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读书有个习惯,即描底线,后来发现,凡被描的,让我怦然心动的,无不是一些高度准确的句子,由于它准确地击中了你的某个精神部位——你被抚摩了,它感动和惊讶着你,你才觉得它美。它惊醒了你体内某种东西,它最大限度地窥视了你,它帮你恢复成你的样子,所以你感谢它。比如杜拉斯说:“如果你只喜欢和一个女人,那说明你不喜欢。”“夫妻间最真实的一点,是背叛,任何夫妻,哪怕成绩最好的夫妻,也不能促进爱情。”这样的句子,虽不免偏激,我仍觉得她吐出了一种罕见的美,她靠的是诚实和露骨的勇气!有了这等勇气,她不愁写不好。
读者往往对某个作家有一种固执的信任,逢其文即读,遇其书则购,为什么?因为信任,因为预支了一份信任在里头。大家相信他的精神是诚实的,无论他写什么,都愿意相信他,相信他又一次要把真诚而重要的东西告诉大家。尽管他的故事未必每次都精彩,未必每个观点都卓尔,但人们已养成了一种恭候他的习惯。这样的精神印象,无疑乃一个作家最大的荣誉和成就。我对茨威格的态度即如此,他的书我每逢必买,有个别至今也未及读,但我信任他,我信任他的点点滴滴,包括日记和书信。连他的那篇遗书,都堪称世界最美的散文之一。在我这儿,他属于那类值得收其全集的作家。我通常把好作家分成三类:一类你可读其代表作,一类你可读其选集,一类你可收其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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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提一提小说和诗歌,其境遇类似散文。中国小说与诗歌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有过两度繁荣:第一次由公共化主题所带来,它们起到了为社会大变革“见证”和“立言”的作用,这是向外发力、关怀现实的结果,文学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时代格局中的位置;第二次是内在的,主题由外至内,开始挖掘人性深处的矿石,尝试恢复被政治毁坏的生命本体,同时,艺术上的提升和探索,又极大满足了审美需求。现在的问题是:它们在分别完成了技术升级之后,为何影响力反而萎缩了?读者也越来越少?
我一直觉得,小说、诗歌之衰落,主因并非人们的阅读习惯发生了多大变化,亦非现代媒体的冲击和大众注意力的转场,而在于其自身话语力量的萎缩,其精神关怀力的衰退,其注意力的涣散,它对时代的追击速度太慢了——在社会生活的重大题材上严重缺席,对现实的批判力和解析力、对社会危机和精神险情的敏感度严重不足……除了书斋化的凌空虚蹈,文学正变本加厉地趋于娱乐,而这恰恰是现代媒体手段(数字视听、网络游戏)可轻易替代的。
当一个艺术品种丧失了独立性后,结果可想而知。若文学的主调变成了一种消遣、一种赋闲,若它仅仅对应起了“物理人生”(比如所谓的“身体写作”)而非精神诉求——功能上仅剩下了“怎样让更舒适”,它也就暗淡下来了,因为电子媒体的娱乐能量,远比文学大得多。
同样,这也是散文的尴尬。如今大部分散文生产者是与小说和诗歌的作者一道成长的,知识结构、经验储备、精神资源是一样的,更何况很多散文即小说诗歌作者的副产品。现在回头去看,当初很多人投身写作,解决的仅仅是语言训练、结构把握、叙述能力等文艺素质和技术问题,而在信仰、现代理性、价值观、社会学和民生知识等方面是欠缺的,加上生存角色多滞留于作协等书斋空间……如今,在社会矛盾和信息愈加复杂和专业化的背景下,传统型的文人即使想对当下发言,想参与一些重大的时代话题、精神启蒙、民生关怀和公民社会建构,但由于先天不足、内存太小,往往找不到方法和工具,找不到介入的路径和平台。而像经典文学那种宏大叙事的操作,可能性更小。正因这些欠缺,使得其只能不停地“赋闲”下去,撒撒娇,调,犹如一个人退了休闷得慌,没事找事干。
可以说,当下文学界的底子和主流表述,基本上以抒情美学和浅层感悟为主体,走的仍是“文艺”路线。这个底子,是几十年来的临摹经验和文人惯性造成的,是传统的知识结构和夫子习气决定的。这个底子,对付一个信息简单、相对静态的时代可以,而之于一个全新、庞杂和专业密集的时代,则捉襟见肘,无精神和认知之优势。
举个新闻界的例子,何以那么多人吹捧“南方报业”?它有别于其他媒体的品质是什么?我以为是独立精神和理性的专业式批评,是它对生存共同体的责任意识,是它对话语诚实性的追求!未必它已做得完美,但你无法不为它那种深沉的努力所吸引。这就是魅力,这足以对文学构成精神上的启示。
较之小说诗歌,散文对“坦白”和“诚实”有着更大的精神诉求。遗憾的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文艺政策和样板文章的裹挟下,散文多数时候在撒谎。当然小说诗歌也在撒谎,但散文的谎比谁都多,精神作弊的嫌疑比谁都大。除了撒谎,另一条出路就是“逃”,逃向最不起眼的东西,逃向最不引人注意的东西。本来,走向寂静和细微不失为艺术正途,不失为一种积极的流浪和回避(就像写作《金蔷薇》的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俄罗斯文坛的角色),但若这条路上堆积了太多的人,形成了“难民”景象,则是真正的“逃”了。
以上所言,并非否定散文多样化,并非要把虚静闲淡、风物禅意剥离出去,而是一个“比例”和“气象”问题。我和刘烨园先生谈话时,他提出一个“比例说”,点得很到位:评价一种事物和现象,关键看其构成的各项比例。纠正一个偏颇,即对一种比例作调整,而非灭杀什么。现在的情况是:散文中赋闲成分太大,精神用世的比例过小,尤其对于这样一个远不轻松的峻急时代。
先丰富,后选择。如今到了选择的时候。
散文应接触更深和更大面积的地气:除了生命美学、民间纪事和心灵风光,应更贴近当代生存,添加更多的思想家当和忧世情怀;应融入更多的精神发现和社会理性,放扩自身的关怀力,让更多的共同体事务和广场事件进入视野,甚至应像胡适那样培养一点“研究问题、少谈主义”的专业兴趣和能力,像梁漱溟、陶行之、费孝通那样多一些田野调查和“乡村实验”,如此,就有了从不同方向进入时代广场的路径……否则,仅凭传统的文艺路线,只能在这个广场的外围晃悠,名为优雅,实为看客。
现世即永恒。如果对当代最重大和最峻急的问题都回避,如果连时代广场与核心生态圈都进入不了的话,那所谓的“藏之名山”无疑是可笑的,一种虚幻与自欺罢了。其实,西方的优秀作家,本质上无时无刻不在消费当代和为当代人服务。为当代而作,才是为未来而作。后人对前辈生存历史和精神困境的了解,无不借助最当代的作品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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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叙事的不足,也表现在“历史大散文”和“文化大散文”的流行上。它们更多地扮演了一种“粽子”和“裹脚”的叙事角色,更多停滞在对史事片段的复述、重组、文化揣摩或政治抒情上。而我的态度是,文化和历史不应只有“过去时”,更应有“现在时”和“进行时”,选择历史作起点没问题,但应把精神触须延伸至当下,应在光阴这棵大树下,找到“根”和“枝”的基因线索与家族关系,否则,文化和历史散文即成了彻头彻尾的旧史散文。能否完成这样的递进和提升,取决于作者的文学理念和精神打算,尤其在中国,这不是才华和技巧问题,而是一个写作信仰问题,是对作家关怀力的考验,对其精神诉求和承担力的考验。
所以我觉得,有个比“写作好坏”更大的问题我们没解决好,即“为何写作”。这样一个职业多样化的时代,是什么理由使一个人选择了写作而没干别的?在西方作家身上,这是一个永恒的终身命题,从开始动笔的那天起,他就要面对,就要选择,就要确立一种精神立场,就要为自己一生的作品命名,一直到死。但在中国作家这儿,很难找到这样的基因,或者根本不当回事。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学深处,缺乏一层结实的奠基,缺乏一种根的支配。
另外,当前散文界的热闹,很大程度上是由杂文、思想或文化随笔——由作者队伍的结构改变带来的。散文从业者的成分变丰富了,它不再是文人的专利,学者、科学家、艺术家、媒体记者、公共知识分子的“另类散文”,都让人耳目一新。这是个非常好的开端,尚须期待的是:在给散文扩容、融入理性品质的同时,应防止文学美质和艺术性的流失。我注意到很多理性散文和思想随笔颇显粗糙,不仅在语言表层,更体现于思维、逻辑和价值判断上,欠精细、欠瞄准,从而削弱了话语的力量,影响了传播实效。
总之,散文不再是它能承载什么——允许什么进入的问题,而关键看你能赋予散文什么。散文应从传统的松垮、慵散、懈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应调整自己的注意力,有更多的人文承担和介入责任,更多的公共干预意识和精神参与能力。
应端正身子,以直视生命的态度写散文,而非懒洋洋地画散文、描散文。
散文不该沦为文学的剩饭、闲饭、馊饭。而文学,更不应被稀释成一个时代的胃酸和呕吐物。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