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皇帝在承天府登纯德山,巡视显陵,修葺武当。皇帝下令扩建显陵, 随后就结束了这次南巡,启程回京。
九月, 皇帝率众人回到京城。这次南巡耗时两个月,从者万余人, 声势浩大, 兴师动众, 算是了结了皇帝的一桩心愿。皇帝回宫后着手安排章圣蒋太后和兴献王合葬一事, 等父母的棺冢终于安排妥当后, 皇帝腾出手, 开始秋后算账。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因为给张鹤龄兄弟求情而触怒皇帝的继后张氏。皇帝给礼部写诏书,说:“朕惟阴所以相阳,若地之承天者也。夫为妻纲, 妇道曰敬顺而已矣。元配既早失, 乃因助祀不可无人,列御不可无统, 遂推张氏为皇后。恩礼之所加遇,时甚近。乃多不思顺,不敬不逊屡者,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视朕若何。如此之妇, 焉克承乾?今退闻退所, 收其皇后册宝,天下并停笺, 如敕奉行。”
皇帝铁了心要废后,朝臣谁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继后和皇帝对着干。废后诏书很快走完流程,九月十六,继后张氏被废,改居别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无后。张皇后被废,自然而然就该立一位新皇后。这时候阎丽嫔有孕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听说预产期就在十月。众人都在想皇帝会不会册立阎丽嫔为后,没想到最终,皇帝却封德嫔方氏为第三任皇后。
方氏与阎丽嫔、曹端嫔等人同一年入宫,她因为品行庄重端正,被册为德嫔,为九嫔之首。王言卿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惊讶,但是想想也在意料之中。
朝堂在于制衡,前朝如此,后宫也是如此。万一阎丽嫔被册为皇后,后续又生了皇子,那就完全没法限制了。所以皇帝没有册封有嗣的丽嫔,也没有册封最受宠的端嫔,而是选了中规中矩、最有资历的德嫔。
可见帝王心术。
后宫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方氏封后大典结束没多久,阎丽嫔早产,在九月底生出一个皇子。皇帝登基十二年,终于有了第一个儿子,皇帝和臣子都长松一口气,宫廷内外欢欣鼓舞。
紧接着,后宫又传来好消息,曹端嫔诊出两个月身孕,王昭嫔同样诊出滑脉,但是因为月份尚浅,暂时还不能确定。
皇帝高兴,当即晋阎丽嫔为丽妃,曹端嫔为端妃。昭嫔因为脉象还不稳定,没有提位份,但得了一大笔赏赐。等她生出孩子,应当还有赏。
道喜声中,没人还记得刚被册封的方皇后。
早朝上明眼可见皇帝兴致很高,这时候陆珩递上一封折子,有人——准确说是南京锦衣卫,告发张氏兄弟左道祝诅。皇帝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命人去南京抓捕张鹤龄兄弟,逮赴诏狱。
皇帝是一个锱铢必报的人,他对自己的妻子都舍得下手,何况张太后呢?陆珩也早就准备好了,皇帝上午发话,下午锦衣卫就急行出城了。
晚上陆珩回来,王言卿问:“哥哥,张鹤龄兄弟私下巫祝的事,是真的吗?”
陆珩不以为意:“是不是真的又如何,现在无论递上去什么证据,皇帝都会信的。”
王言卿皱眉:“可是我听说,张太后苦苦求情,一病不起,大臣对此事颇有微词,并不赞同发落张氏兄弟。折子是你递上去的,若最后查不出确切的证据,会不会牵连到你?”
陆珩笑,一伸手就将人拉到自己怀里,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的脸:“卿卿在担心我?”
王言卿被他拉倒,头上钗环碰撞到一起,发出叮当清响。王言卿掰开他的手指,恼怒地瞪他:“别动手动脚。”
却没有否认刚才的话。
陆珩心里十分熨帖,他刀尖上行走惯了,往常比这凶险的情况多了去了,但从没人担忧过他会不会失手。原来有人牵挂,是这种感觉。
王言卿不让捏脸,陆珩就把玩着她发间精致的簪钗,说:“查不出来那就放着吧,诏狱里有的是地方,关他们十年二十年,总能找到证据。”
王言卿微愣,陆珩垂眸看到她的神情,笑着问:“怎么,被吓到了?觉得哥哥行事不像好人?”
王言卿摇头,随后点头:“确实不是好人。”
陆珩不禁大笑,越看越觉得卿卿可爱,连骂他不是好人的模样都可爱极了。陆珩说:“他们敢动手脚,就该做好被清算的准备。皇上本来都忘了他们,他们偏要自己跳,还敢买通宫里人。这还是后宫有皇子出生,皇帝心情好,要不然,张家可不止被关进牢里。”
说起这个,王言卿问:“大皇子名字定了吗?”
“定了。”陆珩瞥了眼王言卿,意味不明说道,“内阁呈上好几个名字,最后皇上在基和坁之间犹豫。皇上还问我这两个字该选哪个,我道我连妻子都没有,哪里懂给孩子取名字。皇上只好自己决定了基。”
陆珩这话充满了暗示,王言卿就当听不懂,一本正经道:“朱载基,厚德载物,邦家之基,好名字。后宫其他妃子也纷纷传出有孕,这是喜兆。”
陆珩觉得他实在太难了,他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有解决,反倒操心起别人的小老婆怀孕生子的问题。陆珩叹气,说:“是啊,不知道我能不能沾沾这份喜气。”
他三句话不离婚姻,王言卿有些不好意思,躲开视线说道:“以前十多年都没有动静,为什么这几天后宫妃嫔突然集体怀孕?”
这个问题朝堂私底下也偷偷好奇过。不过后宫监管严格,皇帝又是顶小心眼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孩子,孩子和生母肯定活不到天亮。皇帝没反应,那就说明确实是皇嗣。
陆珩意味深长地抬抬眉,说:“我觉得是因为皇上南巡,又是登山又是游湖,皇帝心情好,兴致高,所以才容易让妃子有孕。但皇上似乎觉得,是陶仲文的丹药有用。”
他说完,仿佛才想起来王言卿还在他怀里一样,低头问:“我刚才不小心说错了话,你不介意吧?”
王言卿被堵了个正着,想发作又没法,只能懵懂地眨眨眼睛,问:“什么?”
“没听懂就好。”陆珩揽着王言卿的腰,指尖轻点,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陶仲文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竟然异想天开,说用女子的月信炼丹可以滋阴补阳、强身健体,服用后保证能让女子怀孕并生儿子。皇上很信服,让陶仲文继续进献此丹。皇上还赐了我一枚,可惜,我估计用不上。”
王言卿突然觉得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无比滚烫,连摩挲衣料的动作似乎都意味深长。王言卿耳尖霎间红了,抿着嘴推他的手:“放手,我要回去了。”
陆珩手心落空,他恋恋不舍地蹭了蹭指尖,慢悠悠对王言卿说:“我是指我现在还没娶妻,不方便服用这种丹药。卿卿,你没误会吧?”
他竟然还有脸问出来,王言卿不信他原话就是这个意思!王言卿终于忍无可忍,愤愤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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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了儿子后,一些甜蜜的烦恼也随之而生。行人司司正薛侃上疏言立储之事,太子一直是社稷大事,如今皇帝有了亲生儿子,臣子提醒皇帝考虑立太子,按理是很正常的事。没想到,皇帝看了奏折后却勃然大怒,将薛侃下狱,命人追查幕后主使。
要不然,薛侃一个小小的司正,怎么敢妄言立储之事?
然而薛侃一介文人,骨头却很硬,无论怎么上刑具都不肯供认,一口咬定奏折是他自己写的。眼看审问了好几天还没有结果,案情胶着下来。一日入夜,大牢门前停下一顶轿子,狱卒将来人拦下,书童拿出腰牌,对守门人说:“我家大人乃吏部侍郎彭大人,受薛侃家人之托,来给故友送些御寒衣物。”
狱卒一听吏部侍郎,不敢二话,立即放行。吏部侍郎彭泽换了身常服,低调走入阴沉沉的大牢。负责此案的给事中孙应奎、曹汴连忙迎出来行礼:“侍郎大人。”
六部中吏部最贵,吏部侍郎是仅次于尚书的二把手,历来只有首辅亲信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哪是孙应奎、曹汴两个小官能得罪的。彭泽见了他们淡淡抬手,说:“我今日以私人身份来见老朋友,你们不必多礼,起来吧。”
孙应奎、曹汴一听,知道彭侍郎在敲打他们保守秘密,不能把今夜的事情传出去。虽说调查期间涉事官员不能见外人,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朝为官,那点朝廷死规矩可远不及侍郎大人的喜恶重要。孙应奎、曹汴也不是不通世故的人,连连称是,心照不宣地在前方引路。
很快,到了关押薛侃的监狱。彭泽将手拢在袖子,说:“最近天寒,牢里潮气重,你们两人辛苦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出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这话就是要支开孙应奎、曹汴二人了。孙应奎犹豫,而曹汴已经一口应下,拉着孙应奎就往外走。
孙应奎被拉得一个趔趄,等走过墙角后,孙应奎压低声音质问:“这是皇上亲自下令严查的案子,你我擅离职守,出了事那可要革功名的!”
曹汴赶紧瞪了孙应奎一眼,示意他安静。曹汴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看到他们这边,这才拉着孙应奎躲到墙后:“你怎么还看不明白!彭侍郎来见钦犯却穿着常服,还特意挑天黑后来,他哪是来见老朋友,分明是替人走这一趟。”
孙应奎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首辅?”
“是啊。”曹汴见同伴才反应过来,急得满脑门汗,“而且,彭侍郎和薛侃乃是同年进士。”
“同年进士怎么了……”孙应奎不解地嘀咕,同榜进士自带三分亲厚,日后同时入仕、进翰林,朝中许多好友都是因此结缘。彭泽也说了和薛侃是好朋友,这很合乎常理啊……
突然,孙应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同年进士……那年,夏阁老不也高中了吗?”
曹汴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孙应奎小声。孙应奎骇得话都说不出来,杂乱无章的碎片快速在脑中连成一条线。
薛侃上书提议立太子,皇上出乎意料地大怒;吏部侍郎深夜来见薛侃,薛侃和内阁大学士夏文谨同年生,听说私交尚可;而夏文谨屡次顶撞张首辅,据说张首辅不喜夏文谨已久……
孙应奎头脑空白,冷汗涔涔,毫无防备就被卷入内阁的斗争中。他知道朝堂党争激烈,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朝堂斗争会降临到他头上。孙应奎手脚都是虚汗,连声音都干得厉害:“那我们要怎么办,装不知道吗?”
彭泽刚才让他们出去,孙应奎想或许他们可以顺着彭侍郎的话离开,这样后面的事情就和他们无关了。曹汴低斥一声“糊涂”,急道:“我们奉圣命查案,中途离开就是失职,事后首辅正好把过错推给我们。”
孙应奎也急了:“拒绝彭大人是死,不拒绝也是死,我们还能怎么办?”
曹汴咬着牙往后看了一眼,见彭泽毫无所觉,就说:“留下来偷听。”
彭泽并不知道,他没放在眼里的两个小小给事中,竟然敢和他玩金蝉脱壳这一套。彭泽见牢中已经无外人,就走进去,长叹道:“薛兄,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然而薛侃却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彭泽,你我同榜进士,相交十年,我一直将你引为知交。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行事。”
京城已入十月,夜里泛起冷意,大牢里更是阴冷跗骨。彭泽拢着袖子,淡淡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现在看,你饱受牢狱之灾,但往长远看,安知这不是你的跳板呢?”
薛侃嗤笑,丝毫不介意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看向彭泽的眼神依然鄙薄:“此话何解?”
彭泽走近了,将薛家妻女托他带来的夹棉衣服放到薛侃身侧,轻轻拍了拍,说:“你我朋友一场,我不忍看你满腹才学却始终在微末之职打转,便送你一块叩门砖。你若抓住机会,日后青云直上,尽在脚下。”
薛侃是小人物,不比彭泽这种吏部侍郎风光,但并非毫无嗅觉。薛侃眼睛微动,想到什么。
彭泽见薛侃意会了,就说:“你仅是一个普通文官,如何会参与立储之事呢?听闻夏阁老很欣赏你的文采,屡次叫你去他们家赴宴。说不定,这些话就是夏阁老在酒席上提及,你无意记住,这才写出来的。”
薛侃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他的好朋友想做什么了。彭泽见薛侃沉默,以为他被说服,正要授意具体的细节,没想到薛侃突然翻了脸,站起来冷冷对彭泽说道:“我人微言轻,侥幸得夏阁老赏识,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夏阁老只谈心学,不谈朝政,受指使一说乃无稽之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奏折确实是我一人所写,犯了圣怒乃臣之过,我毫无怨言。”
彭泽没想到薛侃竟然不识抬举,也变了脸色,道:“薛侃,你可想清楚了,这种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错过了这次,以后莫要追悔不及。”
薛侃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无比陌生。相识十多年的朋友竟然是这种人,他心中又是冰冷又是失望,一时想若朝中都是这种人,他这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薛侃失望至极,没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脱口而出:“机会?若是我真按你们的指示攀咬夏阁老,恐怕根本等不来青云直上,只会被你们当做替罪羊踢开吧。我上书之前,曾把奏折草稿拿给你看。你借故将草稿留了一夜,第二天对我说奏折写得很好,张公看后连连称善。还说此乃国家大事,让我放心上呈,等奏折递上去后,张首辅也会全力支持。然而我等来的却是皇上震怒,下狱廷鞫,你和张首辅何曾说过一句话。若这就是张公所谓的机会,恕下官无福消受。”
薛侃被气狠了,连私下的事也一股脑倒了出来。彭泽说的没错,薛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如何敢妄言立太子的事?还不是他事先把奏折拿给在吏部当高官的好友看过,好友一力敦促薛侃交折子,还说等他递奏折后,张首辅也会帮他,薛侃这才放心上疏。
万万没想到,皇帝见了他的奏折后却大怒,先前说好声援的张首辅、彭泽一声不吭。薛侃以为张首辅、彭泽怕引火烧身,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薛侃并没有怪好友,连被人刑讯时,也从未提及彭泽的名字。
直到今日见了彭泽,彭泽话里话外暗示他可以攀咬夏文谨,薛侃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他一直被好友、张首辅利用了。
薛侃一眼都不想再看面前的人了,他指着牢门,冷漠道:“侍郎大人,多谢你今日为我送冬衣,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吧。”
彭泽见薛侃蹬鼻子上脸,心里也来火了。他冷冷道了声“不知好歹”,用力甩袖出去了。
出去时,彭泽隐约听到牢狱中有窸窣声,一晃而过。彭泽以为是老鼠,他和薛侃谁都没有在意。
彭泽贵为正二品吏部侍郎,在朝堂中也是跺一跺脚地面就抖一抖的人物,自然带来了人手把守要道。但孙、曹二人才是主管此案的官差,对监狱的了解远超彭泽。孙应奎、曹汴本来是为防万一才留下来偷听,哪能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么恐怖的内幕。
孙应奎、曹汴都快吓死了,连夜写了折子上报。他们不敢走正常流程上疏,要知道内阁只手遮天,全国各地官员的折子放上御案前,都要先经首辅过目。孙应奎、曹汴的折子要是落到首辅手里,那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幸好皇帝也知道内阁权力太大,另外辟了一条道路牵制内阁。官员如果有急事,可以从左顺门上书,太监会直接把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内阁、太监相互制衡,皇帝才能稳坐帝台。
皇帝因此看到了孙应奎、曹汴的折子。皇帝越看脸色越沉,张佐侍奉在一边,心里不住打鼓。
皇帝看完了,一言不发放下折子。张佐悄悄上前换茶,问:“皇上,您批了好一会折子了,要歇一歇吗?”
皇帝摆手,依然不说话。张佐明白了,放下茶盏,轻手轻脚告退。
皇帝想起几日前的事情,张敬恭给他拿来一份草稿,说夏文谨指使手下人拥立太子。剩下的话张敬恭没说,但皇帝是个十分多思多疑的人,皇帝忍不住想,他还春秋鼎盛,夏文谨却主张立太子,意欲何为?
皇帝越想越生气,张敬恭低着头,就像没发现皇帝的脸色一样开口,说皇帝可以按兵不动,等再过几日,看看会不会有人上呈奏折。
皇帝同意了,没有发作。等了几天,果然等来了一封相同的奏折。皇帝当时气狠了,下令将上疏之人逮入廷狱,狠狠审问。这几天皇帝怒气消散,渐渐觉得前几日之事有疑,结果刚好在今日,孙曹两人送来了偷听到的薛侃、彭泽谈话。
若说前几日皇帝发的是最表层的火,如今,才是真正动怒了。皇帝静静想了一会,叫张佐进来,说:“传陆珩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