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嘣,咯嘣,攥紧的拳头松了又握。
离三坐在阅览室里,从晚上到了白天。五点,四下微微的青冥,两盏灯管已经熄灭,手电筒立在他手边,他既不打开,也不起身,在空荡的自修教室里,一双眼睛隐没在黑暗中,一眨不眨。
有十几个钟头没有合眼,他却没有丝毫的困意,清醒活跃的脑袋依旧在活动在思考。
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凝视桌前苦思冥想而成的股改报告,洋洋洒洒四十多页,凝聚着从资料收集,到汇总提炼,从反复考虑,到对比择优,再用精确而又简练的文字仔细地填充到搭建的各个框架,整个设计到装修,一支笔,一叠纸,一栋看似完美的房子水到渠成,拔地而起。
身临其境审视亲自搭建的住宅,地基是股市草创到发展的历史背景,柱子是现行股市暴露的弊端及其根源,梁檐是股权改革的目的意义,屋顶、门窗、墙壁等等,就是股权分置改革大致方案。
离三从三个方面着手,依据法律规章对按对价计算方法、补偿支付形式、非流通股东的利益三个层级以此论述,配以算法模型、实证说明,再从实践依据大胆预测,实行后的多方面社会影响及隐患问题,至于解决的措施手段,他贵有自知之明,一概不提。
就这样,密密麻麻一行一段的字,写得离三双手发酸,时而换右手,时而换左手,但思绪一直连续着从未断裂。
毫无疑问,假如把它呈递给明珠大学经济学院任何一名老师,尽管在格式形式上,缺五少六,没有参考文献、研究方法、引言、致谢等等,但瑕不掩瑜,内核上已经足以是一篇难能可贵具有前瞻性的论文,稍以文字上的修补润色,投到《世界经济》、《经济学季刊》这类国内顶刊上,或许因为籍籍无名的小卒,没有导师或者知名学者的背书,无缘刊登大有可能,可投递诸如《管理世界》、《新金融》、《国际金融》面向广泛的CSSCI,版上有名应该绰绰有余。
但登不登上期刊,离三与其说感不感兴趣,倒不如说,没上过大学的他根本不晓得期刊这件事,也不晓得本科上一回顶刊对于自己在学术上的意义,他追求的是在有理有利有据的基础上写得爽,写的尽兴。
因此,他又“画蛇添足”,在末尾的展望中举起先知式的火把,他设想了一种在当前股市不存在却极其有可能性出现的一种国际资本市场常用的金融工具,认证股权,也许可以凭此盲点套利,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在明年的这个时候,的的确确正在按照他的所想轰轰烈烈地进行,极个别人因此发了笔横财。
同样,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开篇陈述中用一种预言家的口吻写道:
“……堆积如山、凝滞不通的国有股、法人股已成股市心头大患,继而连累整个金融,乃至整个经济全局,故,股权分置已到不改不通、不革不行的地步。今年,中央的任务预期是宏观调控,抑制过热,稳定物件、均衡发展,为接下来的金融改革营造良好的环境条件,因此我料快则年末,慢到明年,不出5月,必将实施。”
恰恰这个“5月”,又精准地对上了。
但眼下,当停笔的一刹那,处在零四年八月份的离三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从模糊又杂乱的信息中慢慢地理平理清头绪,像许多人做出或强或弱的一种长远预测,然而即便这样一份做到旁人已经十二分庆幸优秀的文章,他非但没有感觉到一股如释重负,反而隐隐有一些不快。
离三的偏执完美的毛病又犯了,这一毛病是上学的时候做道遗留下时而好时而坏的习惯,像高中破解一道数学题,非要穷尽所有的解法一样,他觉得纸上的它还可以接着又雕又琢,从粗糙的陶器变成精致的瓷器。
然而,他思索来,思索去,才慢慢地回过味,他不是偏执,而是觉得不够尽兴,就像攀登者不费吹灰力气征服了海拔1000米的山峰,眼睛会盯上更高的峰,这是一种饥渴,仿佛干涩的嘴巴渴望喝水。
实际上在写完股改,他满脑子都是新思路新想法,像春雨绵绵地落入肥沃的心田,又像笋一样一个接一个冒出尖儿。因为他知道,股改并不是金融业改革的终点,而是一个开始,是一个戏台班子用来开场的前奏,真正登台唱大戏的是银行业,因为现代经济的核心是金融,金融改革的重点是银行。
它才是角儿,占了金融系统的七分天下。
从改革开放初,银行把控天下钱流的基地堡垒,便唱响了经济社会建设的戏。从一枝独秀、一统江山的中央银行培养出现在的光大、华夏、交通、招商、民生、广发、深发、兴业八小旦,中、工、建、农四大名旦,眼下这四位在梨园里无一不是主角儿。
而这次要股改要出场的,要登台要亮相的,便是四角里其二的建行、中行,是今年两会上,确定计划实施股份制改造,而初步的行动已经开展,1月份通过汇金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注资450亿美元,充实资本金,提高资本充足率。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而一分钟又太长,只争朝夕。
根据WTO协议,零六向外资银行全面开放,这时改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可谓只争朝夕,加紧革新,加紧创新,中行、建行的这出国有独资商业银行市场化改革的大戏,势必要在国际上唱好。
为什么一定要唱呢?
开放不是单方面的引进来,不走去仍然是封闭;发展不是单方面的谋自身,不同世界依然是倒退。
然而,目前的银行业,从传统走向现代,和传统戏剧一样正在遭到各方自诩发达先进的奚落贬低,用一种看“旧俗皮黄”看衰中国银行业。
这里面除了偏见,自身当然有不足。
巨额不良资产等严重破坏了中国银行业的形象,犹如软弱战败的外交军事给戏曲平添了一股落后感,著名评级公司标准普尔甚至将内地银行业全部评为垃圾级。
垃圾便垃圾,技术上资不抵债便资不抵债,我们不是龙王,没有宝贝,更不能夜郎自大,既然要走出去,就不能徘徊在草台班子搭起的台面上,将来必定要上的是一个国际性的舞台,上面不仅有我们的戏剧,也有歌剧、话剧、木偶剧。我们以前送走了司徒雷登,当前及今后便要同“尼克松”们多握手,让他们多鼓掌。
离三一边想,一边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为什么一定要唱好?
因为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在产业资本向金融资本变迁的过程,以前用坚船利炮轰开城门,开拓市场,抢夺资源,掠掳劳力的殖民侵略,逐渐地变成了用贸易、用金融的手段摧毁堡垒城墙,而这个桥头堡便是银行业。一旦银行业沦陷,人民的财富,如同战时的人命,将肆意被剥夺玩弄。东南亚金融危机的教训,殷鉴不远——
脆弱性的金融体系,在面对国际炒家的投机、不平衡的国际金融秩序、泛滥的金融自由化下,银行的抗风险、御风险、载风险的能力,彷如戏剧中的戏腔、念白、服装等等,尤为重要,疏忽大意,必然重蹈俄罗斯金融危机覆辙(98年金融危机,俄罗斯本币大幅贬值,物价消费上升40%,居民实际收入缩水,三大产业一片萧条)。
可这些,又于我何干!
离三哂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是农民,也是工人,镰刀锤子都有份,可他能摇旗呐喊吗?恐怕够不上资格,就连当一个看客,坐在末尾排张头探脑,喝彩鼓掌的资格想来都不够,充其量是一个踮起脚跟眯着眼,面朝紧闭的森严大门,透过报纸、广播、电视的缝隙窥伺的好热闹者。
就这样一个凑热闹的,一辈子有机会进一次门吗?
或者是一辈子都没有,只能等朱门启开,等里面的贵人乘兴之余,等着他们的吩咐遍洒铜钱,等着自己成为那个被砸中铜钱的幸运儿,再把地上滚落的铜钱弯腰捡起,这样恩赐他,跟扔肉包给狗有分别吗?
那离三他该不该捡呢?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十石、百石,他会折腰吗?嗟来的人不愿一碗饭受辱,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呢,他会愿意吗?
至少离三不答应。
狗可以吃屎,但狗也有权不吃人喂的屎。他生来有两只手,一只予,一只取,不能为了这,把自己丢了,宁肯把讨饭的手转过来,去扼命运的咽喉。
离三拿起手电筒,啪嗒地打开,光照向右侧的玻璃,自己的上半身,尤其一张脸浅浅地浮现而出。他望着自己的这张脸,眉毛眼睛里陕北冷娃特有的坚毅让他心里有了答案,他接着扭过身,手电筒随之照射向两摞的书,游移在戴国强的《商业银行经营学》、虞群娥的《现代商业银行经营管理》、彼得·S·罗斯的《商业银行管理》、孙国华的《银行法律基础知识》、武剑的《内部评级理论、方法与实务:巴塞尔新资本协议核心技术》、杨凯生的《金融资产管理公司不良资产处置实务》等等。
掠过一本一本封面上的书名,过了一遍以后,离三抄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四个词:“注资、重组、引进战投、上市。”
末了,离三在每个词组都重复地圈了又圈,从一开始的细到越来越粗,他的心绪就像这般如同乱麻,他尚未着手,便预感到沉甸甸的压力。材料不足,就像炸药不够重磅,根本撼动不了厚重的城墙,那该怎么弄、从哪里弄?
离三双手抱胸,手指轻叩手臂,信息的不对称令他眉头紧锁,困惑不止。这已不是读书刻不刻苦,知识渊不渊博能够解决的,哪怕再天纵奇才,天始终比他高一大截,他能力再强,最多不过触碰到头顶上若有若无的天花顶,即便不服气,嫌头硬,反反复复,最后的下场还是磕得头破血流,照样撞不破。
眼界格局,不是单靠知识便能弥补开拓的。身处这一阶层的这一平台,人就这么长,平台就这么高,伸直了脖子仰起头,从玻璃镶的天花板向上看高的不知道多少层高的地儿,辛辛苦苦睁大眼到发酸发痛,也不定能看清它一个黑点,但站在那个高度的人,轻轻松松瞥了一眼,便能看清了大概。
出身决定不了天赋,却决定得了高度,或许等他耗尽了一生的力气长眠的坟地,最后到达的不过是一个新生婴儿的摇篮。
离三倒没有苦陷于对不平不等的谴责埋怨,他一直愁眉于该怎么开展这项突然心血来潮想大展拳脚的浩大工程。他摸了摸裤口袋,想掏出烟点一根,手指第一下刚巧碰到了有棱有角的学生证,难道要求助于她?
离三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他不想欠这天大的人情。
啪嗒,打火机的火光在幽暗中微微飘摇。
突然间,离三瞥了一眼左手边的动力系统数模题,于是,他有了答案。
咚!
离三掉头拐弯,忽地又跑回上二楼,循着记忆,一把拉开离楼道口最近的花色的窗户,一棵粗长的树杈上长满绿叶的樟树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探出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果断决绝地爬上窗,双腿用力一蹬,如兔子般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