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点了点头:“倒是以情格理。”
那边,朱由桤低声对魏公公嘀咕,“这位奉圣夫人恐怕被父皇宠上天了。”
魏公公提醒他道:“大爷不会没见过当年被刺死的郑贵妃吧?”
朱由桤一拍脑门:“老天!那就是了!”
这边,李贽仍是在和朱常洛攀谈着戏文:“南雄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游园归来,感梦而亡。其自画小影为后任柳太守之子柳梦梅所得。柳梦梅日夜思慕,遂与丽娘鬼魂幽会,并禀告父母,发冢还魂成亲。”
“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倒是惊天地,泣鬼神。听说汤显祖曾是你的弟子?”
“不过曾在一起游学,微臣年长几岁罢了。”
朱常洛沉吟着。
李贽侧脸瞅着朱常洛:“陛下……”
朱常洛一机灵:“哦,朕听说你经常官不官,僧不僧的,成何体统?”
李贽笑道:“微臣并未耽搁朝廷政务。”
“这个戏本朕留下了。”
“微臣受宠若惊。”
朱常洛挥挥手:“你去吧。”
“微臣告退。”李贽被一个小太监引导而去。
此刻,戏台上乐声又起,客印月已将优伶们鼓动起来接着演戏,她则掺和其间肆无忌惮地玩耍着……
朱常洛翻动着戏本:“这个女优之父乃本朝官员,‘摇头山屹,强笑河清,一味做官,片言难入’,是个庸才。”
“父皇明鉴。”朱由桤附和道。
“这个女优之母一心希望女儿嫁个官宦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看见女儿裙子上绣了一对花、一双鸟,既严加训斥,惟恐引动女儿情思。”
“也算是写实。”
“这个女优塾师最是迂腐,整日向女弟子灌输‘有风有化,宜室宜家’,学问却是没有。”
“是。本朝爱惜人才,若真有学问者,早已科举及第。”
“此女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却受此三重压制,哦,在这儿——‘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写得好!只好将情思托于梦里书生,为他缠绵枕席,埋骨幽泉,一灵咬住,追寻不已。哦,在这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此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一曲绝唱啊。”
“父皇点评此剧,字字珠玑。那些地方官吏一意封杀,迂腐至极。”
朱常洛话锋一转:“然家国一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秩序井然。朱子‘存天理,灭人欲’之说,也是国家稳定之本啊。”
朱由桤一怔:“儿臣愚钝。”
朱常洛仍是亲切地说:“天下女子皆不守人伦,因春感惑,遇秋成恨,偷期密约,皆成秦晋。视本朝大好江山为‘断井颓垣’,一心想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这……”
朱由桤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图,切齿道:“此剧貌似言情,实为谋逆!”
朱常洛一声:“宣旨。”
魏公公道:“奴才承旨。”
“临川太守汤显祖游戏坊间,疏于职守,罢职回籍,永不叙用。《牡丹亭》戏本,泛滥民间,饬令地方官吏搜寻焚毁,不得流传!姚安知府李贽不务正业,耽于邪词淫曲,严旨申斥!”
魏公公躬身:“奴才记下了。”
朱常洛接着道:“《牡丹亭》戏班,编入钟鼓司,奉圣夫人想看便看,随她喜欢。”
“遵旨。”
朱常洛转向朱由桤,亲切地说:“此剧朕也很喜欢。你的孝心父皇心领。你三弟已经长大成人,你是皇长子,父皇召你回京,便是要你多多帮衬他。”
“孝悌之道,儿臣遵照不渝。”
朱常洛点点头:“如此,为父就放心了。”说着,朝戏台方向而去。
朱由桤有些慌乱:“他,他什么意思?”
魏公公看出了端倪:“大爷没发现吗?小爷始终不见,陛下怕是都安排好了。”
“他……他如何安排的?”
只见戏台上,客印月拉着刚刚登台的朱常洛舞蹈起来……
“陛下,此剧精妙绝伦,陛下定然也很喜欢。”
言笑中,拉着朱常洛随乐起舞,朱常洛竟有些跟不上……
“圣旨下!”锦衣卫训练场内,朱由校手捧圣旨而至:“锦衣卫指挥使钱仕达接旨……”
“圣旨下!”杨涟府邸,朱由校同样手捧圣旨而至:“内阁大学士杨涟、锦衣卫奉圣将军杨天石接旨……”
“圣旨下!”宗人府内,朱由校也是手捧圣旨而至:“皇嫡子朱由检接旨……”
“圣旨下!”文渊阁内,朱由校再次手捧圣旨而至:“皇长子朱由桤接旨……”
每到一处,朱由校都宣读着一份内容完全相同的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谕皇三子朱由校重组内阁,以重国事。前内阁大学士杨涟、皇长子朱由桤、皇嫡子朱由检,俱为内阁阁臣,官秩一品;锦衣卫指挥使钱仕达即日卸任,擢升二品,参预阁事,原职由奉圣将军杨天石接任。皇三子朱由校为内阁首辅,统领内阁,国之重典,惟朕亲裁。钦此!”
文渊阁内,朱由校、杨涟、朱由桤、朱由检、钱仕达、杨天石俱在。
朱由校将一柄金鞘银柄短刀托在手上,走到杨天石面前:“此物乃洋夷朝贡父皇时所献,父皇送给了儿臣,今日我将此物转赠于你,望杨指挥使笑纳。”
“谢三殿下。”杨天石双手捧过短刀。
“那,去忙你的事儿吧。”
“卑职告退。”杨天石走出阁堂,侍卫在门外。朱由校含笑转身,面向其余的四人。
“皇兄、两位大人请坐。”四人依秩分坐阁堂两侧。朱由桤、钱仕达对视一眼。朱由检满面憔悴。只有杨涟同朱由校一样,满面春风。朱由校却没坐。
“自太祖洪武皇帝,国朝不设宰相,辅官之制,也只有太祖一朝。成祖创设内阁之制,阁员入值文渊阁,参预机务,综理制诰。然阁臣品秩远在六部尚书之下,仅为五品。父皇励精图治,内阁、辅官,双制同堂,品秩极高。然杨涟大人屈为次辅,两位皇兄鼎力相助,钱大人亦参预政事,由校年龄最小,却忝为首脑,实在惭愧。”
“三殿下,甘罗十二为上卿,可见有才不在年高。”杨涟是真正地高兴,“惟陛下清源正本,拨乱兴治,从此文修武备,大明江山长治久安,真正可喜可贺。”
“杨大人明鉴。安邦治国,原在兴利除弊。”朱由校一举手,几个太监各抱一摞奏折入内,分放在每个阁臣案前。“这些都是历年地方官吏的奏折,还有许多,内阁文书堂已是汗牛充栋。诸位皇兄,诸位大人,千头万绪,欲澄清天下,总要从澄清这些奏折开始。”
杨涟立刻拿着一本奏折,认真翻看着。
钱仕达站起来:“入阁之命,突如其来,杨天石既已接任锦衣卫指挥使,我自当前去交卸一番,请三殿下允准。”
“阁臣整天梳理历年陈折,与书吏何异?”朱由桤也冷言说道,“我也没工夫伺候这等杂事。告辞!”说着朝外走去。
杨涟立刻拦道:“大殿下请留步。”
朱由桤站住了。
杨涟举着手中那本奏折说道:“巧啦。随手一翻,便不是杂事,却是大事。江浙巡抚李三才,控告地方官吏,自充任矿监使和税监使以来,肆无忌惮敲诈勒索,地方府衙无力管束,已多次激起民变。大殿下奉圣谕,多年来总理江南事务,钱大人也派出锦衣卫前往襄助,此事却不知是如何处置的?”
朱由桤慢慢走回自己的坐椅。钱仕达也知此事干系重大,没再说要走。朱由检始终不动声色,观察着一切。朱由校坐到了主位。
“杨大人!”朱由桤脸色一改,笑起来,“王子王孙藩邸地方,说穿了,不过建个皇庄,养尊处优罢了,所谓总理江南事务,不过是个虚名;地方事务,自有地方官管着,我是从不过问的。我说杨大人,这么多年,您老人家不是也在江南吗?”
“大殿下在江南,那是出将入相。”杨涟也笑道,“老夫在江南,却是山野村夫,岂可同日而语。江南赋税,由锦衣卫和宫中宦官代收,本是陛下特旨,大殿下毫不过问,倒是奇怪。”面对钱仕达说道,“这一纸状子,一半告的是锦衣卫,钱大人或可有个说法。”
“锦衣卫但凡派驻地方,已是中央地方双重管辖。”钱仕达辩解道,“我在京师,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管那闲事。如今指挥使之职亦已卸肩,一身轻松,日后这等事情,杨大人怕是要去问贵公子了。”
“朝廷赋税,半在江南。可父皇要重修两宫三殿,户部却拿不出银子。此事我会禀明父皇,派员查办。”朱由校说着,瞅向杨涟,“杨大人,这么多奏折,一时确是难于梳理。内阁阁员,可否每日轮值,先由书办梳理一番,十分重要的,再拿到阁务会议妥议。您看……”
“原是该这么办。”杨涟赞许地点头。
“既是如此,今日阁议……”朱由校下面的话还没说完。
朱由桤忽地站起来,朝外走去。钱仕达也跟着一起走。
门外,杨天石恭敬地一一施礼:“大殿下,钱大人。”
朱由桤“哼”了一声,钱仕达理也不理,掠身而过。
走着走着,钱仕达站住了,他转身时满脸堆笑。
“哦,天石啊。”
“大人,天石在此候教。”
“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其实早就该是你的了。”
“大人经理多年,还望不吝赐教。”
“我知道你行。”钱仕达亲切地拍着杨天石的肩膀,“宁儿是你好友,日后你多提携他。”
“宁兄与天石患难之交,应当的。”
此时,杨涟、朱由校、朱由检也走了出来。
钱仕达高声言道:“请天石略候一日,卫务明日交接。”说着,走了。
杨涟走过来:“天石,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权高责重,不可掉以轻心。”
“是,爹。”
朱由检在侧,拍了拍杨天石的肩膀。
朱由校走了过来,瞅着钱仕达和两个皇兄的背影,话却是对杨天石说道:“父皇和我的锦衣卫队不可变更,特旨宣派的奉圣将军之职你就交卸了吧,我将禀明父皇,由布衣接任。”杨天石听了,不禁一怔。
“三殿下,布衣年幼,毫无经验……”
“我不要什么经验,我要的是忠心。”
“总要历练一番,才好办事……”
“也好。”朱由校点点头,“奉圣将军之职你先兼着。杨指挥使,此番重大人事变更,朝野翻动。山雨欲来风满楼,若在以往,锦衣卫会如何?”
杨天石想了想:“凡有阴风山雨之处,便有锦衣卫侦伺缇骑,以防不测。”
朱由校断然道:“就这么办。”
皇城门外,轿夫们围拢在一起闲聊着。
城门开了,守门锦衣卫出现在城门口,“大人们出来了!”
轿夫们赶紧散开,回到自己所抬的轿杠旁,跟轿的仆从,恭立轿前候着。
先出来的是朱由桤,他走到自己轿前,仆从撩起轿帘,朱由桤上轿时交代:“先不要走。”
随后出来的是钱仕达,他走到自己的轿前,站住了。
杨涟和朱由检径直进了自己的轿子,一声“起轿”,两顶轿子,先后离去。
杨天石骑在马上,跟了一会儿,来到朱由校轿前,翻身下马。一队锦衣卫跑步而来,环护着大轿。朱由校这才出现,面无表情地上了轿。
杨天石再度翻身上马,锦衣卫护持着朱由校的大轿回宫。
留在原处的钱仕达走到朱由桤停轿处,朱由桤一把掀开了轿帘,恶狠狠地说:“老东西!他倒先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