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旧闻

凌净远到杭州时,正是盛夏时节,随处可见开得娇艳的莲花,在碧绿,浅绿的莲叶间,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盛开的,含苞欲放的莲花亭亭玉立。他缓步踏上青石桥,不时有浣衣的女子三三两两地走过,抱着一些洗过的衣服,见他眉目俊秀,不由偷偷多看几眼,然后飞快转开目光,嬉笑着走远了。

他站在桥上看着似乎无穷的莲花,阳光温热,水波荡漾,扑鼻而来皆是清香。

“天气这样热,不必跟了,出来吧。”

“公子。”竟然是个女子,她自桥下走到凌净远身后,行了个礼道:“请公子过府一叙。”

他挑了挑眉,也不转身看那女子,只是笑:“不必了。”顿了顿,又道,“帮我问下你主子,过府,过的是谁的府,是她的影月阁还是苏钰的苏府?”

他笑意未变,只是眼中到底多了几分凉意。那女子哪敢回话,躬身默默退下了。

他转身顺着石桥往前走,尽头处是一家酒楼,写着“酒”字的旗子在风中肆意飘扬,他抬头看了眼“醉清风”三个大字,走了进去。

小二竟然还认得他,忙迎上来热络道:“公子来了,可还是像上回那样来一壶清风醉?”

他摇了摇头,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上壶上好的茶来。”语毕上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二楼有专门的说书先生,平时讲讲听过见过的江湖异闻,也能招徕不少客人。此时那说书先生手里一方惊堂木拍得清脆作响,一边吃茶喝酒的众人知道他要开讲了,也停下了私语喧哗,安静等待着。

那说书人见这一声收效显著,很是满意,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话说近日苏家在武林中广发英雄贴,各位英雄豪侠齐聚杭州,也是一番江湖盛况。最近江湖新秀渐起,各方少年英杰犹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不知各位英雄豪侠,可还记得几年前的,卫家?”

众人听他这一问,忙七嘴八舌地答话,有说记得的,也有说不知的,那说书人却又一拍惊堂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且说那卫家。在几年前,卫家在武林之中,可是举足轻重啊。十几年前,武林之中除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盛雪城,甚少参与武林中事的洛阳云晖堂,还有四大家,江南苏家,凉州陆家,蜀中唐门,再有,便是这屏山卫家了。

卫家家主卫骞凭借他那一手在武林之中几乎难逢敌手的剑法而闻名,而有名的,同时还有他的妻子,巫谷前任谷主,江如锦。”

说至“江如锦”三字时,说书人一顿,缓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江如锦,巫谷前任谷主,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不仅如此,她医术超群,世称‘妙手神医’;传言,只要是到了她手中的病人,即便再重的伤,也能恢复如初。在江湖之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在十多年前,年方二九的江如锦为当时年纪尚轻的陆家大公子陆卓澜治伤,当时陆卓澜身中梅花落,无药可救。爱子如命的陆家老爷在多方求治无果的情况下去求江如锦,巫谷不轻易接收病人,本以为江如锦不会收治陆卓澜,谁知江如锦一见陆卓澜,一句话都没问便着人把他接进了巫谷。当时陆卓澜身上的毒已入五脏六腑,奄奄一息。众人皆已不报希望,而陆卓澜却在送到巫谷的半年之后,毒伤痊愈!妙手神医江如锦之名,一时传遍武林!”

“只可惜江谷主却在陆卓澜伤愈出谷后,将巫谷谷主之位传给唯一的徒弟,也就是巫谷现任谷主,年仅八岁的端木寒清。并于一年之后,嫁给当时的卫家家主卫骞。”

凌净远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饮,这是但凡还记得卫家的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

江如锦在二人成亲第二年产下一女,一家三口平静过了十几年。这十几年中,卫家与武林各势力相安无事,在江湖中屹立了十数年不倒,却在七年前惨遭灭门!

那说书人喝了口茶,也正说到此处:

“原来煊赫无比的卫家,却在一日之间,被人屠尽满门,卫家上下百余人,无一生还。连卫骞和他的妻子,妙手神医江如锦也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可叹世事变化之快。听闻渝州凌家与卫家向来交好,卫家被灭门之后,陆卓澜与凌钧合力追查凶手,但凶手至今没有找到。至此,卫家灭门之事仍为武林第一大惨案。”

“只是在最后武林中人前去收殓尸体时,并没有发现,卫骞夫妻唯一的女儿,卫家大小姐卫晞的尸体;想是夫妻二人拼尽全力护得女儿平安,只是后来江湖中人再不曾见过卫家大小姐,是生是死,亦无人知道。”

众人亦无不喟叹,世事变化,无人能料。也有人在不停猜测那位消失已久的卫家大小姐到底是生是死,人声嘈杂,小二端了一盘精致的点心过来,凌净远又拿出一锭银子给那小二,淡淡道:“去给那说书先生,叫他以后莫在说起卫家了。”

小二看那银子至少有五两,连声应了下去。

他似乎没有看到小二端上来的点心,有人坐在了对面,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淡然将杯中茶水饮尽,又倒了一杯。

那人一身藕粉长裙,一头秀发垂在身后,发髻缀以点点珠玉,一双桃花眼弯着,眸中满是笑意。

是个女子,不仅如此,还是个十分好看的女子。

她将那碟点心往他那边推:“你最喜欢的金丝酥,干嘛不吃?”

他将茶杯放下,道:“太过甜腻,不爱吃了。”

她有些讪讪,“哦”了一声缩回手:“净远哥哥,你可是怪我?”声音轻柔,似乎包含了无限委屈,“你知道,我拗不过我爹爹……”

“唐漓。”净远皱了皱眉,打断她的话,“若我猜得不错,此次江南会苏家会宣布你与苏钰的婚事。”

她抬眼看着他,一时竟顾不得许多伸出双手抓住他放在桌面的手:“我知道!可是净远哥哥,我……我不愿意!”

他看着她莹白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不动声色收回手,却触到袖中一抹柔软,他轻轻抽出,才发现是昨日卫晞为他擦肩的手帕。想起昨夜她上楼看自己的最后一眼,微微一笑,心中似乎有了慰藉。

“唐漓。”他道,“回去吧。”

说罢站起身,只留她一人不可置信地坐在那里。

天色渐暗,街市上行人却依然多,路边有许多小摊,点起的灯笼将整条街照亮。

凌家在各地都有几处精致的宅院,以便有需要时暂时居住。凌净远回到别院时,已是傍晚时分,黑暗将西方留下的最后一抹红光吞没,只留下无边静寂。

凌净远却只是孤身站在庭院的桂树下,并不进屋。

“阁下现身吧。”

身后只有衣料摩挲之声,那人落地而无声。净远摘了一片树叶,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树叶上有什么重要的信息,生怕遗漏了。

那人当先开口,却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夸赞:“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他转过身,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男子,又继续低头看那片叶子,“那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听听江湖中人都传了我什么?”

男子哈哈一笑,道:“自然多是夸赞之词,什么精明睿智,年年轻轻便将凌家钱庄扩大到整个中原,甚至西域也有公子染指的迹象;还有什么生得英俊不凡,玉树临风。”

他将那一片叶子弹出去,负手看着它摇摇坠地,嗤笑一声:“那能叫做染指么?那叫做发展,生意人的事,如何能叫染指?”说完抬头看那个早已坐在一边台阶上的男子,“陆家此次竟然让你前来?这可不像陆伯伯的行事。”

男子嘴里叼了一根方才在身边随手拔的一根草,口齿不清道:“大哥身体不好,我爹又向来疼他,所以这次我爹亲自来了,不过大伯说,我已经长大了,要学着处理事情,就让我爹把我也带来了。”

“青烨的身体如何了?”净远走到他身边坐下,问道。

“还能怎样?就那样呗!”男子吐掉那很草站起来,“我爹让人去请端木谷主,端木谷主拒绝了,说是谷中有病人走不开,便派了一名婢女前来,那婢女医术倒真不错,不过等大哥病情稳定了,又走了。”他又蹲下身问净远,“诶,有酒吗?这次跟着我爹出来可把我憋坏了,算起来我都两个月没碰酒了。”

净远摇了摇头:“这还真没有。”拍着他的肩膀站起来,“明儿自己去醉清风喝吧。”

“我要是出得去还用得着来找你吗?!”

凌净远头也不回,进屋关门,声音隔着一扇门传来:“出得去,我相信你。”

陆青煜一脚踢在旁边的柱子上,显然是将那根柱子当成了凌净远,然而柱子终究比他的脚硬一些,所以下一刻,院子里响起了惨如杀猪一般的嚎叫,净远扬了扬眉,面不改色地继续脱衣服,权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