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惊梦 (4)

“方才东林先生所言,娄江女子读此曲致死,确有其事。当时汤显祖先生亦作诗一首:‘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他走到场中,朝着朱由检深深一揖,“王爷,汤显祖先生还有一诗:‘二十年来才一梦,牡丹相向后堂中。’《牡丹亭》一剧,乃汤显祖二十年心血所创,剧情说的是:南雄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游览后园,情之所至,与秀才柳梦梅梦中幽媾,归家之后,感梦而亡。然丽娘痴情未已,恳求地狱判官发放回阳,与其柳郎相会。地狱判官感其情,听其言,返其魂。其时,丽娘生前自画小影为柳梦梅偶然所得。柳梦梅因日夜思慕,遂在梦中复与丽娘鬼魂幽会,并禀告父母,发其冢,还其魂,终与丽娘成亲。故此剧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此剧中之有情人,寄情思托于梦中,一往而深,缠绵枕席,一灵咬住,追寻不已,且为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才是惊天地,泣鬼神……”

顾宪成拍案:“卓吾先生!够了!”

众人被吓了一跳。

王府牡丹亭一时间变成了顾、李的辩驳之地。

“卓吾先生,”顾宪成气呼呼地说,“老夫准你主持本月东林会讲,难不成你今日便要开讲这些?”

“东林先生雅量,今日开讲这些,未尝不可。”

东林党人窃窃私语。顾宪成指着戏班子——

“你真要讲《牡丹亭》?”

“清风明月,雅士佳丽,煌煌贵胄,锦衣卫士,各色人等,齐集此地,听曲观剧,已是难得之遇。更有东林诸贤诘难不已,老衲真是有福了。”

“王爷,”顾宪成面向朱由检,“我东林诸贤与卓吾先生之分歧,一言以蔽之,情理而已。在卓吾先生看来,情在理上,世间万物,乃至人伦,情至理至,所谓情以格理是也。然在我东林诸贤看来,理在情上,不容情感恣肆汪洋,若有违拗,为存天理,先灭人欲,朱子之说,为我东林固守之本,所谓理以格情是也……”

“东林先生大才。”朱由检笑了,“可这些理呀情呀,一入圣贤之道,怕是没人懂了。”

“执此情理二字,东林诸贤与李贽先生各自著书立说,争了数十年,确如王爷所见,不过书院里头争头角,不足为百姓道。此番卓吾先生棋高一着,执住《牡丹亭》一剧,并非定要讨个昭雪平反,实在是要与我东林诸贤争个谁是谁非。老夫原是不屑争论此事的,然卓吾先生以为,既有关世道人心,争则有益,老夫也只得奉陪。”

“可这么个争法,那是连我也不会懂的。”朱由检道,只见李贽又是深深一揖——

“所以请王爷先观此剧。”

“看戏就能看出你等所争的圣贤之道了?”

“方才东林先生一语中的,以情格理,乃此剧之魂。”

“刚才说的那些伤情而死的女子,不知听了《牡丹亭》哪一出戏?”

“第十出《惊梦》。”

“那就看《惊梦》。”

笛声再起,众人端坐,杨天石瞅向客印月。

嫣红扮演的春香陪伴着美妇扮演的杜丽娘上来了。

(杜丽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四下观看,念白)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乐队伴和)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朱由检沉吟地瞅向客印月:“原来这就是《惊梦》一折。”

(春香念白)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杜丽娘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

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春香唱)成对儿莺燕啊。

(乐队唱和)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得圆。

(春香念白)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唱)倒不如回家闲过遣。

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

(念)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朱由检一怔:“这就回去了?”

顾宪成嘿嘿一笑:“丫环不走,小姐如何做梦?”

果然,舞台上的杜丽娘已有倦态。

(念白)天啊,春色恼人,信有之乎!

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

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

昔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

曾有《题红记》、《崔莺传》二书。

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

(长叹)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

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

(洒泪)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音乐再次奏响。

顾宪成瞅着李贽:“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这就是你的情以格理吗?”

李贽反唇相讥:“自然之景生发自然之情,总不会立刻便想起‘天理’。”

戏台中央,杜丽娘且自唱道——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念白)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

牡丹亭处,忽起烟雾,柳梦梅如在梦中而至……

观众们都瞪大了眼睛。

(柳梦梅手持柳枝,念白)莺逢日暖歌声滑,人过风情笑口开。

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回看)呀,小姐,小姐……

(杜丽娘惊起,二人惊愕相会,柳梦梅念白)

小生哪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杜丽娘不敢再视柳梦梅的眼睛,柳梦梅念白)

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

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杜丽娘惊喜万状,欲言又止,背身自想,念白)

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柳梦梅笑道)小姐,咱爱杀你哩!

(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念白)小姐,和你哪搭儿讲话去。

(杜丽娘含笑不行,柳梦梅牵杜丽娘衣)

(杜丽娘低问)哪边去?

(柳梦梅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杜丽娘低问)去怎的?

(柳梦梅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苫,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杜丽娘十分害羞,柳梦梅上前做拥抱状,杜丽娘半推半就)

(二人合唱)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柳梦梅抱起杜丽娘,奔向牡丹亭……)

(牡丹亭前,红绸被两人抻着,遮掩起来)

观众席上,客印月神情激动,一盏酒喝了下去。

音乐已经转奏诙谐之音。

一丑角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摇摆而来。

(唱)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

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彩云边。

(念白)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

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

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

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十分欢幸也。

顾宪成笑道:“老夫头一回知晓,花神原来做这等营生。”

李贽仍是反唇相讥:“难不成花神也是道德大师?”

忽然,戏台上方撒落下如雨的红叶红花,那花神边唱边舞起来。

(唱)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

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

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花儿惊醒他。

他梦酣春透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顾宪成不依不饶地说:“这还不是邪词淫曲?”

李贽不屑地说:“当然不会是道德文章。”

客印月独自喃喃道:“不过是个梦……”

(花神念白)秀才才到得半梦儿,梦毕之时,

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

戏台上,绕出遮挡的红绸,踏着落叶红花,柳梦梅与杜丽娘携手而上。

(柳梦梅唱)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

(念白)小姐可好?

(杜丽娘低头,不胜娇羞)

(柳梦梅唱)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

(念白)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杜丽娘依偎着柳梦梅,恋恋不舍,念白)你可去啊?

(合唱)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唱时,柳梦梅将杜丽娘扶坐在石头前,念白)

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

(杜丽娘眼矇眬,做睡状,柳梦梅轻拍杜丽娘,念白)

姐姐,俺去了。

(行且回顾)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哪。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欲下)

(杜丽娘忽然惊醒,深情地低声唤道)柳生,你去了?你去了?

忽然,客印月喊道:“你别走!”

台上台下,众人皆惊,音乐停了,众人怔怔地瞅着客印月。

杨天石神情不安。

客印月如梦中的杜丽娘,满脸是泪,猛然惊醒,四顾后歉然道:“王爷,印月失态……”

朱由检瞅向李贽:“这就完了?”

“不过《惊梦》一折。”

“那杜丽娘回到家中就死了?”

“见不到梦中情郎,忧郁而死。”

“可惜……”

“王爷有此‘可惜’二字,此情已入王爷情怀。”

顾宪成道:“可惜短缺的是我圣贤之理。”

“这没道理。”客印月的话让众人又是一怔。

朱由检恭敬地说:“不知奉圣夫人有何高见?”

客印月如梦如幻盈盈站起:“这没道理,没道理。”她走向戏台中央,显然大醉了。

钱宁瞅向杨天石,杨天石欲言又止,欲前又止,面色焦灼。

钱宁忽然大步上前,欲搀扶客印月:“奉圣夫人醉了。”

客印月推开钱宁的手:“这戏,印月想了十七年,它没道理,毫无道理……”

顾宪成不以为然:“天下之事,无一不附以事理。”

客印月猛然转身,面向顾宪成:“‘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我大明女子,哪得如此自主?这道理何在?”

顾宪成一怔:“天下女子皆不守人伦,因春感情,遇秋成恨,偷期密约,皆成秦晋。这成何道理?”

客印月果然是醉了:“先生说得是……”她指向身边的美妇,“印月正如这戏中丽娘,情思梦里十七载,为他缠绵枕席,埋骨幽泉,一灵咬住,追寻不已……”说着已是剧中人物念白腔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这哪里是什么道理?印月想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说着,客印月身子一歪,绵绵倒下。

美妇双手抱住客印月,杨天石情急之下,正要奔将过去。

朱由检忽地站起:“杨天石!”

杨天石硬生生站住:“卑、卑职在……”

“陛下钦封你为奉圣将军,还不护持奉圣夫人回南院歇息?”

杨天石明白朱由检再次保护了自己,于是上前与美妇一起,护持客印月而去。两个东厂太监对视一眼,也奔了过去。

“哎,奴才们也去伺候着。”

朱由检沉吟着在两个老先生面前踱了几步……

“两位先生还要再争吗?”

“争也无益。”顾宪成摇头。

“该争的,奉圣夫人方才全都争过了。”李贽道。

“还要接着排演?”朱由检问李贽。

“请王爷格外开恩。排演全本《牡丹亭》,此乃汤显祖先生终生梦想。”李贽指着牡丹亭,“普天之下,再无这等适宜之所。”

“为此剧平反昭雪,关涉先皇诏谕,卓吾先生怕是急不得。”

“不知王爷如何看法?”

朱由检瞅向顾宪成,顾宪成沉吟不语。朱由检再瞅向李贽:“卓吾先生,本王藩镇江南,职责所在,总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李贽脱口而出:“一出戏罢了,与江山社稷何干?”

顾宪成喝道:“卓吾!”朱由检瞅着李贽——

“戏班子可在王府排演。”

“整日住在客栈,老衲实在开销不起……”李贽得寸进尺。朱由检笑了。

“卓吾先生,本王就将王府划出一角,给你的戏班子当客栈。”

“多谢王爷!”李贽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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