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内,魏公公和钱仕达已跪在朱由桤面前。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今你们明白了吧?”朱由桤气急败坏,“就那么一纸圣谕,政权军权便都到了我三弟手里,父皇的用意,表面上让我三弟历练历练,其实是铺路搭桥。一旦他在政务上略有施展,便可名正言顺宣布其为储君,这样一来,杨涟等朝廷大臣也就无话可讲。这老东西……”他站立在魏公公面前,“连万事逃不过你眼的魏公公,也瞒过了。”
“陛下不通过司礼监,突发圣谕。此事亘古未有。”魏公公犹是跪着。
“锦衣卫到了杨天石手上,这更是个大变数。”朱由桤又对钱仕达喝道。
“卑职痛心疾首。”
“早晚我会让它还是你的!”朱由桤扶起钱仕达,并随手将魏公公也扶起来,“咱们三个,再也不能三心二意,总须拿出非常手段!如今之势,已是箭在弦上,你死我活!”
“杨天石侍卫奉圣宫,风雨不透。”魏公公从旁分析道,“如今又专为小爷出行配备了锦衣缇骑卫队,要下手,很不容易。”
朱由桤迫不及待地说:“那就先杀杨天石!”
钱宁刚要进门,听到最后一句话,一怔,手碰到了门环。
“谁?”钱仕达问。
钱宁推门而入:“爹,衙署里爹的东西,我都拿回来了。”
“知道了。”钱仕达摆摆手。
钱宁退了出去。
朱由桤瞅着门口:“贵公子还是杨天石最好的朋友吗?”
“不过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
“最好的朋友往往也是最好的杀手。”
“大殿下,卑职说过,我等之事,宁儿并不知情。”
“那就该让他知情了。”
“大殿下。”钱仕达瞅着朱由桤,“我钱仕达可以不要这条老命。可若是要宁儿涉险,无论是谁,我绝不答应!”
朱由桤和魏公公都怔住了。
但钱仕达犹是继续说道:“卑职知道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卑职知道大殿下要让三殿下当不成太子。卑职知道目的就是一切,手段在所不惜。这些,卑职都可以做,不成功,便成仁,在所不辞。可卑职只有这个儿子,我要他活着。所以宁儿绝不能涉险。”
“明白明白,虎毒不食子嘛。”魏公公打着圆场。
“钱大人,”朱由桤也笑道,“没人要贵公子涉险,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龙潭虎穴,总要有人去闯。”
“是。”钱仕达犹是毅然决然地说道,“请大殿下、魏公公少安毋躁,待我将此事细细斟酌,再做定夺。”
锦衣卫衙署门外,八匹白马、八匹黑马一字排开,身穿飞鱼服、脚踏白靴、英俊潇洒的锦衣卫白靴校尉,扈从着一顶大轿而来,停在右侧“锦衣卫”的旗帜旁。布衣、金榜一身锦衣卫装束,跟在大轿左右。布衣撩开轿帘,杨天石一身锦衣卫指挥使装束下了轿。他的手上,持着那柄金鞘银柄的短刀。
鼓声雷动,偌大院落,一侧是锦衣卫仪卫十司的办公官邸,对面,各司武官肃然而立,他们的身后是本司仪卫将校和旗校,皆锦衣华服,英俊潇洒,摆列出长长的阵势。阵列间旌旗招展,五颜六色,有日旗、月旗、青龙旗、白虎旗、风旗、云旗、雷旗、雨旗,加上二十八宿旗,共三十六面旗帜。
金榜、布衣随侍左右,杨天石手持金刀,在官邸和阵势间的甬道上朝前走去。
没人注意到,大门内一个身穿杂役服装的“老者”头戴斗笠,正在清扫着大门口的一侧。
仪卫十司官员、将校们高喊:“效忠陛下!谨遵号令!”连呼三声。
杨天石行到第一进院落尽头,在南北镇抚司的牌子前转过身,命令道:“仪卫十司,各司职守,不可懈怠。”
十司官员、将校们齐声应道:“遵命!”
南北镇抚司官邸前,文官们在两侧恭敬地迎候着。
杨天石在得意洋洋的布衣、金榜侍从下,走到第二进院落尽头的房檐下。
官员们皆拱手:“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杨天石也拱拱手:“同喜同贺。”
杨天石瞅向南镇抚司长官:“齐大人,我身边这两个锦衣卫新丁,请齐大人安排一下。”
“是。本司文案之职,正好有空缺。”
杨天石摇着头:“衙署凌乱不堪,可安排他们做杂役。”
布衣、金榜一怔:“啊?”
布衣不满地说:“爹,锦衣卫岂可做杂役?”
杨天石不理他,仍对齐大人说:“就这么办。”说着,转身入内。
第三进院落即白虎堂所在,杨天石停住了脚步,他太熟悉这了。如今,这里是他的了。他将手上的金刀佩在腰间。
只见钱宁正笑嘻嘻地坐在白虎椅上:“锦衣卫里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发布命令,一种人执行命令。如今你是第一种人了。”
杨天石上前笑道:“我可命令不了你。”
钱宁忽然一脸肃然:“可这世上也只有两种人,一种人脖子上套着绞索,一种人负责切断绳子。不知你是哪一种?”
杨天石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仍是笑:“如今我脖子上套着绞索,就等你来切断了。”
“你说对了。”
“真有那么严重?”杨天石仍是开玩笑的口气。
“这把椅子不好坐。”钱宁拍了拍覆盖着虎爪的扶手,“不是我爹那样的老姜(将),他坐不稳。”
“你这不正坐着呢吗?”杨天石笑道。
“当年,我爹先是抱住了魏公公的粗腰,然后又抱住了大殿下的粗腿,这才得到这个位子。没办法,这位子太重要,没有这些个粗腰、粗腿,你就是得到了,也坐不稳。如今,把我爹赶下去,你坐上了这位置,本事啊,你还真是让我吃惊。”
“我既无粗腰可搂,也没有粗腿可抱。这你知道。”
“可陛下正搂着奉圣夫人的腰,你天石兄也搂过奉圣夫人的腰……”
杨天石蹿了起来,上前一把揪起钱宁!
“你敢再胡说!”他吼道。但钱宁根本不怕,任他揪着自己。
“这两个腰其实是一个腰,足可撑起天石兄的腰。”
“你爹明升暗降,丢了锦衣卫宝座,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何苦来气我?”杨天石一把将钱宁搡回椅子。
“这世上还有两种人,一种人骗人,一种人被骗。从咱俩光屁股时候起,就是我骗人,你被骗。如今竟是颠倒了过来。佩服!佩服!”
“我何时骗过你?”杨天石瞪眼。钱宁深深瞅着杨天石:“或许是我错。你得到这个位子确与奉圣夫人无关,可跟三殿下定然有关。”
杨天石被说穿了心事,一怔。
钱宁笑了:“你不会撒谎。这些日子,你知道你像什么?夹着尾巴的狗啊!主子就是三殿下!”
杨天石怔怔地坐下了,嗫嚅道:“锦衣卫本来就是狗。”
钱宁却站了起来,做恭敬状:“请杨指挥使上坐,您如今已是一条尊贵的狗了。”
杨天石怒道:“我不是为我自己!”
“当然不是为你自己!”钱宁双手一扬,“杨天石何时曾为自己做过什么,都是为了别人,让咱们想想,这一次,你又是为了谁,为陛下?锦衣卫从来就是为陛下办事,你《太祖大诰》学得最好,从来没含糊过。为了你爹?你爹贬谪江南十六年,你杨天石从没为你爹叫过屈,真是主子要打要骂,好狗从不喊冤。那你还能为了谁,三殿下?让我想想,三殿下能找到这么忠心耿耿的狗,他会拿什么跟你交换,天石兄,恐怕还是奉圣夫人吧?对,就是她!天石,作为锦衣卫,你只有一个弱点。还记得咱俩做搭档的时候,我是如何跟你说的吗?我说咱俩虽是朋友,我却不愿同你做搭档,因为锦衣卫最理想的搭档,必须是不动真情的冷血动物。可你不是,你情太重。对女人,你动什么真情嘛,那将是你一生的包袱!妈的,老子说对了!就是那个女人,如今她是奉圣夫人,你等了她十六年,连面都没见着,可你还要等下去,他奶奶的!老子玩过的女人都成千上万了,你他妈的就为这一个……你疯啦!我说到哪了?哦,对,三殿下答应你什么了?他答应你把你的女人还给你?我想,只有这一个条件能让咱们宁折不弯的杨天石卑躬屈膝,像条狗一样侍奉他吧?可这还得等到他父皇一命归西以后!”
“这你管不着!”
“我当然管不着。可作为朋友,我总可以给你个建议,为什么?因为你糊涂!因为当今皇上有三个皇子,你无论侍奉哪一个,都能得到同样结果,可能还是一个更好的结果。你不明白是吧?就说大殿下,他急急忙忙要得到储君之位,你若是帮他,别说一个女人,金山银山他都会给你搬来。再说二殿下,你没杀他老娘,反而救了她的命,你只要去跟他说一声,你不用给他当狗,他就会对你感激涕零。”
杨天石深深地注视着钱宁:“你可以去告诉你爹,是我救了皇后娘娘,你爹只要告诉大殿下,或者干脆直接禀告陛下,这锦衣卫的宝座就又是你爹的了。”
钱宁一怔:“你说什么?”
杨天石忽然站起,冲到钱宁面前吼道:“你不就是为这个吗?你说东道西,一言以蔽之,不就是来为你爹讨回这个宝座吗?你手上有杀手锏,我杨天石会束手就擒。”
二人脸对脸,看样子,都恨不得吃了对方。但钱宁忽然一笑,松弛下来。
“妈的,倒也是,老子竟然忘了,曲里拐弯一大堆,其实一条直道就在眼前。”他忽然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啊!”
“要做你早就做了!”杨天石却已冷静下来,“你有十六年时间可以做这件事,不会等到今天。”
“今非昔比!老子今日狗急跳墙啦!”
杨天石侧跨一步,让开通向门口的走道,吼道:“你去跳啊!”
钱宁气冲冲走向门口,忽然转身:“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狗啊狗啊,咱们本来就是狗,就别老挂在嘴上啦。”
“我刚来时说什么了?”
杨天石想了想:“你说有两种人,一种人下命令……”
“不是这个。”
“你说还有两种人,一种人……哦,就是我,脖子上套着绞索,等你来切断绳子。”钱宁听了,忽然上前将杨天石推到椅子边上。
“干什么你?”却见钱宁又是一推。
“坐下。”
杨天石端坐到椅子上,瞅着钱宁。
“知道你像什么吗?”
“锦衣卫指挥使。”杨天石端出一个架势。
“是墓碑呀!”钱宁点戳着他的头。
北镇抚司官邸一侧的刑室中隐约传出拷打犯人的声音。
身穿杂役服装、头戴斗笠、手执扫帚的布衣、金榜由里向外走,愁眉苦脸,清扫着院落。
执事锦衣卫校尉带领新丁们进了院落。
布衣、金榜赶紧压低斗笠,怕被人识出。
执事校尉指点着两侧官邸:“这南边就是南镇抚司官邸,奉陛下圣谕和指挥使委派,一旦有了疑犯,或缇骑四出,缉捕归案;或秘密侦伺,收集罪证。这北边就是北镇抚司官邸,也就是‘诏狱’,锦衣卫缇骑抓捕归案的人犯,在此审讯。这都是锦衣卫要害部门,没有指挥使之命,不得入内。好啦,锦衣卫所有仪卫、侦讯司署,你们都见到了。”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上午就到这里,歇晌后,给我还回到这里,训练刑杖技法。解散!”
新丁们叽叽喳喳地散开,执事校尉走出南北镇抚司院落。
一个新丁疑惑地瞅着扫地的布衣、金榜,揪揪身边的另一新丁:“喂,这俩小子,好像见过。”
被揪新丁瞥了一眼:“杂役,不定在哪见过。哎,喝两杯去。”
揪人的新丁推开同伴,走到布衣、金榜面前,仔细端详着,布衣、金榜尽量躲避,不让他看,新丁忽地一扬手,掀掉了布衣头上的斗笠。
布衣喝道:“做什么你!”
新丁瞪大了眼睛:“啊哈!还真是这俩狗日的!诸位,是咱们新丁队长啊!”
新丁们“哗啦”围拢过来,惊讶地瞅着,布衣、金榜扫帚遮颜,无地自容。
掀掉斗笠的新丁嘲弄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钱大人不再是锦衣卫指挥使,这俩小子没靠山啦!”说着,胳膊肘不断地碰着布衣,“你不是能耐嘛,你还能啊,啊?成扫地的杂役啦?哈哈哈哈!”
金榜上前推搡他:“欺负人啊!”
“哈哈,老子就欺负你啦!”说着,一拳打过去。
金榜一把抓住对方的拳头:“你可不要找死!”
新丁回头冲着自己的伙伴:“喂,他说咱们找死。”
新丁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是这俩狗日的在找死吧,给我上!”
众新丁一拥而上,暴打布衣、金榜。布衣、金榜也不含糊,使出浑身解数,两把扫帚都打烂了。但终是寡不敌众,口鼻流血,衣裳撕烂,被摔倒在地上。
突然一声断喝:“住手!”是钱宁发出的声音,杨天石也在侧。
众新丁瞅向两位锦衣卫最高长官,急忙都站好了,忙乱地说:“给大人请安!”
钱宁上前,扶起金榜,金榜十分委屈:“钱伯伯……”
众新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