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顶?”奚玥愣住,“启化寺早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咱们去小西顶作甚?”
“是啊!”霍鉴初朝着镜子点点头,“一把火烧了百年古刹,虽纯属无奈之举,可亦是我的罪过,如今启化寺尚未有余力重修,我想先去瞧瞧,看有无重建的可能。”
奚玥微微蹙眉,鉴初要去成为废墟的小西顶,其真正意图恐不在于考虑启化寺重建之事吧,战乱过去,陇景各地州郡的重建都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鉴初连新年贺典都觉得耗资过于奢费,又怎么会忽然把目光投注在一座焚毁殆尽的寺庙上呢。
当下没再多言,默默地梳妆收拾,奚玥和霍鉴初一同出了门儿。
门外霍观应牵着马儿早就守候待命,霍鉴初便问了一句,“东西都备齐了吗?”
霍观应颔首,且拍了拍自己坐骑身上的布褡,布褡鼓鼓囊囊的,也不晓得装了些什么东西。
三人翻身上马,不疾不徐向着火攻后就再没去过的小西顶行去,出得城门,一抹早霞挑亮了天边,好似霍鉴初大捷归来的那日清晨。
启化寺的被焚毁不仅导致昔日的香火鼎盛难再续,便是去小西顶的路也变得人迹罕少,三人一路行至小西顶前山脚下时,竟连半个人影都没碰到。
由于那夜,霍家军是从后山用的火攻,故前山的毁损程度要稍稍好些,不过上山的路径坍塌大半,是没法再牵马走了,三人不得已将马匹栓在山脚附近的石桩上,沿着坍塌的旧径小心翼翼地上了山。
说小心翼翼是因为脚下实在太难攀登,坑洼不平加之不时出现的陡峭断层,使得三人行进的速度想快也快不起来,何况霍观应还代替马背上了那一大袋物什,引得走在中间的奚玥不时地要回头看一下,看观应是否能跟得上他们。
行至一半,满目焦土,疮痍处处的景象,让奚玥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对霍鉴初道,“如今的小西顶,除非有搬山填土的神力,否则,岂可重修得起来?”
霍鉴初没有答话,远处陇景方向已笼罩在透亮似薄纱的阳光中,而小西顶依旧如暗影,兀自孤零零地沉默俯瞰人间世界。
尤其四面均是触目惊心的焦黑,以及在空气中仍能嗅见的因灼烧而产生的恶臭,令人犹如是看到一个满身疤痕面目狰狞者,浑身疽疮留着恶浓,且熏臭阵阵。
如此凄凉死寂,虽历时数月仍可以想象当时火攻时的惨烈情形。
霍鉴初微合了一下双眸,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流动。
作为战场上的统兵者,他自然是不计代价也要驱除贼寇,但战火所带来的遗害,又岂止是荡平贼寇便能万事大吉的?
他转了个身,怀揣着沉重的心思继续向上攀行,留下奚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又爬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三人才终于站在原先的小西顶山巅,山巅的难以立足,远超三人之前的预想。
霍观应指着烧焦的残垣断横间那一处处黑色的小丘,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地问道,“这些,还有我们沿路上来所看到的土包,都是明湛风麾下逆贼的埋骨坟冢吗?
“据我所知,的确是!”霍鉴初肯定地点点头,“无法估算小西顶的一把火,明贼到底损失了多少兵力,但后来景王派兵进行清理时,说是少算也有数百具无法辨认的碳尸,因尸身毁损严重,甚至和周遭的物体乃至数人烧粘成团,实在没法进行搬运,方才就地掩埋了事,不过就算就地掩埋,也清理了大约三天三夜才大致清理完毕,我说的没错吧,玥儿?”
“嗯,我也听父王提起过。”奚玥面色凝重道,“叛军逆贼袭扰陇景境内数月,落得此番下场,应是他们咎由自取吧!”
霍鉴初唇角浮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跟着神情也变得古怪莫测,“观应,开始吧!”
“喏。”霍观应应了一声,放下肩上的布褡,就地打开布褡上系的绳索,从布褡里掏出香蜡黄纸等物,还有一些
一看就是用作祭品的糕点果子。
“鉴初,你是特意来拜祭的?”奚玥总算明白了霍鉴初的意图,却也感到万分诧异。
“很奇怪是吗?”霍鉴初神色平淡,似奚玥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对我们来说,他们的确是逆贼叛军,可……”霍鉴初犹豫了半晌才慢吞吞道,“他们也是深受朝廷欺压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穷苦兄弟,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在你听来或许会觉得刺耳,然事实就是如此,若朝廷或各地官员能多体恤他们一点儿,他们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鉴初,原来你……”奚玥在错愕间,脑子一时难以转过弯来。
她一直以为的鉴初,都是忠心报效朝廷的大元帅大总管,以致一心致力于振兴陇景上,连得罪了那些只顾自己利益的权贵们也不能令他有丝毫动摇,像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忠心耿耿,怎么会突然之间向着逆贼说话呢。
放佛看穿了奚玥的心思,霍鉴初望定那些焦黑的坟丘,接着道,“我还是我,只是换一个角度,设身处地地想想,若你我是他们,父母妻儿兄弟姊妹流离失所饿殍遍地,天灾人祸不断,还要承受沉重的苛捐杂税,以及官吏的奴役压榨,你我会不会也要揭竿而起,为求活命而做殊死一搏?”
奚玥陷入沉默,她的沉默等同是认可鉴初说的都是事实。
“再者,他们是逆贼也罢,是可恨可悲的穷苦兄弟也罢,我想……”霍鉴初转身面向奚玥道,“人生父母养,他们的死不知会令他们的亲者多么悲痛,仅就出于悲天悯人之心,我也该来祭拜他们一下,对不对?”
奚玥半晌不语,眼见着霍观应已经在不少坟丘前燃了香烛,摆好了供品,终是缓缓颔首道,“你说的也没错,无论他们生前是怎样的人,他们的尸骸却只能永远地留在陇景的这片焦土上了,就当是告慰他们徘徊游荡的孤魂吧,愿他们早得安息,来生投个好人家,过上所有人都盼望的平安快乐的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