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阁,京师最是倚红偎绿之地,车如龙,人如潮,大厅之上,酒如池,肉如山,莺歌燕舞更是常情,高台之上,丝竹声中,漫歌款款而来: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余音缭绕,意犹未尽之时,只听得帘后传出一言,“从儿容儿,把那帘子打起来,可好。”女子声音之轻之柔,宛若西湖三月的杨柳枝,款款随风拂面,更有一个可字,千般娇,万般怜,不由人酥软了半边身子。
帘下伺候的两位青衣小婢,一名从儿,一名容儿,均是眉目细长,笑颦若花,十分娇俏,十分可人,已是让玲珑阁中人等瞧花了眼,奴婢尚且如此,何况天下闻名的玉玲珑。众人正胡思乱想之季,从儿容儿已将纱帘打起,众人细看帘后佳人形容,鬓若乌云,脸若桃心,唇上一点胭脂红,眉尖一点胭脂痣,唇角眼边,尽是柔媚入骨的轻笑,胭脂红的长裙,在地上拖过一尺有余,行经之地,恍若重樱漫舞,众人见得,不由哄声叫好。
玉玲珑眉目一转,见得厅中众人已然颠狂,楼间雅座尚有三间没有打开帘子。她是惯于风月之人,风月之所,最最紧要的是识人断人。譬如此刻,这厅中众人最是热闹不过,却不过瞧个热闹罢了,真正大手笔,是花重金包起楼间雅座,设了帘子的帘后之人。
萧显扬包了个楼间雅座,他是昊月驸马,出入此等风月场所,自当慎之又慎,因而吩咐属下从人各自在厅中找了位置坐下,他与萧业藏身雅座帘后,看了片刻,萧显扬赞道,“南国佳人,果然与北地佳丽不同。”萧业上前凑了趣儿,笑道,“将军既然喜欢,呆会儿何不也竟个价,梳拢了这位女子,也算得上一段佳话。”萧显扬笑而不答,萧业却知遂了他的心意,肚内暗笑,面上却不带出分毫,转身退下吩咐手下办妥此事,待到回来之时,却见得隔壁雅座也开了门,走出一人,萧业瞧得分明,心中不由一惊,忙关了门,退了回来。
萧显扬见此问道,“何事?”萧业回道,“属下知道左间雅座所坐何人了。”萧显扬忙问道,“何人?”萧业答道,“天杼太子李淳阳,属下之前与那太子的贴身侍卫见过一面,刚才从那隔壁雅座出来的,正是此人。”萧显扬大奇,“那太子不是南巡时在江南受了重伤,在宫中静养吗,怎会在此烟花之地出现?”萧业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属下听得那太子李淳阳生得风流倜傥,太子妃司清相貌却是平常,端庄有余,风情不足,这太子耐不住寂寞,出来打打野食,也是人之常情。”
萧业此言,说得不伦不类,萧显扬听得句句刺耳,不由脸色一沉,言道, “听你口中那位相貌平平的太子妃,国主不过一面之缘,离开京师之前,曾特别吩咐过我等要格外小心在意才是,可见那女子见识非比寻常。”说到此处,想到这萧业乃是手下第一用得着之人,脸色放缓,说道,“只不过,越是非比寻常之人,闹出的事越是不可收拾,萧业,你说说,咱们若是把这太子爷流连烟花场所的丑事兜了出来,那太子妃司清,该当如何处置?那堂堂天杼朝庭的颜面,又当如何处置?”萧业听得眉开眼笑,赞道,“将军好计,只不过怎生想个法子通知司府的人,需得细细思量才好。”萧显扬答道,“不用通知司府,你忘了,那太子妃原是出生江南云家的,我适才在那厅中,已见得掳了二少爷去的青衣少年,似是在此找人。咱们只需想个法子,我等不露痕迹,让那太子露了行踪,让云家人见了。”
这二人正在商议之际,大厅正中,已有侍儿抬了琴几下来,安置在大厅正中。从儿容儿两位青衣小婢,一人手持紫玉箫,一人手持白玉牙板,跟在玉玲珑身后,自那高台之上,款款而下,行至瑶琴之前坐定,眼波流转,轻启歌喉,一一曲《浣溪沙》唱得风流别致: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但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轻狂’。
唱到最后,那‘太轻狂’三字,反复数遍,吟哦不绝于耳,厅中众人纷纷宛尔,这玉玲珑虽是名妓身份,且颇有几分真才实学,却不似寻常识得几个字的女子,清高自许,最是矫情不过,反倒是知情识趣,娇俏可人。
萧显扬听得此曲,不由顿足叹道,“此等妙人,让李淳阳拨去头筹,实在可惜。”萧业讶道,“将军打算拱手相让?”萧显扬笑道,“拱手相让倒也未必,这李淳风大婚前夜甘冒风险现身于此,看来玉玲珑他自是誓在必得,你只需跟在后面喊价,李淳阳出多少,你就在上面加一两,这李淳风涵养再好,也压不住火,等到喊出天价,再装作老羞成怒,多找几个人,打上门去,非逼得李淳阳现身不可。”
春燕因见了那枚刻着“玉玲珑”的簪子,赶到玲珑阁,本以为可以立时见到司清,却不料玲珑阁里人山人海,还多是平日里见得着的王孙公子,不好露了行藏,只好一边在人群中躲躲闪闪,一边找寻司清的下落。春燕心中正自诧异,忽见得一曲既毕的玉玲珑抬起头来,朝着她微微一笑,春燕一怔,直觉玉玲珑这个笑容,倒象在哪里见过似的,。春燕正自疑惑,却不料春燕身边的那群登徒浪子误会了玉玲珑这笑中之意,哄然叫好之后,有叫嚷着喝酒的,也有叫嚷着再唱一曲的,更有下流不堪,多喝了几杯的,说起了胡话。春燕一个女孩儿家,进此风月场所本是第一次,哪见过如此阵仗,不由低了头,脸红如赤。
此情此景,被远处的萧显扬一眼看见,便向萧业笑道,“我一直觉得那少年有些古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萧业不解,问道,“将军此言何意?”萧显扬手一指,笑问,“你猜那少年是公是母?”萧业笑道,“照常理推测,这少年穿了男装,一身武功非比寻常,强掳了二少爷,又在烟花场所出现,就是咱们北地也少有这样大胆的娘们。但将军说下此话,自有将军的理由,小人愚钝,还请将军明示。”
萧显扬笑道,“你倒乖巧,滴水不露,这样吧,我手头正好有一件再乖巧不过的事,要选个象你这样乖巧的人去办。”萧业笑问,“将军吩咐下来的事,属下自当全力而为。”萧显扬笑容尽敛,说道,“你找几个人,等今日事毕之后,把这小娘们给我抓来。记住,要做得干净利落,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你也不用来见我了,直接去跟江南姓云的去交待。”
萧业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说翻脸就翻脸的驸马爷,闷闷不乐从雅座出来,远远站在一边,盯着春燕的一举一动。
有人走到春燕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春燕看得此人,正是司清,大喜过望,正要说话,司清却是用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且带了我的手令,半柱香之后,快马加鞭回承乾宫,招齐宫中侍卫,就说太子有令,把玲珑阁团团围住,任何人都不得放过。”
“太子?”春燕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想要再问个明白,司清已经离开了人群,不知挤到何处去了。春燕再细看大厅中央,那玉玲珑亲自把盏,替一位公子爷添酒,春燕识得此人,江皇贵妃的弟弟,当今国舅江子詹。玉玲珑此举,把个江子詹喜得神魂颠倒,捉着玉玲珑的手笑道,“可人儿,真是个识情知趣的,爷今儿高兴,抬举你也姓一回江,如何?”
玉玲珑就着势儿坐在江子詹身上,笑道,“公子爷看得起小女子,是小女子的福份,只不过妈妈定下的规矩,玲珑不敢不从,更不好拂了其他众位公子爷的兴头。”江子詹搂着玉玲珑的腰,冷笑道,“爷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跟小爷我争。”江子詹此言一出,玲珑阁顿时安静下来。
京师人众皆知,这江子詹仗着国舅爷的身份,横行惯了的,兼之心胸狭窄,牙眦必报,官中子弟亦是避让惟恐不及,更何况这风月之事,虽然佳人难得,但为一青楼女子争风吃醋,纵有天大的理,也行不直坐不正了。
春燕退到门外,正要离开玲珑阁,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家主人出白银一万两,替玉玲珑姑娘赎身。”春燕听得,脚步一顿,这个声音她自是再熟悉不过,回头看时,声音从那二楼雅座传来,待要再看个真切,却不料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身影一闪,心中不由一窒,再想起司清的叮嘱,当下不再多事,匆匆步出玲珑阁,登鞍上马,扬鞭催马而行。马行不过片刻,刚刚离了玲珑阁喧哗所在,忽听得一声唿哨,马儿惊起,春燕伏身勒马,再抬头看时,前面去路站了数十人,皆是黑巾蒙面,为首一人笑道,“我家主人请姑娘过府一述。”春燕怒道,“阁下认错人了。”萧业回道,“是否认错人,姑娘心中有数。”春燕情知今日一战避无可避,她倒不是惧怕,只担心路上这么一耽搁,会误了司清和太子的大事。
且说玲珑阁内,江子詹想不到会有人出来跟他争玉玲珑,不由怒从心起,问道,“哪个不上眼的,给小爷滚出来,躲在帘后遮遮掩掩算什么!”江子詹此言一出,他手下那帮人更是聒噪不休,拍桌子的拍桌子,摔盘子的摔盘子,更有性急之人,挽了袖子,操了家伙,欲要打将上去。
此时雅座的帘子打起来,帘后出来一人,年约双十,温玉一般的人品,青衫葛巾,笑道,“江子詹,你面子不小啊,连我家主人也时常听说。”江子詹不由一怔,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人笑道,“我家主人是谁,你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江子詹是不信这个邪的,真格起身上楼去看,玲珑阁众人皆屏住呼吸,盯着那江子詹的一举一动。岂知江子詹打了帘子进去,只喊了半声,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再过得片刻,竟然是连滚带爬从上面下来,下来之后,不发一言,夺门而逃。也有不懂察言观色的下人,多问了一句,“爷,咱这就走,那玉玲珑姑娘怎么办?”那江子詹心中一团阴火,正泄无可泄,听得此言,当下发作,啪啪就是两巴掌,打得那人口鼻流血,脸肿得老高,言道,“少在这里给爷丢人现眼,滚!”
江子詹一行人匆匆离去,萧显扬更是料定今晚之事必成,当下使了个眼神,萧业掀了帘子出来,言道,“我家主人出一万零一两银子。”萧业说话此时,拿眼偷看右近雅座,此间主人一般的大手笔,一般地包起了雅座,一般地挂了帘子,天杼太子都派了人出来,此间主人仍是一言不发,萧业心中不免猜测。
青衫之人言道,“我家主人出一万一千两。”萧业笑道,“我家主人出一万一千零一两。”青衫之人再道,“一万五千两。”萧业又道,“一万五千零一两。”青衫之人再道,“两万两。”萧业又道,“两万零一两!”
这青衫之人纵是涵养再好,也不禁恼了,“阁下存心跟我家主人过不去吗?”萧业笑道,“不敢,我家主人对玉玲珑姑娘倾慕已久,但比不得你家主人财雄势大,几千一万两地加,只好一两一两地加。”青衫之人听得此言,转身进了雅座,跟帘后之人低语片刻之后,出来言道,“我家主人出银五万两。”
此言一出,玲珑阁内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惊不敢言,惟有萧业微微一笑,说道,“贵主人果然好气魄,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萧业一言既毕,做了个转身离去的姿式,待到那青衫之人松了一口气,又掌一错,一个纵身,朝那雅座帘后逼去。青衫之人怒道,“大胆!”萧业笑道,“小公子不必担忧,在下不过跟你家主人亲近亲近……”岂料,萧业一语未毕,竟是一个倒栽,从那半空摔将下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已是昏迷过去。
萧显扬抢上前去细细查看,却是查不出半点端倪。萧显扬环顾四周,他的眼神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慌忙退后数步,除却一人,笑眯眯地站着,大冷的天,还拿出折扇摇来摇去,分明是装腔作势。
“阁下何人?”萧显扬沉声问道。那人笑道,“在家云天波,学武数十年,手无缚鸡之力,后改行学医,在这京师繁华之地开了间小小的医馆,本来打算赚点碎银子糊口,不想前些日子被人砸了招牌,搞得医馆门前冷落。不得已,云某只好亲自出来寻找病人。兄台但请放心,我云天波虽然不才,但江南云家好歹也是百年世家,与药谷南宫,京师解语并称三大医家。你的人只管交与在下医治,万一有个好歹,医死了,或是医得不死不活,自有药谷和解语这样好的医家来治,管保还一个大活人给你。”
萧显扬讥道,“这样说来,江南云氏原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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