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俗语,真真是小人之心。只求爱财爱利,半点高妙心思也无,还不速速退去,竟犹自肖想博得一言半句的赞赏?”徐允谦听得摇头挥手,哈哈大笑一场,方撇过头与孟氏笑指着敏君道:“这么个劳什子,亏得素日说谈行事稳重,若是真个露出个馅儿来,只怕人人都得瞠目结舌,避退三舍了。”
孟氏与繁君早在敏君回话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再听得徐允谦这般品评,越发笑得不行,一个只搂着敏君笑着喘气儿,另一个也是掩嘴嬉笑,眼角一点泪光闪动,却又有点不同。
敏君见着逗乐了这满屋子的人,心里欢喜,面上却故意扳了起来,跺了跺腿道:“爹爹这话说得着实不妥,哪怕我爱财爱利。原是小人中的人物又如何?我们女子本就该和小人为伍的,爹爹这般学识渊博,竟忘了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惹也的圣人教训不成?”
这话一落地,就是徐允谦也是撑不住,立时大笑出声,只摇头指着敏君说不出话来。好半日,那孟氏瞧着着实说笑太过,怕敏君这会子下不得台面,忙忍住笑意,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这话说得好。那什么高士君子,原就是难做难过日子的。餐英饮露风鬟雾鬓之类的听着是风雅,可也就偶尔心思一动来的,若日日如此,哪个女儿家受得住?敏君抛了那些个虚名,只认实在的,倒也不错。旁的不说,这慧极必伤,郁结成疾之类的,我们是不必担心了的。”
“娘真真心里没了女儿,竟是比爹爹说得还要严苛。”敏君听得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有一点嘟囔的不忿:“往日里女儿也是有风雅的时候,只是这风雅也不能当饭吃。若真个天天风雅的,我瞧着那乞丐便是最风雅的,只是到底是肉体凡胎,不比仙人。面上的风雅,也盖不住心里头的饥渴。”
这一番话说来,她自个都有些忍不住笑了出来,满屋子里郁郁不舒的气氛便散了好些。敏君瞅着孟氏笑完后脸上略有些倦怠的神色,又想着碧痕到底过世不久,繁君先前勉强装着欢笑之态,这会子也怕多有些撑不住了,便再轻声说了两句话,就与繁君一起退了下去。
徐允谦见着自家两个女儿都下去了,转头看着孟氏眉眼间遮掩不住的倦怠神色,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瑛娘,你且安生睡一会吧,旁的事,还有我在呢。”
孟氏闻言,由不得心里微微一颤,忽而记起当年一针一线亲自做着红嫁衣的心情,那般羞涩,那般期待,她曾经以为自己忘却了当时的心情,现在方才知道。那不是忘却,只是被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磨去了,藏在心底。而现在,它又是隐隐抽出枝芽来……
敏君最后一眼瞧到了徐允谦的举动,她垂下眼帘,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若有所思转头在繁君身上凝视半晌,看着她虽也见着了,却一丝情绪也没有的侧过脸去,唇角微微动了动:“繁君……”
“姐姐,可有什么事?”繁君静静回过头,眉眼安然,仿佛是一朵风中绽开的花,虽然娇美秀丽,却又透着一丝别样的脆弱:“若是没事,我想回那边的宅子里去。”
“你身子也不大好,何必这般折腾。若是姨娘见着了,心里也不会好受的。”敏君停下步子,看着独自静静站在一侧的繁君,眉眼舒散:“若心里头真真磋磨不过,何不去大哥那里走一走。我想着他大约也盼着你过去的。”
繁君闻言猛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些许遮掩不住的惊诧,半晌后,那些情绪便又渐渐柔软温和下来:“姐姐,多谢你了。”她说完这句话,也没有再说别的,就是侧过身,径自沿着走廊缓缓而去。
昏暗的日光下,她矮小稚嫩的身形在地面上晕染出一道长长的身影。前面微微有些明亮的光,却是不大分明。敏君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唇角边那一丝清浅的笑意也渐渐深刻了起来:虽然瞧着身形小,步子也缓慢,前头的光芒也不亮,但若是就这么走下去,也必定会走到她想要到的地方吧。
只是,有些时候,还是要忘却那一点小小的算计,方才好。
“姑娘……”就在敏君眉眼缓和抬头看着繁君离去的时候,身边候着的锦鹭终究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唤道:“您身子可还病着呢,万不能在这时候吹风了。”
“嗯。”敏君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辩驳的话,就是搭着锦鹭的手慢慢地往回走去,一边还问着先前嘱咐过要买来的丝线布料:“锦鹭,先前我说的那些丝线布料,可都准备妥当了?”
“一时出了许多事,也抽不了身回去瞧一瞧,倒也不好说。”锦鹭闻言,低头想了想,便是道:“不过那采买东西的周大娘素来行事爽利,凡是嘱咐她的事。无不立马赶着做去,想来这次也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敏君点了点头,又说说了两三句话,就是回到了自个的院子里——那边早有青鸾站在那里候着了:“姑娘可生回来了,这满府流言蜚语传得什么都有,听着就令人心惊,好在顾念赶回来了,不然,我可受不住这些,总要赶过去瞧一瞧才安心。”
“一点字小事,这般折腾着做什么。你又不是不晓得这里牛鬼蛇神多了去。最是爱嚼舌的,说得多了,少不得自吹自诩 ,好在人前得意。”敏君听了却不当一回事,只是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头弹了青鸾的额头一下,道:“不必理会那么多,自个过自个的安生日子便是了。
“姑娘说着倒是轻巧,可听者的时候,哪里还想着那么多,只将心提着吊着的盼着的,坐立难安。不然,姑娘之前强撑着为了个什么?还不是听了事,心里头焦急。”听着敏君这般说来,青鸾却是不领会,只是撇着唇嚷了两句,方又打起精神扶着敏君。
“好,我的好青鸾,这么个天儿,赶紧回去说话可好?到了屋子里头,任凭你嚼多少舌头,我都听着。”敏君笑着伸出手指头点了点青鸾的头,一手拉着锦鹭,笑着回到了屋子里。
青鸾犹自絮絮叨叨,锦鹭在一边凑了两句话,就是出去一趟从那周大娘那里拿了先前敏君所说的线绳布料等物,放入一个针线篮子里,一并送到敏君身边:“姑娘,这是那周大娘采买来的东西。因着姑娘没有细说,她想了想,除却最合适的几样料子外,又添了些御寒的绒线绒布毛皮,量儿倒是不多的,只给姑娘掌掌眼,瞅准了什么好,再去买也不迟。”
敏君点了点头,从里头翻了一会。就是调出几样瞧着色泽好质地柔软又厚实的出来:“照着这些个寻便是了。你告诉她,料子一定要寻上上等的,这是我要做了送人的,万不能轻忽了去。”
锦鹭轻声应下,拿着那几块料子出去嘱咐一番,方才回来。而这个时候,敏君已然靠在床榻上,细细地做起针线活儿来了。她素日做事都是极专心致志的,加之近来日日都动手做一点半点的,针脚也渐渐细密起来,速度更别说,比之当初头一次做的那些,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是几个时辰过去,那一双手套方才了个模子。敏君放下针线,伸了个懒腰,便是要茶:“总算做了一个地址的模子出来了,下面倒也简单了许多。”说完这话,那锦鹭已是端了茶送过来:“姑娘吃茶。”随着话,她低头打量了那奇形怪状的东西,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忍不住道:“这小东西瞧着怪里怪气的,姑娘真个要送到瑾少爷用?往日里瞧着,瑾少爷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如何受不得一点苦楚?”
“这哪里是什么一点苦楚的事儿。”听得锦鹭这般说来,敏君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搓了搓已经有些发凉的手指,叹道:“你瞧瞧,我这会子做一点针线,这手指头便有些发凉僵住。这还是南边,若是北方,你瞅着会是怎么样?我这还是动针线的小事儿,苏瑾到了那里,可不是做公子哥儿一般的款儿,原是要早起做操,晚上读书,又是那等粗粝的军营里头,骑马习武,日日都得在外头冻的,我想着,若是没个什么护住,只怕头几日就够他十指皲裂,没一个好的了。”
青鸾听了,也是咂舌,一脸惊诧:“竟是到了那地步?我平日里烫一下就得叫唤半日的疼,这十指连心的,瑾少爷向日里虽是个好的,性子瞧着却有一点傲气,说不得怎么憋足了劲头做事。要是这么说着,只怕身子受不住。”
“如何不是呢。”敏君闻言叹息了一声,眼前仿佛浮现出苏瑾那双清亮而幽深的眼睛,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却是真正拥有器量心胸,坚忍不拔的少年:“只是他这样倔强坚韧,聪敏好学的人,心中自然有志向,纵然拦得住一日,也拦不住一生。我能做的也不多,只帮着一点外物,让他能在先前一段时日,不那么难过罢了。”
锦鹭听得微微一愣,侧过脸看向敏君:“照着姑娘的说法,难道瑾少爷用了一段时日,便不会再戴着这些个听则像是御寒的东西?”那为什么姑娘这会子强撑着身子做这些个?横竖,也用不着多少时日的。
轻轻笑了笑,敏君低下头,没有再解释什么,但心里头却是隐隐有一点确定:以苏瑾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这会子过去凭着初来乍到,又是个少年,能略略用着,可要是晋升了,对着手下就不好再有什么特殊的装备了。
否则,下面的人怎么会看得顺眼?那可是军营,不是这朝堂上头的勾心斗角之辈,多半的士卒,那也是心思直白得多,又是平民出身,见惯了各色有权有势的人,心里不定不喜那些个瞧着有一点公子哥的做派与模样。
敏君在心里头细细想着,唇角的笑意越发得浓重起来,也就是这样,她只要有一点空隙,便是动手做针线活儿。三日下来,那手指头竟都有些青紫起来,指尖更是个个都戳了或多或少的针眼。
将中指的指尖在一边放着的淡盐水中浸泡了一下,又用洁白干净的巾帕轻轻拭去那然这一点血色的水痕,敏君看着眼前这几样东西,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来:“总算掐着时日做完了,倒是能松一口气了。锦鹭,你讲这些个东西包好,放在匣子里头,我想想还有什么该是一并送去的。”
锦鹭轻声应了一句,脸上也露出一点疲倦的神色来。她拿着一把剪刀,减去敏君身侧放着的那一盏灯的灯芯,再稍稍挑了挑灯芯,使得整个屋子都略微亮堂了些,方走到一侧寻出个小匣子并一块细布来。轻轻用那一块细布包裹好了几样东西,将其小心在匣子里放置妥当,锦鹭方站起身,重头走到敏君的身后,细细揉捏捶打:“可算妥当了,姑娘还不睡去,若是明日起不了身,可怎么将东西送过去?真个还要想什么,明日早上再想,却也不迟。再怎么着,也比这会子头也昏,手也疼的时候精神一些的。”
“你倒是能说会道的。”敏君呻吟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明日苏瑾便是要起身到燕京去。再过些日子,只怕爹爹也要过去了。忽然间倒是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说着话,声音却是一点点小了下去。锦鹭的手劲轻了点,再略略揉捏一番,也就是收手扶着已然睡去的敏捷躺下来。
“姑娘睡了?”一边的青鸾见着,轻声问了一句,就瞧见锦鹭与自己点头,一面用眼神示意安静些。她点了点头,也上去答了一把手,轻手轻脚地整理床铺,盖好被子。眼瞅着敏君睡得浑然不知,她们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自吹灭了灯盏,稍稍收拾一番,也就随着躺下睡去。
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呢,姑娘总算睡了去,她们也早些睡了吧。总有什么打趣的话,等事情妥当了,再说也是不迟的。
“敏君屋子的灯光这会子已然熄了?”孟氏拍了拍床上躺着的两个孪生儿子,嘴里轻轻哼着歌,一面半躺在那里,一面用手轻轻拍着。听着丫鬟回话说敏君屋子里的灯光熄了,她方略略顿了顿,转过头询问道。
“听着婆子说,就刚才熄了灯。”那丫鬟心里有些疑惑,这两日自家奶奶总是问三姑娘几时睡,还使了人专门盯着,真真是稀奇了。可这也就是在心底想一想,明面上是丝毫不敢露出来的:“奶奶若是有什么事,奴婢请三姑娘过来……”
“且去做你的事,若是没事儿,便安生睡吧。明日,你再去原先的嬷嬷手下做事去。”孟氏听着这丫鬟出了这样的一个主意,唇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来:“学好了规矩,再过啦好生做事儿。”
那丫鬟不提防听到这个,愣了半晌,脸颊却是一点点苍白起来:“奶奶,我这也是为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孟氏便挥手道:“让你去,自然有你去的道理。没得坏了忌讳的,我不大发了你去,已然太过宽宏了。你好生学一些该学的,再过来吧。”
听到这么一通话,那个丫鬟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低下头轻轻应了,垂头握拳地退了下去。一边的徐允谦披着衣衫坐在边上,倒是没想到孟氏如此爽利地打发了那个丫鬟,当下便道:“你这会子怎么了?竟是有些怒目金刚起来?往日里我瞅着,你行事素来留人一步余地,倒是少见这般的利索。”
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想着孟氏千好百好,就是这爽利上头有些不足,太过心慈手软,竟是个佛家弟子一般的心性。不然,就是碧痕那样的人,如何能搁到现在?早就打发了去,也免得之前三番五次的受罪。
“相公有心听这些宅门里头的算计心思,那妾身就多说几句。”孟氏瞧着徐允谦也是随口说着的,面上的神情却颇为正经,便略略想了想,将里头的缘故说道出来:“这叶儿是同几个小丫鬟一并进来的,先前我瞧着针线言谈都是出挑的,便则了她来。不成想,这来了好些日子,她的针线做得虽然巧妙,却是没了细致,量儿也比别人的少。我那时便有些疑惑,往日里也没见着她在跟前端茶递水的做事儿,怎么针线上头还这般拖沓?因着如此,我想着近来敏君睡得迟,便随口让她盯着,瞧着这一件事她做得如何。”
“听着意思,只就方才熄了灯,她就立时来报,瞧着并没有什么错处,你如何觉得不妥当?”徐允谦听着这些话,对那丫鬟也生出一点不喜,可对于孟氏打发了她的原因倒是越发得好奇:“我在一边听着,倒是没觉得不妥当。”
“相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自然不晓得这女子的心思如何。”孟氏听到这话,只用帕子掩住唇,眼里波光流转,竟是透出一丝清亮的笑意来:“我连着几日都是让她做这事儿,她每日都是回话。可回话的时候,却是没对敏君这么迟睡下,有一点点的担忧,甚至于对于我x日派她过去查探,也是没有什么解忧相报的心思。就刚才那会子,竟还是说出让睡下来的敏君起身见我的话……您想啊,这几日青天白日的她不说,偏生夜里倒是想着拿着敏君讨好我,也不顾这都什么时辰。这样的丫鬟,我可是使不起的。”
听得这话,徐允谦也是有些微愣怔,当下皱了皱眉头:“那平日里,这丫鬟做什么去了?难道她是太太的人?或者是什么别的?”
“这倒不是,只不过,她的心思高着。”孟氏笑了笑,眼里有些微冷意,但唇边却露出一点柔和的弧度:“我因着对她起了嫌隙,便问了几个丫鬟,谁想着她这般惫懒,却是个人缘好的,我连着问了好几个,竟都说是极好的姐妹,心思灵巧不说,也是极大方会来事的。我查了查,方知道,不但咱们房里的丫鬟大多如此说来,便是你那几个侄子屋子里的丫鬟,也多有夸赞的。”
这话说得虽然还不算露骨,但徐允谦听着还能不明白的?他不消多想,就知道这个唤作叶儿丫鬟是看中了府里头的富贵,起了做妾的心思,又瞧着三房的尚宁不受疼宠,便牵线搭桥一般,捣鼓着要去别的少爷屋子里,期盼着能一朝飞到枝头当凤凰。他脸色微微一沉,由不得想起碧痕来:当年,他虽然受排斥冷待,但也是丫鬟婆子绕着的,为何就是一个碧痕让他这般看重?竟是旁人都是不理会了,仿佛也就是一个碧痕是个鲜明的。虽然那些丫鬟婆子里头,还有他的奶娘……
难道说,当年的那些情谊,也是碧痕的心思筹划来得?就如同这个叶儿一般,她是经过一番算计,打定了心思,一点点磨出什么情深意切的局面?
想到这里,徐允谦心底忍不住翻起一阵躁乱来。他虽然早就对碧痕厌弃生憎,但对与当初那个仿佛是冰雪一般灵慧温柔的碧痕,对于那段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日子,还是有着深切的怀念与眷恋。
可如今想到碧痕的为人品性,又亲自瞧见并听到一个丫鬟筹划攀高的心思,徐允谦之前有多么怀念那些过往,这会子便觉得有多么的恶心厌憎:“果然是心思高着。夫人,这样的丫鬟,难道还真个能让她遂心不成?”
孟氏看着徐允谦的神色举止,唇角微微勾起一丝极富深意的弧度,脸上却露出几分无奈来:“若是我早点察觉,倒也罢了。可眼下却是动弹不得,旁的不说,就是有两个侄子亲自打发了丫鬟过来,巴望着要她。我若是这会子明着处置了,只怕有时要闹腾一场。老太太、太太那里事儿又要多几样。为了个安生,我给嫂子弟妹透了信,旁的也就是随着她怎么折腾。横竖,我们三房与她没了什么瓜葛,又是做得仁至义尽,谁个也是挑剔不得的。”
她细细道来,说得有礼有节,那徐允谦听得也只有点头的份。可越是如此,他心里头的火气却是越发得上来。只是对着笑意盈盈的孟氏说不得什么,只看着两个小儿子已然安生睡了,便瓮声瓮气着道:“即使这么个缘故,倒也罢了。好了,夫人,没得说这些个烦心事作甚,夜深了,孩子都睡了去,我们也早些安置吧。”
孟氏点了点头,垂头露出一段粉颈,只柔柔地应了一声,唇角却勾起一丝冷笑,眼底更洋溢出别样的森然:碧痕妹妹,你早就去了,还真是可惜了呢。你瞧瞧,这会子相公心底最后一点对你的好感,也是没了呢。对了,还有你那一双儿女,虽然那繁君有些棘手,尚宁也不是什么该督促的,但瞧着你已然去了的份上,我这个做嫡母的,自然会好生教养他们,让他们晓得什么是嫡庶尊长,什么是该做的该想的,什么是该忘的该了的。
只盼着你在天上,也好好瞧着吧。
心里这么想着,孟氏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深切真诚,抬起头笑着与徐允谦宽衣梳理,再一同登塌安置了去。此时夜色渐渐深沉,一轮圆月正值中天,清辉之下,繁君在睡梦之中无意间露出一滴泪光,而后又迷迷糊糊睡去,她今日算是折腾了许久,哪怕心里再是悲伤,也是无力相抗的。至于尚宁,他自从喝了一碗汤药后,就是沉沉睡去,连着繁君过来探望,也是丝毫不知。
徐家的三房诸色人等,便就这么度过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孟氏起身梳理整治,方用了饭,和敏君繁君略略说了一会子话,再喝了一碗汤药,少时歇息,就听着老太太王氏打发了一个婆子过来。
“既是老太太的人,还不赶紧迎进来。”瞧着外头回话的丫鬟并没有轻易放人进来反而是自己匆匆进来回话,孟氏心里冷笑,面上却是露出紧张的神色,略有些慌乱着呵斥道:“你素日瞧着有一点眼色,我还道你是个知道高低上下的,今儿怎么就糊涂昏聩成这么个模样!那是老太太的人,可不是什么猫儿狗儿的!敏儿,你赶紧走一趟,请那嬷嬷进来说话。”
这么一通话说来,那丫鬟固然是慌乱,可神色间更多的却是自责,她是三房的丫鬟,昨儿的事情出来,自然向着自家主子得多。由此,今日这嬷嬷一过来,她就是提心吊胆,生怕又是出什么冲撞之类的事,赶着就过来回话。一时倒是忘了,老太太那么个性子的人,没事儿都得起三层浪的,自己偏生给那嬷嬷没脸,说不得又是一场折腾!
自己倒是罢了,左右不过一个丫鬟,瞧着老太太也不好下死手的,只可怜了奶奶姑娘几个,虽说是个主子,可整日受气受累的,竟还不如她们自在些。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那边敏君也是站起身来,她先是劝了孟氏一句安心养神,不要太过激动,这才拉着看似有些晃神的丫鬟,笑着道:“好了,娘那也是一时慌了,并不是有心责骂你什么。毕竟,你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故意如此。你瞧瞧,这会子不是让我过来帮你撑着场面了?放心随着我过去,当着我的面,那嬷嬷再怎么着也不敢动手。你也别掉金豆子了。”
“嗯,多谢姑娘、奶奶。”那丫鬟听着敏君笑着低语,一时撑不住也是露出个笑容来,可心底还是有些难受:“日后做事儿,我再也不敢没头没脑地胡乱来了。”
敏君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屋子外头,看着那阴沉着脸的嬷嬷,当下微微一笑,就是上前来亲热着拉着她的手,扶着她往里头去,一面笑道:“嬷嬷莫要怪罪那个小丫头,她方才拨过来做事儿,也没见过几个人,莽莽撞撞,做事儿不轻快,就是心眼太实在了。这不,娘在里头听说了,狠狠将她骂了一通,令我过来道歉儿,瞧瞧这丫头的眼睛,可是红了透顶呢。”
这话说得十分妥帖应景,那嬷嬷想着老太太嘱咐的话,当下也不敢十分肆意,只配着笑了笑,略有些干巴巴着道:“这是自然,三奶奶素来就是个极为有心的,想来这丫头也是才来,方才做的有些不妥帖。倒是姑娘亲自过来,老婆子受宠若惊得很——原就是小事儿,哪里当得起这个。”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敏君微微一笑,仿佛不在意一般弯了弯唇角:“连着母亲都不敢得罪老太太屋子里的丫鬟,何况得罪嬷嬷呢?若是一个不凑巧,说错了一句半句,那……”说到这里,她立时收了口,笑着转过话头,仿佛先前讽刺的话都是没说过一般:“哎,我也是糊涂了,竟是跟着那丫头一般老实起来,说话也没个准儿,嬷嬷莫要怪罪。”
若是这么一通话过来,那嬷嬷还是没听出敏君话里话外的讽刺,那她也白在徐家内宅混了大半辈子。只是敏君是个姑娘,是小主子,莫说她一句句的话没个什么不尊重的词儿,便是真个有,她学了过去又有什么好处?左右老太太是不喜欢三房的,多一件事儿少一件事儿,根本不算什么。只怕也就是这么个缘故,这个三房的三姑娘方才如此肆意地开口讽刺的。
心里头这么想着的,那嬷嬷面上却是一丝儿神色变化都没有,还是笑意盈盈着应着话,待得走到屋子里头孟氏的床榻前,她方略略收敛了神色,将随手提着的食盒双手捧了上去:“三奶奶,老太太听说您这房子里头有几味贵重药材。想着外头买来的药材多半是掺了假的,质地也不哈,便令老奴送了这些过来。并且还嘱咐了,若是吃得好,吃完了再大发个人过去要便好。都是一家人 ,也不能生分了。”
一家人?这话说得敏君繁君两个都是嘴角微微抽搐,竟是有些发寒发冷,有心讽刺两三句话顶了回去,那边孟氏已然满是笑容地应了下来,一面又让丫鬟取了钱打赏,一面又是留茶留座,竟是十二分的热切周到。
那嬷嬷往日里虽然有几分体面,但却多半是管束丫鬟小厮的事儿,没有到三房这里过的。先前老太太也是想到这里,方打发了她过来。却不成想,也就是没到了这里受过殷切的招呼,她这会子对于三房的第一个印象便极好,由此,虽说先前若有若无的受了敏君暗地里的一脚黑腿,但她想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再看看那个被称为老实的丫鬟总是看似小心翼翼实则灼热火辣的含泪的目光,便也渐渐不放在心上。
因此,等着一番说谈应酬之后,那嬷嬷很是放松且高兴的离去了。繁君在一边冷眼旁观,心里的那种奇异的感觉越发得涌了上来:孟氏这般心思手段,也罢了,什么时候敏君也是这般灵巧且又极有分寸?
或者说,她一直都是这般的人,只是,先前对自己略有几分姐妹情谊,方才没有防备地被自己算计了一通?那么,现在的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有那么样的心思了?繁君心里头闷闷的,竟是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繁丫头,你身子不好,就好生吃药歇息。横竖我这里一时半会儿的,也是没什么事的,小姑娘家家的,身子要紧,现在亏空了,日后可得受罪。”孟氏看着繁君的神色举止,心里盘算一番,却是有些微古怪的感觉,她一面温声说着话,一面轻轻瞟了敏君一眼,眼中意味深长。
不过,这个时候,繁君也没什么心思呆下去,只应了一声,又是陪着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离去。在丫鬟打起帘子,她扶着人走出来,正是要抬步向前走去,身后就隐隐传来敏君的声音:“娘,今儿苏瑾要启程到燕京去了,我估摸着时辰也是差不多了,现在去一趟将先前预备给他的东西带过去,您瞧着可好?”
虽说心里头盘算着事情,但孟氏对于敏君与苏瑾两人的相处多半是没什么拦阻的,此时听了,也就点了点头,嘱咐一句:“你身子方好,不要耽搁了,瞅着人出来的时候,让丫鬟送过去便好,自己就不要出来吹风了。你冯姨那里,我早先就是与她提过两句,想来她心里头也有数的。”
听到这个,敏君倒是愣了一愣,方才回过神来:“娘,您什么时候与冯姨见面说话儿了?我竟是一丝儿也不晓得。”
“若是你都晓得,还要我这个做娘的筹划应付大大小小的事儿?早八百年,这管家理事的东西就推给你支应了。”伸手弹了敏君额头一下,看着她捂着额头喊疼,孟氏笑了笑,又是嘱咐了一通,方令自己的两个心腹嬷嬷随着敏君一并过去。
敏君笑着应了,只稍稍收拾一番,便令套上马车,自个带着青鸾并这两个嬷嬷坐车赶着去苏家。
“瑾官,只怕这会子敏君赶不过来的。”看着在自己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苏瑾,冯娴唤住他,再用帕子轻轻拭去幼子苏瑾额上的一点汗珠子,轻声劝慰道:“近来徐家出了么多事儿,就是前儿你过去那天,又是折腾了一圈,据说那徐家老太太、太太等过去探望,谁晓得那太太心气大,打了两个丫鬟,恰巧那时候孟家妹子起身伺候,就被撞得差点儿小产。也是毕老过去诊治,方才好了的。那会子敏君也在,她近来病弱,原是担心母亲方才强撑着过去,经了这么一些事,似乎也是昏了过去。只怕这会子就算她身子好了点,孟家妹子也是不愿让她过来送行的。”
“什么!徐家的长辈又是折腾起来!”苏瑾差点将心里头那老太婆三个字叫了出来,脸色更是难看得很:“母亲怎么不早点说?”
“知道你们两个相处好,差不多就是兄妹一般的,我也怕你担心,便瞒了些。”冯娴只盯着苏瑾说话,根本没有对一侧的叶氏的视线变化有什么反应,至于苏曜,更是连一眼也没多看,只是劝慰着苏瑾:“再者,虽然你待她如自个亲妹妹一般,可到底那也不是真的妹妹,哪里能日日过去的。好了,你且安生一会,我派个婆子过去问一声,也就是了。”
苏瑾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就在这会子,一边看着的老爷子苏定忍不住皱了皱眉,正是要开口训斥,外头忽然有个婆子匆匆赶过来行了礼,道:“瑾少爷,外头来了一辆车,是徐家的三姑娘,她派了个婆子过来,说是要将赠别之礼送上。奴婢六徐姑娘入府,她却是不肯,说是母亲吩咐,只可来一趟送礼,边上还有两个婆子也是连声婉言相绝,说是大夫嘱咐过,别的都好,见风受寒是万万不可的。”
说完这话,那婆子便将手上拿着的匣子递了过去。
苏瑾看了看那匣子,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只伸手抓了过来,轻轻放到冯娴的手里自己也没多加思量,就是要起身上马,追上敏君说两句赠别的话。他说话行事都是极快的,又是事出突然,众人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打算,一时眼睁睁瞧着苏瑾的人影消失在门口,他们方才缓过神来。
“那徐家女娃儿倒是个了得的,倒是能牵着苏瑾走。都这么个时候,还赶着过去见一面。”别的还没说,那苏定倒是先开口了,他出身本就不算十分高的,虽然居移气养移体,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时说起话来还是十分干脆:“可惜是个文官的女儿,不然瞅着这小两口都比不得的劲儿,干脆就成事了,也没什么不好。”
冯娴听得嘴角微微抽搐,心里确实有些好笑,面上却没露出什么神色来,瞧着自己婆婆相公多是皱眉深思,便先将话题扯了开去:“公公,苏瑾性子您也是晓得的,倔强得很。我瞅着他是认定了敏君做妹妹的,您就是想要做点什么,只怕也没个什么结果。我倒是盼着敏君能到小儿媳妇呢。她的家世虽说不是十分的好,可苏瑾他又不是承袭爵位的,倒也没什么。那个小姑娘,性子好,容貌也好,最最难得的是,与一般的女子不同,除却读书上头只比瑾官略略差一点,这武艺虽个没有,但也算是通晓一二的。旁的不说,只先前瑾官给您瞧着的那些图纸,便是她勾画出来的。这么个剔透玲珑的姑娘,哪里找去?偏生苏瑾这小子,每次说起来,都梗着脖子不乐意,只说是妹妹兄弟一般,我想的太多了去。您瞅着,我这是不是想多了?”
冯娴这一番真真假假参杂一起的话说出口后,不但苏定听的是愣了一愣,对敏君的感官好了许多,连着问了几个有关她的问题,就是叶氏苏曜两个,原本觉得这件事不妥当的,也是略有所思,没再对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出来。
看着这情势,冯娴唇角微微一翘,眼神便投向略远的天空:瑾官,这会子为娘可是尽力了,下面的,就瞧着你和敏君如何行事了。
她这厢念着敏君苏瑾两个,那边,苏瑾也是赶上了敏君的马车,开口将其拦下:“前面可是徐允谦徐大人家的马车?”
敏君微微一愣,就是听出是苏瑾的声音,她心中微微一跳,脸颊有些微发红,有些紧张地咽了咽,令马车停下来,自己却是略略掀起边上车子的垂帘,轻声道:“瑾哥,你怎么赶着来了?这会子都快要启程了,还是赶紧回去,收拾一番方好。”
苏瑾听得这话,虽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出来的确有些莽撞,但此时也没顾得那么多,只是打马来到敏君探出半张脸的车窗边,静静凝视了一会,方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雕花檀木盒,递了过去:“近来你家中多有些不合,我听了一些,也是为你担心。这里头是一种极好的膏药,外伤用着极好,你留着它在身边,我也放心一些。不过,我还是盼着这盒子里的东西,你总用不着。”
伸手将那盒子接了过来,感觉到手中那种温热的触感,敏君脸颊如同经霜后的枫叶,就是垂眼低头,也遮盖不住:“我晓得的,你,也千万小心珍重。”
“嗯。”苏瑾低低的应了一声,看着敏君脸颊红灼似火,还当她这是不能经风的缘故,心思虽然不舍,可瞧着人来人往,声音喧闹,而敏君也是身子病弱,便略略打马退后了几步,轻声道:“你不能吹风受凉,还是早些回去。日后,自然有再见面的时候。”
心里微微一颤,敏君抬头看了苏瑾一眼,便应下来,吩咐车夫启程回家。只是,等着她马车渐渐行去的时候,忍不住探首往后看去,却见着苏瑾正是骑着马静静等在那里,身形不动,只是静静凝视着自己这辆马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