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敏君有些张不开嘴。她只觉得太阳穴边神经一抽一抽的,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自己吐出这四个字,却带着一点做梦般的荒谬感:什么爵位,什么嘉奖,还有,什么死了?
繁君没有看敏君脸上的神色,她只是盯着窗下案几正中央一点椭圆的光斑,仿佛那里能看到大千世界一般,一瞬不瞬地静静凝视着:“她做过那么多事,原本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被打死,可到最后,她竟然都还活着,哪怕是连自己神智都不大清楚了,但究竟还是好端端活着的。对此,我一直很庆幸又很紧张。她是我的生母,哪怕再坏,也是我的生母,我总想着她能活下来。因为,人活着,才是有将来,有可能。而死了,哪怕死的再好再荣耀再尊贵,也是死了,什么都不能改变了。但就是我渐渐放心了,觉得她不会有事的时候,她却死了。”
说到这里,繁君拉了拉唇角,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可言状的古怪神情:“三姐姐,你晓得她怎么死的吗?”
敏君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而繁君仿佛也没在意她的神色变化,只是慢慢着露出个笑容,一点点泪光从她的眼中慢慢凝集,而后她忍不住呜咽一声,泪流满面:“她就这么死了,因为她们想拿她作证,母亲不但忤逆不孝,还凌虐妾室,刻薄庶子,为妻嫉妒不贤,为媳忤逆不孝,为母不慈不仁。就是想拿着一点所谓的证据,她们给我的生母下了催产的药,让她大出血死了,连我那***,生下来没两天也是夭折了。”
“繁君……”敏君听得脸色一阵阵发白,却没能说什么,到了最后。也只能唤了一声,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惊惧:难道孟氏这些身处弱势女子在王氏她们眼里就是微薄到这个地步?只要能换取利益,代价是别人的血泪乃至性命,便无所顾忌了?若是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或许是无可奈何,但若是为了个人可有可无的欲望,那这人心还真真令人发寒齿冷。
敏君看着渐渐瘫软在地上,仿佛是受不住刻骨的冰冷,已经双手抱膝萎缩在地面一角的繁君,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怅然与怜悯,话音里也略微透出一点复杂的情绪:“这件事你是从何知道的?爹爹娘他们可是晓得?”
“自然不晓得的。”繁君微微动了动手指,稍微抬头,一双少女的清澈眸子在黑发的映衬下透着一丝异样的幽深:“若不是我事先生怕她出事,筹划了几个法子,让人专门盯着,这会还一点信都不晓得呢。眼下这么个状况,她又是早就被交托出去了的,爹爹他们一时也觉察不到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听繁君这么一说,敏君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正是想要说些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锦鹭的声音便是响起:“四姑娘,姑娘的汤药熬好了,可是先端进来?”
“端进来吧。”繁君立时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珠,略略整肃一二,站起来坐在敏君床榻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声音也是恢复了以往的安然:“正好姐姐也是醒过来了。”
“姑娘已经醒了?”锦鹭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盒进来,没想着当头就听到这么一句话,脸上立时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虽然仍旧是小心着,但步子却是比之前快了好些:“真真太好了,姑娘。”
“好着什么?这会子还躺在这里起不了身呢。”敏君笑了笑,用手臂支起上身略略换了个姿态,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当下由不得皱了皱眉头:“这药味也太熏人了,里头放了什么?瞧着这气味竟是比上次还要苦涩。”
“姐姐这般机灵的人,怎么忘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句话?”一边的繁君听得敏君嫌弃这汤药的气味,当下一笑,倒是添了一句话。
锦鹭见着她如此说,抿了抿唇角,原本要说的话也是改了:“四姑娘不晓得,姑娘与旁的不同,都说吃药吃得多也便不理会药味了,可偏生我们姑娘最是稀奇,药吃得多了,反倒越发要在嘴上挑剔几句,仿佛多说两句嫌弃的话,这药吃着甘心些。”
繁君闻言笑了笑,眼底却是有些微的恼怒一闪而过:先前那一场事情过后。三房亲近孟氏敏君的丫鬟婆子也多有对她缓和了些,可敏君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却是与众不同,竟比之往日更提防她一些。
整日的都有一个在身边,今儿若不是几个姐妹都过来,事儿又着实多了点,只怕她们还不肯离开。虽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坏心思,被人这么盯着防着,着实也气恼得紧。
若不是这两个丫鬟实是敏君身边得力的心腹,她早就要要给点颜色与她们瞧一瞧。眼下自己随口说一句话,也得被拦一下,可见往日真真是忍耐过了。如此一想,加之繁君虽然晓得碧痕之死与孟氏等无甚关系,但孟氏原就是碧痕最为厌憎的对象,碧痕又是因着王氏人等想攻歼孟氏而意外丧命,繁君心中哪能没有迁怒?当下,她虽然勉强压制住大半的情绪,但也由不得冷笑着刺出一句话来:“这却不晓得了,我只当素日里都寡言少语的,便都会如此,没多想,也会嚼舌嚼字,比旁人更多一段话来。”
敏君听着这话不像。微微皱了皱眉头,便将那汤药端来一口气喝了下去。锦鹭见了,也顾不得繁君有意无意间将自己姑娘也卷到其中的话,当下忙就是取了一碟备好的芝麻糖饴糕,递了一块到敏君嘴边,由着她压在舌头下面。
这一番举动下来,那繁君也察觉到自己说的话多有些过火了,倒有些烦恼讽刺敏君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意思,当下微微侧过脸,却连一个字也没多说。到底,碧痕的故去。她虽说隔了两日已经有些接受了,悲恸也少了许多,但人前人后不露声色地强压着心中的伤痛,还是让她疲惫而越发痛苦:连着自己生母死去,自己都不能擅自在人前露出点滴,这样的生活,真真是让人无可是从。
“姑娘,朱欣朱姑娘这两日都在差不多这个时辰要过来的,您瞧今日是不是安排一下?”锦鹭连瞧也没瞧繁君,旁人不晓得,她和青鸾两个贴身伺候姑娘的如何不晓得:自家姑娘待这四姑娘极好,可到头来还不是被伤透了?虽说前儿她也护着姑娘了,可谁晓得是不是又在好起来后,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算计自家姑娘?
大宅院里过来的,谁家的嫡出庶出能好得很?真真是好的,也是庶出的心里明白,做得妥当,方才有可能。这四姑娘早年那么个模样,谁个不晓得?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明白清楚这里头的道理,照着规矩做事儿。
她们的主子又不是她,犯不着想着她如何,只替自家姑娘要多多的防备,免得再出什么事儿,方才是正经。
由此,虽然看着繁君神色略有些不同寻常的悲伤,但锦鹭还是只做没瞧见,反倒将敏君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去:“先前三奶奶也是见过朱姑娘的,之后还嘱咐我们,待得姑娘醒了一定要和姑娘说,这一次虽说因着朱姑娘出来的事儿,但额怪不得她什么,而且若不是朱姑娘的母亲淳承郡主筹划,这会子只怕情势更是严峻。”说完这个,锦鹭顺便将先前繁君不曾细细说的事一一讲个清楚明白了,方停了下来。
“原是如此,那可得好生酬谢方是。”敏君听得这话,自然晓得孟氏的意思:先前的情况原就是自家决定引来的。虽说与朱欣有关,但也只一点半点罢了,不可迁怒到她的身上。反倒是那淳承郡主,为了自家的事情,不顾多年牵挂在心的恩情,毅然求了当今圣上,不但解了围,更为孟氏以后可能的危机添了后盾。横竖自家也没受多少伤害,却不必十分在意了。
这话一说,锦鹭只是有一点疑惑,但繁君却是脸色微变,她抬头看了看敏君,唇角微动,好半晌过去,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咬牙站起身,轻声道:“姐姐既是要招待客人,妹妹便也不好多留,过些日子,再过来与姐姐说话吧。”
“四妹妹且等一等。”敏君不用看也晓得繁君心里头的郁结,这事对于孟氏来说,多多少少有补益,对徐允谦来说,稍稍也添了几分优势,对于自己来说,可有可无总归是好的,但对于繁君来说,若无这件事,碧痕或许不必因此而丧命。
虽说生母碧痕已然渐渐在心底失去了往日的重要,但她究竟是生身母亲,生养她那么些年,相处过那么些年,纵然有恨有怨有恼有怒,可也是不可或缺的。
这样的人,一旦失去,失去理智的迁怒在所难免。
知道了这一点,敏君如何会轻易让她就这么走了,再如何,繁君是三房的姑娘,徐允谦宠爱的女儿,若是不打点妥当,使得她心怀愤懑不甘,日后要是做出点什么来,可说不准了:“我还有点事要与你细细说的,锦鹭,你且去看看,朱姑娘什么时候来。若是来了,再回来通禀一声。”
锦鹭悄悄用眼角瞟了一边站在暗影里头,神情不分明的繁君一眼,警惕心越发得重了一点,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应下了这件事:自家姑娘也不是什么看不清人心的单纯软濡的女子,自己做自己该做的,多拦着一点,也就是了。旁的,若四姑娘再近一点,自己也只得与三奶奶说一说,请她吩咐一二了。
当然,三奶奶若是能拦着自家姑娘,就是最好不过了。
心里想着事儿,锦鹭由不得略略走得慢了点。繁君将这些看在眼中,怒极反笑,竟是露出个极柔和的笑容,重头坐到敏君身侧的椅子里,拈着一块花糕,道:“姐姐有什么话,赶紧说了,我也早些走,免得落到旁人眼底,还当我真有什么暗地里的心思要使出来。”
“我想着,除却这个,你更要想一想,碧痕姨娘真是去世了没有,方才是正经。”敏君却是微微抬眼,看了繁君一眼,神情也略有些寡淡:“我却不信,老太太还真是这么做。若是太太做得,许是可能,但老太太那可不是将徐家子嗣不放在眼中的。还是,你当真以为在这歌徐家大宅里头,娘是能做得了主的?若不是老太太心里头愿意,凭着姨娘那日做过的事,哪怕太太再想留着姨娘为难母亲,母亲再念及福德,在两个弟弟的安危不能确保的情况下,那也是不作数的。”
“你的意思是?”繁君听得心头一跳,脸色登时有些变了:“她们是想看着我怎么做,再……”她想着事情,脸色一变再变,到了最后,竟是一片苍白起来。
“我也不晓得真是如此,还是假的。”敏君看着她这么个模样,倒是有些摸不准情势了,心里头仔细想了想,还是估摸着道:“毕竟,眼下的境况你也晓得的,十天半月总归能拖过去的。而且,再老太太接手之后,你还能有这般准的信息,直愣愣说着姨娘是被害死的,我还真个有些不信——说得难听些,哪怕你我这么个小姑娘家,也晓得有些事儿处置要谨慎,最好丝毫异样也瞧不出。老太太她们大半辈子过来,什么没见识过的,如何会露出那么大的马脚?”
她说到这里,倒是略微顿了顿,伸出手端了一盏茶来:“我先前听着你说,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后来一面说话一面细细想着,方能确定了几分。怎么说,你的人都不会被老太太信得过去的,不是被收买得了信任,便是在外头做杂事的。你能得了这样的信息,又是这么个时候,若说一点猫腻都没有,才是奇了呢。”
繁君听完这话,到底是聪敏人,如何不晓得这里头的意思,她猛然站起身来,面色阴沉,声音却是柔和极了:“果然是好计策,好谋算!差点儿,就差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