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也巧, 无敌盼着采花大盗从天而降,当真就有人越墙入吕府,碰歪了一片瓦。
府中人均未察觉, 但在院子里打拳泄火、盼望着采花大盗从天而降的无敌, 素来有功夫傍身。
虽不如无名, 却也是耳聪目明, 百余步外叶落的些微声响, 他也听得清。
当下循声而去,只见一条军汉怀中抱瓜,在月下连跳带蹿, 往内宅的抱厦去了。
这抱厦位于吕府正院右侧,乃是喜鹊安歇的屋舍, 此时已熄了灯火。
无敌心道, 这个采花大盗, 却不是冲老爷来的。
有心栽花花不发。他颇有些遗憾,又挂念喜鹊的安危, 把骚托托的春情收拾了,敛声藏息,贴墙根紧跟住军汉不放。抱瓜的军汉不知黄雀在后,行至抱厦前,回望一番, 见四下无人, 把虚掩的门轻推开, 闪身入内。随后, 屋内一男一女, 在夜半时分,卿卿我我, 干些面红心跳的勾当。
无敌这才省得,喜鹊留了门,是在偷汉子——到底不是中原女子,恁地恨嫁时,区区一个瓜,就冒着事发后身败名裂、教吕夫人逐出府的风险,让军汉诓到了手!
他在心底为喜鹊不平,他横竖是一个断袖,胡乱找个相好,也不吃亏。
喜鹊是女子,这般偷汉子,却是飞蛾扑火,迟早要闹出事的。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也只有给那贼军汉来个扎火囤,催逼二人成婚,才不至于功亏一篑,眼睁睁看喜鹊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想至此处,无敌在阶前坐下,为喜鹊和军汉把风,隐约听得些甜蜜的言语,不由得想起无名来,暗道,这个军汉恁地会风流,大哥那臭王八,连个瓜也不曾买给老爷。
好容易待屋内云雨消歇,他骤然跳起身,一掌把门闩震开,一头闯将进去,作捉奸状:
“好你个贼妮子,老爷有心娶你为妻,送你来见姑母,却看你干的好事!”
喜鹊见是无敌,慌忙把衣裳系上,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拦住军汉,就下榻来劝:
“原来是马二哥,轻些声,有什么误会,合上门来讲,莫吵醒了姑母。”
“休要叫老爷马二哥,”无敌雄赳赳气昂昂地叫道,“老爷没你这个妹子!”
“马二哥,这是怎么了?”喜鹊掩住门,伺候无敌坐下,把甜瓜切开,捧给他吃,“之前还好好的,我有什么地方,惹你不痛快了?你说与我知晓,却不要气坏了身子。”
无敌背对喜鹊一屁股坐了,搪开汁水四溅的甜瓜,傲然道:“直娘贼的赃物,老爷不吃!”
这时,军汉已穿好鞋袜下榻,将刀挎在腰侧,一听此言,火气直往上涌:
“这乃刀猴,愣七坎正的,夜闯内宅,崩个咋,骂谁是直娘贼?”
无敌睥睨着军汉,这军汉五官端正,样貌略显稚嫩,便是先前在吕府扫地的小五。
喜鹊对小五道:“这个是我哥,于我有大恩,你再若对他不敬,我便不睬你了。”
小五不得已,换了好脸色,以中原官话道:“原来是哥哥,恕小弟失礼则个。”
“谁是你哥哥?”无敌捋起袖子,把胳膊往桌沿上一横,震得满桌瓜果杯盏跳了一跳,“喜鹊这妮子,是老爷我先看上的,老爷从蒙府将她救出,千里迢迢来雁门,本是要秉明她的姑母,明媒正娶,许她做正室。老爷为她得罪了蒙家,还把饭碗丢了,一路上从不曾动她分毫,护着她,宠着她,还给了她大把银票,你这贼鸟军汉有什么,哼,一个甜瓜,便诓了她的身子!”
喜鹊惊诧非常,微微红了脸:“马二哥,你怎么……你……不是断袖么?”
无敌见她说破,只得自圆其说,挥胳膊抡拳头,粗声大气地道:
“老爷以往寻不见女子,不得已断了袖,有女子在身旁时,老爷还断袖作甚?”
小五听闻无敌是断袖,隐约明白了些,在桌前坐下,感同身受地套近乎:
“哥哥说的是,这个辛酸,喜鹊不懂。辕门也有许多断袖,被逼无奈。说句心底话,兄弟也庶几断袖,讨不着婆娘,和哥哥也是同道中人!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喜鹊见他两个胡说八道,好歹是不会动手了,便只是无奈地白了一眼,从旁端茶倒水。
无敌以手掩面,黯然神伤,叹息了一回,沉声道:“好菜,都让猪拱了。”
小五点头道:“可不是——不是,哥哥,你这话啥意思?”
无敌觑了觑小五,望向喜鹊,忽而捶胸顿足起来:“嗐!老爷我千辛万苦,送这小妮子来代州,图什么?只为讨个媳妇。她却嫌弃老爷,鬼迷心窍跟了你,老爷心里好恨!”
小五听他讲得恓惶,有些过意不去:“天涯何处无芳草,哥哥看开些罢。我和喜鹊是两情相悦,我定会娶她过门。只是如今是戴罪之身,过些时日才能成婚。我大小是个百户,总有一日官复原职,比哥哥你这跑江湖的稳当。就算战死沙场,也饿不着她,她和我生了娃,以后也是百户,累世不愁。哥哥送喜鹊来,兄弟承情,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愿效犬马之劳。”
喜鹊听得小五要与她成婚,欢喜得搂住小五亲了一口,无敌便也见好就收,对小五道:
“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你须早日秉明吕夫人,男子汉顶天立地,不做瓜田李下、偷鸡摸狗的勾当。实话告诉你,老爷是个有功夫的。你待喜鹊不好时,老爷上天追你灵霄殿,入地追你阎王前!”
小五见无敌忍痛割爱,成人之美,便指天画地发誓,明日一定将心意告知吕夫人。
三人把甜瓜分来吃了,无敌和小五说些闲话,喜鹊替他两个打扇,倒也十分消暑。
眼见夜已深,小五随无敌翻出内宅门,便在他落脚的南院安歇。
翌日,一道见吕夫人。吕夫人听闻喜鹊与小五情投意合,虽想无敌做她的东床快婿,却也没奈何,唤来喜鹊责备几句,择了良辰吉日,为二人筹办婚事。
从这一日起,小五自感亏欠无敌,常携酒来陪他消遣,只好得没穿一条裤子。
吕夫人也觉对不住无敌,教吕管军去探镇关候的口风,意欲举荐他为代州军效力。
无敌浑然不知,盘算好了,待亲眼见小五娶了喜鹊,喝一杯喜酒,便离开此地。
这期间,无敌也曾乔装一番,独自往茶坊酒肆,打听无名等人的近况。
此地离恒山极近,山岳盟的弟子来采办,在打尖歇脚时,偶尔会讲一些江湖见闻。
无敌听这些弟子讲来,劫门已然易主,如今的家主庄少功,划出半个鸳鸯滩,让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重建乾坤盟,还与西域拜火教往来,又与新任蛊门门主玉铃香有交情,听闻匠门少主鲁琅玕也送了贺礼,而神调门马牛二老、一向不出谷的药王谷谷主苏青竹亲自登门道贺。这般的气焰,早晚要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又有弟子压低声说道,皇帝怕是不敢动劫门,毕竟,有那个人在。
无敌心知,“那个人”指的是无名,这王八的名号,好似提一提就要倒霉。
他早知无名练成了九如神功,回庄家一战必捷。此时更松了口气,不免有些得意。仿佛与无名好了一场,终究是他占了大便宜。如此占了便宜就跑,他也算是独一份,可谓威武不能屈。
这般得意地回到吕府,恰逢小五来寻他吃酒。二人坐在篾席上,痛饮一番,论起了枪棒。
小五道:“哥哥,你们江湖人士,用的是白蜡木枪。俗称花枪,杆子软,易抖出枪花,中看不中用,算不得真正的枪,尺寸一长就萎了,也就寻常士卒使一使。我们代州的骑兵不用,似兄弟我这般世袭的武官,有真正的枪。我年幼时,先父引我认枪,认枪先认树,这是祖传之秘。”
无敌本是半个武痴,于兵器颇有些造诣,当即问道:“你怎地认树?”
“上雁门山,挑合眼缘的树——质地要硬,纹理要直。先父常讲,十年树木,终身树人,木是一树一获,而人是一树百获。认枪先认树,认树便是树心。树了心,挑一段合眼缘的树木。我等戎马一世,生死荣辱,就指着这一段树木。它若折了,人也就毙了。这就是命根子。”
无敌为之动容,这个是真正爱枪之人,晓得枪最宝贵之处,不是枪头,而是枪杆子。
小五又道:“觅得了这合眼缘的树木,至少取一丈长短,制成积竹木柲,祭罢天地武圣,才上枪头。如此而成的大枪,是极坚之物,能破天下一切兵器,才是真正的霸王枪。”
无敌笑道:“这个大枪,在民间确是罕见,不如花枪便宜轻巧,我这江湖人士却也使得。”
小五不知无敌的厉害,心下不信,口中说道:“哥哥可知,在这代州,有一位策勋镇关侯兼一等云骑尉,现领山西都指挥使司的超品大将,名讳作柳飞沉的,真正是使枪的大家,他的霸王枪法是一绝,保边疆平安,不去江湖中卖弄,才鲜有世人听闻。”
无敌认为,但凡朝廷要员,皆是一副大胡子,一个大肚子,听了付之一笑:
“什么侯爷都司,好大一个官,不必使甚枪法,官威就吓倒了人。”
小五虽在吕夫人面前发过这位侯爷的牢骚,实则却对其敬若神明,心中有些计较,也不与无敌争论,当夜宿在南院,和无敌作一处安歇。待听得三更鼓响,搡无敌道:“哥哥起身。”
无敌打着哈欠摆手道:“大半夜嚷什么,要哥哥我陪你去摆柳?乖了,床下有夜壶。”
“不是,这夜间有个好胡阑,哥哥随兄弟去了,定会喜欢。”
无敌来了精神,揉开一双明亮的眼,鄙夷地道:“你这厮,逛窑子?”
“兄弟大小是个武官,逛啥窑子,若逛了窑子,脑袋便挂在辕门的旗杆上!”
无敌随小五溜出吕府,到城西所谓的胡阑一看,原来是代州的一处鬼市子。
这鬼市子,即是夜间的集市,因见不得光,便至晓而散。并非代州独有的景象。
市间有买卖来路不明的珍宝冥器的,也有高价兜售的朝野消息的。有流莺在街边拨琴揽客,也有刺客萧索地寻觅雇主,亦不乏能工巧匠、卖艺的、飞贼以及送信人。
更有以一掷千金的豪赌之徒,讹人钱财的神棍,五花八门,当真是热闹非凡。
小五在前带路,引着无敌,行至鬼市子尽头,一处荒废的武圣庙。
无敌举目看时,庙宇灯火通明。前殿挂着“威灵燀耀”的匾额,殿外偌大的场子,围了百余人。个个举着火把,口中呼喝不止,似在赌胜负输赢。中间的空地里,则立着两条汉子,这两条汉子赤着胸膛,将手架在彼此的臂膀上,正哼哈地较量些擒拿功夫。
无敌虽是断袖,却不爱看这肌肉虬结的场面,当下只觉闷热,扯着衣襟扇风道:
“这些是什么人?莫不是也娶不着媳妇,半夜憋得慌,比老爷还练得起劲。”
小五饶有兴致地:“多是江湖人士,办了这胡阑。上去厮斗,赢了得银子。下注赢了,也可以得银子。我们代州将士,不少也来玩一把,管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敌叹道:“小五兄弟,你是没见过真正的比武,场内这两个功夫太差,没什么好瞧。”
小五拉住无敌的胳膊,道了声“有好瞧的”,拨开围观之人,往殿后的大殿钻去。
大殿外也是偌大的场子,让人围得水泄不通。
无敌让小五拖拽着,挥汗如雨地挤至近前,却见两条光膀的精猛汉子,手中各持一根丈余大枪,正沉默而专注地较量着游场枪法。
这大枪果然与花枪不同,枪身相击之声沉厚悦耳,直把无敌看得心旷神怡。
无敌心道一声好枪,手脚霎时作痒,也想上场去耍一回。
小五知晓他的心意,行至兵器架旁,向主事的附耳一番,便唤他来挑枪。
他动了这个顽耍的念头,便也不推辞,挑了一根称手的大枪,比他的人还要高出许多。
往场中立定时,众人一齐往后让,却又走出十条军汉来,个个手持大枪,小五也在其中。
无敌正是寂寞的时候,巴不得有许多人陪他练手,却要故意逗小五,假作怯场地道:
“这是什么道理,怎地我一个,要对付你们十个?”
小五道:“上了阵便是千军万马,打一个和打十个没啥不同,何况听哥哥讲来,枪法之高明,不逊于我等代州将士,兄弟斗胆领教领教,也好让哥哥指点一二。”
场边主事的道:“马少侠若是胜了,可得白银五十两,规矩是按大枪的枪法比试,扎中敌手颈部、腰部及腿部的革带,便算是获胜,双方点到为止,不得伤了性命。”
小五等军汉闻言,训练有素地脱了上衣,赤着胸膛,将革带束在要害处。
无敌便也入乡随俗,解开汗湿的葛衣,露出伤痕遍布的身躯。
小五把双足迈开,一个磨旗枪势,枪头稍抬,对准无敌:“哥哥,请了!”
无敌也道:“请!”略一侧身,高举双臂,以左手虎口套枪,将枪身齐额端平,右掌自脑后锁住枪尾,便如同挽弓放箭,这是个居高临下的架势,俨然在向这十条军汉挑衅。
小五见无敌未防住要害,左右闪动枪身,一记凤点头,锋芒自下而上,扎其咽喉。
无敌打眼一看,小五将枪贴腰借力,双手前虚后实,招式干净利落,思忖道,是行家。
却把枪头向下只一拿,枪劲动如雷震,把小五的来势拦住,枪尖银光刹那如花旋绽。
小五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手中大枪已崩飞出去,浑身如遭雷殛似地麻了,护腿的革带也让无敌的枪尖戳出了窟窿,踉跄地退了数步,方才卸力止住。再看无敌时,无敌撒开左掌,只以高扬的右手掣枪尾,枪如游龙,猛向斜后方蹿去,又扎中了从身后端枪|刺至的军汉小腿处的革带。
小五只看得愣了神,无敌好似打出生就使惯了这丈余长的坚硬大枪,身步毫无滞涩之感,枪劲于威猛中存一分沉静,疾而不乱,虚实尽其锐,进不可挡,速不能及,神鬼莫测。
因动武须潜心调息,其神情也不自觉地凝重肃穆,便露了身经百战的底子。
场边围观的人群中,自有一名慧眼识英雄的男子,紧盯住无敌,带头叫起好来。
无敌使罢了枪,见让他扎中的十条军汉,连同围观者无不喝采,略笑了一笑,却并不如何自得,较之如今的无名,他已差得太远了,勤能补拙到底也只是补拙,不能胜过天赋异禀之人。
小五对无敌服了气,看了那带头叫好的男子一眼,便替无敌去向主事讨银子。
这个当口,无敌交还大枪,余光忽瞥见大殿的牌匾,牌匾四个大字,题着“百蛮破胆”。
他的娘亲是蒙古人,当年自家马场让中原官兵烧了,这一件事,忽又浮上他心头。
他心下烦乱,不知自己如何与官兵厮混起来,也不要银子了,转身就往武庙外奔。
奔至鬼市中,无敌正打算胡乱逛一回,不去想当年的事,以免徒添烦恼。
“小兄弟,”就在这时,他的肩头一沉,一名男子在他身后说道,“等一等。”
这声音雍容不迫,吐字清晰有力,语调到末了微微上扬,听之可亲。
无敌不明所以,依言止步,却不因这声音和善可亲,而是他竟未能察觉身后有人。
此人能乘他不意,以手搭住他的肩,就能摘下他的脑袋。
可他想破头,也想不出代州有什么绝世高手——
纵是山岳盟五岳门派的掌门,也未必能轻易地搭住他的肩。
他想不出这高手是谁,回转身看时,面前却立着一名穿檀色苎衣的陌生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