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月楼主

入了夏,天气愈发热。凌夕桐的性子闲不住,听凌净远说要带她出去,早早就起来了嚷着快些走。所以三人出去时仍是清晨,并不闷热。

江南风土人情,太过秀致婉约,小桥流水人家,青石巷,莲花塘,不同于渝州的翠竹文雅,亦不同于翊宸山的红枫绚烂。

一旁的湖中有人泛舟。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泛舟湖上,莲香清逸,又正巧解了暑热,所以此时湖上游人很多。凌夕桐见很多人都去乘船,扭头拉住凌净远袖子:“哥哥,我们也去坐船吧?”

凌净远见她兴致盎然,便点头答应。那船是专供游人乘坐的船舫,船身较大,停下时离岸边尚有大概五步的距离。凌夕桐纵身一跃,如同一只蝴蝶,轻巧落在船上。

此时湖中岸上都有不少的人,她这一跃,却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凌夕桐丝毫不觉,转身对着卫晞道:“姐姐,快过来。”

卫晞身形未动,手臂却被凌净远蓦地抓住。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他却示意她看前方。

只见一人从另一艘船舫飞身而出,几个腾挪之间踏水行来,稳稳落在凌夕桐面前。卫晞回头时,却只看见那女孩子出现在凌夕桐面前。

是个年纪与凌夕桐相仿的女孩子,一身衣衫皆作汉人打扮,肤色偏黑,一双眼灵气逼人,并不似汉家女子的柔婉,说出的汉话亦极其生涩。

“欸,你轻功这么好,我们,比试一下,如何?当然,你要是觉得你的轻功没有我的好,就不用和我比了。”

凌夕桐也是爱玩闹的心性,听她这么一说,虽然知道是激将法,但仍是不服输道:“好呀,比就比!你说说,怎么比?”

那女孩子稍微想了一想,指着远处的船舫道:“我们就看,谁先到那个船顶,谁后到,谁就输了。怎么样?”

凌夕桐看了看那船舫,同意:“行。不过,我们总要有个赌注,不然这比试有什么意思。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那女孩想了想也是,却是肯定道:“我才不会输。不过公平起见,我要是输了......”说着自腰间取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是我生日时我父汉...父亲送我的,全天下就这一把,我要是输了,就把这匕首给你,怎么样?”

卫晞见那柄上鞘上镶嵌了数颗红宝石,知道那匕首定然价值不菲,且那女孩子身份一定不同寻常。忙出声阻止:“桐儿,不可,那匕首太过贵重。”

凌夕桐正在想应该拿什么来作赌注,听卫晞如此一说,稍一迟疑。此时却听凌净远道:“既然这位姑娘的赌注如此贵重,我们也定然不能让姑娘吃亏。桐儿,接着。”

凌夕桐接过他掷来的物体,展开手心,是一方玉佩,触手生温,通体莹润,她虽然不懂玉器,但也知道这玉佩也是极为难得的。

凌净远见她接过,继续道:“姑娘匕首上镶嵌的红宝石难得,在下这一方玉佩亦是由极难得的蓝田玉所雕刻,如此,可公平了?”

女孩子却并不在意,随意挥手道:“可以了可以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吧?我与你一起数三声,看谁先到。”

凌夕桐点头,与她一起数了三声,那三字音方落下,两人的身体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瞬间离开了甲板。凌夕桐的轻功以轻见长,足尖在水面轻点,灵巧几个旋身,张开的双臂如同展开的蝶翼,翩然落在船舱顶上。

而那女孩子的轻功却是灵动敏捷,与凌夕桐不同,她只是快速几番腾挪,再纵身一跃,便稳稳站在了目的地。胜在了一个快字。所以当凌夕桐到时,她已经站在了船舱顶上。

她抬头看着凌夕桐,眼中满是得意:“怎样?”

凌夕桐一咬唇,将手中玉佩给她,道:“愿赌服输,给,你拿去吧!”

女孩子接过玉佩细看了一下,想是没有看出什么来,也不再看,只是笑吟吟看着凌夕桐,自腰间取出匕首递给她:“虽然我赢了,但是这匕首还是给你。”

凌夕桐看她一眼,颇是诧异:“为什么?”

她笑得俏皮:“这样以后我再找你比试,你就不会不答应了啊。”

凌夕桐道:“我才不是那种人呢。”不过还是自她手中拿过匕首:“我叫凌夕桐,你叫什么名字?”

“颜珂。”

卫晞看着远方的两人,道:“你早知道夕桐会输。”

凌净远唇角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以桐儿的性子,是该让她输一两次才好。那姑娘轻功极好,若非与她师出同门,轻易不能取胜。或许只有你,才可以胜她一二。”

卫晞面无表情,阳光照射在波动的水面,粼粼水光挟了阳光映在她清丽面庞,静谧安然,却不知为何透出了丝丝冷意:“你也看出来了,她的轻功,与我的出自同门。”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凌夕桐对那把精致的匕首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放了起来。出了房间正要下楼,忽然听到身后极为惊喜的一声:“夕桐?!”

凌夕桐回头,是那个唤作“颜珂”女孩子,身边还跟了一个白衣男子。那男子大约而立之年的年纪,一身白衣飘逸出尘,面容清逸棱角分明。卫晞站在凌夕桐身后,只无端觉得那男子极为熟悉。她此前听人说起过江湖第一美男子陆家大公子陆青烨,江湖中人说他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俊美胜过女子。如今见到这个白衣男子,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他比之陆青烨,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许多人都说巫谷谷主江如锦美貌非凡,风华绝代。她幼时亦是一直以为娘亲是天下最美的女子。直到她见到叶倾城,她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风华绝代——她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称作倾国倾城的女子。

那男子见卫晞一直看着他,谦逊温和一笑,开口道:“姑娘可认得在下?”

卫晞垂眸:“不认得,只是觉得阁下颇为熟悉。”

他的笑意仍是淡淡的,看着她和煦似微风:“看起来姑娘不过二九年纪。在下已经十数年不曾踏足江湖,姑娘定然没有见过在下。”

她并不应答,只是淡淡转眼看向一旁兴高采烈拉着凌夕桐说话的颜珂:“颜姑娘轻功极好,怕是江湖中极难有人能够极上她。小小年纪能够达到如此境界,颇为难得。”又转头看他一眼,“如此高深的武功,必是名师所授。”说罢垂眸敛襟深深一礼,“小女屏山卫晞,敢问阁下高名?”

他眼中笑意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卫姑娘猜测得不错,阿珂确实是我的徒儿。但是我并非什么名师,不过是江湖无名之辈罢了。”

她眸色平静如深水无波,面上表情未变,只是再次敛襟一礼,声音泠泠如珠落玉盘:“多有冒犯,还请阁下原谅。”

离婚礼还有五天的时候,卫晞第二次看见了唐漓。

那是在高高的阁楼之下,她着了一袭藕粉色衣衫,乌发垂肩,面色如玉,一出现,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她站在台下看着台上弹奏的女子,嘴角微笑隐隐含了轻蔑。

台上乐音戛然而止。长裙曳地,唐漓抱着琴款款走上台,看着那些女子,目光颇为不屑:“听闻寻月楼素来擅音律,你们如此资质,又怎能入得楼主的眼?”

说罢也不理会那些女子的反应,向着被重重纱幕遮掩的高楼一礼,道了一声:“小女子唐漓,在楼主面前献丑了。”

纱幕后静寂无声。她径自坐下,将琴放在腿上,纤细手指缓缓拨动琴弦,勾挑之间,悦耳的琴音缓缓淌出,比之之前的那些女子,技艺明显更胜一筹。

众人静静听着,偌大的堂内只有唐漓的琴音,只如金兰泣露。那样悦耳的琴音,甚至让众人忘记了呼吸!

一曲毕。唐漓施施然站起身,唇角含着一抹自得微笑抬头看向那重重帷幔。众人亦注视着阁楼,想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然而帷幕后仍是一片寂静,仿佛那里根本没有人!

唐漓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眸中亦是带了些许疑惑。微风吹动着薄薄的纱幔,过了许久,那重重白幕后才出现了一个模糊娉婷的身影。

“唐姑娘此曲着实不同凡响。若是各位再无上来比试者,这三月使中的怜月使,就非唐姑娘莫属了。”

众人默然。台上此时只余了唐漓一人,她见再无人上台,抱琴转身盈盈一礼:“各位,承让了。”

帘幕后的人道:“诸位,今日所选,只是三月使中的怜月使。如今唐姑娘胜出众人,那她自然是寻月楼的怜月使了。寻月楼已十数年不曾涉足江湖中事,如今重入江湖,还多谢各位前来。”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清泠女声在人群中响起:“等一下。”

众人循音望去,是一个女子。轻纱遮面,双目盈然寂静无波,淡白色衣裙遮住曼妙身形,稳稳行走间显得腰身纤纤不盈一握。乌黑长发静静垂在腰际。那样素净的黑与白,却是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尘世的风华绝代。

她并不理会众人的目光,脚下一步一步淡然沉稳。走到唐漓身边,她抬头看着高高阁楼,那里白纱轻舞,帷幔后的娉婷身影模糊不清。

“寻月楼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江湖中,阁下既说自己是寻月楼主宁盛雪,不知可有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

“这天下只有一个寻月楼,也只有一个宁盛雪。我们楼主既然能够如此光明地再次出现,必然是真正的宁盛雪无疑。”仍然是前面的那个声音,“不知姑娘又是何人,又为何要在此质疑我们楼主?”

那女子听她问她,却并不回答,只是对着方才参选的一名女子借琴,之后转身道:“那还请阁下听听,我这一首曲子,阁下可曾听过?”

将琴置于琴架上,她垂眸以纤长手指抚弄琴弦:“这首曲子本应该琴箫合奏,但如今既无箫,我单人弹奏也可。”

语毕一指挑弦,乐音袅袅,虽然好听,却并不稀奇。一旁摒息等待的众人皆露出失望的神色,唐漓亦是极为不屑,抱琴转身下台。尚未走到台下,却听见乐音渐转,气势逐渐变得磅礴,磅礴之间却藏着丝丝静寂。不可思议地转身看她,只见她的指法变换迅速,转瞬之间已经连续变换四种指法。而气势越是磅礴,越是显得寂静。所谓的以动衬静,原来是如此。

一曲未完,人群中却蓦然响起细细箫音与琴音相和。箫音虽然是中途才开始吹奏,但与琴音配合得极为巧妙,一波一折,丝丝紧扣,如此默契;众人听来,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吹箫的女孩子自人群中走出,并不似江南女子的柔婉,肤色微黑,一双星眸灵气动人。弹琴的白衣女子抬眸,指法变换迅速,如水般的瞳眸在看见那个女孩子之后漾开微微波澜,却极快地隐于漆黑的眼瞳后。

一首曲子变换了二十套指法,如此精妙琴技,除寻月楼主宁盛雪之外,再无人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而这个女子不过二九年纪,又怎能是已年逾三十的宁盛雪呢?

最后一个音在指尖停住,她将琴还给主人,柔柔立在当处。微风吹拂着她素白衣袂,飘然不似凡人。

“这首曲子,不知阁下可曾听过?”

声音清泠回响在安静的堂中,却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初宁楼主亦是如此位于纱幕后。但是当时一曲《倾城诀》堪称绝技。阁下既说自己是宁楼主,那可否让我们见识一下?”

微风渐停,阁楼上的重重帘幕却蓦地扬起,似一只只飞舞的白***。白衣女子眉头微蹙,下一刻飞身而起,足尖踏过虚空灵巧翻身,宽大广袖扬起的瞬间,右手两指间已经夹住了一物。

竟是三根细若牛毛的银针!

她微微眯眼看着针尖泛着的黑色,眼角闪过一抹讥讽;手一扬,三根毒针已经齐齐钉在一旁的柱子上。

“一出手便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梅花落,阁下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

仍然无人应答。

堂中不乏武功高强的人,他们站得离那女子并不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女子话音落下时她的对面散发出的强烈杀气!

一柄长剑刺穿轻盈的帘幕直直射向她的眉心,一旁的人感受到凛冽剑气,不得不向后连退几步;那女子的眼中仍然毫无波澜,在锋利剑尖到达身前时,她的双臂无声扬起,向后飞退而去,身姿轻盈如蝶。

而就在此时,又一人自人群中飞跃而出,一手持剑逼开那柄长剑,在那剑狠狠插进一旁的柱子中时,他一个侧身,竟然将那白衣女子拥入怀中!

那女子一惊,转头看清那人之后却并未挣扎。二人还未落地,又有细密银针携了疾风而来;从那人怀中抽身离开,冰凉玉笛自雪白广袖落入手中,长袖展开,众人还未看清她的动作,那些银针已经被她全数收进笛中。

此时二人方稳稳落地。经过方才的一番生死搏斗,那女子仍然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将笛子收进袖中,她低头理一理衣袖,道:“看来阁下并不是真正的寻月楼主。但如此心急的杀人灭口,做得未免太明显了些。何况,阁下应该知道,我既然能够弹出这首曲子,那就有十分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阁楼重归于静寂,连方才说话的侍女也再不出声,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未发生过。众人还未从这番变故中反应过来,也只是愣愣看着。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番死寂。

唐漓秀气的脸庞藏了几抹苍白,她手中的琴已经放下,双手掩在袖中,声音却是尖利:“你又是谁?凭什么在这里质疑寻月楼的真假?”

女子的目光淡然扫过她,道:“梅花落乃唐门秘药,此人竟能用梅花落伤人,想来与唐二小姐也脱不了干系,不知唐姑娘是以何种身份在此质疑我?”她也不等唐漓回答,转身对着身后人道:“我们走吧。”

身后男子点头。她走在前面,并未走几步,却听见身后唐漓的声音:“净远哥哥......”

她身形一顿,回身看他。他却恍若未闻,只是在她转身时牵了她的手,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