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束上白玉带,别了香囊荷包等物。头上也戴了白玉冠,整个人看起来清贵俊朗飘逸不凡。
杜仲看着镜子挑眉问道:“你放心让我这般出门?”
易楚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好东西总得显摆显摆,难不成一直藏着掖着……有主儿的东西,别人惦记了也没用。”
“嗯,我是有了主儿的。”杜仲哈哈大笑,挑起她的下巴,狠狠亲了口,才阔步离开。
易楚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心底一片平和。
昨夜不知何时落了雪,院子里的已扫干净,屋顶墙头仍是一片白,被金色的阳光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易楚吩咐冬雪,“把跟随伯爷的小厮叫来,我有事问他。”话音刚落,却见杜仲又大步回来,含笑望着她,“我刚吩咐了婆子别往花园去,等我回来咱们一起赏梅烹茶。”
雪被踩过就失了韵味,比不上刚落时候的意境美。
就这么点小事,随便吩咐个丫鬟来说一声就是,还值当他亲自回来?
易楚颇感无奈,可心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嗔道:“你快去吧,别耽搁了……路上雪滑,骑马小心点儿。”
杜仲再叮嘱一句,“外头滑,你只在院子里走动就好,中午别等我,饿了就先吃。”
当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易楚不好多说,笑着应了。
不大时候,跟随杜仲的小厮被带了来,半跪着给易楚行礼,“小的给夫人拜年,夫人新年万福。”
易楚忙让冬雪给他看座,又端了茶水来,温声道:“跟随伯爷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冬雪极有眼色地递了个红包过去。
小厮又行了个礼才收下,“小的不辛苦,这次带着曹姑娘,路上看到驿站就进去歇歇,比先前几次轻松多了。”
“风雪天赶路总是不容易,”易楚温和地笑了笑,又问,“我看伯爷这次回来精神差了许多,你一直跟着伯爷身边想必最清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犹豫片刻,支吾着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打上次回来后,伯爷夜里总不能安睡。”
易楚皱了眉头,“怎么不能安睡法儿?”
“先前伯爷睡得也不多,但每天至少能睡两三个时辰,可现在睡不上一刻钟就醒了。有两次伯爷还连夜赶回来过,没惊动夫人,跟俞管家说了几句话又连夜回去了……小的猜测,伯爷是记挂着夫人……尤其是宣府那边发生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情?”
小厮迟疑着,“大过年的,不好说。”
“你说!”易楚盯着他,声音仍是温和,却有种不由人违抗的压力。
小厮悄声嘀咕一句,“佛祖保佑,大吉大利,”才续道,“一个月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七十余口连夜被仇人灭了门,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在内,听说孩子都成了形……因太过耸人听闻,那边知府不敢擅自断案,请了伯爷前去……伯爷回来后越发睡不着。临近年关,鞑靼人那边也不消停,虽没有大举动,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前来抢夺粮食衣物,打死一帮也没用,那边没粮食,饿狠了还是过来抢,烦不胜烦。”
原来他也在怕!
先前他走的时候笑呵呵地开解宽慰她,其实他心里是怕的,所以才会夜不能寐吧?可他白天操练士兵应对外敌,晚上又无法安眠,时间一长,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易楚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伯爷。”
“小的明白,”小厮恭敬地行礼离开。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雪就在旁边伺候,将方才小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见易楚叹气,低声道:“要不将府里的安神香让伯爷带点儿过去?”
“安神香偶尔用用还行,时候久了就没有了效用。而且,用安神香睡着了难以唤醒,要是突然出点什么事儿……”易楚摇摇头,起身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算是书房,易楚的医书就放在里面,还有杜仲以前常看的一些书。
书里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少,可都治标不治本,喝了药能安睡一晚,不喝药的话,仍是不能睡。
其实也是,杜仲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昨儿夜里他不就睡得极好,睡到天亮还不愿醒来?
既然他牵挂她,那么她每天陪着他便是。
易楚蓦地想到一个念头,张口便要吩咐冬雪去请俞桦,又想起俞桦跟随杜仲进了宫,想必现在也没回来。
只是念头生起便放不下,越想越觉得可行,索性医书也不看了,直接到库房寻了些药材出来,准备煎药。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杜仲果然没有回来,易楚便依着他所说自己先用饭。
刚吃到一半,听到冬晴进来禀报:“俞管家刚从晓望街回来,说太太已经发动了。”
画屏这是要生了?
原本也是说正月里生,可父亲估摸着应该是上元节前后,不想提前了这么些日子。
易楚饭也顾不上再吃,忙让人请俞桦进来。
俞桦笑着解释,“先生说是半夜时候发动的,许是夜里鞭炮声太响受了惊吓,不过现在生也算是瓜熟蒂落,没有大碍……那边已经请了个稳婆过去,老太太说头一胎怎么也得七八个时辰,伯爷在那里等着,让我先回来报个信儿。”
既然已经请了稳婆,再加上有父亲在,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可要是不顺利呢?
易楚站在地当间儿,脑子转得飞快,一边想一边问:“你待会儿还去晓望街?”
俞桦明白易楚的意思,当即回答:“去,夫人要带什么东西?”
易楚扳着指头吩咐冬雪,“红色桃木匣子里包着一根参,厨房里要一篮子鸡蛋,看看有没有猪蹄子、鸡,都带上,还有鱼……要是不多的话,让人到花园湖里捞几条……还有,赵稳婆回家过年了,要不拐个弯把她也带上,你知道她家住哪里?”
后一句却是问俞桦。
俞桦点头,“行,我认识路。”
只片刻工夫,冬雪已让婆子将东西备好交由外院小厮装上了马车。
俞桦便不耽搁,急匆匆地又走了。
易楚便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这一等又是三四个时辰,直到亥时杜仲才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进门没着急往内室走,站在厅堂里边搓手边道:“生了,是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都平安。”
易楚松一口气,满心的焦虑尽都散了去,笑着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外祖母炖了鸡汤我跟着喝了碗,现在倒是饿了,你呢,吃了吗”
“你不回来我也没心思吃,正好一起吃点儿。”易楚笑着吩咐了冬雪去厨房催饭。
杜仲跟在易楚身后进了东次间,一把揽过易楚低声道:“现在才知道女人生产真是不易……幸好你送了赵稳婆去,先前一个稳婆根本忙不过来,外祖母说这还算是顺利的。阿楚,等你生下这一个,咱们再不生了好不好?孩子再好也不如你重要。”
易楚心中一梗,想起他在宣府与京都间来回奔波之苦,靠在他胸前柔声地答:“好!”
饭后,杜仲不知从哪里取出只匣子,一古脑儿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问道:“父亲给弟弟取名叫易韩,后天洗三,送哪样东西比较好?”
炕桌上摆着好几只玉佩,有刻着节节高的碧玉,有雕成宝瓶状的白玉,有刻着莲花的红玉,还有块雕着螭龙纹样的墨玉。
易楚笑道:“洗三礼添盆的东西都是交给稳婆的,找两只意头好的银锭子就行,要真想送给韩哥儿就等满月礼或者抓周的时候。”说着掂起那块墨玉问,“这便是你先前常带的那块玉?”
他为锦衣卫特使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饰物,唯一佩戴的就是这块墨玉。
墨玉配上大红的飞鱼服,几多的嚣张与狂妄!
“是先皇所赐的信物,嘉德帝登基后我本打算交还回去,嘉德帝说既是先皇所赐就留下当个念想……这块玉是德宗皇帝令人制作的,本来有两块,佩戴者可无需传召而进宫。”
“呀!”易楚轻呼出声,“先帝竟这般信任你?”将玉凑近了烛光,看到盘踞的螭龙爪间还刻了一个草篆的“泰”字。
德宗皇帝在位时年号庆泰,想必另一块应该刻着“庆”字。
“这么重要的东西合该好好收着才是,若是丢了,岂不惹来祸端?”端详罢,易楚将墨玉复递给杜仲。
杜仲却是不在意地仍将它与其它玉佩混在一处,“先帝信我一是因圆通法师,另外也有祖母的原因,先帝在潜邸时曾与祖母有过一面之缘,而后父亲含冤而死,先帝应是心怀愧疚,所以待我比其他臣子更宽厚些……可我也没少替他做事,足以对得起他的信任。”
看到他幽深黑眸里的傲然与自得,易楚忽地笑了,柔声附和,“那是自然,先帝作为一国之君,怎可能做吃亏的买卖?”
烛光辉映下,她眉目似画巧笑嫣然,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如同装满了浓醇的美酒,只看着便教他心醉。
杜仲眸光也变得温柔,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滑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捏了一下,指着刻着翠竹的碧玉笑道:“就送这块节节高的吧?满月时我回不来,到时候你的身子愈发重了,而且天也冷着就别去了,我洗三时一并送去,好不好?”
洗三礼原本就是妇人家凑在一起热闹,他一个大男人倒是喜欢跟着掺和。
又想到,曾经令京都权贵闻风丧胆的人竟然也在意起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是在意她家里的人吧?
易楚不由感慨,眉眼间越发温存,将碧玉单独用荷包装起来,又找了两只刻着必定如意的银锭子另盛了只荷包,都放在一处,其余的玉佩原样装进了匣子里。
杜仲默默地看着,忽而道:“今儿本应了你一同赏雪的,要不改在明天?我一早再去晓望街看一眼,很快就回来陪你赏雪,吃过午饭我去趟威远侯府跟三舅家,后天等洗三礼完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只在家里陪你。”
大后天,他又该走了。
易楚掩住心中的黯然,柔声问:“去威远侯府可要备什么礼品?”
杜仲笑答:“先前你不是送过年节礼了,这次就是拜年……有什么需要的,我让俞桦准备就行。”
一时再无其它事,两人便移了灯烛到内室歇息。睡前少不得又缠绵一番,易楚是决意好好侍候他的,便由着他的性子毫不抗拒。杜仲却是疼惜她,又碍着孩子,处处以她的感受为先。
两人都有心对对方好,一番痴缠后,倒觉得比有孕前更是有滋味些。
稍做歇息后,又恩爱一次才作罢。
清理过,杜仲拥着易楚倦倦地睡去,易楚窝在他臂弯里,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汗味儿夹杂着艾草清香,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心里柔肠百转,迟迟不舍得入睡。
可两人相守的时日实在太少,短短几天又得分开。
易楚不想再这般两地相思,就是为着杜仲的身子也不能天各一方,总而言之,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159|准备
正月初四一大早,易楚难得地笑盈盈地送别了杜仲,进门后不回瀚如院直接去了翠景园。
刚走近翠景园就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咚”的重物敲打声,易楚疑惑地皱了皱眉,紧走几步,看到院子里曹姑娘正挥着斧子劈柴。
地上已零零落落地散了许多,想必已经劈了一阵子。
起得很早,又这么能干,易楚蓦地对她生出一种好感来。
魏嬷嬷先看到易楚,对曹姑娘说了句什么,曹姑娘慌忙放下斧子,掸了掸裙子上的木屑,小跑着迎出来。起先想跪的,因见魏嬷嬷只福了福,也便屈膝行了个福礼,局促地说:“见过夫人,夫人新春如意。”说话带了口音,分辩不太清楚。
冬雪早就备着红包,给两人一人塞了一个。
两人又行礼,道谢接过了。
易楚趁机看清了曹姑娘的长相,皮肤不太白,带着饭食跟不上的菜色,又因不曾保养过,有些粗糙,眉眼却是周正,看人时虽是羞怯,却坦坦荡荡的。
身子也瘦,算不得高,看着却很壮实。垂在身侧的手骨节粗大,布着浅浅的薄茧,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干粗活的人。
又看到满院子的木柴……是个能吃苦的。
及至屋里,曹姑娘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因说得快,易楚没听明白。魏嬷嬷笑着解释道:“曹姑娘请夫人宽坐,她这就生火烧水。”
“不用忙,我不渴。”易楚笑着摇摇头,曹姑娘却不听,固执地去了。
翠景园是个小院子,三间正房带两耳,曹姑娘住东屋,魏嬷嬷住西屋,正中这间就布置成平常起居待客的地方。
屋里的桌椅是原本就有的,被擦得干干净净,墙边案几上摆了两匹布,一匹水红色,一匹葱绿色,都是很普通的棉布料子。面上还有片刚裁好的月白色布料,看形状应该是做裙子。
魏嬷嬷道:“是俞管家让人送来的,曹姑娘灶上活计可以,针线活却一般,也就能缝缝补补,裁衣服却不行……我娘家是京都人,嫁到宣府三十多年了,如今家里只剩我一个,杜大人找我一是跟曹姑娘做个伴儿,二来教她几句日常的京都话,免得出门语音不通,被人欺负。”
人都欺生,京都人也不例外。就是晓望街的摊贩也喜欢看人要价,熟人要低点,生面孔就往高里要,如果听出是外地口音,岂不更是挨宰?
易楚笑一笑,就看到曹姑娘端了托盘来,却是两杯白水,和一碟馍馍。馍馍捏成燕子状,用黑豆子嵌着当成眼睛,看上去非常有趣。
曹姑娘微红着脸道:“没有备着茶叶,夫人喝点水暖暖身子……馍馍是我做的,加了点白糖,夫人要不嫌弃就尝一口。”
态度恭谨却不失热情。
这般的人品应该能够担起一家责任来。
一念起,转而哂笑,杜仲审过无数犯人,在识人上眼光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既然是他选中带了来,在能力跟人品上定然没问题。
只不知是否愿意跟顾大哥成亲?
想到此,易楚端起茶盅喝了口水,缓缓开口,“顾大婶一家出了正月就到京都来,不知伯爷跟你提过没有,顾大哥幼时生病伤了脑子……届时见面看看,你若愿意,就让顾家请了媒人来,三聘六礼总是要有。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会让人好生地将你送回宣府。”
“我愿意,”曹姑娘急急地应,“杜大人已经提过……我只把他当孩子就行,我弟弟小时候也是要吃要喝还得让人哄着。村里人也有卖闺女的,签了死契也才十两八两银子,杜大人给了二十两,还让人帮我家修房子……我信他。”
合着有一半是因为杜仲才愿意的。
易楚不由腹诽,他几时人缘这么好了,以前……以前可没几个敢正眼看他的女人。虽如此,脸上仍是带了笑,“既然这样,顾家下定送的礼和聘礼都给你自个儿,你或是托人送回家里或者自己留着傍身,另外我再帮你置办副嫁妆,管保让你体体面面地嫁过去。”
“多谢夫人!”曹姑娘跪在地上,正正经经地磕了三个响头。
离翠景园不远就是花园,此时内院小径的雪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可花园里仍是一片白。隔着老远就看到亭子旁边盛开的红梅,梅花上落了雪,红白分明,被耀目的阳光照着,更是好看。
初二那天,杜仲果然早早从晓望街回来,让人用屏风将亭子三面围住,安放了茶炉,
亲自烧水为她烹茶。
本意是要喝着茶水赏梅的,可他煮茶的姿态实在太过赏心悦目,看着就让她错不开眼。
于是,就成了两人促膝低语,而红梅完全被冷落。
只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折了两枝回去插瓶。
这般快乐的日子,只有他在身边才可能有……
易楚微微笑着,扶了冬雪的手,慢慢地往瀚如院走。
冬雨已带了俞桦跟林槐来,因屋里没人,两人便没进,站在院子门口等着。听到脚步声,俞桦转过头,看到阳光沐浴下步履小心的易楚。
一身大红的羽缎映衬着她的脸颊愈发白皙,眉间带着盈盈笑意。虽是怀胎六个多月,可她身姿仍是窈窕,只肚子不相称地隆起,显得脚步头重脚轻般。
俞桦看得心惊胆颤,惟恐她一个不小心摔倒,不由地就沉了脸色,先跟易楚问了安,转头便呵斥冬雪,“雪还不曾滑尽,怎不叫顶软轿来?”
冬雪顿时红了脸,本能地想解释,易楚已笑道:“多走动能松快松快,而且前后跟着四个人,没事儿。”
俞桦不便多言,等易楚诸人先行进了屋子才与林槐一并走了进去。
偏厅里正开窗透气,凛冽的北风吹进来有些微的寒意,窗边案几上供着的红梅香气却越发清冽,浅浅淡淡的,悠远绵长。
少顷,小丫鬟关上窗户端来火炉,另有人奉上茶点,接着易楚走进来。
脱去外头的斗篷,她仍是穿着半旧的青碧色小袄,乌黑的青丝间只插一根珠簪,打扮的素净简单,却如梅香般,令人难忘。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客套,易楚坐定,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宣府。”
俞桦与林槐俱都大惊失色,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很明显是不赞成。
易楚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捧起茶盅,细细地啜了口。茶是上好的云雾茶,入口芬香,余味悠长,很能让人清心定神。
比如,现在。
俞桦稍作思索,开口道:“不妥……”
“怎么不妥?我去不得?”
先前杜仲是总兵,她需得留京为质,眼下杜仲不过是个六品的千户,她怎么就不能跟随了?
俞桦续道:“夫人有所不知,宣府远较京都严寒,生活多有不便,尤其冬日,菜蔬不足,肉食短缺,柴薪也有限,许多人甚至连口热水喝不上,只能干啃馍馍度日。”
易楚微笑着听他说完,转而看向林槐,“是吗?”
“是,”林槐毫不犹豫地接口,“宣府确实缺衣少食,吃的用的都不便利……”
“你上次回来可不是这么说的,”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你说吃穿用度样样俱全,铺子里东西也多,天南地北,想要什么有什么。莫非你是欺瞒我?”
“这个,”林槐尴尬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当时那种情况他能说什么?
自然只能捡着好处说,总不能还要让夫人为伯爷挂心。
易楚却突然发了脾气,将茶盅往桌子上一顿,怒道:“一个个的都说好,恨不得顿顿吃肉餐餐喝酒,闲了还四处跑马,难不成都是欺我身在内宅不知事。”
这话可是有点重,连带着上次俞桦瞒着卫氏生病的消息都包含在内了。
两人不敢多言,单膝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合着我是支使不动你们。你们要不愿意,我自会使了银子托付外头的人去办。”易楚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自主地漾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俞桦听出声音里的泣意偷偷抬眸,瞧见莹白面颊上泫然欲滴的珠泪,顿时呆了呆。
他跟随易楚时日已不短,平素只见她笑意盈盈的,何曾见过她发脾气,更不曾见她落泪,当下一颗心仿似没了着落似的,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处。
可碍于尊卑,又有男女之别,俞桦不敢再瞧,只将眸光盯在脚前,压低了声音问:“夫人有何吩咐?”
易楚已知自己失态,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拭去眼泪,深吸口气,平了心情,才道:“你们起来吧,我当不得你们跪,我也不敢吩咐你们……我只想去宣府。”
我要去宣府。
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就跟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般。
这样的夫人啊……
俞桦憋不住想笑,心底软得像是红梅树上落着的浮雪,风一吹便似要化了。
但凭有什么心愿,他总是要遂了她便是。
不过数息,俞桦已敛了心神,肃然道:“属下明白。”
易楚再喝两口茶,淡淡地说:“三月之前我是必须要走的。”到三月,她就八个月了,越拖身子越重,恐怕就走不了了。
“属下会安排妥当。”俞桦简短地答应,与林槐一道告退离开。
冬雪也是头次知道易楚要走,一脸为难地劝,“现在还是隆冬,要不等夏天暖和了再去,到时候夫人身子也轻便了,或者初秋时候……”
易楚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你要是不想听从,我也可以另换人。”一句话堵得冬雪满脸通红。
冬雪急忙道:“我愿意。”
易楚见她如此,缓了神色,“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这次也不多带人,你看着带谁不带谁写个章程出来,需要带的东西也列出单子来慢慢收拾。”
“是,”冬雪低声应着,轻轻取了纸笔过来,一边研墨一边盘算着。
外院,俞桦跟林槐也在商议。
既然要去宣府,当务之急就是先寻处妥当的宅子,租也罢买也罢,尽快收拾出来能住人。
俞桦思量片刻道:“你去过宣府宅子的事儿就交给你,我把京都这边给处理利索了……你心里可有打算?”
林槐捧了茶杯,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沿儿,“离卫所四十多里有个双山镇还算繁华,几个百户和游击将军的家眷就住在那里。不如就在那边安置,伯爷来回也就小半个时辰,倒是方便……你说,要不要给伯爷传个信”
“不用,”俞桦断然否认,“夫人等伯爷走了再提,明显是想瞒着伯爷……先前伯爷不交代过,凡事听从夫人吩咐便是。要是伯爷无意中知道了,那也不是咱们走漏的消息。”
林槐笑一笑,放下茶杯起身,“既是如此,那头的人就不能用了,我去找找莫掌柜。”
莫掌柜是上次与林槐一道去宣府的盛记商行的掌柜,盛记商行在双山镇有铺子,有他帮忙打听,自然事半功倍。
而京都这边,俞桦想,最重要的事情则是让太后放人。易楚尚在禁足期,可不能就这么悄没声儿地走了……
160|团圆
林槐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月已挑出四所宅院来让易楚挑选,三处三进宅子,一处五进宅子。
易楚当即排除了五进的。她这次本就打算与杜仲好好过平常日子,没打算多带人,也用不着太大的排场,三进三间的房子足够。
三处三进的宅子,头一处在镇子西头,位置偏僻了点但是清静,好处是宅子很新,附带着几样常用的家具,稍微收拾就能住人。另一处在闹市区,买米买面都极方便,周围邻居也多是商户,跟晓望街有点像。美中不足是房子年岁久了,今冬大雪压塌了一间厢房,估摸着其余屋顶也不太结实,真要住的话要好好翻修一下。第三处则在两者中间闹中取静的地方,卫所里张百户跟李把总就住在隔壁,交往起来能做个伴儿。
易楚不假思索地指了头一处,“就它吧。”她看中了宅子有个很大的后院,可以种花种菜,或者养点鸡鸭也成。
却是跟林槐不谋而合。
因是着急住,第二处必然不能选,他之所以挑出来是以为易楚或许会喜欢热闹点的地方,毕竟先前就住在商户区。
而第三处却是因为邻居。同在一个卫所当差,不交往自然不好,但交往过密容易落人口实。尤其妇人本就多事,喜欢攀比探人隐秘的,倒不如远着点儿清静。
主意已定,接下来就是到宣府找中人立契约,收拾房子,这事儿仍然落在林槐头上。
林槐自然义不容辞,笑道:“正好盛记十八那天要往宣府送货,我打算顺便带些物品过去,莫掌柜答应可以先放在他们库房里。夫人打算让谁去布置,不如一道跟着,免得单独跑一趟。”
易楚早盘算过,心里有数,遂不假思索地道:“最先买的四个大丫鬟,冬云在晓望街,冬雨我要留下看院子,冬晴跟冬雪带到宣府,眼下冬雪离不开,就让冬晴带两个小丫鬟跟两个婆子先过去。”
话音甫落,俞桦低低笑了声,“如此甚好。”
这有什么可笑的?
易楚疑惑地抬头,正瞧见林槐平素极是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羞涩。
对上易楚的视线,林槐一撩袍襟,单膝点地,“属下求娶冬晴姑娘,恳请夫人应允。”
易楚讶然,听到身后冬雪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却原来她也没有料到。
林槐与冬晴都是忠心可用的人,既然有此好事,易楚当然要成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道:“此事我想先问过冬晴,只要她肯,我自会成全。”
“是,谢夫人。”林槐起身,欲言又止。
易楚隐约猜出他的想法,回头吩咐冬雪,“你去找冬晴问一下,成不成先有个回话。”
冬雪笑嘻嘻地走了,步履很是轻快。
易楚的视线不免落在林槐身上,佛头青的杭绸道袍,墨蓝色腰带上系着块品相上好的玉佩,又别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唇角挂一丝浅笑,气度沉稳又带几分儒雅。
俞桦也是沉稳的,可因着脸上的伤疤,却格外多了点让人疏离的冷厉,不比林槐,看上去更容易亲近,虽然这亲近只是表象。
林槐曾做过斥候,心眼多到不行,真没想到会看中性子爽直的冬晴。
被易楚这般打量着,林槐略有几分尴尬,轻咳两声道:“属下近些时日教冬晴姑娘习武,觉得她心思简单很适合自己……”
这也难怪,话多的喜欢话少的,爱闹的喜欢爱静的,林槐弯弯肠子多却看上直脾气的冬晴也在情理之中。
易楚挑眉笑了笑,林槐愈发困窘。
俞桦笑着替他解围,“……吴婶子上次提到的两人都已相看了,哥儿几个想成家急得不行,只偷偷打量几眼就同意了,林松看中了油坊的张姑娘,卫槭有意钱家三女儿。我想着让林松留在京都,卫槭跟着夫人到宣府。”
油坊张氏两口子年老需要人照顾,林松留京合情合理。而钱富贵重利,既然开口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以后少不了打女儿女婿的主意,让卫槭到宣府倒是断了他的念头。
易楚点点头,“这也行,只是卫槭的婚期要提前,不知钱家会不会同意?”
俞桦眉间露一丝轻蔑,淡淡道:“至多再添五两银子罢了……夫人要带过去的人手可考虑好了?”
“差不多,冬晴带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先走,我到时带着丁嬷嬷与冬雪,再有两个稳婆一道跟着,富嬷嬷与冬雨留下来守着宅子,至于外院的……”
俞桦答道:“我挑了六个,都是身手不错又忠心的。”再加上林槐与卫槭,却是足够了,而且到时杜仲也会在家里,难不成他还护不住她?
计划妥当,便一桩桩地按部就班地做。
京都这边俞桦会留下来坐镇,另外铺子里有张铮跟大勇管着,庄子上是何猛看着,白米斜街的宅子里郑三一家三口兢兢业业,再无纰漏之处。
正月十八,林槐与冬晴一行带了四辆马车跟随盛记商行的车队出发去宣府。那天冬雪悄悄告诉易楚,“冬晴起先不同意,想攒够给她弟弟盖房子成亲的银子再打算,可听说林管家每月有十二两的月钱就答应了……还偷偷跑去问了林管家,许不许她攒私房银子贴补娘家,林管家二话没说,给了冬晴两张三十两的银票让她送回去。”
易楚听了直乐,谁说冬晴没心眼儿,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在前头岂不比偷偷摸摸地瞒着要强得多?
当下易楚便将冬晴的身契还给她,另外赏了五十两银子。俞桦跟富嬷嬷分别当男女双方的媒人,给两人交换了庚帖,这桩亲事就算定下来了。至于成亲,肯定是要等到了宣府另择吉日。
二月初一,易韩做满月。因易楚仍在禁足期,就让俞桦跟富嬷嬷代替她到晓望街跑了一趟。
二月初六,顾大婶一家搬到京都,俞桦将人接到府里与曹姑娘看了一面,顾大婶极为满意,拉着曹姑娘的手就哭了,说委屈她了,以后定然当亲闺女那般看待。双方商定五月里头成亲。
二月十二,卫槭成亲,成亲的第二天带着钱姑娘给易楚嗑了头。
二月十五,林槐自宣府回来,说那边都收拾齐备了,只等着进去住。
二月十八,易楚亲笔写了道请罪折子,言道自己闭门四个多月已明白所犯过错,以后决不再犯,恳请太后许她去宣府侍候夫君。
为避耳目,俞桦没经过内府衙门,而经由吴峰将折子递到太后跟前。彼时,陈蓉刚查出有孕来,太后全副精力都用在陈蓉身上,看过折子沉吟片刻说了声,“许!”
易楚解了禁,头一件事就是想着去晓望街,不成想易郎中先一步到了信义伯府。
算起来易楚足有三个月不曾见过父亲,刚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抑制不住地扑了上去。易郎中怕捧了她的肚子,忙伸手扶住她肩头,无奈地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还不曾这么毛毛糙糙的。”
易楚噙着泪扯住易郎中衣袖,娇声道:“我想爹爹了,想得很。”话音甫落,泪水便滴滴答答往下淌。
易郎中顿时心软如水,展臂拥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爹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还怀着孩子呢,听话,不许哭了。”引她在椅子上坐下,顺势抓起她的腕,探向脉息,细细听了,点点头,“脉相强健,身子不错,看起来像是个闺女。”
易楚止了泪,“我试过几次,觉得也是个女儿,子溪说闺女好,贴心。”昨儿他刚来了信,还说今年生闺女,隔上一年再生个儿子,三年抱俩,浑然就是以前她在白米斜街说过的那番话。
真没想到那人如此记仇,她成亲之前说过的话还记着,怎么就不记得他才不久说过生了这胎再不生了呢?
想起杜仲,易楚心中满是欢喜,又很是期待。这几次写信,她只字未提去宣府的事,杜仲也从没问过,只是跟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写他每天做了什么。
要是他冷不防在宣府见到她,该是怎样的惊喜?
易楚盈盈含笑,转头对上父亲探寻的眼眸,不由红了脸,掩饰般问道:“外祖母跟母亲最近可好,弟弟闹不闹人?”
“你母亲生产时伤了身子恢复得不太好,外祖母要她坐双月子彻底休养一下。你要去宣府的事儿暂时没告诉她,怕她知道了坐不住赶着来瞧你……这阵子亏得你外祖母与小舅舅。小子就是调皮,精神头儿十足,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易楚抬眸看着父亲,果见他脸上较往日憔悴,可眼底尽是喜悦,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易楚也随着欢喜,却也有些遗憾,“定了二十二那天跟着商队走,怕是见不到弟弟了。爹爹别忘记告诉他还有个姐姐,免得以后他不认我。”
易郎中讶然失笑,侧头瞧见易楚莹白如玉的肌肤,柔顺温婉的眉目,脑海中突如其来地闪现出卫琇的面容。刚成亲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形容,喜欢扯着自己的衣袖娇娇弱弱地撒娇:“夫君取笑我。”
十几年过去了,可当日恩爱和美的情形仍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不曾有片刻忘记。
易郎中长舒口气,温和地说:“你跟子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理当去陪伴他……只是路上你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凡事以自己为要。我给你做了些丸药,有安神的,有养胎的……还有给子溪的,上次我给他把了把脉,似乎有些精神不济,你看着给他服用。你们年纪尚轻,万不可亏损了身子。”
易楚一一应着,打开手边匣子,见里面塞得满满的药,有瓷瓶盛着的,有纸包包着的,有十几种,上面还贴着纸条,用蝇头小楷细细写了药名以及用法。
俞桦在易韩做满月时才告知父亲她要去宣府,不过半个月的工夫,父亲既要照顾妻儿,又得坐堂问诊,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日才做出这些药丸了。
易楚只觉得眼眶发热,眼泪似乎又要涌出来。
易郎中了然地拍下她的手,转而提起易齐,“你们走了,她独自在这里也不方便,不如我带她回去。”
“不用,”易楚抽抽鼻子,平静了神色,“家里地方小,现下人多事多,而且还有小舅舅在,不方便……有件事正要跟爹爹说,前几天林槐提到了人家,就是盛记商行的莫掌柜,祖籍苏州,今年四十有二,家里妻室早就亡故,想娶个继室回乡。”
四十二岁,比他还要大好几岁,而易齐才刚十七,这相差也太大了,岂不是一树梨花……
易郎中皱眉,“这不太不合适吧?”
易楚解释道:“阿齐说她不想过穷日子,莫掌柜行商多年,家资颇丰,亡妻育有两子一女均已婚配,不想再有孩子免得以后闹出争夺家财的丑事……阿齐,之前用了不好的药,已经不能生育。这门亲事我跟她提过,她说愿意。”
而且,莫掌柜过几个月想辞了这边的差事回苏州定居。这样易齐不在京都露面,也免得遇见荣郡王府的人。虽然,荣郡王府里眼下没什么动静,可能避开还是避开得好。
听说易齐愿意,易郎中自不会多生枝节,只温和地说:“那便依着你,只别让她带累你,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写信告诉我。”
“嗯,”易楚笑着答应,“阿齐现在吃着药,再吃上两个月差不多就好了。亲事我交给俞管家跟富嬷嬷办,不过下定过礼什么的恐怕还得麻烦爹爹跟母亲。”
“那是自然,”易郎中点头,好歹他养了易齐十几年,总有父女的情分在,还是希望易齐能够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
只是想起正值花信年华的女子要嫁给了半老头子当继室,心里总觉得有些后悔。说到底,易齐会有这样的结果也跟他有关系。当初,他强硬点,不纵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或者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是不愿多费精神多花心血?
易楚偷眼瞧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如今阿齐总是想清楚了,这段日子一直陪着我做些针线,还给爹爹缝了两件夏衣,要不让她拿过来爹爹试试?”
易郎中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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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信义伯府的角门就开了,从里面陆续驶出四辆极为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
马车沿着阜新大街往西走,途经盛记商行,不动声色地混进了商行的车队。
这次仍是莫掌柜带队,却比上次多带了六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壮汉虽也是伙计打扮,但一举一动规整有力,似受过正规训练。
车队还是按着以往几次的路线走,但更从容了些,天黑便歇,日出才行,每逢驿站就会停下补充热水点心。
这样走走停停,第七天头上终于到了宣府境内。
一到宣府,易楚莫名地兴奋起来,轻轻撩了帘子往窗外看。宣府的春天比京都要晚,路边的柳树刚刚绽出嫩黄,田野的小草也才始发芽,不远处的山脚有片连翘开得正盛,金黄色的花朵簇簇拥拥,焕发出勃勃生机。
早春的田野让人心旷神怡,易楚不由深吸口气,无意间回头,却瞧见跟随在马车旁的林槐脸上有种不寻常的紧张。
紧接着,便听到马蹄声声,远处尘土飞扬,有黑色的身影晃动。
莫掌柜招呼车夫将马车往路旁靠,镖师们自发自动地护在马车四周,信义伯府的六个护院仍混在伙计中,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易楚的马车,而卫槭已将手放在剑柄上,一旦情形不对立刻就能拔剑厮杀。
来得会是什么人?
现在是早春,去年的冬粮已经吃尽,今年的春粮刚刚下地,而田野里还没有长出可以果腹的野菜树叶。
正是鞑靼人一年中最饥饿的时节。
沿途,他们就听过不少鞑靼人进犯边境强抢粮草的事,可他们才刚到宣府,离边境还有百里之远,按理鞑靼人不可能这么深入。
或者是附近的路匪?
可莫掌柜来回走了五六趟,早就打点好沿路的各方神仙,不可能凭空再出错漏。
易楚的心紧紧提着,旁边冬雪也白了脸,双手不住地搓着手中的帕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易楚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窒息。
终于,马蹄声停,似乎有人堪堪逼近了马车,易楚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捏在手里。蓦地车帘被撩起,一个黑影迅疾地上了车,不等易楚抬手,那人已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唤,“阿楚!”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凝眸,对上杜仲俊朗的带着深情笑意的面容,一时呆住,又忍不住拍拍胸口低声地骂:“你要吓死我?”
“在宣府,没人敢伤你。”杜仲抓过她手中金簪替她别在发间,手指沿着她的墨发而下,滑过脸颊,顺势挑起她小巧的下巴。
她清亮的眸子牢牢盯着他的,水嫩的双唇微微张开,似是诉说,似是邀请。
杜仲俯首,薄带凉意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
“有人在……”易楚慌忙推拒,却被他箍得紧,挣扎间却发现冬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她的身子顿时软下来,微仰着头,温顺地承接他的吻。
良久,杜仲松开她,却展臂将她揽在怀里,喃喃低语:“胆子倒是大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还敢瞒着我?”
“哪里瞒了?”易楚窝在他怀里狡辩,“要是真想隐瞒,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到?对了,是不是林槐告诉你的?”
“没有,是林枫在双山镇遇到了冬晴,”杜仲低低笑,忽而将她搂得愈发紧,“阿楚,你能来,我很欢喜……就是怕委屈你。”
“不委屈,”易楚仰头轻轻亲吻他的喉结,“我想天天看到你,夜里让你搂着我……我怕一个人生孩子,你陪着我好吗?”
“好!”他暗哑的带着喘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陪着你,搂着你,咱们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