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国比武,天杼胜出,皇上龙颜大悦,下旨封赏。洛潇称病未朝。昊月国主齐浩然回国,途经解语,求见洛潇。洛潇闭门谢客。

七月,皇后下令,十一公主安和,指婚昊月国主齐浩然。安和公主生母,江皇贵妃,哭得死去活来,多次找皇上求情,皇上避而不见。十五岁的安和公主听得此事,大闹昭阳宫。安阳公主不胜其扰,索性住进了学士府,与太子妃司清作伴。

“嫂嫂,我是不是很自私?”安阳低头看着地面,用脚轻轻踢着泥土。“小心,这泥土是南宫先生好不容易才从江南找来的。”司清说着,边将一株青草栽在泥土之中。“什么物事儿,也能让嫂嫂宝贝成这样?”安阳大奇,蹲下身来,细细打量。

司清将土培好,再用花铲将周围的土松过一遍,这才罢手,站了起来。一旁候着的侍女见得,忙将早已备好的热水呈上,司清先将手上的泥土洗净了。又有一名侍女过来,这次呈上的水中,撒了花瓣,水中有隐隐的花香。司清将手在盆中浸泡片刻,用丝巾擦干,这才端过侍女刚沏过的清茶。一回头,只见安阳在一旁抿着嘴儿笑。

“笑什么?”司清问。“原还以为母后是个繁琐的,今儿看来,嫂嫂也是不相上下。”安阳笑道。“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苦,”司清啜了一口茶,淡道,“自小让家里人逼着刺绣。刺绣这等闺中游戏,手上若出不来茧子,做不到手熟。手上若是出来茧子,针法的轻重转折,又感觉不出来。后来,还是洛师叔,”司清停了停,见安阳不解,续道,“就是洛太傅,从花中提取精油,滴在热水之中,日日浸泡,方才去了那些硬茧。如今,”司清指了指身边这些侍女,“她们惯了,我也懒得改了。”安阳看着司清的那双手,果真柔软似缎,雪白若雕,心中一动,“那洛太傅,还真是个细心的。”

司清眼光一转,看着这位安阳公主,也不言语,直看得安阳面红耳赤,低下头来。“嫂嫂干吗那样瞅着人家?”安阳嗔道。司清一笑,转过了目光,看着天上飞过的几只鸟儿,幽然道“天下事,唯有情感,旁人说的都做不得准,只有自己亲身历了,才能嚼得出个中滋味。”

只听得“咔”的一声,安阳惊讶地一抬头,司清已是捏碎了手中的茶杯,鲜血,沿着雪白的手指往下滴,分外刺眼。一旁的侍女大惊失色,忙欲上前包扎。“不妨事。”司清一摆手,“听南宫先生道,宫夫人死前,也是这样,捏碎了一只杯子,我只是想历历她的心境罢了。横竖这只手,今后也用不着拈针拿线了。”

安阳见一旁的侍女左右为难,遂拉过司清的手,细细挑出里面的碎瓷片,再接过侍女手中的药,撒在上面,用帕子包好。

“嫂嫂回娘家都住一个多月来,太子哥哥也不来看望一下,成日家忙着他的国家大事,论理,嫂嫂也该生气。只是,再生气,也不要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安阳安慰着司清,“这样吧,我今儿就回宫,跟母后说说,让母后好好骂骂他一顿,给嫂嫂出气。”

安阳一番话,虽把司清说得哭笑不得,心情倒也没有那般郁结了。司清帮着安阳抿了抿垂落下来的一缕云鬓,叹道,“虽是小孩儿家家的话,也足可以看出你的赤子之情了。我那亲生的妹子,反倒不如你这般与我亲近。”安阳问道,“对了,我来这学士府住得多日,怎么从未见过司兰妹子出来。”司清笑道,“我那司兰妹子正在渐悟之中。”安阳不解,“渐悟?”司清似笑非笑,“岂不闻,佛家有云‘信而解,解而行,行而证,次弟渐修,也可悟入。我没有洛师叔那般让人顿悟的本领,只好由着司兰妹子‘渐悟’了。”

安阳听得,笑道,“我还说呢,父皇怎么尽挑你们司家的女子入我皇家,原来,一个是入世的高人,一个出世的洁人,生生把我们皇家的女子比得一文不值了。”

“宫中人人皆说,安阳公主一张巧嘴,今儿方知所见非虚。”后面来得一人忽道,把个安阳唬了一跳。安阳回头一看,白袍束玉,纸扇轻摇,不是谷王是谁。“五哥。”安阳站起身了,唤得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皇后把十一公主安和许配给昊月国主,这事,本来就藏有私心,谷王又素来与安和这个妹子最亲,心中怨愤,可想而知。

“我若不提起司兰妹子,谷王怕是要在那假山之后听上一天了。”司清冷笑道,“司家堂堂大学士府,什么时候成了京师的集市,谷王殿下想来就来,也没人通报一声。”最后一句,语气甚重,顷刻之间,府中众人,不管有脸的没脸的,跪了一地。

司清不理会谷王,当着他的面发作下人,实则是给脸子瞧。谷王知是自己行事鲁莽,惹怒了这位太子妃。走上前来,一躬到地,行了一个大礼。“嫂嫂,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好。我原是想,这几日,安和妹子成天家地在昭阳宫胡闹,惹得安阳妹妹都不敢回宫了,想哄哄她来着,不想却惊着了嫂嫂,实实是罪该万死。”安阳见得五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满腹担忧,都化为了好笑,解围道,“好嫂嫂,你就饶了五哥这一回吧。要不,我只好去回父皇,请了国法治他,如何?”“真真还是个孩子,国法这么个用法,也就安阳想得出。” 司清转忿为笑,“今日有谷王和公主为你们求情,都起了罢。”一抬手,府中众人都各自归了各自的岗位,鸦雀无声。谷王见司清治家如此之严,心下也不由暗服。

“五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安阳问道。“我哪是有空过来的,实实是宫里呆不下去了,来这里避祸的。”谷王苦笑,“皇贵妃怨我,不该把昊月国主引进宫来,如今,反搭上了自个儿的妹子,一日三顿的闹,连容妃娘娘的灵位牌都用上了,十一妹妹就更不用说了。”“这事,谷王有何打算?”司清忽问。“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眼瞅着嫂嫂这‘霰仙’种得好,心生羡慕,总想着找那么一日,到皇城之外也寻一座宅子,种草度日罢了。”谷王笑道。

安阳顺着谷王的目光看过去,正是司清刚才所种之青草。“这就是救了太子哥哥一命的‘霰仙’?”安阳问。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如此不起眼的小草,能有那么大的功效。“我也只是试试看,”司清道,“霰仙生于北方极寒极地,性必属阴,南宫先生就采集江南未见阳光的阴土培之,药效虽有损耗,但以多取胜,也未尝不可。”“既这么着,明儿,我就命人到江南走一趟,把那阴土尽数运了来,送与嫂嫂。”谷王李淳风拍手笑道。

司清笑道,“这事太子已办妥了。谷王还是好好准备做新郎官吧,虽然是世俗之婚,但世俗也有世俗的福份,只不知谷王愿不愿意做这世俗之人。”李淳风笑道,“说到世俗之福,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安阳插道,“何人?”李淳风答道,“就是太子身边的赵宫人,依小王看来,这赵宫人,是我朝第一世俗福份之人。”安阳心中一动,想到赵蕊的身世种种,轻叹一声,心中感慨,不再言语。

八月初六,翌日是是谷王李淳风迎娶大学士之女司兰的日子。从皇宫到大学士府的路上,前三天,五门巡视就已派人净了街道两边。太子妃司清,自从承乾宫回学士府小住以来,第一次来到了司兰所居云静楼,侍女手上,是大红的嫁衣。

司兰房间,一如往日,以青白之色为主,并无半点改变。司清面色一沉。司兰忙道,“是我不让她们动我的房间,太子妃用不着责备他们。”司清拿过侍女手中嫁衣,示意侍女们退下,方才言道,“自小我们姐妹二人就没亲近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罢了。只是这次爹娘都不在京师,少不得,我这个做姐姐的只好做一做主。前儿你那嫁衣,听春燕说大了少许,这是我多年前亲手做的嫁衣,一直也没机会穿,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司兰轻轻抚摸着衣上的花纹,淡道,“太子妃的手艺,一向只有出尖的,哪有不合适的道理,司兰明儿就穿这件,不用试了。”司兰这话里,分明透着刺,司清自然听得有些不快。但司兰为人素来如此,到底她也收下了这件嫁衣,算是受了自己的好意,司清不想多作计较。

姐妹二人静坐片刻,掌灯时刻,司清回了云闲楼,心内忧烦不已,研了墨来,却只写了一个字,再也写不出来,心中大怒,拂了衣袖,打翻了一桌子的笔墨纸砚,唬得侍立一旁的春燕脸色惨白。司清见得,心中十分后悔,待要抚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遂叹了口气,说道,“春燕,陪我出去走走。”春燕看看窗外,黑沉沉一片,说道,“这个时候?”司清笑道,“这个时候怎么了,入了宫,就真把自己当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了。”春燕笑道,“小姐说得是,难得小姐今日好兴致,出去走走也好。只有一样,小姐须得听从奴婢一事。”司清问道,“哪一事?”春燕回道,“自小姐做了太子妃,这京师之内,比不得前几年,识得小姐的人不在少数,小姐还是换了男装稳妥些。”

二人从角门出得府来,门前早已备好了银鞍白马,彩辔朱缨,那鞍上还刻得一个小小的“云”字。司清见得,不由一怔,春燕忙解释道,“奴婢问过了,今儿是玲珑阁的花魁玉玲珑梳拢的大日子,京师的王孙公子得了风声出动了不少,咱们也不妨打着江南云家的旗号前去瞧瞧热闹。”司清冷笑道,“这话说得在理,咱们不妨也去瞧瞧,到底有多热闹。”

司清春燕二人上了马,因是夜间,街上清静,司清轻扬马鞭,那马转了个弯,已是出了街。春燕在后面紧紧跟着,怱地,从半空中落下一道黑影,生生地砸下来。春燕见得分明,大喊一声,“我来!”,遂将马鞭插在腰间,双脚蹬了鞍,直起身体,半立在马上,加速策马向那黑影迎去,待那黑影落下之时,左掌拍向黑影腰间,拍得那黑影向前平移少许,也卸了下坠冲力,再伸展右臂,将那黑影揽在怀里抱定之后,再勒了缰绳,让马儿停下,再低头细看怀中黑影,是一位不足十岁的男童。

春燕大奇,问道,“小弟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你家人呢?”那男童揉了揉眼睛,一脸莫名,“我跟大哥在一起,我睡着了,不知发生了何事。”春燕正欲再问,耳听得司清喝道,“兄台既做得出这等禽兽行径,又何须躲躲藏藏。”

司清此言一出,右首阁楼之上传来一声长笑,“江南云家,果然名不虚传。”数十道黑影从那阁楼之上齐齐跃下,春燕定睛一看,为首一人正是昊月国拜月禅师大弟子萧显扬,不由怒从心起,讥道,“昊月萧大将军好不自在,既不用随侍国主左右效忠,也无需侍奉佛门恩师尽孝。”

萧显扬笑道,“小兄弟牙尖嘴利,颇有几分象女子。”春燕脸一红,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萧显扬言道,“小兄弟,可否将小弟归还在下。”“小弟?”春燕低头细看身边男童,再看萧显扬,果然有七八分相似,显是同胞兄弟,咬牙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那边禽兽不如的男人,真是你大哥吗?”男童一呆,只应了前一句,“我叫萧华。”

萧显扬倒是浑不在意,笑道,“萧华,快过大哥这边来。”萧华答应一声,正要过去,却被春燕拉住了手,当场定在那里。萧显扬见得,笑道,“小兄弟既然喜欢我家小弟,留在身边玩耍几日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总得留下名姓来,好让萧某登门道谢。”

春燕冷笑道,“萧大将军不是已知我等的来历了,还问什么!”说罢,出指如风,点了萧华睡穴,将他横放马前,再翻身上马,又催了一鞭,连人带马,对着萧显扬直冲过去。春燕此举,大出萧显扬意外,身形一动,待要动手将春燕连人带马截下,他已识出春燕身法虽然精奇,显然经过名师指点,但年纪尚幼,功力尚浅,一举拿下应该不成问题。猛一回头,却见司清一人一马,不知何时,距他已不足三尺,右手拿着马鞭,轻敲左手掌心,一双利目,探不出深浅,却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萧显扬失神之间,春燕已是携了萧华,冲出数丈开外。

萧显扬强笑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司清笑道,“江南云家,自然是姓云的。”萧显扬言道,“云公子,不知贵府下人强掳我家小弟,何时归还?”司清笑道,“自当是何还之日归还。”说罢此话,亦催马而行,萧显扬牙一咬,侧身让过一边,手下从人见得此景,亦纷纷避让左右,让出一条路来,司清一人一马通过。

待到司清春燕人影全无,萧显扬从人方才问道,“将军为何不将这二人拿下?”萧显扬问道,“这二人,何人是主,何人是从?”从人答道,“自然是白衣公子是主,青衣少年是从。”司清着白衣,春燕着青裳。

萧显扬说道,“青衣少年的武功已属上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众人不解,其中一人,乃萧府家奴,姓萧名业,自幼与萧显扬一起习武,遂问道,“那白衣少年并未出手,将军以为此人武功如何?”萧显扬沉吟片刻,答道,“此人武功,浅则全然不会,高则深不可测。那青衣少年对二公子并无恶意,且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是江南云家的人,既有了来历,日后也好讨还。”

萧业言道,“京师解语、药谷南宫,江南云家三家联手,令我等江南之行计划落空,亦折损不少人手。二公子向来聪明机灵,此次竟然机缘巧合潜入行踪飘忽不定的云家,对我等自是大有裨益。”萧业此话,说中了萧显扬的心事,但他是心机深沉之人,纵有此心,但如此利用幼弟,终归非光明正大之举,故而拿话茬开,笑道,“此事容后再议,今日是玲珑阁玉玲珑姑娘梳拢的大好日子,北国极寒之地,难得有此热闹,一起去看看吧。”萧显扬此话一出,众人哄声叫好,一时之间,族拥着前往玲珑阁而去。

且说春燕一时冲动,强掳了萧华,行出数里之后,司清勒了马,停在护城河边的堤岸上,笑道,“春燕,你要怎样安置这孩子。”

承乾宫和司府是决决不能的,江南是云家的地盘,自可好生安置,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解语山庄倒是现成的地方,但小姐跟洛太傅二人几成水火。春燕绞尽脑汁,一连想了七八个地方,皆不如意。司清笑道,“这孩子是昊月萧大将军的弟弟,其母乃昊月国主齐浩然嫡亲的妹子宣月公主齐英,昊月国众人,巴结这位小主子都来不及,哪里还要咱们的人保护。你只需在这京师之地,想一处现成的地方,让这位小主子住下,再由着昊月国的人来照应这位小主子就是了。”春燕听得此话,笑道,“小姐这个法子好,前儿三少爷还嚷嚷着他那药店缺个小跑堂的,咱们把这现成的小人儿送过去,三少爷还不高兴坏了。”

春燕口中的三少爷,是江南云氏的青年子弟云悠然。云氏族人甚众,青年子弟中,云天波、云自在、云悠然、云寄情四人无论医术武功都是上上之选,云悠然排行第三,故春燕称他为三少爷。

司清笑道,“既有了主意,还不快把这位小爷送去。”春燕答应一声,正要上马离去,却见司清一人立于堤边垂柳之下,若有所思,心中一动,遂问道,“小姐不与奴婢同去?”司清摇头,“我且在这里走走,你速去速回,说不定咱们还能赶上玲珑阁那一场热闹。”

春燕答应了,忙携了萧华上马快马加鞭前往云悠然处。待得办完此事,再赶往堤边,堤边空无一人,春燕四下找寻,堤边垂柳树梢之上缚了一方罗帕,春燕双足一点,轻轻跃上树梢,取了那罗帕在手。解开罗帕,里面包裹着一枚玉簪,簪底刻着“玉玲珑”三个字,春燕把簪子握在手中,心中始而落定,只有一事不解,这簪子她此前从未见过,不知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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