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陈公子,这个人,你想我怎么查?”
“不用太详细,拷贝一份档案给我就可以。”
说查便查,陈中丝毫不拖泥带水,刚到图书馆便联系上了副校长,委托他给一份离三的档案资料。
“你什么时候要?”
“这两天吧,越快越好。”
“那就明天吧,找到了我会让人传真给你。”
“行,那多谢孔校长了。”
“陈公子客气了。”
挂断了电话,陈中走进阅览室,徐徐地靠近离三,只见他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翻阅着厚厚一本的大部头,旁若无人。陈中慢慢地挪动视线,扫过面前堆积的一摞摞书,艾迪凯德的《银行风险管理》、G. S.马达拉 C. P.拉奥的《金融中的统计方法》等等他曾精读熟悉的书如浮光一般,在深邃的眼眸里一一掠过,当他看完再次投向离三,目光里了充满了一分惊异,三分好奇,六分兴趣。
假如离三并非囫囵吞枣,或者一知半解,那么他从阅读广度和深度上,已经可以和一般的博士持平,可一般的博士是没有胆量敢闭门造这样的车。
一想到风控模型的框架雏形,陈中心像给人挠了,直痒痒,望着离三左手边摞起的手稿,眼神炽热,他小声地问:“我能看看你写的东西吗?”
“请便。”
离三手里拿着《结构化金融手册》,右手边还躺着一本《信用风险度量与管理》,都是阿诺·德·瑟维吉尼、奥利维尔·雷劳特合著的,都是徐汗青自己的私货,上面厚实的纸张印满了英文。
他耐着性子细细地品,并没有选择快马加鞭,把构想宏大的模型一蹴而就,他打算安营扎寨,稳扎稳打。也得益于这两本书,离三将这几天建模的心得与之一结合,很多疑难点宛如解开了穴,一通百通,或是很多一条道突然另辟蹊径,多了一种新的思路,尽管涉及的多是西方商业银行的经验,特别主讲美利坚模式,可他自认为照样能用洋墨水写出一幅飘逸豪迈的行草。
与此同时,陈中站在一旁,静静翻阅手稿的陈中,像一根柱子杵了很久,虽然“荒废”了一年,但上面的一条条公式、一个个矩阵、一种种推导,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即便经过离三天马行空的组合建构以后略显晦涩,不过他依然看得明白。也因为看得明白,他脸上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像是一位悠哉游赏的游客,被眼前壮丽宏伟的景色深深吸引住。
“呼!”
像是大饱了一顿美餐,陈中心满意足地吐了一口气,心里十分激动,就算是眼睛离开了文稿,流淌的血液仍旧在沸腾,以致于在放下纸的时候,手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向熬夜了三天依然生龙活虎的离三,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不错。”
话刚说出口,陈中便后悔了,哪里能是不错,在他看来应该是“非常不错”。
离三抬起头暂时挪开视线,礼节性地对陈中的夸赞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便伸手捏着鼻根,上下揉了揉晴明穴,突如起来地问道:“你今晚要留下来吗?”
“有这个打算。”陈中想不到他会这么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离三指了指挂在阅览室墙壁上的钟表,分针再绕一圈就要过十一点半。
“噢,都这么晚了!”
陈中顺着方向看去,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自己足足站着看了五十分钟。不过一瞅书压着的下面还有一堆纸,他的兴头火热火热,丝毫没有睡意,询问道:“这些我拿过去看,可以吗?”
离三迟疑了一下,迷惑道:“你不是最近一直在看《看不见的城市》,研究城市现代性叙述吗?”
“比起它,我觉得今晚看它更合适。滋滋,你这份有点像金融里的《亨利五世》,让人大快朵颐。”
“《亨利五世》?”对文学孤陋寡闻的离三闻言,迷迷糊糊。
“莎翁的剧作,很出名,有空请你去看戏剧。”陈中拿着离三的草稿,简直爱不释手。
没听过《亨利五世》,莎士比亚的大名离三怎么也听过,但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陈中居然拿两者比较,不免吃惊,连连谦虚道:“这怎么能比。”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我可以拿过去看吗?”陈中眨眨眼。
离三为难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过一会儿,或许我会用到它。”
陈中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得出他熬夜得有点疲惫,问道:“你不休息吗?”
离三摇了摇头,情绪稍稍失落,咧嘴道:“有一点没想通,躺下了也睡不着。”
“什么没想通?”陈中大小眼地看着他,心里疑惑,他觉得截止目前来看,虽然大体还瞧不出什么情况,但各个局部的关联结构已经初具规模,谈不上多完美,但至少按构想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至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优秀方案,尽管在数据上略有欠缺。
“感觉总少了点什么。”
离三有着强烈的偏执,他信奉自己的美学原则,对自己数模的建构几近苛责,才会毫不顾忌地将原本简陋单调的平房,一次次地推翻,然后一次次地重建比之更为富丽更为堂皇的独栋别墅,更为高耸更为庞然的楼宇,才会出现使极为挑剔的陈中一下子眼前一亮、大为赞赏的作品构想。
可即便如此,离三思来想去,面对起码占地一两亩面积的建筑设计图纸,却仍然不满足,他始终觉得整个建筑欠缺了某种风格,某种元素,或者可以说,还没有达到他自己的“完美”标准。
“少了什么呢?”
离三合上书,仰起头苦笑道:“我总觉得还能更好,只是资料还不够。”
陈中噢了一声,问道:“你还要什么资料?”
“92年COSO企业内部控制整合的报告原文以及今年(04年)新出的EMR框架……iso31000及权威解读等等这些,”离三一边掰着手指例数,一边说。“我都想看看,只可惜图书馆里没有,太遗憾了。”
陈中越听越惊:“iso31000(国际标准化组织09年发布的第一本风险管理指南,本书提前至04年)倒挺适合,补充了国际标准及经验,有利于优化你的模型。可你做的不是风控吗,怎么想到涉及coso报告之类的?”
“可能是想着贪多也能嚼烂吧,毕竟它也有涵盖风险管理模块。”离三装着憨,其实他一直想的是做一个更大范畴的内控方案及模型,只不过这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他的性格是不会随随便便透露自己没把握的东西。
陈中沉默了片刻,坚定道:“我这里有,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暂时借给你。”
“你有?”离三挑眉道。
“怎么会没有呢,好歹我也是一个金融学硕士,虽然读了文学……”
在离三诡异的目光注视下,陈中耸了耸肩,摊摊手说:“好吧,不扯皮,你刚才说的这些正巧我老师应该都有,依我跟老师的关系,可以帮你向他借一段时间。怎么样,需要吗?”
离三徘徊于借与不借间,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握道:“我只能保证尽量月底前归还。”
“成,到月底应该没事。”
“真的吗?”
陈中点点头,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
离三激动地站起来,嗓音高了好几个调:“太好了,果真能借到,那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陈中摆摆手:“不用谢,只要你不介意我偶尔过来翻翻你的手稿就行。”
“随时欢迎。”离三把手高高地抬起,燃眉之急顿消,他表现得异常亢奋。“也随时欢迎你提些意见。”
陈中开玩笑道:“你这人还真是大方,难道你不怕我盗取你的成果?”
离三语气坚定道:“不,你不会,我相信你绝不是这种人。”
陈中一怔,笑着收起刻意装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严肃着脸承诺道:“两天以后准到。”
离三正色道:“我保证会完好无损地归还的!”
《高山》、《流水》,上大夫的俞伯牙抚琴,樵夫野民的钟子期赏乐,此情此景,恰似今时今分,同样两个云泥之别的人惺惺相惜,只不过此时弹奏的是陕北黔首的离三,此刻聆听的是燕京士大夫的陈中。
“查无此人?”
隔天,陈中收到答复,出乎意料,半信半疑道:“孔校长,你确定他不是在校生?”
“陈公子,我已经让教务处的人仔仔细细地查过三次了,的确没有这个学生的档案,至于学生证,我询问过专门的负责人,绝对不存在未登记发放学生证的记录。所以你说的这个人,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伪造的,要么和你一样,是保密的。”
和我一样吗?陈中凝望着坐下便投入战斗的离三,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难道他背后隐藏了不可告人的背景,甚至比他设的保密级还高?
陈中愣了愣,罕见地拿不定主意,他给三轮车的声音、点蜡烛的画面这些看似矛盾的情况弄糊涂了,他想不明白,有他这样的背景,犯得着骑着三轮车去收废品,难道他在忆苦思甜,艰苦奋斗?
直觉告诉陈中事情有蹊跷,也否定了副校长的两种可能,尤其是第二种。
离三绝不可能有什么背景,更不可能像他。陈中心里门清,他这样深厚的恐怕全国不过巴掌数,但就连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的他,个人信息档案也不过是用了假名,改了出生年月、家庭地址,把身居高位的直系亲属,乃至身前显赫生后不朽的爷爷统统地抹消不登,像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低调地上学生活,不炫富,不炫权,不拈花惹草,不惹是生非,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读到了博士,尽管有几段叛逆有几段牛逼的波澜,但总归是平平淡淡。
他不会,像他一样根正苗红的也不会像离三这么彻底,隐姓埋名在学校,却过着苦日子。何况,陈中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学生证写的——李三,管理学院(前身是工商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系,学制4年——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特别是如此简短的东西。
“好的,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都麻烦孔校长了。”陈中依旧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陈公子客气了。”
深知陈中底细的孔副校长巴不得多给他打几通电话,好联络感情,替他办几件不是像图书馆看书开灯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做个人情,为将来的前途寻个贵人,起码能解决副书记的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孔副校长揣测陈中似乎很看重这个叫李三的,主动热情地揽下这个任务:“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明天让教务处的到档案室好好找找,看是不是他们工作上的失误,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