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印月如往常一般倚坐月楼廊下, 暮春之风乍起,吹得整个月楼的大片花海和葱翠柳枝摇动,掀起了花草之间的一波波的炫目涟漪, 也搅动了印月心底的波澜。她瞧着那远处池塘中微波粼粼, 其间多彩的鸳鸯交颈, 竟然不自觉地扯过手边一簇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手中发力不断揉捻花瓣。
韦庄曾写过: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难道这身子是感受到回到了出生的江南——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只关于他们两人的过往……
印月想到此处,不由得哑然:往事如烟云浮过, 想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伴随着树上的喜鹊欢叫,一声“月姨——”在月楼花苑的拱门外响起。
印月听到远处嫣儿的甜腻呼唤响起, 突然觉得手指间有些潮湿难受, 她一低头却见自己手间尽是海棠的残红, 都已经被捻碎,俏脸之上立即就涌起了一阵红晕。于是印月稍有些慌乱地将手中残花随意丢弃于地, 收敛心神后方才懒洋洋地转头应了声。
转眼间,那嫣儿就跑到印月身边,左顾右盼眨巴着眼睛道,“月姨,我爹找您!”
印月知道这小嫣儿虽然来此传话, 可她的心思其实全不在此。而印月自己盼念已久的时候终于来了, 这令她十分紧张, 于是也不多话, 就开门见山道, “你兴哥哥出去了,我们先去见你爹爹吧。”
“那……我等他。”小嫣儿白胖胖的小手绞着手绢, 低头撅着嘴巴看也不看印月只是低低应了这么一句,“爹爹找月姨……你先去吧。”
捡日不如撞日,既然张五爷主动邀约,那印月自然不会放弃此等大好机会,于是霁颜浅笑点头。她由一群仆妇丫鬟引着,穿堂过廊,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天井。行走间,微风带这晚春的馥郁芬芳迎面徐徐而来,印月嗅着这是不是飘来的香气似乎有些失神,待得仆妇们请安退下,她才忆到自己是来见张五爷的。
今日,张五爷挑了空旷幽静的后花园,他独自一人正惬意地靠在一张造型流畅的交椅之上。他听的印月已经来到,便吩咐手下人推下,而后扭头用他自己带着面具的脸对着几丈开外的印月道,“月娘来这边坐。”印月朝他示意的地方看去,见是一把雕着卷草纹的圈椅,于是浅笑着上前道了个万福,这才扶着扶手缓缓落座。
印月原本想要来找张五爷,可此次确实他主动邀约——实在是奇!
但等了半晌,张五爷只是不着边际的谈起了他早年的一些趣事,印月脸上漾着笑意,可心里却是焦急,但她不想由自己主动开口。事情总是如此,但凡你主动开口,那么自然是低了一头,印月虽然想要迫他带自己回去可终究不想打草惊蛇。
时间久了,她听着听着心头不免恍惚起来,午后阳光照在人身上很是暖和,印月浑身暖洋洋的四肢也泛着酥软,谈笑时望了望天,发现今日万里无云竟然有说不出的干净。眼前似乎掠过了一些剪影,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与人对坐与花园之内相对品茗。
脸上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痒痒的,印月伸手一挠,才猛地惊醒——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睡着了。她红着脸,忙不迭伸手掏出帕子抹去额头虚汗,却听得耳畔传来张五爷的安慰,“看来是我考虑欠妥,居然忘记了你身子还不大好。”
印月在园子内不自觉的小寐了一刻,此刻被张五爷这么一说顿时一张脸羞成酡红色,低头道,“五爷大人大量不计较我这等失礼之举,真是折煞我了……”
印月还欲说下去,可张五爷已经来到了她身前,朗声道,“我有生意要北上一段时间,如今想带你与我一同去可好?”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印月心中明了此时这张五爷恐怕是急不可耐了,心中冷哼,可却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道,“多年来,今我与小儿都仰仗五爷,但是又要北去,我妇道人家无亲人……”
“这点你尽可以放心,此次北上自是生意上的事情,我届时举家迁去,若是空留你们母子在此只怕不妥。”张五爷说得似乎合情合理,说罢便望着印月,虽然隔着面具不能知道他的真实表情,但还是能让人听出来他似乎真的是为印月母子着想。
印月听他这么说着也就配合地露出理解的神情,她似乎习惯性得伸手抚摸了自己喉咙处的那道伤疤,可这样一个动作却引来了张五爷倒吸一口气,面具下光光那两道探究的锐利眼神便能叫人心中一凛。可印月要的就是这个,表演完毕,才茫然道,“五爷,还有什么事情么?”
“哦……没什么了。”张五爷被印月如此这般装傻充愣的一问,心头有些内疚,于是背对印月道,“看这天色似乎就要下雨了,江南啊,总是雨雾蒙蒙的。”
——两个月后
看着这张家的上上下下四十五口人在新买的张宅中前后忙着,印月不得不感叹这个张五爷竟然财大气粗至此,这么多人居然都一个不拉的全部来到了京城,而且还搬进了早已买好了的大宅子——看来这张五爷可真的是想好了要用自己和龙牙。
环顾四周,印月总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熟悉感,可若要去仔细想却也想不起来些什么,只能厌厌落座在一张紫檀木的圈椅之上。瞧着这各处门口都布满了把守看园的家丁,印月垂目靠在微微往后倾斜的椅背之上,似乎有些叹惜的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要逃开此地还是困难……”
“这一次张五爷似乎是倾巢而出了。”立于印月旁边的侯兴国递过来一盏茶给印月,口中轻声细语道,“他对外宣布是北上做生意,可是,娘亲,我看着他的架势只怕不日就要动手了。”
“咦?”印月皱了皱眉头,她没想到侯兴国会突然提起此事,接过茶盏就压低嗓门道,“隔墙有耳,你觉得事到如今我们母子还能轻易出逃么吗?我看他不闹得天翻地覆是不会罢休的。”
侯兴国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取出折扇帮印月轻轻扇起风,“天家朱姓……娘亲以为他不过一个巨贾而已,真的能有对抗的力量吗?” 侯兴国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特别的颀长,俊逸,虽然不过十三足岁,可站在印月身边也到是个能依靠的小男子汉了。
可印月并不接口继续说话——她知道,瑞王曾经提及的那幅画和那个预言。而今这张五爷只怕也是存了相同的心思……明明知道皇室稳若磐石,可为了那些个权势和财富,居然还是要来打自己和龙牙的主意。
想到这里印月不禁摇头,看着外堂那些本来跑去的下人,叹了口气——若是这张五爷逆反失败,到时候连这样只是单纯搬搬抬抬的人,都会被诛连。
“不过,如果能称帝,那得到那样滔天权势,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动心。”侯兴国踏出一步,抬头挺胸地望着天际,悠悠说了一句,“娘亲,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您会怎样做?听闻……我在他身边五年,多少有些知道。您会站在那一边?还是,您自己有另有打算?”
印月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而后黯淡下去沉默,因为她明白侯兴国的意思。只是,这个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存了这样的念想?她身子僵硬地靠在椅中,警告道,“你明明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偏偏要装成个小大人呢?这样的事情,不是你我普通百姓能做到的。”
“可是,娘亲您明明就是……”
“闭嘴!”
印月有些动了肝火,她呵斥了侯兴国之后便开始咳嗽,每咳嗽一下她的喉咙就似撕扯般疼痛。“娘亲!”侯兴国收敛了自己方才的急躁,连忙关切地上前。可他却突然被印月伸手紧紧掐住手腕,逼迫着发了一个毒誓。
远处,蝠廊之内张五爷背手而立,他带着丝质面具,目光炯炯盯着印月母子。身边之人鬼鬼祟祟在他耳边一阵嘀咕,张五爷“啧”地微微开启嘴唇,轻轻咳嗽了一声后,鄙夷地勾起一笑,“你对那人说,我知道怎么做就可以了。”
“爹爹,你在看什么?”嫣儿跑到他身边,娇声娇气道,“人家要抱抱。”
“好。”毫无疑问,他不屑与别人合作,不过权衡利益之后,他发现按照那个人的法子,一旦成功,那所能得到的是巨大的。
翌日,嫣儿闹着要出去逛逛京城,张五爷也是宠溺,便叫来家中管事好好安排,便带着印月、兴国一行人出门去。如今已近夏日,印月身穿丝绸薄衫襦裙坐在宽敞的马车之内却也多少有些闷热,没多久她额头上就生出一层细汗,饶是不断甩着帕子也不顶用。
侯兴国见状就请示张五爷要下车,买果子给印月解渴,还未等张五爷首肯,张嫣就闹着也要一同跟去。侯兴国碍着她是张五爷的掌上明珠也不能发作,只道,“五爷,您准不?”
张五爷靠在马车内闲暇以待,望了望满脸红扑扑的印月,微微笑道,“那你就带嫣儿去吧,不要走丢了,我们在车内等。对了,张福,你跟着小姐和兴国。”
待得他们小小两人牵着手走开,张五爷取过马车中茶水倒给印月,印月颔首微笑伸手就欲接过。可马车外一个随意路人的谈话声却叫她扭头失神望着被布帘所阻挡的小窗,一个失手与那递过来的茶杯交错,满满一杯茶水都洒在了她的衣裙之上。
张五爷将印月的失态看得一清二楚,他淡淡道,“月娘这是怎么了,手指打滑了?”可印月并没有回答,只是耸动着肩膀,似乎在啜泣。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浮现在张五爷的脸上,他蓦地伸手拉过印月,扳过她已经清瘦到近乎骨削的脸颊道,“看什么这般出神?”
他边说边望着印月,那种眼神叫印月有些心慌,更没来由的生出一阵眩晕,于是便在头昏眼花中的将头靠在了张五爷的肩上。
张五爷浑身一震,仿佛是陷入了回忆中,良久之后才小声徐徐念叨,“月牙儿,我们这样这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