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2)

不过一日,翊宸山庄上下一片缟素。那些枫叶是今年新长出的叶子,新的生命,却是以去岁的落叶为养料。卫晞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些新长出的树叶。夕阳刺眼,她却想起去年枫叶在落日映照下一片红火,那个苍白女子站在院子里,笑意柔和。如今她仍然如那时的清瘦苍白,却只身躺在沉重的棺木中,再不会笑了。

如今整个山庄皆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哭,没有人笑,连平日爱笑爱闹的凌夕桐都是沉默寡言。有人走到她身后,她以为是端木寒清,便小声道:“端木,你说,如果我能早一些遇见夫人,是不是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没有人答话,她却被那人从身后拥住:“晞儿,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

她不料是凌净远,更不曾料到这个拥抱。微微一挣没有挣开,她也再不挣扎任由他抱着。

他将下巴轻轻靠在她肩上,仿佛是累极了,闭着眼,连声音里都带了浓浓的疲倦:“八年前我被父母送到外祖家,外祖舅舅忙,也不多管我。那时我整个人便痴痴傻傻的,总是被唐漓带着一帮小孩子欺负,那时候清姐也不过十五岁,她自己体弱多病也倍受他们欺凌,却每次都护着我。直到她嫁人我被娘接回家。如今想八年过得真快,她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温柔的一直护着我的表姐,只是今天她就已经不在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也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软弱的样子。或许真的是很累了,那样多的话,却无人可说,只得告诉她。

卫晞听他话中苦涩,知道他伤心,却无法发泄出来,略一迟疑,转过身抱住他。只是静静抱着不说话。

二人无声相拥站立。许久,凌净远才放开她。卫晞抬头看他俊朗面容在夕阳下棱角分明,耳边蝉鸣阵阵,却是快要入夏了。

谢玄怿没有向任何江湖中人宣布唐清的死讯,包括唐清母家唐门。唐清下葬时只有他们几人在旁边。那一日的天灰蒙蒙的,就像要下雨一般,阴沉了大半天,也不见雨滴落下。沉重的棺木被人放在墓穴之中。第一捧土撒下时,本在怜儿怀中安然睡着的孩子却突然醒来,哇哇大哭。想是母子连心,连孩子,也在为他母亲的离去啼哭。

谢玄怿抱过孩子,看那泥土将乌黑的棺木掩盖,渐渐只能看见黑色的一角。他柔声道:“清儿,你看,孩子在为你送行呢。”

短短三日,他瘦得十分厉害,眼窝深陷,下巴也长了淡青色的胡茬,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

卫晞自袖间取出玉笛吹奏,曲子婉转流出,曲调悠长凄婉,如丝如缕,却是一首悼亡曲: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那个女子,自小受尽苦楚,幸得一心人相护,却仍是抵抗不过命运。如斯红颜,来年,只怕已化作一具枯骨。

一曲终了。谢玄怿面无表情怀抱幼子看着亡妻新坟,轻声开口,仿佛唐清只是睡着了,他怕将她吵醒一般:“清儿,孩子的名字就叫子康,谢子康。只愿他这一生能够如你希望的那般,健健康康,平安顺遂。”

黄昏时分,阴沉了整天的天空才缓缓飘下几缕雨丝,后来雨势却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豆大的雨滴砸向大地。如此倾盆大雨,似要将这几天所压抑的全部释放出来。

唐清的墓地距离山庄还有一段距离,所以雨势变大时,众人还没来得及回去,无奈之下,只得找了一个还能容人的山洞勉强避雨。

好在山洞里尚有一些干的树枝,卫晞和净远将树枝堆在一起生起一堆火取暖。此时天快黑了,山洞潮湿,入夜气温又会降低,因怕孩子冻着,怜儿将身上外衣脱下裹住孩子,自己却是微微发抖。

卫晞正打算起身坐到她身边,还未起来,却见谢玄怿已自她手中接过孩子,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怜儿微微扯了一扯他的外套,并不看他,轻声道谢:“多谢谢庄主。”

他却不理会她的道谢,只无声抱着孩子,双目紧闭靠着石壁休息。

一时众人皆不说话,山洞寂静只有火堆噼啪的声音。怜儿坐在火堆旁边,抱着膝盖沉默不语。卫晞看着火光映在她秀美面容,却无端想起瑛娘。

此时孩子却蓦然啼哭。谢玄怿睁眼看着怀里的儿子,却是束手无策。怜儿起身走到他身前:“孩子可能是饿了。庄主若是信得过,就将小少爷交给我,我有办法。”

孩子啼哭不止,他无法,只有将孩子给她。怜儿抱了孩子转出山洞,不过一会,孩子的啼哭声便止住了。

卫晞心中猜到了她会怎么做,但走出去见她将手指放在孩子嘴里时仍然一愣。

一根手指的出血量毕竟不多,孩子吮吸了一会,便也吸吮不出了,张嘴又要哭出来。怜儿却是毫不犹豫又咬破另一根手指,将手放进孩子嘴里。

如此,她纤细的指尖尽被咬破,被孩子吸吮得雪白。她仿佛并不觉得疼,见孩子心满意足睡去,方抱了孩子返回山洞。回身见卫晞站在自己身后静静看着,一怔,笑得勉强:“小姐......”

卫晞并不说话,只是自她怀里抱过孩子,两臂相接时在她耳边轻声道:“何苦。”

她垂眸看自己的指尖,亦轻声回答:“不苦,这不算什么,更何况,我心甘情愿。”

知道她认定的事情即便是自己也无法改变,卫晞当下再不说什么,转身回山洞将孩子还给谢玄怿。

大雨落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终于晴了。卫晞醒的时候众人还没有醒,低头看自己身上盖着凌净远的外衣,她轻轻起身,但因为靠在凌净远肩上,她稍微一动,他便醒了。

将外衣还给他,卫晞起身走出山洞。雨后初晴,阳光极是明媚。凌净远跟在她身后,看千万道日光将她纤瘦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老长,突然道:“去年你也是这个时候到的凌府罢,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卫晞垂眸淡淡一笑:“是呀,一年了。”

他却抬头看向天际:“晞儿你看,彩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道彩虹遥遥悬挂在天际,在雨后净蓝的天色里显得格外美丽。

她看着那道绚丽彩虹,却是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见过的最美的彩虹是在盛雪城,那里有着罕见的双彩虹。到如今,我都再不曾见过那么美丽的景色。”

双彩虹,一道在前,一道在后;一道明亮,一道模糊。就那样出现再城墙外荒凉旷野的天空中,美丽夺目。那是她此生见过最难以忘怀的景色。

蓦然想起什么,卫晞转身看着他,道:“等这里事情忙完了,你陪我去临安,把瑛娘送回去吧。”

他点头道:“再过两个月就是唐漓大婚的日子,玄怿并没有将清姐的事情告诉唐家,所以婚礼应该照常举行。我们提前动身,将瑛娘顺路送回去可好?”

她却比较在意他前面的话:“谢庄主为何不通知唐门?”

天边那道彩虹慢慢淡去,逐渐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凌净远负手而立,话语里却是带了几许无奈与苦涩:“即便通知了,唐漓的婚礼也会照常举行。哪怕唐门再多在意清姐一点点,也不会是如今这样。更何况是与江南苏家联姻这样能够巩固唐门势力的事情。”

她站在他身后,看阳光投在他修长身影上明媚温暖,想要伸手去触碰他的肩膀,终究还是忍住了。

“其实夫人也算得偿所愿了,能为所爱之人生儿育女,到底也是幸福的。”

那一抹绚丽终是消失在天际,他转身握住她白皙的手:“晞儿,还要多谢你,至少,留下了子康这个孩子。”

“医者父母心,更何况她是你的表姐。再者,端木此次也费了极大心力。”不动声色抽回手,卫晞道:“他们应该已经醒了,我们回去吧。”

转身走在前面,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迟疑许久,终是轻声道:“你我之间,其实不必那么客气。”

右手被他拉住,她不得已转身,见他笑容疲惫,却仍旧耐心道:“我并非与你客气,我就是想感谢你,幸亏还有你在我身边。”

这几日天气反复,前日天色晴朗晴,今日清晨看天也是蓝的,不过半日,天便又阴了。午时方过,乌云沉沉压来,细雨一丝丝落下来,润湿了刚刚干透的土地和瓦片。

卫晞怜儿几人都坐在大厅中,净远自外面走进来,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低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玄怿如今这样子,想是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卫晞皱眉,尚未开口说话,就见怜儿起身向外走去,与净远对视一眼,起身跟在她身后。

谢玄怿的房门紧闭,里面静寂无声。怜儿直接将房门推开,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她只往屋内跨了一步,一个酒坛直直砸来,碎在脚下。随后是谢玄怿的声音:“出去!”

她却丝毫不退,跨过酒坛的碎片走到那个几乎瘫作一团的人面前。

谢玄怿如今的样子,比唐清下葬那一天更糟。黑发散乱,脸庞因醉酒而绯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哪里还有卫晞第一次见他时的温润模样。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已经是第三天,长久没有见天日,眼睛无法适应突然而来的强烈光线。伸手遮住眼睛,他微微眯眼看着逆光而站的怜儿,苍白的唇角却泛出清冷笑意:“是你。”

他这几天已经认不出任何人,就连凌净远站在他面前,他也只是一直叫着清儿,此番能够认出怜儿,倒在众人意料之外。

怜儿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个酒坛,蹲下身伸手就要拿,手刚碰到坛口,就被他拂开,他一手紧紧抱着酒,一手指向门外:“你来干什么?给我出去!”

她静静看着他,声音宛如寒冰:“谢玄怿,夫人走了,你就没法活了吗?”

他极难得的一笑,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清儿走了,她都能抛下我,还有谁不会抛下我?”

她见他眸色混沌,左手还紧紧抱着酒坛子,一扬手,竟是狠狠一掌掴在他面上。

“夫人是为你而死的!她是为了子康,为了你们的孩子!她指望着你能够好好养大他!孩子已经没了娘,再没了父亲,你也无所谓是么?夫人九泉之下不得安眠,你亦是无所谓的是么?!”

她说着,一手去拿酒坛,另一只手快速扣住他肘间穴道。谢玄怿向后一避,他武功本在她之上,这一避竟然没有避开。肘间吃痛,酒坛很快被她夺下,掼在地上碎裂成片。

她从那一堆碎片中捡起一片置于腕间,声音竟是万分决绝:“你要随着夫人去,我不拦你。可你说连夫人都弃你而去,还有谁不会抛弃你,我告诉你,我不会!”说着手中使力,锋利的裂缘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划出一道深刻血痕,鲜血汹涌而出。她仿佛并不觉得疼,只是弯下腰靠近他,她的声音细微绵软,响在他的耳边:“反正你不爱我,我死了,你亦无所谓,是不是?”

净远想前去阻止,却被卫晞拦住:“她要做的事情,我们阻止不了。”

怜儿的手再没能划下去。

卫晞见她纤细手腕在用力划下去的那一刻被一把抓住,暗自松了口气,转身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谢玄怿看着汹涌的鲜血,伸手封住她左肩穴道,又自最柔软的里衣撕下衣料包扎伤口。她竟是用了十分的力,伤口深可见骨,好在并未伤到经脉,若他再晚一步阻止,即便端木寒清在此,恐怕也无力回天。

将伤口包扎好,他低低叹气,眸色不再混沌,只是脸上潮红未退,衬着他一双沉寂的眼眸,没的让人觉得心慌:“你这样为我,不值得。”

怜儿也不看他,只是低头瞧着被白布覆裹着的手腕,声色沉冷:“我心甘情愿,与你何干?”

谢玄怿沉默以对。她眼中划过一抹自嘲,转身便走,却被他唤住:“等等!”

她停下脚步,却并不转过身来,背影纤长笔直,只是道:“我答应过夫人要好好照顾子康小少爷,所以我不会离开山庄。庄主若是不想看见我,我会与庄主避开的。庄主就当作翊宸山庄不曾出现过应怜此人。待小少爷周岁之时,我自会离开山庄,永远不在庄主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