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前的思想碎片(2)

戴文的一日所见与所想(续)

我们从来也不是有钱人,相对于维罗妮卡,我反倒更像是个穷人。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出租马车司机,我母亲也和这个国家所有的妇女一样,而我因为不甘报道八卦和故意危言耸听,稿费紧张的要死,况且每个报导我都要花一个星期来调查清楚,也总有接二连三的人敲我的门,以至于我只好离开家搬到纪尧姆的店里去住。债主逼得太紧,我父亲便把他仅有的马车和骡子给卖了还债。他随后也只能打点零工,全家都指着我。我做了战地记者,血染的战报和生命的风险至少能换几片干净面包。我虽然一直保持端正的形象,无非是假领子和假袖子而已,而这是一个记者的尊严,无论是见王子还是假扮公证人,现在也如此,虽然我被保王派剥夺了拿笔的权力。维罗妮卡的手正轻抚着我放在她腰间的断指,我左手此时的痉挛似乎停止了。在监狱里我尝试用左手写字,但胳膊抖得厉害,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这是我的作风,即使这个城市并不关心真相。我并不后悔。也许说谎话的持久内疚感会比短暂的痛苦更折磨我,况且维罗妮卡也可以帮我写字。她是一个在俱乐部出生的私生女。我见到过很多嫡系和野种的冲突,有时候亲兄弟会为了争夺财产大打出手,要么是母亲得病儿子去找父亲却被拒之门外,没人关心这种琐事,但我经常会写这种报道。这个社会不欢迎私生子,他们不允许进入正规学校,不能进行正规的洗礼和婚丧,仿佛社会有权利排斥而没责任承担一样。一个这样的女孩,维罗妮卡的命运是既定了的,直到纪尧姆将她“解救”到他的咖啡馆里。当年,任何贵族只要一时性起就可以在俱乐部里的女仆上发泄,留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和没见过父亲的孩子扬长而去,不再认他们,这是常有的事。女仆们之所以穿着分外妖娆的服装,受到各种礼节的教育,不就是为了衣冠禽兽的一时欢愉吗!她们和娼妓几乎无异,只是比窑子里的**“高贵”些,比被养着的情妇“卑贱”些。要我来看,她们都是被剥削的苦命人并没什么区别,那些花花公子们自以为去俱乐部比去窑子体面些,有情妇比在俱乐部寻欢体面些,就像他们自以为穿着亮丽的尼龙和丝绸时就可以蔑视其他衣不蔽体的人一样。有在血汗工厂里捐躯的被剥削者,也有在青春在**中被玷污的被剥削者。她们也是衣不蔽体的,在她们很久没有造访的心中,是被耻辱占据的。维罗妮卡从小就生活在俱乐部里,但也不算太惨,仆人们都喜欢她,这是她自己说的,她也告诉我,她从未受到任何玷污,只是每天都等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来找她和她的母亲,说自己就是她的父亲。她以前可是在冒着中彩的风险工作啊!尽管我不免时常要和大人物打交道,她总比我更知道那些规矩,如何表现得恭顺又卑微,她是专家,她母亲也是,可能她祖母也是。因为他们有财富,小人物就要付出自己的青春去服务那些吞云吐雾的老头子们,仿佛他们生来本该如此,真是岂有此理,好在我再也不必费神这种事。风谷村无论是王姓的格雷迈恩还是无姓的维罗妮卡,都一无所有,我们都睡一样的弹簧床,宫殿还小馆,桌腿一样是被蛀过的;金黄还是土色,头发都是干枯的;小瓷杯还是大铝罐,咖啡也都是一样难喝的。不会再有欺人太甚的贵族大佬了,只有一样富有新风谷村民。吉尔尼斯万岁。

酒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这是两个退伍士兵,那边是一个杂货小贩,还有一个锻造厂工人,一个棉花厂工人,这个我不认识,两个投资商……哦,这个带着三个小孩的巫婆是靠算命乞讨的,维罗妮卡正在和她打招呼,也轻轻捏了捏一个孩子的脸蛋。这个巫婆身上有很多奇怪玩意,她的预言基本上都是准的,价格低廉,刚刚够四个人活。每个来吃早饭的人都得到的是一样的黑咖啡,都默默地喝着。风谷村的一切资源全部公有,大多数人自觉地维护着不约而同的规则。我看到过人们钓起鱼后先分给巫婆,也看到过男人们帮孤苦伶仃的老人重整房屋,看到女人们为劳累的男人们打水。除了食物和医疗用品外,资源都是很充足的,但没人可以活下来,所以需要每个人去帮把手,每个人多做一些,大家的生活就会好一些。前两个星期大家能住下来都是每个人的功劳,卡特却是最让大家获益的人,至少我这么认为。他重整了酒馆,从城内和海里多次收集茶叶和香料,填补仓库和酒窖,重新疏通下水管道,并带人从远处的礁石拉回一艘小型捕鱼艇。他曾是黑瘴林的护林员,大字不识,说话又直又白。他告诉我他其实还想回到林子里,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有时他还会进林子里放几枪,然后空手而归。我并没有向他提起一点,就是当他成为酒馆老板的时候,同时也成为以酒馆为集散地的风谷村大家指望的那个人。是卡特重燃炉火,让人们可以重新围成一圈,讲那些精彩的故事,唱些大家都记得旋律并一起附和的歌谣,也给了我一个可以捧着咖啡,倚着维罗妮卡的地方。那两个星期之后,吉尔尼斯解放阵线的的斥候并发现了我们,我们的兴奋难以言表。我们得到了药品。之后每周我们都会和解放阵线的狼人们交换物资,我们为他们安顿伤员,有些勇敢的人也主动志愿参军。那之后不久,克罗雷领主派了一名神甫来风谷村,他叫巴法罗,我很感谢,在弗朗西斯·琼斯兄弟后,风谷村终于又有了圣光的代言人,但这不免让我又回想起那次屠杀。铝罐很快就见底了,我和维罗妮卡还有工作要做。

卡特管着酒馆这一片。没有投票选举他为管理者,他也没有宣布要管理哪些人,这是自然选择,他能干,有想法,有激情,可以带领大家做事,那他就是老板。他对黑瘴林了如指掌,总能辨认出什么植物可以吃,什么植物有毒。在这里没人需要报纸,我的残疾使我可用的力量还不如维罗妮卡,而重要的工作如修缮房屋,打渔,缝补,都是需要双手的。我的左手松弛时很正常,但只要稍微收拢或握拳就会严重地颤抖,正因为这个我在监狱里甚至没有尝试用左手写字。卡特见我纠结该怎样帮忙,就派我去厨房里收拾那些鱼。自从捕鱼艇修好之后,我们每天都事情要做。新鲜的鱼要当天烤好,或者做成汤,给人们当午饭,剩下的和不新鲜的就要腌到罐头里。与其说我是个帮手,不如说是维罗妮卡的第三只手,我不能独立完成工作,只是尽可能地帮她。她的手很白净,细腻的皮肤没有任何瑕疵和皱褶,还和我初次见到她时一样,这些岁月只让她更加成熟。这双手是用来端酒瓶,捧鲜花的,是用来在琴键上行走的,现在她的手上尽是血污和鱼腥,用刀剖开鱼肚子。我们经常一语不发地默默工作着,我们一双手和一双半只手像一个人一样。我们双手的合作就是交流。这种日子,没有太多情话和说笑,只有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才珍贵。我们在死亡后一起活了下来,并一起开辟着不可预见的明天,可以惬意地在今天剖鱼肚子。我将鲱鱼放到台子上按住,维罗妮卡扯着鱼肚子用刀剖开,我把内脏扯出来,扔到一个铝罐子里,她把鲱鱼冲洗干净后扔到木桶里,然后我拿下一条鱼出来。有些狼人会喜欢吃生的,比如和我一起工作的西蒙,我扔到铝罐子里的内脏就是留给他的。自从大伙们安顿好,那些该埋的埋掉后,重新燃起希望的人们一直在讨论种土豆还是玉米,到今天也没有结果,更别说我们手头什么种子都没有,所以除了鱼一直没有别的生命体送进厨房。

我们从一个盛雨水的大缸子里舀出水,放到早上喝咖啡用的铝罐里。我们往每个罐子里扔两条鲜鱼,还有一些来自黑瘴林的野菜。全村二十六个人,算上儿童是三十二个人头,都会在午饭的时候来到酒馆喝鱼汤。很难说鱼汤到底好不好喝,不过对于我们二十六个人来说已经足够美味了。浪费是绝不能出现的,这一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头几天我曾看到有人喝两口就离开,偷偷倒掉了,但之后再也没看到类似的情况。全村人都聚在这么小的空间,难免有些拥挤,维罗妮卡搬了椅子,让我和她出去坐坐。空气很好,早饭后雨就不下了,它清洗了我们一直闷在厨房鱼腥里的肺。吉尔尼斯每周都会下雨,时有时无,或大或小,就像今天那样,来去无踪。在城里,遇到阳光的天气一周只会出现一次,这是因为工业污染的缘故。工厂喷出的云烟代替了白云,城里的人们越来越觉得太阳罕见了。这里是乡下,只要不是阴天或雨天都有机会看到太阳。阳光在寂静的海面上跳跃,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大海还能这么蓝,比蓝宝石还蓝。维罗妮卡用她修长的食指指着大海:“看啊,我能看到卡兹莫丹。”她说的不错,今天的视野好的惊人,在遥远的海面上薄薄的一层土色正是湿地,也许那边的沙滩上也有矮人和我们一样,远眺着海峡对面,试图看清我们俩的面庞。我端详着阳光下的维罗妮卡,她红棕色的长发藏着浅黄,黄色的眼眸明亮得像个精灵,全身都散发着健康的微光和馨香,如同一个正在沐浴圣光的女祭司,但更富丽,也更神圣。我惊讶于眼前的情景,我还从未在阳光下仔细欣赏她的美。她把头转过来,一如既往地,和我静静地对视了一会。我轻轻捧着她的脸,把她鬓上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梳。

“你在想什么,老头子?”她说。

“老头子?”我对她戏谑的称呼感到开心。

“你要是愿意可以算算年份。”她说。

“今年是国历1231年,罗妮。”我说,“我是1201年出生的。”

她把身子转了转面向我,右膝盖放到我的大腿上:“那你已经三十岁了。”

“呀!我真的有三十岁了!”我大为惊奇,因为我从未考虑过我的年龄,“我还以为我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我的声音和脑袋都降了下去。风把维罗妮卡的长发吹到我的脸上和鼻孔里,有点痒,还有难以形容的芳香。

“算去在斯通瓦尔德监狱关的两年,在泰达希尔的两年,四年过去了。”我没有语气地呢喃着。

“你在监狱的两年,我一直在等你。”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维罗妮卡说突然说。

“我知道。”我立刻搪塞过去。其实听到她这么说,我幸福极了,然而我不愿在此时让斯通瓦尔德监狱的噩梦记忆闯入。

“总之,你在想什么,戴文?”她抚摸着我的一根小发辫,那是一个早晨她在我头顶编的。

“四年来你依旧当年青春。”我说,“我甚至不知道……”思潮的洪流突然奔涌而来——我甚至从来没问过她我在监狱里的那两年她经历了什么。她当时和纪尧姆在一起吗?她是否眼睁睁地看着纪尧姆死去,或永远记得和他失散的那一刻?我看向她如太阳般的瞳孔深处,正如她这时对我所做的一样。她会不会也被皇家卫兵抓起来,也被猛犬威吓拷问叛军的事情呢?她知不知道纪尧姆那几万份报纸的下落呢?当然,她不会比我知道得多,但她那双完美的睫毛又曾目睹过什么呢?两年来我没有问,这正是我们渐渐相爱的两年,正是人们的思绪和世界的逻辑都陷入混乱的时候。我们一直以来只是朋友,直到一切我们都不再拥有,如今我们互相成了对方的唯一财产。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慌乱,忙把眼睛降下去看她鼻子上的雀斑。如果……如果我们之间的联系只是灾难所赐的一种互相同情呢?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更愿意忘记那些风风雨雨,而不是继续现在的生活呢?这种生于混乱中的联系会不会在经历一些难以避免的变故,或者时间之风的淡化,就彻底崩坏呢?会不会像纪尧姆……我不能想下去了,以她嘴唇褪色的粉红和那五万张报纸的名义起誓,我用心脏爱着维罗妮卡。

但愿她能读出我脑中的一切,我是那么愿意倾吐给她,但是圣光,我怎么敢。一个念头使我突然恐怖地震颤起来,如果维罗妮卡也有我那样的担心怎么办!难道,如果,或许这是我们互相都心知肚明的?那我们当前所有的一切幸福,都会是个慢慢膨胀直到爆炸的泡影?维罗妮卡一定看出来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困扰着我,当然只有她能看得到。她在我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一下,然后把喝不下的鱼汤倒入我的罐头里。“帮我把它喝完。”她说,“我要去上厕所。嗯,回来之后告诉我你想的是什么。”

我慢慢地吃完了汤,一直盯着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鱼骨直到她回来。她站在我面前,应该在看着我等待答案。我瞧着她裸露的膝盖,沉默地思考了一会,最后决定说:“我想去教堂。”

“现在?”

“是的。”

“唉!说起教堂,我真希望弗朗西斯还在那里,那怕就再见一次面。”

“我也是,罗妮。”

谁能想得到,还真被她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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