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事

夜凉秋风起,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光,屋外枝桠乱晃,一会怕是有场大风雨。屋内小榻上冯将安睡得极不安稳,陷入噩梦。梦中无边的迷雾笼罩四周,年幼的她紧紧抓着娘亲的手,顺着若隐若现的小道向河边奔跑,后面满是耀眼的火把和喧闹的村民,那是大家要抓她这不会长大的小妖怪去祭河。跑快一点,再快一点,渡口就在眼前了。

没多久窗外风雨大作,窗户被风和树枝刮得兵兵乓乓的响,猛地一阵强风吹开了窗户,吹灭了蜡烛,也吹醒了屋内的人。萧瑟的秋风夹杂着雨势竟有了沁人的凉意,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的将安拍了拍微僵的脸颊,醒醒脑子。

风雨打湿了窗门,将安关好门窗又检查了一遍小火炉上煨着的汤罐才坐回桌边坐下,估摸着时辰,再过一会得喊娘起来喝药。大约娘亲也习惯了这个时辰,不多时,里间就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将安忙拿起温在小火炉上的汤罐走进里间,把药倒在准备好的小碗中。

里间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媪,双目浑浊,枯黄的脸上浮现咳嗽后的潮红。将安走过去,把药放床边,伸手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上。

“是狸奴啊,怎么过来了,娘吵着你了吧。”

“起风了,睡不着就过来看看。娘咳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叫我,药还温着,喝两口吧。”将安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正好,拿起调羹送到自家娘亲嘴边。

冯氏年逾耄耋,又身子不适已有数年,心中知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看着眼前黑黝黝的汤药有心不喝,又心疼女儿熬夜温药,还是叹口气,避过调羹直接接过碗喝了个干净后开口:“以后莫熬了,不过是尽人事,没得满嘴苦味。”

“娘——你怎么这么说,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将安心下一酸,还是满脸笑意接过碗。

“不必瞒我,以前大夫的话我都听见了,一直不说是想着多少该有些用,好赖得自己走,娘老了,不想客死异乡,也不能让你带我的灵柩上路才一直催着要回冯家村。停停歇歇走了这近半年,现在冯家村近在眼前,不喝这苦哈哈的东西了。”

“娘怎么这么说,生了病自然要喝药,喝了就好了。”

冯氏笑着摸摸将安的头,“你不是真的小孩子,当知道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谁都逃不过。这些年的日子就像是偷来的一样,至今我都记得初见你的样子,小小的,白白的,在雪地里鼾睡,样子可招人疼了。”

“我这一生幼年丧母无兄弟扶持,出嫁三载丧夫丧子被遣回门,直到捡到你才觉日子有了希望,不然当年就是等着你外祖老去也跟着走罢了。平静过了这么多年,只可惜寿命有限,终究不能一直陪着你了。”说罢又细细打量了遍眼前陪了自己半百岁月的女儿,“不过娘相信我儿这样的佳人,以后定不会少人陪伴。”

冯将安鼻子一酸,泪珠滴落,“娘会长命百岁的,那些大夫本事不好才没看好,等过几日娘身体好点我们就到下个集镇去,狸奴再去寻,一定寻到能人。”

冯氏拍拍女儿的手没有接话,转而问起时辰,得知已近子时,忙赶将安去睡。拗不过娘亲,回了几次头后还是只得一步步离开床前去休息。

躺在榻上半晌睡不着,一有睡意就回到前头的梦中不得安宁,索性悄悄起来坐到窗前。外面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推开窗,一轮圆月挂在枝头。银色的月光照进小窗,落在一双蜡黄残存小肉窝的手上。

伸手对着银月翻翻手掌,将安无声叹息,也不怪冯家村的村民视自己为妖怪,任谁看到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相貌都会害怕吧。也只有娘,拼死带她出逃,每隔数年就要重新流离失所一次。为了不多惹事端,将安长到十多岁模样后,出门还总是把自己扮成肤色蜡黄,脸有黑斑的样子

今夜真是个回忆的好日子,怎么也回不去脑海中回忆幼时的点点滴滴。七岁之前是最无忧的。虽然娘亲是个被遣回门的年轻寡妇,但她并未犯错,父亲冯老先生又是十里八乡最好的私塾先生,村人没有为难。

记得娘说她是在回到娘家半载后的一个雪天捡到的自己,喜爱孩子的她当即认作女儿。时人为求孩子好养,多要起个贱名。村人多是猫狗猪牛,冯老先生既想循惯例又觉那些名儿不好听,最后起了个小名狸奴,过几年又起了大名唤将安。据说本来是要叫安乐的,将安将乐,后来冯老觉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个人不能事事占全,去掉一半,就成了冯将安。可惜后来没能捡个妹妹回来,不然估计名字就叫冯将乐。

冯氏一族接纳了这个孩子并劝导冯氏以后定要寻个上门女婿,莫要学她老子再把唯一的女儿嫁出门,绝了后嗣。冯将安就和普通孩童一样慢慢长大,甚至比族里大半的孩子过的还更好些。

事情的变故就在7、8岁之间,将安忽然不再长大。一年二年冯氏和族人只当是孩子长的慢,还笑话将安若是长不高白费了小嫩脸蛋儿;三年四年冯氏和族人认为将安生病了,四处寻医找偏方;五年六年,冯氏忽然歇了心思不再过问,族人间却是疑惑声四起,有说中邪的,也有说将安就是那邪。

彼时大家不过是暗暗远离并没什么动作,将安14岁时冯老私塾先生过世后,族里开始暗地里说将安是妖孽。16岁那年,大旱,村中流言转向明面,很多人劝说冯氏把女儿丢到猪岭峰去自生自灭,莫害了全村人,冯氏不肯,逐渐被村人疏离。

一个与往常一样平常的日子,族长带着几个青壮年拿着木棍闯进来,没等将安反应过来就被堵上嘴困了个结实。冯氏冲过来相救被族长一个巴掌打翻在地,一顿呵斥后伏地不起,激动中发髻散乱,长发挡住脸看不清神情。

将安起先奋力挣扎,看见娘亲被打更是激动。可是为什么娘亲不再努力也不再看自己了,难道你也认为是我的存在害了族人吗?错愕、惊恐、悲凉涌上心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冯氏,是想求救也是想再看看抚养自己的娘亲。但是娘亲没有抬头,将安绝望的被拖了出去。

此后将安被关在祠堂后的小屋子,每日都会有人送干粮和水过来,放下东西就锁上门。起初没有人开口,后来才听人说族长请了道士求雨,那道士言将安是旱魃转世,需选了黄道吉日投入水中祭祀河神方能解除旱灾,风调雨顺。

将安想着死也要再见见娘亲,绝食,娘亲没来,其他人也不管,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最终饿得受不了自己爬起来吃,要死也当个饱死鬼,大约娘亲已经放弃自己了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天,还是七天,或者更久。将安浑浑噩噩没有计数,只记得那也是这样一个风雨后的月圆之夜。娘亲乘着月光摸进来,打开门锁,拉了将安就走。拉了下没拉动,回头一看,女儿满脸泪痕,“让别人来送我吧,娘,求您了。”

冯氏一愣,方才知晓女儿会错了意,心疼得搂过将安,“是娘没用,不能当族长的面护着你,只能用这曲折的法子。娘是来带你离开冯家村的,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将安破涕而笑,重重点头。母女两人在月光阴影中向村口摸去。快到村口被石子绊倒惊动了族人,全村出动抓人。好在终究有惊无险,到达渡口逃离了冯家村。从此过上二三年就要换一个地方的生活,流浪了三十多载,将安也堪堪从孩童长到如今豆蔻少女的模样。

事后很久将安才知道自己被关的那些天,母亲明里认命,假装伤心过度闭门不出,暗地里一直在深夜偷偷整理财帛,查看路线。带着将安淘宝的那夜还提前放走了所有船只除了她们娘俩用于逃命的那只。

将安曾问母亲,不怕她真的是妖吗?冯氏放下手中针线摸摸孩子的头:“其实娘知道你非凡人,只是一直刻意忽略这件事。毕竟没有哪个婴儿能独自在雪地睡觉毫发无伤。娘既养了你,只要我不死,你永远是我的孩子。”

……

“喔喔喔——”雄鸡早啼,东方已微微有些发亮。不过是回忆了下过往,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天都快亮了。将安回神,侧耳轻听,娘还未醒,昨夜看来睡的尚可。蹑手蹑脚走到厨房准备伙食,娘亲齿弱,还是煮些粥吧。

又过三日,冯氏的身体有所缓和,直催着退了租房赶紧上路。将安苦劝不听,只得约好再多住两日,休息好了再启程。母女二人驾着车走了数日后终于回到了当年出逃的那条河边。冯家村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