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
最近朝中因为大礼议闹得人心惶惶, 左顺门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飘散。陆珩练武过后,照例去正房给母亲范氏请安。进门时,他听到里面人和范氏说话:“夫人, 老爷送来了信件,说后日就能抵京了。”
范氏听到, 问:“后日?这次督军遇到了什么危险不成,怎么慢了这么多?”
“好像是老爷在战场上捡到一个孤儿, 父亲战亡, 唯一的老祖母也病死了, 老爷看她无依无靠, 正好夫人一直想养个女儿, 就带回来了。”
这时候门帘掀开, 从外面吹来一阵迅疾的风,风中似乎还裹着细沙。
范氏来京城一年了,依然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她回头, 看到来人后立刻笑了出来:“你来了。你爹来信了, 你来看看。”
“我已经听到了。”陆珩刚练过武,身上出了一层汗后, 越发显得他皮肤冷白,睫毛浓郁,那双眼睛格外冷淡幽深。
陆珩说:“大同历来是蒙汉交战前线,一个父母亲人俱亡的孤儿,怎么会这么巧被父亲遇到?她来历不明, 说不定是敌军奸细, 父亲不该带她回来,更不该为了她耽误行程。”
范氏听得卡住, 其实,她还挺想要一个女儿的,可惜生了两个儿子后,她再没法生育。但范氏也知道陆珩说的没错,二儿子基本算是在兴王府长大的,他从小就有主意,和多智近妖的世子相处了五年,越发精明的像是妖精。
他们家不同于普通人家,兴王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时刻都走在钢丝上。陆家是从安陆跟过来的,皇帝缺乏人手,将曾经兴王府的旧臣全部提拔到险要职位,若是他们家混入奸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但范氏终究不忍心,说:“哪怕是收养,一旦养了就要承担父母责任,哪能说养就养、说弃就弃呢?你爹把她从大同府带回来,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把一个小姑娘扔下。先让她在我们家住下,我们趁机给她寻找靠谱的养父母,也算全了这段缘法。”
其实陆珩依然不同意。他娘现在就不忍心,等住一段时间后,只会更不舍得送出去。但人都带来了,也不能扔出去,陆珩只能同意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最多三个月,不能再久了。”
两天后,陆松果然回来了。陆珩如今在锦衣卫担任舍人,上午要去卫所历事,等中午回家,才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他少不了要去正房请安。然而今日,陆府正院却格外热闹,陆珩刚进院门,就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
陆珩心想有什么好笑的,等掀开门帘,看到站在堂中的那个小姑娘时,他才骤然想到,对,父亲带了个疑似奸细回来。
随着陆珩进来,屋中短暂地静了静。那个小姑娘转身,看到门口的少年呆住,眼睛细细浮动,似乎拿不准他是谁。
陆珩注意到她的眼神,面上笑了笑,放下帘子道:“给爹、娘、大哥请安。不知爹今日回来,未能远迎,是儿子的罪过。”
陆松当然不会和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计较,挥手让他起来:“你刚去锦衣卫,正要谦虚谨慎,多学多看,哪能因为这种事就告假?快进来吧。陆珩,这是你的妹妹王言卿。她家人都在战乱中死了,我见她孤苦无依,就将她带回来了。以后她会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你可不能欺负她。”
王言卿终于确定这个少年是谁了,立刻低头行礼:“陆二哥。”
她意识到,这个少年和陆夫人不一样,并没有那么欢迎她,所以不敢叫他二哥,而是加上了姓氏。
陆珩低头看着她,她年纪小,营养也不好,个头小小的,还不到他胸口。陆珩轻轻笑了笑,道:“好啊。”
一个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孤儿,能识别别人的脸色,快速察觉对方的态度并且看碟下菜?陆珩是不太信。
这一定是个精心训练过的奸细。大同背后到底有什么势力,竟然培养小女孩当细作,还苦心孤诣送到京城?
他们所图为何?
因为先前那番话,范氏一直担心陆珩会不喜欢王言卿,现在看到两个孩子相处融洽,她无疑大大松了口气。范氏欢喜笑道:“你们和和美美的就好。言卿才七岁,有些过于瘦了,要赶快补补身体。你在家里读过什么书,学字了没有?”
王言卿怯怯摇头,范氏一想也是,一个生活在军户家庭的小姑娘,和祖母相依为命,怎么会学过读书写字?是她疏忽了,无意戳了小姑娘的伤疤。
范氏装作七岁不识字是很正常的样子,说:“七岁正是启蒙的年龄,没学过正好,请夫子从头教,比半途接手强多了。我听说陈家正在给女儿找夫子,要不把你送过去,和陈寅家的姑娘一起上学吧?”
陆珩突然打断范氏,说:“娘,陈指挥使家里有嫡庶好几个千金,最大的嫡出姑娘都九岁了,她去了恐怕跟不上。反正我在家里是闲人,我教她吧。”
范氏一听又吓了一跳,陆珩最讨厌麻烦了,他竟然愿意教人?陆松听到,皱眉道:“你都在锦衣卫跟人学习,哪有时间教人?”
在锦衣卫当舍人,官方说法叫监生历事,通俗说法叫学徒。陆珩当然不是大发善心,他就算有时间,也不想干这种麻烦的事。但若他不插手,范氏就要将她送到陈家,和一堆锦衣卫家族的姑娘小姐在一块相处。那群女子毫无防备心,有什么事岂不是全被她刺探出来了?
还不如陆珩麻烦些,亲自看着她。
陆珩说:“历事只需要半天就够了,都指挥使说锦衣卫一定要精通公文写作,反正我都要练习写卷宗笔录,顺便把她教了吧。”
这是能顺便的事情吗?范氏很疑惑,陆松听到,反而在意另一件事:“这是都指挥使王佐交代的?”
陆珩点头:“是。”
都指挥使是他们所有人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陆松之前听人说过,王佐很器重陆珩的才华和相貌,亲自教他撰写审讯笔录、案件卷宗、交接公文之类。陆松原以为是旁人夸大,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陆松沉着脸,告诫道:“难得都指挥使看重你,你一定要认真学习,勿要辜负了都指挥使的期望。”
陆珩拱手:“儿子遵命。”
因为提到了王佐,话题被岔开,给王言卿请夫子的事不了了之,陆珩教她一事就被默认下来。
王言卿来到京城后,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城阙高楼、绫罗绸缎,也见识到了陆家这种世代军官贵族。她也才知道,原来皇帝、太后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并且和陆家关系甚密。
他们随随便便一句话中,就有许多王言卿听不懂的词语。这让王言卿觉得头晕目眩,更觉得害怕。
陆家人口十分简单,陆松、范氏夫妻二人,育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和妯娌姑婆。长子陆玟已经十五岁了,对她的到来没什么表示,无所谓家里有没有这号人。而另一个公子陆珩,在下人们嘴里却十分神秘。
听说他是皇帝在兴王府时的伴读,颇得蒋太后喜爱。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很有决断,进入锦衣卫当舍人,颇得都指挥使器重。其实王言卿听得似懂非懂,她并不知道什么叫都指挥使,只知道应当是个很大的官,陆珩在大官手底下当徒弟,应当也是很有前途的。
嬷嬷们坐在墙角,絮絮聊天,说王言卿真是好命,进了这种人家,哪怕只能在陆家住一段时间,也足够改变命运了。何况二少爷陆珩竟然要亲自教她读书认字,要知道,陆珩可是和当今圣上一起读书的,这么一来,王言卿岂不是相当于和皇帝同窗?
她们以为王言卿听不懂,其实王言卿全都明白。今日下午,等陆珩从锦衣卫回来,她就要去找陆珩学习了。王言卿沉着小脸,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丫鬟们都羡慕她命好,可是王言卿却觉得,陆珩并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教她读书呢?王言卿无法理解。
陆珩回来后,王言卿虽然害怕,但不敢让陆珩等,很快就挪到陆二哥门外,小心翼翼敲门:“陆二哥哥。”
陆珩回头,看到是她,意外了一瞬才想起来,他给自己找了个拖油瓶。陆珩今日要研究卷宗,没时间浪费,他问:“会写字吗?”
王言卿怯生生摇头。陆珩执起笔,在纸上四平八稳写了个“王”字:“过来临摹这个字吧。等学会了,你就可以走了。”
王言卿小步挪到陆珩屋里,将昨日范氏给她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放到旁边桌案上,然后踮脚捧起陆珩写的字,转移到一边。之后,她看看陆珩又看看字,陷入纠结。
陆珩看到她竟然主动在另一张桌子上临摹,心中颇感意外。她倒是识趣,像是能看懂别人想法一样。陆珩指了自己对面的一张椅子,说:“搬走吧。”
王言卿如释重负,小步跑到椅子边。但她年纪小又瘦弱,用尽全部力气还是搬不动,反而不小心砸到地上,椅子腿在地上划出滋啦一声刺响。王言卿骤然停下,害怕地看向陆珩,陆珩坐在对面,单手支颐,似笑非笑看着她。
王言卿不敢再发出声音了,一点一点挪动着座椅,总算搬到另一张桌案边。王言卿艰难爬上深黑色木椅,心中长长松了口气。
然后,她学着陆珩刚才的模样研墨、润笔,在纸上写字。
陆珩翻动卷宗,余光暗暗观察另一边。他打量了很久,确定她确实不会写字。
她不会写字,那怎么往外传递消息呢?靠声音、动作、口信?
陆珩猜不到,他看着王言卿握筷子一样的姿势,实在看不过去,说:“不是你那样写的。”
王言卿吓了一跳,惊慌地回头看他。陆珩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圆溜溜、黑润润的眼睛,怔了下,心想这个丫头其貌不扬,眼睛倒长得好看。
陆珩意识到他的想法,自己都吓了一跳。王言卿现在又瘦又小,皮肤也在边塞风沙酷寒中磋磨的粗糙,像根发育不良的豆芽,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他竟然觉得她眼睛很美?
陆珩没有办法原谅他这个念头。
王言卿只看到陆二哥走过来说她不对,然后就突然停住了。她小心翼翼看着他,试探地问:“陆二哥哥?”
陆珩回神,掩饰住刚才的心绪波动,抬手把她的笔扶正,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游走:“横平竖直,中正舒展,一气呵成。这是你的姓氏,好好写。”
王言卿才知道,原来她模仿了半天的字,竟然是自己的姓。陆珩示范过一次后,王言卿回想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继续练字,一个接一个写满了好几页,竟然也有点模样了。
王言卿终于写出一个自己完全满意的字,跳下座椅,期待又忐忑地跑到陆珩身边:“陆二哥哥。”
“嗯?”
“你看。”
陆珩垂眸扫了眼,点头:“还可以。写完了今天的课程就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陆珩简直不能更敷衍了,而那个小豆芽却不动。陆珩看完一页卷宗,垂眸,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还有什么事?”
“陆二哥哥。”王言卿揪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问,“你的姓氏怎么写?”
王言卿人生第一次认识的字是她和陆珩的姓氏。她回屋后,将这两个字反复练习。陆二哥哥的姓氏比她的难多了,她一定要练好,明天拿给陆二哥哥看。
陆珩也没料到,他不过随口一说,竟然真的摊上了这个小拖油瓶。他每日回家后研究卷宗,期间,会随便写几个字让她练。两人同处一室,互不相扰,竟也过去了好些时日。
而王言卿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又换上了官宦小姐的服饰,像开赌石一样,一眨眼就变成白白净净的年画娃娃。
范氏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和母亲越来越不亲,范氏正觉得膝下空虚,正巧这时候来了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范氏越来越喜欢王言卿,每天挖空心思给她做吃的、做衣服,比对待陆珩精心多了。
陆珩也是某日看卷宗,一抬头时意识到,王言卿长得好像还不错。他上次并非失心疯,而是她的眼睛确实很好看。
眨眼,三个月过去了。范氏十分不舍得将王言卿送走,而陆珩这些日子冷眼旁观,确定王言卿一无所知,和外界也毫无联系,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练习他随手写下的字。这样一个小姑娘,说是外族奸细,似乎有些牵强。
三月期满,范氏没有给王言卿找新的收养家庭,陆珩也没有再提,此事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掀过去了。
但是王言卿不知道。她记得陆府里的嬷嬷说过,她在陆府住不久,夫人和二公子会将她送到别人家的。有一天,她练完陆珩交代下来的字,拿去给陆珩检查。她小心看着陆珩的脸色,低声问:“陆二哥哥,以后我去别人家,也可以学写字吗?”
陆珩一怔,放下手,问:“为何这么说?”
“我听嬷嬷说,陆家没想收养养女,我还是要去别人家的。”
陆珩看着那双轮廓优美、光芒灵动,却又充满了忐忑不安的眼睛,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种感觉和每日清晨练武不一样,他练武时可以将身体里多余的力气打出去,而此刻,他心中有一股力量在流窜,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陆珩俯身,把她抱到自己膝上,沉声说:“不会的。你会一直留在陆家,不用去别人家。”
王言卿的眼睛骤然亮了,期待问:“真的吗?”
“真的。”
王言卿浅浅勾出一个笑,眼睛骤然明亮,像星河璀璨:“谢陆二哥哥。”
陆珩注视着这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期待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了。陆珩问:“我看你都是直接喊我哥为大哥的,为何要叫我陆二哥?”
王言卿怔住,嗫嗫说:“我怕陆二哥哥不喜欢……”
“不用怕。”陆珩说,“以后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不用自己揣测。你既然来了陆家,那就是我的妹妹,以后叫我二哥就好了。”
王言卿听到陆珩的话,像是得到什么无价珍宝,开开心心地应了。陆珩看着她白里透红、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小名。”
王言卿想了想,认真说:“祖母叫我卿卿。”
“卿卿。”陆珩在心里缓慢咀嚼这两个字,唇齿厮磨,莫名有一种缠绵缱绻,像是在唤妻子。陆珩怀着一种莫名占有的心思,对她说:“卿卿,想让我以后继续教你可以,但你不能再把这个名字告诉别人了。这个小名,只属于我。”
王言卿不觉得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
陆珩很满意她的乖巧,说:“卿卿真乖。作为奖励,我教你卿卿这两个字怎么写。”
王言卿坐在陆珩膝上,小手被他握着,在纸上游走。陆珩手指修长有力,骨感分明,和她的小胖手截然不同,往常高不可攀的桌椅,此刻也突然变得矮小起来。
王言卿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她来到陆家后,和陆松也不亲厚,这是她第一次和男性长辈靠这么近。她突然觉得二哥是很好的人,哪怕二哥先前不喜欢她,她也喜欢二哥。
王言卿悄悄问:“二哥,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都指挥使是很大的官吗?”
这是王言卿疑惑很久的事情了,她时常听陆家人说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佥事等词。这些词明明都差不多,可是大家说起时,表情却截然不同。王言卿早就想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了。
陆珩握着她写字,随便分了些心神说:“很大,正二品,是锦衣卫里最大的官了。”
“锦衣卫是做什么的?”
“锦衣卫……”陆珩一时顿住,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一出生就在锦衣卫家庭,他的父亲、祖父、曾祖乃至往上数五代,陆家所有男性都是锦衣卫。可是,锦衣卫是什么呢?
陆珩想了想,说:“锦衣卫就是为了让卿卿安心长大而存在的一群人。”
王言卿似懂非懂“哦”了声,她仰起头,本着一张婴儿肥小脸,认真地对陆珩说:“二哥,你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大官。”
陆珩忍俊不禁,垂眸望着她玉雪可爱的脸,轻声道:“多谢卿卿,那就望借你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