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离海岸已经很近了,老汉的眼睛牢牢锁住代表家乡的海岸线上的嶂岩已经足足半个小时了,可小舟吝啬,面对着深夜的逆风与逆流,丝毫也不肯再靠近一些,就是不早些结束这趟可怕的旅行,好像在说自己比老汉更累似的,今晚就歇这了,不动了,耍起脾气来了。老汉见识过太多,经历过太多,虽然没亲身打过仗,但不失是一名老兵,在人生中吃了一辈子的败仗。年轻时曾咒骂的,现在已不觉为奇——尤其是亲身尽力过国破人亡的苦难,汉子早已心伤纵横,再多一条伤痕也不能让这颗心变得更加疮痍;可现在看着风谷村的一丝灯火就在无尽黑暗中静静等待着他的归来,忽明忽暗是因为海浪的翻滚有时会挡住那亮光。这时他心中一腔怒火,一辈子的耐心和坚忍在这一微不足道的时刻被尽数打破。他从大陆的南端穿越荒漠和湿地,时刻躲避任何人的关注和搜查,连滚带爬才抵达米奈希尔港,划这么一座破船整整一天,忍受阳光的曝晒,回击鱼人的攻击,费尽全身力气去摆那个帆……难道这么做就是为了被无理地挡在家乡一百码之外?!如果有灯光,就说明有人,就说明风谷村在那次屠杀后还有人存活下来,甚至有人会知道她的下落——甚至!甚至琳达就在那间灯火中!
小舟的前端突然被粗暴地抬起,老汉赶忙扑住左船舷和船桨,免得自己被这道怪浪掀飞到黑水中。浪过后,他听到脑后有一阵惊慌的撞击声,他立刻回头,看到右船桨正在挣脱钉子的束缚,又以灵敏的动作向右船舷飞扑,可反作用力让小舟向左倾斜,他没能在右船桨飞入海水前抓住。老汉如废铁般的巨手紧紧扒住了右船舷,却完全没有看见他就扒在那钉子的两寸边,他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埋在眉骨后,黑暗并没有决定好让他的络腮胡呈现出银色还是黑色。老汉从未注意过右船桨在他一次过猛地撞击礁石后就开始松动,因此他连后悔的机会的机会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那船桨被急浪迅速冲向他来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让这位老汉为绝望而悲伤,这船桨便默默地被黑水没收了。
吱吱嘎嘎,小舟说。哗啦哗啦,海浪说。噗噜噗噜,破帆说。
老汉抬头看了看没有星星的夜空。今晚看不到善良的白女士,只有蓝孩子展现一张月缺朝上的笑脸。航海者中只有海盗喜欢蓝孩子,因为它只会自私地享受自己的蓝光,不会提供更多帮助行船的明亮,任凭人们慌乱。如果今晚是白女士,也许老汉会发现小舟只是因为触礁才拒绝前行的。可蓝孩子喜欢通过用黑暗蒙蔽人们来捉弄人,通过散播无用的光亮来带给人错误的希望。人们双双从床上起来,一同携手时,他在一夜未眠后起桨而行。人们在温婉的阳光下享受甜蜜时光时,他在刺眼的海水和阳光下忍受炙烤。人们披着月夜互相亲吻,安然入睡时,他被残忍地拒之门外,为一个可耻的原因——蓝孩子的捉弄。你笑啊,笑啊。笑一个希望近在咫尺却归乡不得,又为此跑断了腿累断了腰的老头。你笑啊,笑啊!笑吉尔尼斯的崩溃,笑狼人和亡灵的恐怖,笑风谷村的屠杀,笑我失去了的琳达!
老汉的体型足以和兽人媲美,他就像一头鲁莽的灰熊。他挥动着两只巨拳,一下又一下地砸着船板。他早已没了力气,但用的却是无尽的怒气。每次拳击无情地落到木板后都会溅起一些木屑,并发出一声仅存在于炼钢厂中锁链从高炉上滑落摩擦的巨大咆哮,这就是他的嗓音了。如果没有发生下面这件事,这艘小舟可能就被狂怒的老汉撕碎了,他真的可以。而每次撞击带来的震动撼动了小舟和礁石之间的摩擦。突然他停止了拳击,发觉小舟尾部竟在慢慢往左边偏移,然后很快地加速旋转,一股急浪的猛烈冲击让他立刻摔倒在小舟中。他半昏半醒地仰倒在地,望着夜空中的蓝孩子,任凭他嘲笑,天旋地转,海水在他脑后翻腾,震耳欲聋。逆浪在不断冲击一座大礁石后开始回流,这时小舟正好被老汉砸开,慈悲的吉尔尼斯就是这样爱她的儿女的。小舟在黑水中起伏翻转着,这头灰熊在经历了一整天的航海和一辈子的风雨后,终于失去了知觉。二十分钟后,戴文在卡特刷马桶的时候在海岸边找到的老汉,就是他了。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安详地睡着了,七扭八歪地瘫在破破烂烂的小舟里,里面全是水。他不像其他老人那样睡得浅,却是像猪一样打鼾和沉睡,仿佛决意要认真休息了,这辈子过得太累了,别再跟我胡扯了,到此为止吧。戴文和卡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汉架起来,抬回他在海岸线外看到光亮的那间酒馆。他只穿了条破裤子,没有找到鞋,而外套和裤子的材质完全是两个身份的装束。他身上还牢牢绑着一只大挎包。他将在明天早上醒来,我们很快会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