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徐允谦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些对自己名声的损害。更没说一个字的辩白。在他看来,祖母王氏,母亲朱氏素来都是看他不顺眼,严苛异常,从不曾想过他什么好处,如此说才是正常的。
他反倒一心念着嫡妻孟氏还在里头急得团团转,自己女儿一个昏迷着,一个受了惊吓,竟是径自应承下来:“多些老太太成全。”说完这话,徐允谦猛然抱起敏君,一面拉着繁君,只满脸惊慌失措地请几个大夫入内诊治。
这下,就算是朱氏,也暗暗皱了眉头,觉得老太太这一遭做得真真不好,竟是显得太过严苛,还真是将心思全放在面上了。老太太王氏更是索然无语,呆愣了半晌,径自直起腰巴巴地扶着心腹婆子,走出了屋子。
剩下的人,眼瞅着老太太走出了屋子。才是回过神来,赶着上去搀扶。但被搀扶的王氏、朱氏心里头不是滋味,搀扶人的秦氏、东方氏、常氏也颇有些魂不守舍,至于下面跟着的几个姑娘,往前走了两步,却又想要回头,只边上母亲的亲信婆子见了,死命拉了几把,方才低着头随着去了。
这一干人一阵风似的来了,留下满地狼狈之后,又是一阵风似的去了,三房的仆从在面面相觑了之后,都是低着头出来收罗残局。待得收拾妥当了,她们没听见里头的声响,由不得暗地里嘀咕起来。
“三奶奶真真是有福气,三爷先前虽然怠慢冷落,可真的将心放在三奶奶身上后,竟是对着老太太也是护住,女儿也是孝顺,儿子也是有了,这番又是有孕。”瞧着没了人,其中一个着实忍不住,轻声与边上感叹道。
几个人听了,见着没人,今儿事情也着实令人感叹,由不得也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一点出来。早年伺候到现在的嬷嬷有的说三爷向日不受宠,以前满府里头也就那碧痕最是相处得多。那时候也是极温顺的,三爷后来厚待原是有根源的,只怕是移情得多。有的道当初三奶奶刚刚嫁入,可是人人都轻视,各个拿着当笑话取笑的,想来也是因为这样,生三姑娘的时候方才难产,三姑娘病弱,那也是指定了的。
剩下的,有的说三奶奶自从入了三爷的眼,去年方生了一双孪生子,今年竟又是得了,原就是有福气好生养的,这么些年,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有的说,老太太素来不喜欢三房的,三奶奶出身低,怎么会给好脸色,没瞧见三奶奶有了身孕也不敢说,还不是心里头害怕得紧。还有的感叹四姑娘生母如此,她却是个孝顺的。听说原来并不是个好的,后来也是三奶奶调教了。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自然,她们如此说来也是有缘故的。这些人多半都是孟氏的,晓得这时候正是辩驳外加洗脑的好时机——这么一遭出来,外头的丫鬟婆子见着了老太太走了,说不得就过来当耳根神了,这里的几个丫鬟是刚过来的,让她们晓得主子的好处,也是好的。
而后看到那些大夫从内室里头出来,几个人忙就是闭口不言,但没看到听到脚步声的那会子这些大夫听到了什么,她们可是没放在心上了。
徐允谦满脸激动,却又带着庆幸与后怕,亲自送了这些大夫出来。他的神情人人都只觉得是正常的,但谁也不知道他是真个在庆幸,真个在害怕:先前不过是匆忙间寻了个由头来堵老太太的嘴,正是想请几个大夫网开一面,谁想他们说孟氏竟真是有了身孕!好在这会只是受了惊吓,胎儿只是略有不稳,若是真被打了或是别的什么,说不得这个孩子就……
一边的大夫看得他如此,心里也是同情,说不得多了两句劝慰:“大人不必惊慌,虽然夫人受了惊吓,胎儿稍有影响,可日后要是仔细调养,还是会安妥下来。只是今日这等惊吓却是千万不能了,饮食上头也要十分经心。至于令爱。只是一时惊慌昏阙了过去,静静养两日,吃了那方子上的汤药,饮食清淡些,倒也无碍的。”说着,还将一些孕妇相关的事儿略略提了提。
“多谢诸位妙手诊治。”徐允谦忙就是一一受了,又是忙忙记下,又是问了相关的医书,直让几个大夫都是觉得无奈了,他方才想起老太太王氏等人,沉吟一会,还是道:“贱内与犬女全仗几位,想来也会渐渐康复,只是先前心慌气乱之下,我等冲撞了老太太。老太太原是年迈之人,只怕受不住,眼下我也不敢过去再惹老人家心烦,还请诸位随着这婆子过去瞧一瞧,也好让我等略略安心一点,诊金不说,必定是加倍相赠。”
听得这话,一干大夫都是愣了半晌,方才连连应承。心里头的天平说不得都是倒向这三房上,心里还暗自对那老太太王氏摇头。其中有两个并不怕王氏计较又颇有些良善之心的名医,少不得心里盘算一二,甚至起了点念头:不论如何,也得传出点风声,不让这真正的孝子白受了这等不孝的污名……
毕竟,徐家虽说是文官世家,但从未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一代代诗书相传,方才在名声上让人高看一眼,真个说起实在的权势。都不是什么顶天的。纵然得罪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徐允谦自然没想到那么多的事情,他只是在嫡妻女儿都安好的情况下,思及先前老太太泼过来的污水,立意让人找不到什么不孝的证据,端出个正正经经孝子该有的行为罢了。可实际上,他原本若说是对王氏、朱氏只是寒心,现在则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该是做得做了就足够了,别的,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事情,他还能如何,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只护着自己一家子就足够了。
然而,有些事情却并不是以徐允谦一家所想的安静下去,反而越发得张扬。起头的是朱欣,她先前都不曾到徐家,原是因为曾经的伤痛太多,她无法想象也不愿接受,曾经为了她而奋不顾身的***敏君,也会像之前的那些人一般,口出恶言。
但这并不代表,朱欣不会百般打听,日日悬心徐家。由此,她晓得了敏君的父亲徐允谦与自己二叔争执乃至于为此而贬官,她晓得了徐家忽如其来的一场风波。
“怎么会?”静静坐在床榻边,朱欣觉得一时有些头昏,她的眼睛却是闪亮的,如同刚天边璀璨的启明星:“原来,真不是我多想了。原来,真的是有的……”她混乱地念叨着,紧绷的脸如同绽放开的粉红花瓣,洋溢出异样的娇艳。
“姑娘……”回话的贴身丫鬟芳蕊看得她这样,由不得心中一阵酸楚,但还是不愿流露出分毫,平白让自家姑娘伤怀——天知道自家姑娘在旁人面前都是笑嘻嘻的,屋子里哪天不是要流泪的?
朱欣此时已经渐渐按捺住自己的心神,她眼神闪亮。看向丫鬟芳蕊的目光透着无限的欢欣:“怎么了,芳蕊?”说了这句话,仿佛压抑不住心里的快活,她由不得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笑着叫道:“好芳蕊,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说,让我,让我再高兴一会,就一会,好不好?”
“嗯。”听到这话,芳蕊虽然心里越来越酸楚不堪,可也不敢露出什么行迹来,她侧过脸,却瞧见一边的房门已经开了一道缝隙,日光从缝隙中徐徐洒入,一只金线凤鸟百花纹的绣花鞋正露出了个角儿。
这是……
芳蕊心中一惊,原本想要叫喊的声音也是压在舌头底下,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自家姑娘,想着她先前那般欢欣不尽,便也顾不得先前那么多不要将这些事情透露给郡主候爷的话,只当自己没瞧见一般,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倒了一杯茶给朱欣,心里一番筹谋,便有了打算:“姑娘,您若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下面的事,奴婢可也要说了。那徐家三房虽没给老太太拆了,可听说眼下也是一片凄楚呢。”
“你说什么?”芳蕊先前生怕自家姑娘生气,方才没说个全,眼下想着这么些年朱欣受的委屈,便咬牙将事情统统说了出来:“二老爷的性子,姑娘也是晓得的,那位徐大人驳了他的脸面,他如何会善罢甘休?先前奴婢不敢说,可想着徐家着实太惨,姑娘若是赶着过去瞧见了心里更是难过,方才大胆说出来。那徐大人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二老爷给折腾得贬官了,听说是要到燕京那么个苦寒的地方去。徐大人的夫人先是被老太太打了,后又听着老太太说什么忤逆不孝,她原是个庶出的,娘家做不得主,又是身怀有孕,许是一时想的多了点,几乎吓昏了过去不说,连着胎儿也差点不保。敏君姑娘为着母亲拦住老太太,差点就是被打了,最后也是受惊过度昏阙,她先前的伤还不曾好,现下只怕会更难熬。哪怕是那个庶出的繁君姑娘,为护着做姐姐的敏君姑娘,也是差点挨了一拐杖。好在那时候徐大人正是从内室里出来寻大夫,看着挡了一下,饶是如此,听说那大夫看着那拐杖的伤都是咂舌呢。”
芳蕊可不曾将那些留言往大的方面说,她反而稍稍将其说得平和一点,外头那些留言可是比这个更夸张的都有。她照着往日的例子说得简略一点轻忽一点,郡主、候爷、姑娘会从别的地方寻出更好的来:“姑娘,虽说奴婢也是极高兴敏君姑娘的真心,可瞧着这样子,着实有些伤怀,二老爷这般的手段,怪不得当初姑娘的朋友都是纷纷离开。只怕也是怕得很,并非真的,真的……”
此时的朱欣脸色一片苍白,先前闪亮的眼神仿佛褪了色的旧年画,竟是一丝精神都没有,她双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的气力仿佛也消散了,软软地连眨眼都觉得费力。
看着她这样,芳蕊偷偷瞟了那门缝一眼,猛然就扑了上去,喊道:“姑娘,您可别吓奴婢,咱们这就告诉郡主去,让郡主为您做主,让郡主求陛下去。徐姑娘家肯定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不会的,婶娘她……母亲不会……”朱欣有些轻飘地突出几个字,眼神都有些恍惚,她凭什么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疏远呢?看,眼下不是有个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好姐妹了吗?可她除了眼睁睁看着外,还能做什么?难道真的让母亲去求陛下吗?婶娘可是救了母亲还有自己一命的救命恩人啊!难道要对她的相公,自己的二叔下手?
朱欣动了动唇角,没有再发出一个字,也没察觉,在芳蕊喊出那么一声后,房门大开,自己的父母正是泪流满面地扑上来抱住自己。她只是有些头昏,而后闭上眼睛完全没有意识了。
若是往日,淳承郡主夫妇或许不会这般,可看着自己独生女儿到了这地步,再想起朱峰的时候,便少了往日的顾忌:“可为了欣儿,我着实不能再忍下去了!哪怕死了遇到了弟妹,我亲自给她赔罪,下辈子必当结草相报!”
两人请了御医过来诊治,细细问了徐家的事,而后却是默然无言地相偕到了皇宫里头求见皇帝,将前情后事一一禀报了,方才浑身发软的回来。虽然陛下不曾多言,但他们两人却是知道,这一次,虽说是家事,但朱峰在陛下的眼底已经没了可供相信的人品与限度,而徐家也会多一点机会。
其余的,只能看圣心独断了。
第二日,淳承郡主夫妇接到圣旨,他们若有子嗣则继承侯爵,若无子嗣,其女朱欣出嫁后夫婿可继承爵位,也可从族中择取远房幼子立为嗣子继承爵位,其余的人等一概不得继承。
这独特而稀奇到了极点的旨意下来,立时在京中惹来一片非议。朱欣夫婿可继承爵位,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御史言官纷纷攻歼此事,却被朱元璋一言否决:朕之皇兄子嗣虽多,然其子女于今唯淳承一人于世,淳承无子,朕不可不未雨绸缪,使后人留难与她。
虽说于理不合,但皇帝的旨意已然下来,又有其他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为此朱元璋罢免了好几个言辞不逊的言官,京中诸色人等也渐渐安静下去,静静看着另外一个暗地里的人——朱峰的难堪。
朱峰着实有些难堪。他使了手段报复那徐家,原本听着徐家的那一场风波,还颇为开怀,想着虽然没弄臭了徐允谦的名声,但一家子凄惨至此,倒也足以显示得罪自己的下场了。
可一夜之后,不但自家大哥稳当当要落在自己手里的爵位被陛下一道圣旨给摘了,就是那徐家也破天荒为陛下受领嘉奖,原因是徐家的三姑娘敏捷果敢,救了淳承郡主之女朱欣,甚至为此赐予其母朱氏略高一层的诰命夫人的嘉奖。
这嘉奖并不算什么,可在这流言纷杂的当口,几乎所有人的都看出了徐家老太太王氏、太太朱氏的可笑——好端端的孙媳妇、儿媳妇,竟苛待到她连身怀有孕都不敢说,还差点被泼过来的忤逆不孝的污水给糟践了。
为着什么?还不是朱峰朱大人的妙言妙语?
京中各家的太太奶奶,一面是感叹徐家三房待嫡妻的情义,羡慕孟氏调教的好女儿,一面是嗤笑老太太的无耻无知,她们身为女子,这样的事见过的听过的不少,谁个没有一点膈应的?少不得越发得关心,说说谈谈,竟是满城流言蜚语不尽了。
而后,待得敏君醒过来,就瞧见了璧君等人在身边说着话,她们脸上带着一点忧愁,但眼神却还透着一点欢喜,看着自己醒来了,更是欢欣,一直拿话安慰:日后不必愁了,眼下就是老太太听到三婶的名字,都得让一步呢。
敏君自然不信这个,但看到一边站着的繁君也满脸笑容,心里头越发疑惑,只勉强应承两句,便装着受不住倦怠,昏昏沉沉起来。璧君几个见了,也没多说什么,说了几句话,就是告辞而去。
但敏君分明感觉得到,虽然璧君三人待她比之前亲切和气了许多,但这种亲切和气却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滋味,她睁开眼睛后,看到繁君一下子从满怀欢喜变得淡然,心里头越发的确定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繁君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嘲讽笑容,眼神却有些微悲凉,她转过头看着躺在被褥之中的敏君,恍惚了半晌,方才垂下眼帘:“三姐姐,你睡着的时候,出了好些事……”
“好些事?”模模糊糊感觉到繁君脸上浮现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森冷味道,敏君手指微微一颤:“究竟是什么事情?”
“淳承郡主求见陛下,然后,朱峰的爵位没了,三、母亲受了嘉奖,整个徐家仿佛疯了一般,哪里都有人悉悉索索的。”繁君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冷下去,直到唇角的弧度完全被熨平:“我的生母,我的生身母亲,碧痕,她,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