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晞此行是一个人,并没有带怜儿出来。与凌净远离开苏家时,已近傍晚。凌净远不急,沉默地沿着街市缓缓前行,也并不看街市旁卖的小玩意;卫晞想要离开,无奈他拉着她的手一直不曾放开,反而从握着她的手转而十指相扣,挣扎无果,她只得跟着他走。
街市临河,河流直通向城中心的湖泊,正是夏季,江南莲花开得正好,一朵朵红的白的在晚风中摇曳,清香扑鼻。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凌净远终于走进一座酒楼,卫晞抬头,只见“醉清风”三个大字,运笔连绵却不失苍劲。他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小二见着他,招呼道:“凌公子,您来了!”又见他身后的卫晞,机灵道:“姑娘需要点什么?”
“上一壶茶,再随意上一些点心。”凌净远道,依旧选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一声干脆的“得叻”之后,便下去准备了。卫晞在他对面坐下;窗子开着,晚风吹拂着她鬓边碎发,极是轻柔。
卫晞默然无声,凌净远亦不说话,二人静默对坐,直到小二将茶与点心端上来。半晌,卫晞终于开口,轻声道:
“今日,多谢。”
这一句他已等待多时,终于等到,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就看不惯他了,老狐狸一只,诡计多端还总是以为别人看不破。更何况。”他正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子,虽然婚期未至,但总归会是我凌净远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些,并不算什么。”
“妻子。”卫晞轻声重复这两个字,旋即一笑,正视着他的眼睛,连名带姓地叫他:“凌净远。”
凌净远“嗯”了声,卫晞却不说话,只是又叫了他一声:“凌净远。”他笑,伸手刮她鼻尖,然后又“嗯”一声。
她抬手摸了摸他方才碰过的地方,也笑了起来,然而眼中点点星光,殊无半分笑意。
回到别院已经很晚了,凌净远将她带到客房,叮嘱道:“江南无事,明日便启程回凌府,早些休息吧。”
窗外月华倾泻了一地,映在卫晞眼中,盈盈若水一般。冰凉的玉笛自袖间落入莹白的手中,卫晞素手执笛,眉目嫣然。
“我给你吹笛子听。”说罢也不待他回答,转身走出房间,静静立在庭院之中。
悠扬的笛声自她唇边吹奏而出,一音一律,如缕婉转不绝;凌净远亦静静站在廊下,身形修长,眉目清朗。
是一首他记忆中从未听过的曲子,笛声婉转,听至曲中觉得颇有几分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黑暗之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笛音清越,衬着月色如水,连她的面容都更加清丽。
一曲终。
手中玉笛在月光下泛着清亮的光,她并不看他,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学会这首曲子然后吹奏给他听,只是没能做到。”
“为什么没能做到?”他负手站在门口,月光难以照到屋檐下,他的面容在黑暗中隐晦不明。
她一步一步走到廊下,玉笛在月色下泛着微弱的光芒:“大约是因为世事难料。等我终于学会这曲子,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待她走近,他才发现她竟然笑着,不过他并不懂她的笑,苦涩,狡黠,一瞬间都在她脸上划过,最后她看着他,恶作剧一般,“我答应了那个人要嫁给你,所以你一找到我,我就来了。”
“哦?”他眉梢轻挑,压下心中升起的莫名怒气,表现出十分感兴趣的模样,“那那人为何没有告诉我要我娶你?”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肯定道:“是你忘了。”
“真的?”净远眉头难得皱起,认真想了想,“你别哄我,那人如果说过,我一定会记得。”卫晞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看清她眸中的失望,倔强,甚至还有几分猜忌,心中刚刚压下的无名火起,低头凑近她,“那那人可还有说什么?你既然如此听他的话,想必他说什么,你就会做什么了?”
他的手指捏住她下颚,少女皮肤光滑,如凝脂一般。卫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那人曾说,卫晞要嫁给凌净远,然后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他心中滋味难辨,“那你要记住,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和我在一起,你若是离开了我,就是背弃了你对那人的承诺。”
他捏紧她的下颚,看着她紧闭的双唇,随即缓慢地吻了下去,她似乎想躲,却生生忍住了,双眼紧闭,任由他柔软的唇贴住自己的。他看着她颤抖的眼睫,眼角竟然沁出泪水,心中气急却又无可奈何,离开她冰凉而柔软的双唇,将她眼角泪水擦干,低低叹了口气:“我不欺负你就是,好好的,哭什么?”
她睁开双眼,眼眶微红,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低低的:“这些事情你告诉我做什么?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相安无事,也是一辈子。”
她终于抑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然而即便如此,她都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绝望的哭声被她死死压抑在心里。那里是一个禁区,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能走进来,所以那么绝望的哭声,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那个少年曾说:“卫晞要在及笄那年嫁给凌净远,然后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还说:“晞儿,等我。”
可是他不在了,她等来的,终究不是他。
第二日启程回凌府,出发的时候是清晨,朝阳初升。别院的管家将马车停在门口,见二人走出来,躬身道:“少爷,少夫人。”
卫晞听得他叫自己少夫人,颇不自在,便道:“您叫我晞儿就好。”
福叔仍低着头:“不敢。”却见净远微微颔首,方改口道,“晞姑娘。”
卫晞上了马车,净远见她小巧的身影被车帘挡住,方骑上一旁的马,对福叔道:“此处还劳烦福叔照看。”
杭州与渝州相距并不算远,虽说景色优美,但净远在这一代来往甚多,一路的风景都看惯了,卫晞也无心景色,所以白日行路,晚间投宿,如此走着,仍然是走了十余日。
到达凌府是傍晚。卫晞自车上下来,落霞将半边天染红,也将她一袭蓝色衣衫染成绛紫的颜色。
凌夕桐见她下了马车,疾奔几步到她身边,惯常一般挽住她的手臂:“姐姐可回来了,我与怜儿姐姐巴巴盼了好几天呢。”
卫晞正要回答,却忽听身后凌净远道:“你晞姐姐回来,我便也回来了,如今竟不嫌我日日督促你练功了?”
凌夕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也不曾想到哥哥会与姐姐一起回来。不过我也不是只盼姐姐回来,也盼着哥哥回来啊。”又转头问卫晞,“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微笑着应是,卫晞回头见凌净远立在车旁,却是看着自己,那晚的痛哭两人都不曾提起,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不动声色回眸,对凌夕桐道:“进去吧。”
离开凌府一个多月,凌净远与卫晞回来,凌夕桐自是十分高兴,日日去找卫晞,给她演示凌净远新教的剑法,抑或是由卫晞教她练字。卫晞原本是清净惯了的人,如今有凌夕桐日日陪着,却也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转眼已过月余。
夏日将尽,天气渐凉。静曦阁外的桃树长势见好,只是将近秋天,原本就光秃秃的树干如今更是连叶子都不见一片。
凌夕桐在一边的空地舞剑,她的剑法并不出奇,都是极为普通的剑式;不过好在她天资聪颖,身姿轻盈,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颇有些侠女风范。
卫晞拿过怜儿手中佩剑,剑是自江南会回来之后凌净远差人送来的,剑柄剑鞘上刻了疏疏寒梅,十分精致。长剑轻盈却并不出鞘;她一个转身,便进入了凌夕桐细密的剑势中。
她只是与凌夕桐拆招,精致长剑在她手中灵巧地格挡住凌夕桐斜刺而来的利剑,一招一式,轻巧灵动,却并不曾有固定的路数;剑刃被日光映得闪亮,挥舞之下,光芒四动。转眼已过了十几招。
凌夕桐的长剑直直刺来,卫晞身形微动,锋利的剑刃自身侧擦过,利用凌夕桐回身的瞬间,她未拿剑的手疾扣住凌夕桐的手腕,反手夺下她手中长剑。
动作干净利落。
卫晞尚未说话,却忽听身后传来疏落的击掌声:“轻盈却不失凌厉,好剑法。”
转身,却是凌净远站在廊下。日光刺眼,卫晞见凌夕桐额间沁出了薄汗,便将剑还给她,道:“回去休息吧。”转身走至他身边,“其实并没有什么剑法,不过随着夕桐的剑式改变而已。”
凌净远“哦”了一声,奇道:“若没有固定的剑法,那是如何练的剑呢?”
“姑姑曾说,练剑若是练固定的招式,即便打斗时不会被对方压制,也必定会被自身的招式所缚;所以只需随着对方的剑法改变,那样,就不会受人所制。”
“这说法别致,倒也有理。”凌净远取过她手中长剑,“这剑是外祖父特意为母亲铸造的,可惜母亲武功低微,一直未能发挥出这剑的长处,如今这剑配你,也不辱外祖父亲手铸的这把剑。”
“唐老门主竟然还会铸剑?”卫晞有些惊奇,“劳者多能?”
他有些好笑,归剑入鞘:“我母亲虽出身唐门,但她并非唐老门主的亲生女儿,我所说的外祖父,是她的亲生父亲,铸剑师唐林。”他看着手中长剑,“只可惜,这是他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一把剑了,其余的名剑,都在他身亡之后被母亲熔毁,作了陪葬。”
“那确实可惜。”她点点头,伸手去抚剑柄上的梅落二字,“这剑的名字,倒与梅花落有些相像。”
“名字虽像,意义却不同。”净远冷笑一声,“梅落之名是因母亲爱极了梅花;梅花落却是由于其毒性极强,毒发之快犹如梅花落地而得名。这两者,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可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卫晞道,“它们都是取人性命的武器!”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梅落剑横空而出,剑影飒飒,向着净远面门直攻而去!这一切瞬间发生,净远却丝毫不见慌乱,飞身急退,尖利的剑尖离他始终有着毫厘之距。然而卫晞的剑终究比他快些,剑气摄人,穿透薄薄的衣物直抵肌肤,他眼看着长剑渐近,双目一凛,凌空跃起,足尖点过一边桃树光秃的树干,堪堪避过那凌厉的一剑。
卫晞一剑不中又出一剑,然而此时不似她方才刺出的凌厉实际的一剑,剑影缭乱,毫无章法可言,她身姿飘逸灵动,剑光之外竟没有给他一丝突破的机会,一时他不能分清她的剑到底在何处,只能依靠多年练武的直觉躲避,然而她出招愈来愈快,他耳力虽好,身形终究慢了一步,所以当卫晞停下攻势时,她手中长剑正稳稳比在净远胸口。
他不得不承认,他从未见过如此迅速的剑招,快而凌厉,逼得人退无可退。
他轻轻弹开比在胸口的长剑,笑道:“可是在府里无聊?不去我们明日出去走走?”
卫晞原本以为他是说笑,不想第二日他真的牵了两匹马在府门口等她。卫晞看着那匹马,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看着她扬了扬眉,道:“不是出去走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